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橘园美术馆,以收藏了莫奈的八幅巨大的睡莲著称。这个坐落在协和广场旁边的建筑, 始建于1852年,是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遗孀卡特琳·德·美第奇修建的宫殿杜乐丽宫的一部分。一开始这个建筑和艺术毫不沾边, 不过是个让杜乐丽宫花园的橘子树过冬的温室, 它面朝塞纳河的南立面装有大玻璃,用来吸收冬天太阳的光和热,正面柱子的装饰和杜乐丽宫的装饰一致, 顶部是三角形的山墙花,玉米和一些植物。
1870年法兰西第二帝国灭亡。随后成立的第三共和国面临内忧外患,1871年3月18日巴黎市民举行起义,成立巴黎公社。1871年5月23日,法国政府军攻入巴黎,公社当局见面临失败,下令焚毁巴黎的各主要建筑,包括杜乐丽宫、卢浮宫、巴黎歌剧院以及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的豪华饭店和高级公寓楼等。“宁愿见其消亡,也不留给敌人”-----这种革命口号其实是对历史文化的犯罪。12名公社社员在23日晚7时携带焦油、沥青和松节油,到杜乐丽宫去纵火。大火燃烧了两天,至5月25日才被政府军和巴黎消防队扑灭,但宫殿建筑已被全部焚毁,只剩下外壳。与杜乐丽宫相连的卢浮宫花廊和马尔赞廊也被公社社员纵火烧毁,但是,存放有大量艺术珍品的卢浮宫主体建筑——卡利庭院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如同天意。
橘园美术馆共有两层,总面积达6300平方米。从保存橘子的库房到美术馆, 完全因莫奈而起。莫奈一生创作近300幅睡莲题材画作,包括超过40幅大尺寸油画。1918年11月12日,为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莫奈向好友 Georges Clemenceau 写信,将自己的《睡莲》油画作为和平象征捐赠给国家。1922年,莫奈的8幅尺寸为2x6米的巨幅画“睡莲”,期望能找到一个适合展出的地方,法国政府最后选定了巴黎橘园旧址为展出地。建筑师Camille Lefevre按照莫奈画作的特点设计创建了两个个具有四壁为弧形的椭圆形画廊,使8幅巨著得以完美地向公众展示。
这组8幅画作,总长度为91米,每个画面高2米, 莫奈完整地描绘了他所居住的吉维尼家园,他的睡莲池塘。每幅作品都分别表现了睡莲池塘从日出到日落之间不同时刻的光线和变化,结合在一起组成了宏大、细腻的交响乐章。老年的莫奈在残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 在远离喧嚣的花园里,在自然中为和平祈祷。他的水雾,花朵,天空和树木,他的倒影和睡莲,在椭圆形房间里营造了一个独特的道场。自然的光线从半透明的天井柔和地洒下来,这是一种被精心处理过的光线,设计师和建筑师在椭圆厅的顶部安装了可以智能调节的反射罩,将天窗射入的阳光进行收集、处理和反射,经过处理的光线透过滤光层进入展厅自然柔和地洒在画面上,均匀宜人没有任何反光。坐在展厅中央的长凳上, 在寂静中长久地凝视着这些巨大的画面,莲花和垂柳都灵动起来, 水光斑驳花影摇动,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恍惚,好像进入了一个精神殿堂。
然而, 橘园美术馆的精彩,是在莫奈留下的几乎具有神性的高贵作品之外, 同时还收藏了一个包含着野心,阴谋,背叛,惊悚和死亡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面,既有艺术,也有复杂的人性,这就是橘园美术馆著名的 让·瓦尔特和保罗·纪尧姆收藏( Jean Walter and Paul Guillaume collection),在橘园美术馆的地下层展出。
保罗.纪尧姆
“所有巴黎人都知道拉博埃蒂街 (rue la Boétie) 上的精品店,那里风景如画的店面汇集了黑人面具、埃塞俄比亚珠宝以及 Kwapil、Derain、Vlaminck、Chirico、Utrillo 的画作。”1934 年的《法国女人》杂志上这样写着,这家店的老板,就是艺术商人保罗·纪尧姆。
