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字目前已知最早出现应该是在战国时期,《孟子·尽心上》“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这里的“大匠”指的是高明的木匠。《说文》“匠,木工也”,由此可知,匠字本义是木工,后来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化,词义内涵不断丰富,引申为有专业技能的工人。然而这些专业技能在几千年的文化里所秉承的,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的技能,更多的时候是它们附着于匠人身上时所蕴含的生活智慧与哲理。小时每当家中有匠人上门,祖父叮嘱孙辈总有两句话挂在嘴头:一句是“人家的吃饭牙龈,不要动”,把工具行头比喻成人的牙龈,牙龈都没了,自然无法吃饭;另一句是“开此门望此路”,意为匠人师傅不容易,出门觅食,指望着靠手艺来维持生计。当年在我家乡湖南浏北地区上门的匠人师傅,印象中有篾匠、木匠、泥水匠、弹匠、漆匠,还有剃头匠和补锅师傅等,而石匠、瓦匠、锯匠、皮匠等则比较偏门。铁匠大多开有铺子,贩售各色大路货,还可根据主顾要求专项定制,也有上门打造的情况。乡里的铁匠大多开有铁匠铺,偶尔上门叫作“打行炉”。老家北盛仓街上过去有个铁业社,招徕远近著名的铁匠师傅做工,工艺颇为精湛,广有名声。我认识的周春萱老师傅,就是铁业社退休的老铁匠。老人家七十多岁了,很健谈。他说,打铁和金木水火土五行都相关,看似粗活,实则需要心灵手巧。例如,将两块烧红的铁块接合锻造,一定要在接口处先糊上泥巴,否则不会牢靠,因为需要水和土的功效。打铁时,大锤跟着小锤走,师傅用小锤指引,徒弟或帮工背大锤着力。因而,土话言某人打下手,会说是“背大锤”。打铁时铁花四溅,铁匠一般也不会烫着,所谓“火不烧铁匠,鬼不打和尚”。当然也有烫伤的时候,不过那火星都经过了超高温,没有毒性,因此也会好得快。过去出门打行炉,都是一个屋场约好一段时日,集中打制,因为打铁首先要垒铁炉,颇费周章。垒铁炉时要先用炉笔在地上选定位置画一个圈,再动土,这样不会犯土煞。那炉笔很有讲究,是一根适手的铁钎,号称“红炉先生的杖棍”,是由太上老君赐给铁匠的。弹棉花做棉被是弹匠唯一的工作,老家一带有女出嫁操办嫁妆,或购得棉花添置新被子,才有邀请弹匠上门的需求。弹匠的器具不多:一张长弓、一把木槌、一块木饼,还有最后拉线的竹竿。长弓的弓弦用牛筋做成,弹性和韧性俱佳。木饼又叫磨盘,须用木子树料做成,才能与棉性相洽,将棉被压制平整。弹匠在作业时,把挂着长弓的竹篾片插在背后,左手握着的长弓高高悬起在棉花上逡巡,右手握木槌不断敲击弓弦,那形象独特而有气势。主家若说好话,待棉花弹好至放线阶段,有的弹匠会用红线在棉被上做字,诸如“百年好合”“步步高升”“早生贵子”之类,图个吉利。听老家对岸的老弹匠陈家昌介绍,过去,棉被一般长六尺六,宽度则有六幅和七幅两种,八寸为一幅,也就是宽四尺八或五尺六。有笑谈说,旧时有弹匠发迹后入行伍做了将军,当地文人为其书一对联:和众多匠人师傅闲聊,说起过去上门做手艺讨生活,都道不易,身不由己。江湖传闻匠人师傅不能得罪,否则会使各种窍门,让主家破财添灾、时运不济、后代不兴等,多为戏言,其实是匠人们为提高身价获取尊重,自我保护和提高收入而编造的说辞。一些传言也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地方上一般对匠人师傅上门都客气有加,还有“三代做官不能轻师慢匠”的说法。用窍门惩罚主家,主要指木匠和泥水匠,传言他们在砌墙、上梁和制作器具的当口能乘人不备,做出手脚。我听镇上彭菊潜老先生说过一件逸事,不知真假。说某木匠上门做工,主家建房,每日杀鸡招待,从未见鸡胗鸡肝。木匠认为主家故意慢待,遂将木屋柱倒装,以坏其风水,他人皆不知真相。到房屋落成结账后,主家赠其一包礼物,半路打开看,俱是卤好的鸡胗鸡肝。木匠感到羞愧,忙叫上徒弟重返主家新房,在倒装的木屋柱上用斧头轻敲三下,言“顺也发倒也发”,遂得破解。匠人们在外谋生,有诸多规矩和巧妙说辞:泥水匠有起手包封、过龙包封、撩檐包封、完工包封,木匠漆匠做上门做嫁妆完工日、弹匠师傅弹好新棉被时,说赞篇好话主家也会打包封,都约定俗成,既为讨个彩头,也能增加收入。一年到头结算工钱,收支两抵,吃在外面,手艺人算下来往往要比普通人显得宽松,有所结余。手艺好的匠人地位、名声和收入都水涨船高,进而可以收徒授业。这也是当年许多人要学门手艺,成为匠人师傅的原因。凭手艺吃饭,开此门望此路,其实深蕴着一种自强自立的民族文化精神传承。本文节选自《开此门望此路 ——乡村上门匠人小录》一文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1977年出生,湖南浏阳北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创作以“屋场”系列为主,写过专栏,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文艺报》《散文》《随笔》《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西部》《边疆文学》等报刊,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散文选、中国作协年度随笔精选等多个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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