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巴黎的温度一下子窜到了26度,窃喜,觉得闻到了夏天的滋味。只是还没开心够,寒流就又降临了,温度徘徊在3-10度之间,相当冷冽,好在,终于有太阳了。
以前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温度敏感,大概是因为住在大城市里,从室内到车子,很少有长时间的户外活动。一个恒温动物,触角是半封闭的。棉花问我回法国生活这两年多有什么变化,我首先想到是这个,每一天的阴晴,都是大事。
和棉花约了在圣母院见面的这天,风刮得厉害, 吹在脸上更显寒冷。两个中国女人躲在圣母院后面的查努瓦尼斯街24号小餐厅Au Vieux Paris d’Arecole 里吃饭聊天,都没有勇气坐街边的咖啡座。Au Vieux Paris d’Arecole老巴黎阿尔科尔深藏在小巷中,柔和的绿色花体字店铺招牌被正在盛开的紫藤花环绕, 百年紫藤爬满了古老的墙壁,有近三层楼高, 据说,这样的大型植物景观是得到巴黎市政府特许的,因为餐厅所在的建筑建于1512年,如今被列为了历史古迹。在500多年前,这个小房子里住着巴黎圣母院的修道士, 修道士们负责唱诵祷文,指挥唱诗班,帮助了很多贫穷的人。阿维尼翁教皇克莱门特八世是曾居住在这里的最著名的教士之一。到了18世纪,这座房子被主教辖区出售,然后变成了一家酒吧。至于隔壁的房子,仍然是圣母院教士(现为吉尔·杜鲁安神父)的住所。
餐厅是两层楼,仍然保留着中世纪的风格。一楼有裸露的石头墙,几个人物木雕,说不上精致, 有种诡异的历史感。餐厅管事是个穿着红色锦缎,头戴一种莫名制服帽的男人,一言不合就引吭高歌,不知道是歌剧还是什么,充满表演欲,却没听他完整地唱完一首歌, 估计这是餐厅卖点的一部分。管事的装束和表演,和二楼猩红色帷幔装饰在一起,舞台感很强。我们的桌子在二楼垂着厚重红色窗帘的窗口旁, 侧脸看过去,就是巴黎圣母院。
棉花是独立艺术家,也是老朋友,但是是那种不常见面的老朋友。查了下记录,上次见面是2021年夏天,我们被茶七邀请,还有李蕾一起,我们去了西园寺。在上海时,棉花大部分时候待在她松江的工作室, 极其安静,但每一次我们见面,都会很深入地聊上几个小时。在我眼里,棉花是更接近于自然的人,她总是画植物和花卉,热烈,恣意,神秘,她有一个非常自洽的生命之园。 花园劳作,对棉花来讲是很自然的事, 和大自然的亲近是她的天性。而劳作于我,是件正在学习的事,我过去只喜欢劳作后的结果,而劳作的过程总是会让我不耐烦,觉得很耽误时间。我讲起我对蚯蚓的恐惧,翻土时看到它们时会忍不住尖叫,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生活就是不断地捶打着每一个人, 无论喜欢和不喜欢,不得以时,都只能接受。
从自然中学到什么东西了吗?棉花问我,是不是会感受到更多的爱?
什么样的爱?我有很多被自然的美感动的时刻, 也有很多被自然治愈的时刻。四月,走在大片的黄色油菜花中间, 黄昏,被温柔的粉色的天空覆盖, 鸟鸣四起,空无一人,法国的乡村恒古不变,仿佛时间不存在。活得像一个剧中人,重新更换了另一个角色, 在另一个舞台上粉墨登场。有时候,但我从更高的地方俯视自己,会问,这是我吗, 是真实的另一个我,或只是我的一个临时演出?融入大自然的时候,有一种很单纯的欣喜,身体不骗人,就是肉体很放松的高兴,觉得自己的面容都会改变,肌肉都不拧巴了。
我并没有感受到更多的爱,只是学会了就受。大地苍茫, 每一棵树每一片田野每一幢老房子都有比人类更长的生命。Au Vieux Paris d’Arecole ,我们所在的这个餐厅,500多年了,居住者换了好几轮,每个人留下自己的痕迹,然后消失, 一切存在,都是暂时的。在自然中,只会更加懂得个人的渺小,生命的偶然性。爱越多,不舍就更多,失去的时候痛就更深。所以,我寻找的不是更多的爱, 只是对更本质的东西的接受。
想起去苏州西园寺看到的设计师顾忆的一组装置作品 《无人之境》,是件将空和满表现到极致的妙作。《无人之境》的呈现看上去非常简单,七八个不锈钢大圆镜面,搁置在西园寺中心的小草坡上。 当我走近一个镜面,镜面里的“空”就发生变化,原来是映照蓝天的纯蓝镜面中,我一点点的显现出来,和蓝天的蓝交融, 一步步地近,再近,天空,树叶,我自己都在镜面之中,我转动,改变位置,镜面的内容就不断改变,延伸。每一个人在镜面中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每一个时刻的不同,光线和风的变化,镜像也随之而变化,一个镜子和另一个镜子中的世界,又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时间是无穷尽的, 镜子里的景象也会是无穷尽的, 但绝不会是同一种风景。
从自然中学到什么, 学到了所有的人能拥有的不过是瞬间而已。既然没有什么是可以真正拥有的,过好瞬间就变得很有价值了。有一天看到陈丹青的访谈, 回答人生是否有意义,他毫不犹豫的说,没意义, 所有的文学,艺术等等都是人生的玩具,玩着就假装有点什么意义。我特别有同感,而且明白这一点,人就放松了。一生有个尽头会解决所有的麻烦, 就没什么担忧的了。
一个人把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都拉开了再来看自己, 一切事都只是破事儿,所谓好所谓坏, 不过是个体的感觉而已。
离开餐厅时, 管家哼着歌正在沿街摆放紫色的桌椅,天气稍微暖和一点, 满墙的紫藤下就会坐满游客,ins上有很多这个餐厅的照片,带着骚气紫。人们来来去去,紫藤花开花谢, 时间一点点流逝。而我,在这紫藤旁吃了顿饭,聊了个天, 一段生命时间和它短暂交错, 成为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