纪尧姆完全是巴尔扎克小说里的完美男主角,出生在巴黎平民家庭,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穿着一身廉价西装,身无分文。他留着可怜的小胡子,中间分开,有一种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虚假气质,梦想着征服巴黎,却只能在一家车库里做蓝领工作。在汽车发展的早期,用非洲橡胶制成的轮胎被装在板条箱中出口到法国,板条箱里有时会装着一些作为礼物的非洲小雕像和其它艺术品:班图雕像、富拉尼面具、约鲁巴青铜器、多贡雕塑等等。这些被车库认为毫无价值的东西,却改变了纪尧姆的人生。 他开始收集这些非洲物件, 并将它们摆放在车库的窗台上做装饰。这些摆设被路过的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看见了。
1911年的巴黎,印象派已经开始兴起,艺术界的纳比派、立体派都在萌芽, 很快野兽派也会席卷而来,全世界的艺术家都跑到巴黎来,在在蒙马特和蒙帕纳斯的工作室里等待着成功的机会。作为20世纪法国最重要的诗人、作家和艺术评论家,阿波利奈尔看到了这些非洲艺术的价值,他成为了这位年轻人的艺术导师,他把纪尧姆介绍给了他的艺术家朋友:莫迪利亚尼、毕加索、德兰、苏丁和马蒂斯。保罗.纪尧姆的英俊和热情,赢得了这些艺术家的信任和友谊。很快,就像他在交易黑人艺术品时不断收集的黑人艺术品一样,他开始购买并转售这些艺术家的的画作。莫迪里阿尼特别喜欢他,为他画肖像,称他为“Novo Pilota”,即“新飞行员”,他的画家朋友们明白,他们不是像其他人那样与一个急于赚钱的商人打交道,而是与一个真正的艺术爱好者打交道。保罗. 纪尧姆成为了莫迪利亚尼的艺术赞助人, 还在蒙巴拉斯为他租了一间工作室。
保罗.纪尧姆和莫迪利亚尼
莫迪利亚尼在1915 年和 1916 年为他的赞助人创作了四幅肖像。橘园美术馆的常常展出的一幅是其中的经典之作:在红色的背景映衬下,年仅23岁的保罗·纪尧姆(Paul Guillaume)戴着黑色的帽子,微斜着头, 宽大结实的下颌线显得很有力量,手指中夹着一只香烟,看上去踌躇满志的样子。1914年,保罗.纪尧姆已经通过买卖非洲艺术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开设了自己的画廊, 还将一批非洲雕像送到了纽约参加 “木雕:现代艺术的根源”展览。
在巴黎上流人士常去的维京夜总会,纪尧姆遇到了衣帽间姑娘朱丽叶·拉卡兹 (Juliette Lacaze) 。在艺术家安德烈·德兰(André Derain)的那幅《戴大帽子的保罗·纪尧姆夫人肖像》中,可以看到这位曾经的衣帽间姑娘的美貌,高挑秀气的眉毛,浓密的黑发和聪明而野心勃勃的眼睛。这是一个知道如何充分使用自己美貌的女子,她从小就坚信一件事:她应该过上丝绸长袍和仆人的生活。这个衣帽间的姑娘自然懂得艺术商人纪尧姆所有的服饰, 从衣服,领带到手套和帽子都是巴黎最好的工匠的上等货, 于是她在22岁的时候嫁给了他, 很快搬进了他的600平米的豪华公寓,进入了巴黎的上流社会, 毕竟,能有兴趣和能力收藏艺术品的,都不是一般人。她以丈夫给她的昵称“多梅尼克”迅速成为了巴黎的名媛。之后,32岁的多梅尼克在诺曼底的游船上遇到了建筑师(Jean Walter),一个真正“有矿”的鳏夫,在摩洛哥拥有自己的矿业公司,比纪尧姆更加富有,多梅尼克成为了他的情人。 在多梅尼克和沃尔特成为情人两年后, 保罗.纪尧姆因为阑尾炎没有及时治疗而引发的腹膜炎,突然去世,年仅43岁。
面对没有及时送丈夫去医院的指责, 多莫尼卡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保罗·纪尧姆在书面遗嘱中规定,如果他的妻子没有为他生下孩子,他的所有收藏将捐赠给卢森堡博物馆。为了拿回继承权, 多梅尼克在裙子下垫着枕头假装怀孕四处走动让人看, 然后从一个儿童贩子那里用5千法郎买来一个孩子。几天后,保罗独自一人在重症监护室去世,几个月后,一个名叫让-皮埃尔的弃儿成为了他的遗腹子,尽管他从未见过“他的”孩子,而多梅尼克,终于成为了保罗.纪尧姆遗产的唯一继承者。
1941年,多梅尼克和情人让·沃尔特结婚。相对于纪尧姆前卫和先锋的艺术品味,沃尔特更喜欢保守一些的作品。多梅尼克受第二任丈夫的影响,出售了部分纪尧姆的收藏约200多幅作品,其中包括莫迪利亚尼的几幅肖像画、基里科的全部画作和毕加索的立体派画作。她又购买了另外一些著名的画作,如高更、莫奈和西斯莱,因此修改了纪尧姆收藏的构成。
