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多没回都昌了,是疫情的原因,也是家庭的变故。一直以来我心情被焦虑所左右,还隐隐夹带着身体的伤痛。迷茫的我甚至自责自己不是一个好男人,也不是一个果敢的父亲,如今漂泊在外居无定所全是咎由自取。
好久没写文了,如此的心境又能写些什么呢!好在时间过去,事态向好,心情平伏些,慢慢地脑子里空落了,文字的欲望也随机而生。
我是个恋旧的人,一直很思乡,想家的时候又多半会做梦,前些日子梦到父亲了。那是个夏日吧,早禾过后,田野一片青绿。我跟父亲在新塘下车水。父亲趟着车头过膝盖的水摘菱给我吃,远处塘面上几个划菱盆的妇女正在欢歌笑语。
担二丘的五嫂栽田上岸,提篮在田埂上铲踏板草。踏板草学名车前草,此时田畈踏板草已不多见。
不知五嫂缘何出现在我梦里。她是我近邻,两家只隔了一个住户。五嫂本名五香,是高桥一带的女儿。她相貌平平打小没娘,家里穷,兄弟姐妹多,只读过二年书,除了会做说不出别的好来。记得她嫁来时村里的小媳妇和大姑娘们都羡慕不已,人们说她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改了命。
(二)
五嫂的丈夫明端哥则不同,他是村里的帅小伙,高中毕业,能力强,是队里的会计兼拖拉机手,犁耙水车样样行,体力还过人,能挑起二百斤的担子。那时村上有两个姑娘同时喜欢他,可惜都因女方家长反对作罢。这也难怪,人家择郎的标准是要吃商品粮拿国家工资,明端哥没有。明端哥后来又提了三四门亲都高低不就。为此他很挫败,以致于跟五嫂的亲事出奇的快,从提亲到结婚不过一月。
五嫂与明端哥结婚的另年就分家扩烟。第三年赶上分田到户,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俩人没日没夜地干,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明端哥承包了队里的机米房,晚上还给人家抽水,自己一桩九亩田,还给人带桩五亩多(带桩是指出牛出劳力给人犁耙锸)。第四年头上,夫妻俩新起新发如愿以偿建起了一幢七竖三间的瓦屋。屋柱清一色海碗粗的河杉树,五路麻条墙脚,往上清一色条子砖,还起了三重马头墙。五嫂与明端哥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可天有不测风云,新屋住进没几年,明端哥病了,一查是恶性肿瘤。
(三)
住了三个月院,明端哥被辞了单。五嫂不死心,请来道士作法。七月夜半,乌云墨黑,道土骑墙,破锣叫魂,长呼短应:
"明端,来了么——?"
"来得!"
法师一锤锤砸烂屋脊瓦,山雨欲来,风声鹤唳,草纸灰四散扬飞。
一年半的折腾,人财两空,明端哥临终遗言竟然是:"明端服死,不服无后。"五嫂拉过二个幼女跪拜,捂着四月大的身孕,欲哭无泪。明端哥走了,走得仓促,年仅三十六岁。
是年还年福,五嫂冒着临盆的风险强打起精神,准备好福礼盆往祖堂。村中男人堵在门前,五嫂生平第一次求人:“我男人在里等我饭吃,我肚里有他的香火,我是带着香火来上香。 "众人不说话,让出一条道。
是夜,五嫂生产,又是一个女孩,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种痛痛彻心扉,是精神上的哀号。五嫂想一死了之,去见明端哥,她太累太累。当望着床边搂住她头的大姦,捏住她手心的二姦,还有呱呱落地的三姦,她木然了,喃喃自语道:"活着吧,活着吧,若是去了,明端也要把俺赶回来。”
(四)
五嫂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灶,第四天进园子。她没法子,不干大小一家子得饿死。春耕时,年迈的公爹教她学耕耙,大水牯把她摔倒在田泥里,五嫂顾不得,抹抹额上的泥水继续前行。夏收时,老父亲来帮忙,劝她改嫁,说得老泪纵横。五嫂不答应。爹出门时她含泪放出一句话:"改嫁不可能,招人可以,我不能断了明端的香火。”
五嫂招人的消息传开了,连附近的老光棍都不上钩。村人们议论纷纷,说她三个女儿的拖累倒是其次,有个叔婆说五嫂鹳骨高脯胸挺,命里克夫。这种说法很残酷,压得五嫂喘不过气。我不相信叔婆的面相之说,这对五嫂不公平。如果真有冥冥注定的东西,我宁愿相信那个臭道士的话。
