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磊短诗 | 私人札记

文摘   2024-12-07 00:00   浙江  


钟磊,独立写诗数十年。著有《钟磊诗选》《信天书》《圣灵之灵》《空城计》《失眠大师》《孤独大师》《意象大师》《活着有毒》等诗集,诗集被郑裕彤东亚图书馆及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图书馆收藏。

本文已授权

私人札记

死魂灵


痛惜太多,倾向于过去,

仍有传说堆叠在一条时光的河谷上,

有些乱石横生——

当然了,那也陷入一孔之见,

比三块石头的名字好看一些,

刚好是杀人不见血的流水,从列国传转变成幻水记,

一次又一次被一双妙手洗白。

而我的写作是耻辱的,

我只是流水的输家,像列国传丢开的玩偶或面具。

噢,这是死魂灵在冒犯我的籍贯,

也在冒犯我的姓名,

在把祖国纪事当成罪与罚,在把腹语当诗。

当然了,那也不是腹中流水,

刚好是孔子在一滴水中过夜,

刚好是儒有神功,如同无法治愈的痢疾,

从陡峭的黄河岸边,堕落成流水的帮凶,

刚好也是虚名的输家,

没有人不朽。


2024/10/31




长舌妇


长舌妇在用舌头开门,

比自白直接,在为平庸之恶开脱罪责,

几乎是被笼罩在一个噩梦里,

又在举行一次演讲,抑或是裹住未知的暴风雪,

那么像极地的愚蠢和傲慢。

那是爱慕虚荣,让生活崩溃在每一个夜晚,

难道不是吗?当黑暗来临,

开始错乱了北极光的神经,在读黑暗之书,

反倒是夜晚的精神备忘录,

足以穿越黑暗的门户。

别再提长舌妇了,还是说一说汉娜·阿伦特吧,

从不屈从于长舌妇与性别之恶,

从不羡慕习以为常的黑暗,

一想到平庸之恶,总是要打开夜晚的三道门发问,

即从堕落的夜晚中走出来,

也绕开自己,为了成为一个人,

于是,在质疑长舌妇的舌头说法,

在反问:“谁是长舌妇?”


2024/11/2




自嘲


翻译生活的人,消失在生活的背面,

像被魔鬼捉拿到空中坟墓。

没有人不朽,所有的言说都是徒劳,

生活,原本就是自嘲。

如果约瑟夫·布罗茨基还活着,那也是寄生虫,

比泔水脏,被一架纸飞机带走,

又被白云泼上脏水。

当我写下上述诗行的时候,空气却终止了反动,

使我的嘴巴不能收获玫瑰,

那么像邪说或乱麻,又在吞食大粪,

在把整个世界咬开两半。

而今,生死之间的连线是如此弯滑,

无法把我留在绝望之巅,

几乎是乌有,完全缩略成一个霉斑——

我是谁?我只有在魔鬼的魔法上打一个响鼻,

也把我悬入白云般的兽群,

仍像一头野兽。


2024/11/4




两者合一


冬天,把我放在寒冷中讨论工作,

顿时,孤独萎缩成一团,

只是把糟糕的诗歌凝固在一个地方,

留给了厌倦的合心镇。

于是,时光变作财产,

足以照亮我的生平,足以与美学媲美,

像我经过今麦郎街,并闻到麦芽味和面包味。

而西景路并不妨碍写诗,

能够放下虚荣心,从不失去有尊严的秘诀,

显然是我从工作现场离开了。

当然,还是有人在嫉妒单一,

那是近在咫尺的平庸黏连着敌意,

又把我带回坏蛋的世界。

哦,这是冬天的两者合一,

在把我和诗歌转入地下,恰如合心镇的一个例外,

适合于表达本身,

适合于合心镇接受遗忘。


2024/11/6




立冬之书


放下伪装,写一首应景诗,

那是立冬的寒凉,即将把我冷冻在冬天里。

我只有从颓荡的日光上艰难转身,

瞬间化为立冬之书,

像在享用晦暗时刻,

并不在乎敏感词洗白的词语,

周身挂满了苍茫和凛冽——

此刻,我是白冰呢?还是火焰呢?

此刻,我在给贺拉斯写信,

仍在问:“立冬的低语是假设的,我将去哪儿?”

