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前算是远近小有名气的篾匠,师从离家七八里地的聂长生。当年父亲选择学当篾匠,盖因学徒期短,工具简单,投入较小。不过,也出于同样缘由,相对木匠,同期篾匠的工价总要低点。篾匠的工具确实简便,篾刀、匀刀、刮刀用布一包,加一把篾尺,就可以上门开工。父亲说木匠、篾匠的祖师爷都是鲁班,起初用的工具尺都是三尺长,后来裁缝师傅没有尺,将篾匠的尺偷偷截去了三分之一,所以最后木匠的尺依然三尺长,篾匠的尺变成两尺,而裁缝师傅的尺刚好一尺。和别的匠人不同,篾匠可以边做事边闲谈,不耽误手上功夫。看着一根竹子,在篾匠手里劈开、修剪、剖篾、编织,像变魔术般最终变成好看实用的生活用品。篾匠的功夫殊为不易,信手编织,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技巧。小时最喜欢看父亲编竹席,宽窄均匀的篾条一字竖着排开,父亲娴熟地横向编入篾条,哪根摁下,哪根提上,胸有成竹,信手拈来,富有节奏;将篾条编入后,再用篾尺轻轻敲打,使其致密。那些青篾黄篾,不经意间便都排列分配好,错落有致,既结实耐用又美观大方。好的竹席,在阳光下可以不透一丝光;好的皮箩,可以倒满水不漏一分——这当然是篾匠师傅吹牛的说辞,但也可以看作篾匠对技艺最高境界的一种向往。在所有匠人师傅里面,只有篾匠可以出入主家的每一间房,包括卧室,因为要量尺寸,现编现做,有实际需要。木匠上门打制东西,工具行头特别多。有时需要提前一天让人挑了担子送来,各种锯子、刨子、锉子、锤子、墨斗、斧头等,大大小小,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在小孩子眼里这些分外新奇,总想趁人不注意,拿来比画比画,被大人发现立即遭到一声暴喝。木匠开工,满地雪白的锯木屑和刨木花,散发着清新的木香,做工很像是在打拳,平推刨子,垂直锯木,看似简单,实则有窍门。平推刨子,两手用力要持续均匀,才会事半功倍,木头刨出来光滑平整,刨花自然也长而不断。垂直锯木,要求眼准手稳,发力不疾不徐,尤其不能游移,否则锯开的断面不平整,甚而会夹锯或折断锯条。木匠下料须使用墨斗,在备用的木材上弹下墨线,一头将墨线固定,到另一头单眼眯着看准位置,一手将墨线拉紧,另一手往上扯起再迅疾弹下,一条笔直墨线顷刻显现,就像人生道路笔直开阔。用斧头最考验木匠功底,一手扶木料,一手提斧头轻削慢伐,既费体力,又耗眼力,也正是在这横劈竖削中完成了一块大料的雏形,所以有时也把斧头的运用看作整体活计方向性的工作。木匠打制一套家具,整体的流程是头几天只下料备材,按要求选择木料,准备好各种板子、柱子;后面是拼接阶段,中国传统的榫卯拼接充满了无尽的神奇巧思,一件完好的家具可以不用一颗钉子。
木匠师傅手艺路数繁杂,制品种类繁多,将技术学全需要很长时间,过去一般三年出师。拜师时,按例要摆拜师酒,老家一带叫“长进师酒”。这里的“长”,有长志气、长威风、长才能之意。出师前,徒弟没工钱,有的还要出学徒粮;出师后,徒弟可以跟着师傅继续做事,也可自立门户单干,正所谓“进师由师,出师由徒”。徒弟在外,要看师傅眼色行事,做好基础工作,完成苦活累活,上门挑担子,收工清场子。吃饭时师傅不下手,徒弟不能动筷;师傅放下碗,徒弟先吃完。反之,就算逾矩,是要受到责罚训斥的。本文节选自《开此门望此路 ——乡村上门匠人小录》一文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1977年出生,湖南浏阳北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创作以“屋场”系列为主,写过专栏,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文艺报》《散文》《随笔》《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西部》《边疆文学》等报刊,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散文选、中国作协年度随笔精选等多个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