除了拥有矿业公司, 让.沃尔特还是著名的建筑师,是巴黎建筑装饰艺术风格的代表,在社会住房、医院建筑和豪华房地产三个建筑领域都有出色的设计,巴黎医学院,里尔大学医院中心,巴黎的小阿尔萨斯, 沃尔特建筑等,都是他留下来的作品。1939 年他创立了一个以他的矿业公司泽利贾 (Zellidja)命名的 “ Zellidja” 基金会,为年轻人提供发现世界的支持。从很少的当年照片来看,沃尔特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保罗.纪尧姆的男人, 他看上去儒雅而严谨, 有点不拘言笑,像个大学教授。如果不是他的财富,很难想象风流的多梅尼科会嫁给他。1957 年,在巴黎的苏佩城,让·沃尔特离开餐厅时被汽车撞倒,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故,因为这个地方是他每个周日按时按点去吃午餐的餐厅,是否是人为的安排?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他的妻子多梅尼克拒绝人们叫救护车送他去当地的医院, 而坚持要用私家车将他送往她的医生情人,拉库尔医生的Montargis医院。等车子终于到达急诊室时,沃尔特已经在路上死亡。
在两任丈夫死后,多梅尼克拥有了他们留下来的一切财富,但是还有一个人让她不放心,这就是她当年收养的那个名义儿子让-皮埃尔·纪尧姆 (Jean-Pierre Guillaume)。多梅尼卡在情人莫里斯·拉库尔和她自己的兄弟让·拉卡兹的帮助下,策划了一场暗杀让-皮埃尔.纪尧姆的阴谋。那时,让-皮埃尔正在阿尔及利亚当伞兵, 他们雇来前伞兵指挥官雷永(Rayon)执行这次暗杀。雷永对这次行动怀有很大的疑问, 觉得这种行为不符合伞兵的荣誉。他在收了钱之后,不仅警告了让-皮埃尔, 还向警察局报了警。
为了剥夺让-皮埃尔的继承权, 多梅尼克可谓用尽一切手段。做摄影师的让-皮埃尔曾经喜欢过一个漂亮姑娘,他以为她是美发师, 结果这女孩是多梅尼克的兄弟安排的应召女郎,计划诬陷让-皮埃尔是皮条客, 根据当时的法律,拉皮条罪可以导致丧失继承权。
1959年,让-皮埃尔·纪尧姆指控多梅尼卡·沃尔特的情人莫里斯·拉库尔医生及其兄弟让·拉卡兹密谋暗杀他,拉库尔被判入狱。多梅尼克和她的兄弟,情人陷入了巨大的媒体风暴和司法麻烦。最后,多米尼克去找了她朋友圈的朋友安德烈·马尔鲁,当时的法国文化部长,和他谈好了一笔交易,不再对可以的死亡,谋杀未遂事件做调查,不对她的兄弟和情人做司法指控。作为回报, 多米尼克将价值超过十亿美元的部分收藏以3亿欧元的价格出让给国家。
这些画作里包含了146件19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欧洲最精彩的部分艺术家作品:25幅雷诺阿,15幅塞尚,12幅毕加索,10幅马蒂斯,5幅莫迪利阿尼,7幅玛丽.罗兰, 9 幅亨利.卢梭,31幅德兰, 22幅苏丁,10幅郁特里罗以及几幅高更,西斯莱,和凡东根的作品。1966年做了第一次公开展出, 当1977年多梅尼卡去世时,这些作品便永久地留在了橘园博物馆,被冠以了“让·沃尔特和保罗·纪尧姆的收藏”的名义。至此,保罗. 纪尧姆生前要创建一座现代法国艺术博物馆的愿望终于达成, 只是奇怪地,他的名字和他妻子的第二任丈夫的名字排在了一起, 而且还排在其后面,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不会觉得很冤。
1977年,多米尼克在巴黎去世,终年79岁。这个蛇蝎美人、残忍的黑寡妇, 像收集画作一样收集情人的野心家,把她的恶和迷人,都通过那些画作留在了橘园的博物馆里,从蒙马特到蒙巴拉斯, 从车库到欧洲上流圈,从岌岌无名到永存博物馆, 这个缘起于巴黎黄金时代的故事, 在100多年后, 仍然是那么精彩和刺激。一个夜总会衣帽间的女郎,会和伟大的莫奈居于同一殿堂, 不得不说,她的一生就是非凡的作品。
老年的多梅尼克
让.沃尔特
莫里斯·拉库尔医生
让-皮埃尔·纪尧姆
橘园里展示的多梅尼克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