臭道士说,俺们村是螃蟹地,中间蟹背地势高,土肉浅,宜公家做屋,越高越好,越雄伟越发。私人做不得,八字差的扛不起。五嫂的新屋正好落在蟹背上,还占了老祖堂半边地脚,这是很忌讳的。这么说来躺在地底下的明端哥在新屋选址上患有过失,他应该为自已短命的劫数买单,如此说五嫂也不必为自己所谓的面相而耿耿于怀了。
(五)
晚稻上岸时,村人领着一个湖北佬来相亲,五嫂应允了。此人皮肤黝黑,个头小,干活却利索,不仅田地种得好,放鱼也是一把好手。五嫂天天早起,打水淘米下锅,让大姦烧火煮粥,自己则担着篮子到港岸收鱼上街卖。她总是半早晨回转,兜里塞着鱼钱,篮里还时不时地装着油条包子之类,喜滋滋朝河边喊:湖北佬吃粥哇!
半年后,五嫂又怀孕了,湖北佬变得更加勤快,也是从那开始,湖北佬兜里装包烟了,碰见村上的男人都客气地递上一支,谦卑地打个招呼,甚至聊上几句话。湖北佬对五嫂更加照顾,脏活累活不让她干。五嫂又重拾起绣花针,一双虎头的小人鞋绣得惟妙惟肖。她的脚步轻快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舌头是软的,村人又把话说回来了,说老天有眼五嫂有福又找了个好男人。
(六)
五嫂又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那年岁计划生育抓得紧,一个乡里做事自称是屋里银的人上门来调查。此人先是一堆政策宣讲,再是一番苦囗婆心的劝告,最后是一些危言耸听的吓唬。湖北佬听得认真,一个劲地递茶着烟。五嫂不作声,到灶房煮了一大碗鲫鱼鸡蛋挂面。那人津津有味地吃着。五嫂坐在对面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那人不停地点头最后一抹嘴道:“明端是个能干人,也是个大好人呀,老天不长眼呵,你们是不晓得,当年我俩交情有多深,俺是屋里银,放心,放心,胳膊不往外拐,能帮一把是一把,保不了你也决不害你。"
五嫂很感动,又让湖北佬送上二条咸鱼。那人连拍胸脯带点头,"放心,放心,一有风吹草动我立马来通知你们。"
又过了个把月,那屋里银摸黑进门来。五嫂赶紧上灶煮面,那人边吃边说:合力那边已动手啦,二女上环,三女结扎,你们都四胎了,要引产结扎啊。湖北佬听得脚打颤。五嫂瞪着他:慌什么!来就来呗,大不了两条人命。
(七)
屋里银顿了顿摆手道:"结果也未必那么糟,我会尽力的。再说你家情况特殊,许有回旋的余地,不管怎么着也应有个应对之策,不要硬碰硬。"
湖北佬千恩万谢,又拿了两包烟塞到屋里银手里。当晚,夫妻俩人叽叽咕咕商量到深夜。
几天后的上午,村民们出畈,在村口碰见五嫂和湖北佬担筐去扯秧,大家还有说有笑相互打招呼。半上午,五嫂和湖北佬在秧田吵起来。二人各不让步,越吵越凶,五嫂把秧把朝湖北佬面上扔。湖北佬满脸泥水,纠住五嫂打。众人赶过去劝架,五嫂把湖北佬脸抓破了皮,鲜血直流。
"恶婆娘,受够了你,来你家做牛做马活得猪狗不如,天天催我去放鱼,钱冒见一分。"众人听傻了,从未见湖北佬发这么大的气。
″滚,滚,滚,滚到湖北去,喂不饱的白眼狼。”五嫂声音沙哑。
湖北佬上岸抬脚就走,旁人拦也拦不住。
(八)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该走的走了,该来的还是来了。湖北佬走后第三天,村计委的人领着乡计委的人来了,二十几个,连竹床都抬来了。一个领头的信誓旦旦当着围观的群众说:"计划生育是国之大计,任何人不能违反,五香今天必须引产结扎。"
五嫂反拴着房门不出来,领头的命二个壮汉撬门。五嫂被拉出来站在堂中,只见她披头散发,穿一件大红袄趿着一双破拖鞋,手里扬着一条花头巾又跳又舞,哼呀呀地唱:
花头巾,大红袄
俺去阴间走一遭
见俺明端哥
说俺可怜了
花头巾,大红袄
俺去阴间走一遭
明端问俺事
他是否有后
呜呜,呜呜
一帮人来了
要把娃拿掉
呜呜,呜呜
要把娃拿掉
……
领头的气急败坏道:"装疯卖傻也没用,先拉去检查看是不是真疯,真疯关进疯人院,假疯引产结扎。"
堂前的村民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可怜啊,可怜,疯了疯了,一个家完了。"
"那个湖北佬作恶呵,下了种不管。"
"是五香赶他走的。"
"五香也是,自讨苦吃。"
"不走又能咋的,引掉他血脉,他守什么?"
