路易威登艺术基金会位于巴黎西侧著名的布洛涅森林旁边,距凯旋门不远, 离巴黎的金融区拉德芳斯也很近。 布洛涅森林是一片8平方米多的古老天然森林,是巴黎的重要绿肺,在公元7世纪就有文字记载。森林里道路纵横交错,树木郁郁葱葱,林中有十几个湖和池塘。以前它曾经是皇家林苑,是国王的狩猎场。1852年,拿破仑三世在这里建起了林荫道、人工湖、滑雪场等娱乐设施,巴黎人喜欢来这里野餐,骑马,徒步,约会。法国文化艺术圈的名人们特别喜欢布洛涅森林,在他们的作品中有很多对布洛涅森林的表现。 最著名的《草地上的午餐》,马奈画的就是19世纪中产阶级在森林中野餐的情景,雷诺阿画过《布洛涅森林滑雪图》,梵高画过《布洛涅森林的散步者》。除了艺术家,法国作家们也常常让布洛涅森林作为他们虚构故事的背景,小仲马的《茶花女》,司汤达的《红与黑》,巴尔扎克的《交际花盛衰记》中都能看到发生在这片森林里的故事。特别是普鲁斯特, 他在童年的时候,整日在布洛涅森林中的湖畔散步,在《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中,他如此地描写了布洛涅森林:
“在我心目中,这林园仿佛就是一座座这样的动物园——各色草木无不具备,种种景色层出不穷,翻过小山就看到洞窟、草原、山岩、河流、沟壑、小丘、沼泽……。”
艺术和优雅的布洛涅森林只是属于白天的,到了夜晚, 布洛涅会换一张脸,成为底层和娼妓们出入的地方。20多年前我刚到巴黎,就专门在晚上开车去看过布洛涅夜晚的魔幻景象。车灯的前方,袒胸露乳的女孩在路边的树林里对车子招手,满身抹油只用一根布条系在裆下的男子扭动着屁股……,异装,变性的各种性工作者隐现在森林的各处,据说高峰期每晚有上千人在这里接客, 将这里变成了世界最大的露天妓院。浪漫与情色就如同一对气质不同的孪生姊妹,她们都在布洛涅森林的怀抱里滋生和成长。在白天,这里是体面艺术的舞台,而到了晚上,就变成丑陋放纵的领地。
这种优雅与放荡并存,高贵与卑贱同行,既浪漫又荒淫,既纯洁又肮脏,既庄严又下流的对比冲突,让布洛涅成为巴黎魔幻的最佳场景。要在此地建一个博物馆, 那么这博物馆必须是异常非凡的,才撑得住这片地方经年累积的的强大气场。
只有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大概也必须是弗兰克.盖里,才能让路易威登艺术基金在布洛涅森林完美地加上自己的那一笔浓墨重彩。
”我们希望为巴黎呈现一个非凡的艺术和文化空间,并通过委托弗兰克·盖里建造一座21 世纪的标志性建筑来展现大胆和情感。” 作为法国人, LVMH的掌门人伯纳德·阿尔诺对这个魔幻森林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 大胆和情感。他要吸取历史的精华,但又要不同寻常,只有这样的先锋之作,才能属于这片森林。他给了盖里两条要求:尊重那座公园和花园,满足展览的所有需求。
而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一个美国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建筑师,一个普利策克奖获奖者,一个没有法国生活经验束缚的北美人,说他“被这座公园深深打动了,让我想到了普鲁斯特的巴黎”。他又说,“我一遍又一遍地读他的书,我发现这里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令人动感情的地方。它让我的眼睛充满泪水。”
虽然有对19世纪法国文化历史的尊重,美国人盖里却不会拘泥于法国的传统套路。毕竟他是那个敢于对记者竖起中指并宣称“现在世界上98%的建造和设计的都纯粹是狗屎”的人,作为建筑界的变革者,盖里的朋友圈却大都是艺术家们,他和洛杉矶艺术界第一波酷派的艺术家是朋友,在没有其他人购买他们的艺术品时,盖里就买下了他们的作品,并和这些艺术家一起开始了他酷炫的建筑艺术实践。在建筑设计上,盖里更像是一个艺术家, 他从艺术、文化、音乐、自然和心理学中吸取灵感,他的设计让建筑和艺术看起来相似,建筑也可以像爵士乐一样自由发挥。而正是他的特立独行,让他声名大震。一个国际建筑明星和一个国际奢侈品集团的合作,完全是天作之合。这是蓬皮杜中心的效应,建筑越引人注目,商业影响力也越大。盖里是一种现象,他的建筑作品会为城市和地区带来了巨大的社会经济效益,而这一点,也和LVMH的意愿不谋而合。
终于,盖里为巴黎设计了“一艘象征着法国深厚文化使命的宏伟容器”,一艘船,一座冰山, 无论别人怎么想,他让伯纳德·阿尔诺梦想成真。
