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采访Boxing Beats拳击馆,我又重新看了一遍电影《百万美元宝贝》,我都忘记了这电影有多好看了, 只是模糊地记得些皮肉绽开血流满面的镜头。
04年的电影,过了20年再看,仍然让人感动不已。一个孤独的老头,一个原生家庭恶劣到不堪的一无所有的女人,在拳击馆展现了最柔软动人的情感。残喘的生命,只为了追求那一刻的纵情燃烧,拳击只不过是个载体,探讨生死、信仰、梦想和爱,才是这部电影的本质。 人生大体是如此,只要不肯放弃,就得带着伤痛一直走下去, “我的挚爱,我的血肉!”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最后对希拉里.斯万克说, 然后满足了她最后的愿望, 帮助她离开破碎的肉身。现实残忍, 遗憾终结一切,他们最终彼此理解,即使孱弱,却依然像一个真正的斗士那样对命运挥出过全力的一拳。
我走出奥贝维利埃地铁站, 很难相信这里也是巴黎。 地铁口和路边都成群地站着很多黑皮肤或卷发的人, 大声地用某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叫卖着什么。 街道杂乱, 破败,我不由得戴上风帽,目不斜视,加快脚步。所有关于93区的传说一时间全部涌上脑海,拥有大量移民, 治安差,人员杂,穷人多,廉租房,打砸抢……贩毒走私网络盛行地方,也是宗教极端分子的温床,空气中都弥漫着失序和慌乱,而Boxing Beats拳击馆,就坐落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杂交文化的地方。
Boxing Beats拳击馆里,红色的墙面上有巨幅的拳手的壁画,靠墙吊着几只皮沙袋,两个蓝色的拳击台在房间中心非常醒目,拳击台一高一低,大概低的那个是给孩子们训练用的。一个中国女人突然出现在这个场景中,让准备训练的黑人教练和孩子们都停了下来。
你找谁? 教练问。
我只见过赛义德的照片,一个黑人, 而目前的这个黑人是他吗? 我不敢确认,大部分黑人在我们眼中都是一样的脸, 就如同在白人眼中亚裔人也都长得差不多。
赛义德。 我迟疑地说出名字。
教练抬了抬头,示意我要找的人在上面, 这时我才注意到训练馆的上方有个挑高的夹层,赛义德在他的办公室里。
作为20世纪90年代最有才华的拳击手之一, 赛义德.本纳吉姆(Said Bennajem)完全颠覆了我以前对拳击的刻板印象。 从17 岁开始接触拳击运动,赛义德在1990 年和 1992 年两次成为法国业余次中量级冠军,他还赢得了1996年法国职业超次中量级冠军,参加过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的拳击赛。 我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凶猛强壮的肌肉男人,而事实上,他却是一个温和开朗,总是带着笑容且非常谦逊的人。
赛义德的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幅大照片, 照片上是他和他著名的学生萨拉·乌拉穆恩((Sarah Ourahmoune)——曾经的女子拳击世界冠军,现在的法国拳击联合会副主席的合影。赛义德和萨哈的故事,有点像《百万美元宝贝》里故事,只不过是个大团圆的结果。
当13岁的小姑娘莎哈因为寻找跆拳道教室而误进Boxing Beats拳击馆时,她无法想到这是一次改变拳击历史的“误入”。赛义德发现了这个女生的天赋和潜力, 尽管那时拳击馆连女生更衣室都没有,他还是坚持留下了这个姑娘。
你看中了她什么? 是什么让你觉得她会是冠军? 我问。
她的头脑!拳击绝不只是拼蛮力的身体对抗, 好的拳手必须还要有聪明的头脑且懂得战斗心理学。 赛义德说。
奥运冠军,世界冠军,三届欧盟冠军和十届法国冠军, 不到50公斤的萨哈同时还是巴黎最著名的“精英学校”——巴黎政治学院的硕士,一个从拳头到头的范例。
第一次,我发现拳击不仅仅是头破血流,不仅仅是破损的鼻梁和牙齿, 它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蕴含在我们没有看到的地方。 少年,青年,女人,各种肤色的人来到这里,挥拳,被击打,倒下,再站立起来。流汗,流血,流眼泪,筋疲力尽,再一次次的重复。 绳圈里搏斗的残忍是可以看见的, 那么生活呢, 生活的残忍只有自己知道。熬过拳头暴击的人,是否会更有勇气面对生活的击打?
93区据说住着全法国最贫穷的人,因为移民聚居,二代、三代移民受教育情况差,而形成了一个个与主流社会隔离、备受歧视的贫民窟,有多少孩子出生在这样的地方,看不到未来的光亮?这些移民第二代、第三代,也称自己为“9-3”,他们曾在电视上对各国记者说:“我们生在法国,但不是真正的法国人,只是9-3”。当一个人自我认可了一种标签,其实也就是认可了一种命运。
体育,大概只有在体育中才有一种真正的靠能力改变命运的平等和可能性。 出生在93区的姆巴佩改变了他的命运, 而更多的游荡在街头的少年,也许可以在Boxing Beats拳击馆寻找出路。人们一生都在努力成功,但还是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成功,也很有可能成功之后再次失败。如何面对始终无法抵达高处的痛苦,甚至是从高处重重摔下来的痛苦?尽管赛义德已经培养出了几十个冠军,但他却说“赢得战斗固然好,但更重要的是赢得人生”。
2024年的巴黎奥运会,赛义德被选为火炬手,担任火炬接力队的队长。他说当他得知这一消息,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对他来说,这一荣誉并不仅仅对他个人体育生涯的奖赏, 也是对他推广的体育价值观认可,那就是教会年轻人通过学习拳击,理解什么是尊重,谦逊,勇气和决心,帮助他们穿越黑暗走向积极的人生,做自己生活的赢家。
而我,却觉得要学会接受一直不会赢,才是真实的人生。如果能像电影《百万美元宝贝》里的女主一样,在生命最后说一句“我干得还不错”,就已经是人生的大赢家了。 平生第一次,我翻过绳圈站在拳台上, 赛义德给我拍了张纪念照, 我独自站在那里,没有铃声,没有围观者,在一片安静中,我知道, 其实人生真正的对手真正需要战胜的,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