"嗯,嗯,唉唉,也是,也是。"
……
村里管事的终于说话了:"今天来的都是公家的人,计划生育是大事,我们拦不住。五香任由你们带去,死活你们看着办,若真死了,我们送棺材去。但这三个女娃没娘不行,爷爷奶奶还在病床上。"
“我们管不着。"另个领头的说。
"那好,我们几个糟老头子替你们管,直接送到乡政府,我们陪她们挨饿。"
"何必呢,何必哩!" 那个屋里银趁机出来打圆场。
"这,这,这 ……"领头的哑了卦,"下家吧下家吧,等请示领导再说。"
(九)
那个湖北佬最终还是没回来,计生委的人似乎放了行再也没来找过。不过从那以后,五嫂的大门白天总是关着的,捡柴提水等活计都是由她十一岁的大女带着八岁的二女在忙碌,只有清早或傍晚才偶尔看见五嫂从厝门进出。
有一天,母亲小声对我说:"五香又生了,又是个女孩,都一个礼拜了,老天作孽啊!她这个人是不是真疯了,竟然自己接生,用鞋剪剪脐带。″
“是么!”
“嗯,苦啊!晚上,我送点鸡蛋和面过去。"娘叹息。
“五嫂这次不哭也不喊连接生婆都不请,邻居自然少知道,但她这次的痛苦应该是超前所有吧!"我想。
再次碰到五嫂是去田畈的路上,她拿着镰刀和土筐去割薯藤。见她脸色苍白气力虚无。
又是一年过去了,那是端午节的前晚,天闷气燥,耳门半开,我一家人在吃晚饭,不经意见土滩上有人影晃动,近看是五嫂打手电铲踏板草,“五嫂,夜里还打猪草呢?"
“哪里哟,几个小的闹肚子,铲点踏板草煎水喝。"
“怎不叫医生?”
“叫甚医生,费钱费力,没那闲工夫。一根苦藤上的四个苦瓜,我一家人就如这踏板草,风雨路上,人踩牛踏,酸甜苦辣,冷热自知。"
我不再说话,只有默默地祷告:愿五嫂一家人平安。
(十)
高中毕业后,我到了景德镇,山重水复隔不断乡音,来来往往的人言中还有母亲的电话里,我又陆陆续续知道些关于五嫂的消息。五嫂后来又找了个安徽佬,安徽佬比她大十几岁,人倒实在。
安徽佬来来去去两头住,似乎把五嫂家当旅店,所以谈不上打结婚证之类。计生委再也没人来管了,也不好管。五嫂又怀孕了,生了第五胎,还是个女孩。打这个女孩出世,五嫂就和安徽佬闹翻了,结果是让安徽佬带小女走。安徽佬要求五嫂陪他打个出生证明,好在那边上户囗,五嫂无奈答应了。
俩人找到了村主任,主任把手一摊,“你五香家的事我管不了!"