盖里设计的路易威登基金会是这样一种存在, 当我在圣雄甘地大道上看到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玻璃帆, 并一步步向它走近,最后到整个玻璃“冰山”出现在眼前时,竟感受到一种从音乐的慢板逐渐进入音乐爆炸高潮时的激动和震撼。有着巨大体量的12块玻璃帆,从外观上看如同一个白色片状物组成的艺术装置(“冰山”),前面的水池制造出这座“冰山”的浮动和漂移动感。巨大的玻璃“帆”由木结构梁支撑。“帆”表皮给予了路易斯威登博物馆以透明性和动态性----水、木结构和花园景观的反射以及不断变换的光影效果。从不同角度观察建筑,它随着时光流逝与光的变幻而变化,创造出一种转瞬即逝、变化不定的印象,凌乱却又有序。当我在建筑中穿行时,巨大的玻璃表皮映衬出的花园景色被尽收眼底,景观和博物馆空间体验得到了完美融合。盖里在设计中首先保留了对法国19世纪玻璃花园建筑的致敬,建筑重塑了花园(Jardin)在法国文化(尤其是在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文学作品中)中的重要地位,同时也满足了城市对一个当代艺术博物馆的需求----为那些常来花园度过共同时光的家庭和孩子们提供共享空间。整个建筑透明而轻盈, 顺着台阶步行到屋顶花园每一步都会在光影的变化下发现惊喜。建筑和外面的树林和花园之间的关系和谐交融,建筑周围绿树成荫,风景如画,令人叹为观止。
13,500平方米,是12 个玻璃帆的表面积,7,000 平方米,是总的可用面积,3,850 平方米是博物馆的空间,11个展览馆,350(座位)加上 1,000可站立的位子,是礼堂内的座位数。在这些数字后面,是一个集展览,演出和活动所有功能在一起的顶级美术馆。 从项目的最初构想到最后收尾, 要把盖里的想象里落地成为现实的建筑,这个项目中有许多前所未有的技术挑战。为此,盖里前后迭代了约60个模型,最终才得到这个异想天开的造型。而 21世纪的技术创新为工程的实现提供了可能性。为了完成这些流动的建筑曲线,施工的每个阶段都在突破传统建筑的界限 。3,600 块玻璃板的发明,制造出精确到毫米的弯曲玻璃的工艺,到 Ductal(纤维增强混凝土)的 19,000 根管道,每块玻璃板都是独一无二的,最终才创造出了这座独特的建筑,几何体的拼接看上去支离破碎却又有各种可能性,人工和自然的边界被模糊掉,形成了新的交融和共存。
除了设计外观的惊艳,盖里还实现了他对LVMH集团要求建筑要适应可持续发展标准的承诺。整个美术馆的建造中,工程施工同时考虑了声学影响和公众的预期到来,分析了动植物群和当地地下水位,将可持续发展的生态和人类基础被置于这个项目每个阶段的核心:设计、施工和后续使用。美术馆的雨水被回收,经过储存和过滤后,这些水将优先用于清洁建筑物的外墙和玻璃屋顶。它还将为基金会大楼所在的盆地供水,最后还将用于浇灌植物和露台。
正如盖里对自己建筑师身份的说明:“建筑师的身份是为客户、预算、场地、项目、社区和城市服务的人。在我们建设的城市和国家的范围内,我们帮助客户创造现实和梦想的物理表现”。路易威登基金会的建立完全体现了他的这一宗旨,耗时十年, 一座独特、具有象征意义且大胆的建筑,在巴黎以一种惊艳的形式夺目而出, 注定了要在 21 世纪建筑的标志性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现在,这个博物馆已经成为巴黎的标志性地标,每年吸引近百万的参观者前去打卡。
因为没有预订,我在基金会排了一个小时才买到门票,终于看到了艺术中心正在展出的马克.罗斯科回顾展。9个展厅,115件作品,涵盖了艺术家各时期的最重要作品,不少作品都是首次公开亮相。据说路易威登基金会为这次展览所投的保费就高达40亿美金。能够看到这次里程碑式展览,特别是还是在这样一个标志性的美术馆里, 我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觉得这一刻太奢侈了。 有趣的是,我从来没有迷上过作为奢侈品的路易威登, 而彻底迷上了路易威登的美术馆,我觉得这才是他们最好的奢侈品。用伯纳德·阿尔诺的话说,这是LVMH集团送给法国一件礼物。
从美术馆出来,就走进了驯化花园(Jardin d'Acclimatation)。驯化花园最初的建立要追述到拿破仑三世皇帝和欧仁妮皇后,因为他们喜欢伦敦的海德公园,就在1860年建立了这个法国第一座休闲公园和游乐园。现在这个花园也属于LVMH集团,从2007年开始,LVMH集团每年都投以巨资,正在打造一个具有各种当代娱乐设施的休闲乐园,每年到这里来的游客近200万人。在这里,巴黎人试图重温他们记忆中的生活感觉,寻找他们童年的集体回忆, 那些回忆是代代相传的家庭遗产,是年轻的普鲁斯特的童年,也是无数巴黎孩子的童年。
我站在花园里, 一只孔雀从容地从我面前走过,羊驼和各种珍禽悠然地在园子里玩耍, 孩子们因为发现自己喜欢的娱乐而尖叫, 年长的人在花园里晒着太阳,阳光照耀着花园里的鸟舍、鸽舍、马厩、千姿百态的植物,演奏台和韩国花园……而在花园的边缘,绿荫的深处, 就是路易威登基金会的现代“冰山”美术馆。在阳光的作用下,公园的巨大草坪和喷泉都倒映在基金会的玻璃帆上,文化与自然、现代与传统,毫不违和地共处在一个新的时空中。
有一天我和在纽约的罗衣谈论起巴黎和纽约两个城市的艺术,她说巴黎的艺术是死的,是挂在墙上的,缺少新的东西。我说,下一次,你来看看路易威登美术馆,会给你不同的看法。在这里,我看到了巴黎新的时代的标志,这个美术馆,我相信它最终会成为巴黎无法缺少的一部分,成为永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