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谈论生一样谈论死

文摘   2024-11-02 23:28   法国  

Espace temps 画廊在巴黎的市中心, 蓬皮杜旁边, 这个朋友开的画廊除了总是有优秀的展览, 也因其地理位置的方便, 成为我们在巴黎的会客厅。 夏天从上海回巴黎, 第一站就约了朋友去那里聚会。

除了画廊主理,朋友都是女友,从生物年龄来说, 都不再年轻, 每个人都有长长的人生在身后。 女友A , 十几年前认识她的时候, 她是那种充满摇滚气质的女人, 策划展览和音乐会, 家里随时都坐满了艺术家, 很多的酒和聚会, 有时候看到她深夜和艺术家们奔向巴黎的街道, 活得像十九世纪左岸的艺术家, 恣意潇洒,能量满满。 现在看到她, 她仍然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只有十来岁,生命还有无数的可能性, 只是现实像一堵墙, 突然就堵在了面前。不久前,她的父亲离世, 那个最爱她的男人走了。  

“我还没有好好地和我父亲独自待过”,她说到父亲离去后的心里的空洞,那种没有好好地,充分地和父亲告别的疼,仍然在咬噬她的心。

在亲人的生死面前, 永远不会有告别是充分的,我在心里说, 想起了我的父亲两年前的离开。

网络上近日有一个上海女人到瑞士安乐死的话题成了热搜,在她倒计时的最后三天, 我无意看到了她的视频, 那时候她还活着。

那天黄昏, 我用了几个小时看完了她倒计时的几十条视频, 然后被这个叫沙白的女人震撼, 内心遭到猛烈的重击。

不想谈论她的生活方式, 她的疾病, 那是属于她个人的东西, 只是想说她对死的思考和选择, 那种强大和淡定, 一定是对死做了充分地准备。在这么多的告别视频中, 她居然没有任何犹豫不决,没有一滴眼泪。

第二天,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在花园里劳作, 用纯粹的单一的体力劳动来平复沙白带给我的冲击, 告诉自己, 死亡是一件要正面迎接好好准备的事。

我父亲离开后, 母亲每每难过时总会说,你爸爸不想死, 他是那么想活。 想活而不能活, 让死亡的悲戚被延长和放大了很多倍。

父母家在成都,每次我从上海回成都,都会陪父亲聊很长的天, 他是个文人, 敏感又情感细腻, 而且他的基因也传给了我,我本质上是一个和他一样敏感脆弱的人。 刚退休的时候常听父亲说他还有宏大的写作计划, 共和国三部曲, 他说, 要写他们这一代人的人生。父亲的文学人生, 其实是来自于天赋, 他天生就会构架故事。 小时候有段时间我们住在机关的大院子里, 夏天晚上人们在院子里乘凉, 大人小孩都围着父亲听他讲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故事都是他现编出来的。 他写小说,有巧妙的故事和冲突,我至今很羡慕他这种能力, 因为我最最不会写的,就是构建故事情节。 我长大后读了很多书, 渐渐地知道了父亲的弱点, 他那种非科班出身靠天分写作的人, 其实是阅读不够的,尤其是文学之外的其它类别的书, 比如哲学, 我不记得父亲读过。

父亲的书终究没有写出来。 人一退休, 日子就过得飞快, 瞬间就老年到来,生命开始倒计时。 父亲的最后几年, 每当我离开成都回上海, 他都会坚持拄着拐送我到院子门口, 看着我上出租车,而每一次, 他都会流眼泪。那个年轻时英俊聪明的魅力十足的男人, 变成了一个软弱的老头子, 他的全部精神依靠,是我母亲的陪伴,是多看看孩子甚至孙子的未来。 他是那么恋生, 他是那么想活着。

父亲的最后几年, 活得很慌张, 死亡的阴影时不时会罩住他, 我感受到他的脆弱和恐惧, 不甘和无能为力, 他多了很多眼泪。 他从来没有准备过如何在心理上面对死亡, 他的惊慌失措让我难过无比。父亲走后, 我常常想, 那最后的几年, 他是活得多么害怕啊,这种害怕的煎熬一定是非常黑暗的, 但他独自在里面时,  亲人们却谁也帮不了他。

在巴黎的市中心, 我们聊沙白,是谈她像面对生一样地面对死。无论我们做什么, 死期或许会延迟,但终将来临,不可避免。

人过了某个年龄,就应该有意识地多做生死的哲学思考。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 这是一个漫长的理性思考和心理准备。 有一次,我和一个著名的女诗人坐在上海音乐厅的咖啡里,我问这位比我年长的,以美貌和女神著称的女人如何看待衰老和死亡, 她说她并不怕死, 理想的死亡, 就像濒临死亡的大象一样, 独自走向丛林的纵深处, 在没有打扰的情况下独自去死。只是,人类社会大概很难找到这样的地方。 但是,衰老是个麻烦事, 因为衰老的不仅是自己,也是亲人的负担。

我要开始和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谈生死,要像谈论日常一样地谈论死亡, 而当死最终到来时, 我希望自己能像面对一次日落,进入一次睡眠一样地有平常心, 一个被充分准备过的死, 不会是悲伤的, 就像沙白一样。

一个能接受死亡黑暗的人, 也许更能好好地感受活的明亮。


扫妈非虚构二世
作家策展人扫舍和00后创作者Chloe 罗衣的共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