五嫂厚着脸皮再次说好话,"主任呀,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人做到底,以前是我五香不对,为难你们了。这次还请你们高抬贵手帮我打个出生证明,让安徽佬带个闺女去,终归是亲生的比抱养好,老了也有个依靠。"
"难办呵!连徐埠乡长都知道你。"
"我也是冒办法,想个儿子呗,主任呀,要不这样,我在此写个保证书什么的。"
“保证书?可以考虑,你怎么写?″
"安徽佬你写,我报。”五嫂接着说:"本人五香以前严重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五胎,给国家添麻烦了,让领导为难了。通过工作组的教育,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五香在此保证,今后再也不生育,再也不碰男人了。”
主任仰面一笑,"哈哈,‘不碰男人'这条就免了吧,没人有这个权力管你。"
(十一)
说实在的,村委一班人压根儿就不相信五嫂会“改邪归正”,但她确实是按保证书上所说的做了,再也没找过男人。五嫂呵,五嫂,谁能看透她,原来她是以退为进改弦更张了。
2013年年底,村里管事的打来电话,问我下不下乡过年,说开正有三个喜事要做,准备安排帮工,这其中就有五嫂第二个女儿结婚。
"五嫂二女结婚?"我一愣。
"是呀,她把二女留在家里招郎了。"电话里传来管事的声音。
"这样好呵,她老有所依。"我说。
五嫂的二郎后来我是见过的,那年年底祖祠前修路,他散了二包金圣烟,掌锹扬铲相当的卖力。小伙子长相谈吐都不错,一看便知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
2015年九月份,村里管事的又打来电话,"五香生孙子了,你送礼不?"
我又是一愕,“生了孙子呀,好事喔……以前没有生娃弄酒的例规呀!”
"是呀。还是每家随礼三十元,二个烟头酒,这弄酒要贴钱的,不过人家高兴,终于续上香火了,这几年五香的二郎在外包工程挣了钱,不差那几个。"
(十二)
2017年清明,我到乡下扫墓,完事之后到老屋地基上转悠,(九八年发大水,整个村子都搬迁到铁山脚下了。),又看到五嫂带了个男娃在铲踏板草。
“五嫂还铲踏板草煎水喝呀?"
“不是煎水喝哟,大人闹肚子都不用,何况现在的娃。是女儿们让我铲些做青粉团子,新村都是水泥路,见不到。今天清明呀,也顺便来看看,想想这儿经过的人经过的事。”
“五嫂,你真不容易啊!换了一般人熬不到现在。”
“各人有各人的命,再苦再难也要心有所盼,不然,倒得快,败得也快。我一场苦没白吃呵,至少让我女儿们过早地懂得生活的艰辛。”
“五嫂,有件事问你,当年那个湖北佬叔真是你赶走的么?"
“唉,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舍不得走,我更舍不得他走,形势逼人呀。他走的前夜,我俩就约定好了,如果生下来个儿子,就打电话让他回来,生个女儿就不要回来,家里的一点积蓄,我全给了他,让他讨门亲。他后来在那边成了家,育有一对儿女,我二女结婚时,他还带了他老婆来。"五嫂说着转身抹眼泪。
"啊!"
“我舍不得湖北佬……他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明端让我背负得太多,把我变成了男人婆。我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要强?” 五嫂哽咽着转过头去。
"为母则刚。"
“也不全对,是别无选择!如果不坚强,早灰飞烟灭了。”
(十三)
2023年正月初,邻居家女儿出嫁,我打了张桌子在门口滩坐。五嫂笑盈盈从马路边过来,见她穿金戴银一身新衣比年青人都时尚。
“五嫂,坐会儿,聊聊天,有好多年没见你啰!“
“是呵,你们一年难得来一次。我这几年也不在家,在镇上陪读,四个孙辈要读书。“
“累不!”我问。
“也不用太操心,只管洗浆和弄饭,钱不着虑,儿女们按时打来。孙辈们听话,学习用心。过时过节,三个女儿争着带我上街买。”
“你这个在家的郎对你好不?” “好呵,没得话说!他是我儿子呀,不叫郎!”五嫂纠正着说。
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说走了嘴。
2024年11月19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