假若我不肯让位于约瑟夫·布罗茨基,

那也是我在解放灵魂,

恍惚着雪神的真身,在补充一个人的退场,

在落雪的时光中认领自己,

而对手仍是自己。


2024/11/7




我瘦削如一匹以梦为马


这个年份,开口说话的冬天,

厌倦了过度的光明,在拒绝白色的真理,

在把过犹不及敷上面具,

那是用过的恐怖词语:监禁、流放,暗杀——

这一片大地真的很干净,

全完了,完全是白茫茫的。

突然,我想到保罗·策兰的黑牛奶,

也在掩面低泣,我瘦削如一匹以梦为马,

从流放地里走出一个避难所,

像在罹患病痛的胃里捏死该死的息肉,

足以竖起耳朵聆听自渎。

嘘,这个末日世界不久将会终结,

将会睡死在冬眠的耳朵里,足以重现梦中罪恶,

只不过是以梦为马流过的鼻涕,

正在变成剩余的诗行。

此刻,大地是陌生的,

那么多苍茫,那么多贫穷,

那么多一无所有。


2024/11/12




时间速记


从上午十点钟开始写诗,

不再审判末日世界,把语言的锤子留在半空,

节省下一半力气,

将黑牛奶分出一半,交给自己一个指令,

交给诗歌的惊乍之后。

在胸口划一个十字吧,神在,

让一颗仇恨的子弹穿过耳朵,

忘记传奇,只消看一看失效的时间,

使我不能在时间中丢丑,

噢,去他妈的,坏蛋的世界。

转眼间,孤独在纸上计算着为文学辩护,

马上是上午十一点钟了,

由此在幽静之中放下杂念,可以获得孤独,

反而逮住了自己,

反而引起了时间的喧哗与骚乱,

猛然发现时间论多么像糊涂蛋,

多么像动物标本。


2024/11/12




完成一次对话


灵魂,带着一具皮囊在人间走一趟,

又被我看到,而不久将被遗忘,

好像是死亡忘记一个人的影子。

罢了,向来如此吧,谁会是有灵魂的一个人?

我只是卑微的一个人,

甚至在邪恶的前面消失了,

留下腐败的人间,被乌鸦呱叫着,

并非是寓言,而是欲望的子宫在喂养种子,

丢开了最后的判词,

丢开半空的疑问,又递给魔鬼一把斧头。

而生锈的石头会开花吗?

我已经触摸不到回答问题的那个人,

没有人埋葬保罗·策兰,

只有我送上汉语的灵柩,在完成一次对话,

在问:“我将把灵魂扔到那儿?”

紧接着,我也把时光的骰子撒成骨灰瓮的风景,

一个接着一个丢给魔鬼啃噬。


2024/11/12




神在


我想怎样代替神在,就怎样代替神在,

因为神在就好,

可以不必用思想撒谎,不必诵读地藏经。

我不能让灵魂在身体里迷失,

哪怕是一具皮囊牵扯着毕生精力,

也要致力于此,

任由失败的人生经过胸怀,不必为自己哭泣。

也不必向占卜师占卜,

入冬时节的空茫幻影抓不到最后的天空,

如同我的双手抓不到十九层的语言高楼,

也无法重拾起身体的碎片,

逐渐死于欲望、贪婪和黎明——

是啊,只有骨灰瓮在闪现着远方的光芒,

可以遇见我尚未离开的一刻,

能够看见我正在返回某些值得回忆的事物,

比如:葵花、蓖麻和白杨树,

在被生物学定义着,包括我——


2024/11/14




私人札记


大雾弥漫,伴着心绞痛把我卷入幽幂,

在让我寻找丢失的亲人,

接二连三丢失的亲人,忽然划过我的脸颊,

从一条紫红色的窄路上消失了,

已然被白色所覆盖。

假若丢失的亲人与荒寒的尘世无关,

那么就会回转身来,

可惜啊,人间并不逊于地狱,

非典、新冠病毒和癌症的纠缠,

是这般恐怖,以致于使我重居幽冥。

于是,我在寻找亲人,

哪怕是家人把我丢在这儿,我也要找过去。

我在一个旧市郊,

寻找到原罪在缩小的痕迹,

在无名之处蠕动,在一把空椅子上转身,

足可以掩饰内心的慌乱,

足可以埋葬忘却与黑暗。


2024/11/15




请听我说


请听我说,我对简化的汉语感到羞耻,

那是被玩弄的辞藻,

已经在我身上变成魔术,接近哑语。

我一直没有快乐,

无法与官方的谎言共谋,

把心用在艺术的执拗上,一晃儿就是半辈子,

失去了养育我的双亲,

失去了同胞,失去了父老乡亲,失去了祖国,

失去的自由将被撒在我的坟头上——

而我总是期盼着这一切赶快结束,

经过弥撒曲或到达一个教堂,

和切斯瓦夫·米沃什说说话,

说波兰语比汉语真实,并以欧洲之子提出假设,

在恐怖时期推翻了教条。

而我却被当成可怜的诗人,避难于绝望,

打不开提出假设的嘴唇,

或连接两个世纪,只是精神分裂的特殊病例,

在一笑了之。


2024/11/26




丢开死亡的另一半


下雪了,皑皑的白雪改变了人间的颜色,

最初是时令,最后是恶意,

总是循环在整个冬天里,总是偏爱上荒谬。

即是这样:一座工厂那么像一座集中营,

在合心镇上败坏着人心,

弥漫在荒芜的旷野上,也把一个个村庄冻僵了。

我应该做些什么?

不必为冬天的莽撞无礼而愤怒,

不必为渡鸦的催眠而沉睡在一片大地——

据说,长春市郊的长白公路,

与沃罗涅日的一条魔鬼街道极其相似,

在用一辆大巴车中转着一个诗人,

试图把我交给饥饿的暴风雪,交给无名的死亡。

如此而已呀,如此而已呀,

我不相信工厂围墙上的铁丝网会划破希望,

必须试一试,哪怕是周身被裹紧白布,

或被拖进带血的铃铛中,也要摩擦出空气的轰响,

也要丢开死亡的另一半,对热血的愚人,

恶毒的智慧都是毫无记忆,

并赢得忘却——


2024/11/27




我像一只知更鸟


十一月的来信像一只知更鸟,

这并不是错觉,

它在暴风雪中送信,穿行于昼夜之间,

并不是地平线,

使我的惊讶之声无力。

于是,我在以写诗迎接灿烂的生命,

以思想的双翼学习知更鸟,

从雪花的花蕊上汲水,以自己喜欢的样子,

得罪于一次诚实的背叛,

把讽刺时代让过去,

在失速的瞬间掠过暴君,掠过一个睡眠或死亡。

哦,我害怕被杀死在半空,

这儿——不是催眠课程,不是流水的涟漪叠合与扩散——

哦,那儿是诗,虽然化冰为水的不是知更鸟,

但也要把先知交还给大地,

不许被邮差封存起来,

不许被冬天封冻起来。


2024/11/29




一个冬天之外的简介


寒冷的苍穹像W·B·叶芝,

跋涉过两个世纪,只是一个冬天之外的简介,

在告诉我:“噢,鬼魂的记忆,

在冬天之外。”

而我并非恐怖于回族坟或火烧李,

在每天早晚都要经过这里,

使我记下这些事实,

如此而已,游移于一个空间对话,

并将我的语言黏附在大地的诸物之上,

可以设想对我有人一无所闻。

是呀,生死共存的世界原本就在那里,

使我一直在接受生死管辖,

让我一生在编排出生、工作和死亡的名词,

并不通晓什么,正如统计学上的单词,

只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苦役犯,

在荒芜的极寒里避缩,在腰椎和颈椎病痛中呼告,

当我写下这首诗的时候,神就站在我的面前,

诗在,神在。


2024/12/2




叛逆诗学


丢开肤浅的情绪,把我交给暴风雪,

那怕是在寒冷中衰竭而死,

也不要效仿庸人。

无疑,那是苍鹰在拍打着翅膀,

盘桓在革命的天空。

而谁能够追随悲剧艺术,或站在诗人一侧?

无疑,那是乌合之众的混合,

大过于一场词语的嬉戏,

几乎是垃圾时间,充满了对叛逆诗人的误解。

噢,不要说语言是我的唯一家园,

而我在反抗不义的天空,

在北中国的一座白色之城上映照身影,在成就自己,

正如切斯瓦夫·米沃什发现的压力,

能够穿过死亡的间隔,在把死亡当成多余。

之后,在嘲笑被写错的历史,

看似一个人像燃烧的冰块却被瓦解成尘埃,

被瓦解成空气,

被瓦解成呼吸。


2024/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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