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故事:伤心事。

文摘   2024-11-02 18:38   北京  





























































































































































































































































































































































































































































































































































:核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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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时做过一件坏事。
当时感觉没什么,甚至还庆幸无人发觉。
但当我得知完整的真相后,却绝望得想死。
我这样卑劣无耻的人,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1
初中时,我是班上的好学生,成绩虽然算不上拔尖,但胜在稳重懂事。相比幼稚的同龄男生来说,我属于比较早熟的那一种。
因为擅长为人处事,我人缘也不错,同学认为我可靠,老师觉得我教养好。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都是我苦苦经营的结果。
其实我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从容,我性格自卑阴郁,常有阴暗心理,小学就学会了抽烟、逃课。
到了初中,我下决心重新开始,努力装成一名好学生。
可一切终将土崩瓦解。
事情要从初二说起。
初二,班上转来一个女生,名叫陈真,坐我前桌。
她性格冷漠,从来不笑,也不说话,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
她坐在我前面,从不回头。如果她回过头来,白白的脸上没有五官,我都不会惊讶——多年以后我经常做这种噩梦。
其实我早已记不清陈真的长相了,应该是一张寡淡的、让人记不住的脸吧。
但我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她的头发很黑,齐整地束在脑后,脖子又细又白。
她总是低着头,于是那截白脖子就会凸起两节脊椎的形状,尖尖的,看着很孱弱。
她的衣领总是熨帖的,从来不会沾上汗渍;衬衫也总是平整利落,除了肩胛骨处别无皱褶。
我无法克制自己投向她的目光。
早读的时候,阳光斜照进来,她脖子上的细小绒毛发着光,衣服上挥发出清爽的香皂气味。
我从书后探出一双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为什么总看她?我也说不清。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把一支笔扔到陈真脚下,拍拍她的肩膀,叫她帮我捡。她慢吞吞地捡起来,低着头还给我,不与我对视。
我经常借着发作业、收卷子的契机,绕到她正面,看她在做什么——往往是在摆弄笔盒,似乎对其中文具的摆放顺序有执念。
后来我对她越发好奇,时不时拍拍她的肩膀,没话找话——
“你昨晚吃的什么?”
“这题你会吗?我可以教你。”
“你在家跟你妈也不说话?”
而陈真总是面无表情地转过来,低着头不吭声,冷冷的样子,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
不光是对我,她对所有人都这样,上课也经常低着头,不像在听讲,所以成绩垫底。
同学们一开始都对陈真很友好,但谁也遭不住冷漠,时间长了也不会再自讨没趣。只有我一直在热脸贴冷屁股。
我们都知道陈真有问题。
她患有自闭症,神经发育上的毛病,无法治愈,只能从小干预,让情况不要那么糟糕。
现在她能保持情绪稳定,有部分自理能力,能坐在普通初中的教室里,已经是她背后的家庭拼命努力后的结果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学校也给予了额外照顾,因为她母亲就是我们学校的地理老师。
我对陈真的关注溢于言表。有同学就传言我是为了成绩讨好老师的女儿,但转念又想地理只是个副课,没道理越过语数外为一个副课大费周章。
所以更多的传言是,我喜欢陈真。
同学明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说我口味独特。我也无从反驳。
陈真的母亲,也就是陆小云陆老师,很感激我愿意接触她女儿。她把我喊到办公室,请我吃点心,希望我能继续帮助陈真。
陆老师温柔美丽,笑起来眉眼弯起,给人春风拂面的温暖感觉,和她冷若冰霜的女儿气质完全相反。
陈真的父亲早早当了逃兵,在陈真确诊后不久就离开了。十几年来,陆老师独自一人抚养女儿,掏空家底给她报干预课程,耐心教她生活,教她沟通,纠正她的异常行为,始终不愿放弃。
温和的春风意图撼动冰山,任重而道远。陈真成长至今,仍然情感冷漠,学习能力低下,不肯说话,连“妈妈”都不叫,上次叫还是两年前。
陆老师喜欢大自然,所以选择了地理这个专业;又喜欢人世间,所以选择了教书育人的职业。
她热爱这世间的一切,而她女儿什么都不爱。
很难想象这样一对母女是怎么相依为命的,也很难想象这经年累月的无望历程,陆老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其实陆老师不用特地跟我打招呼,我自然会克制不住地接近陈真,找陈真说话。
陈真对我好像有天然的吸引力。
我知道那不是喜欢,但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接近她?
这一点,我也很困惑。
陈真长了一张既寡淡又冷淡的脸,会让人产生生理性的不适,除了她母亲,没人会喜欢吧。
她甚至让我感到恐惧。
无数次午夜梦回,回想起初中时光,我都会冷汗直冒,从噩梦中猝然惊醒。
2
那时候毕竟还小,有些问题还没想通,就已经凭着本能做事了。
可是把问题想通,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说回我自己。
我叫贺嘉,遇到陈真那年,刚升初二。
时间退回到多年以前,小学二年级时,我父母离婚了。
因为父亲的财务状况更好,我跟了父亲。这是我愿意承认的理由。
根本原因是,我妈不要我。
妈妈看起来柔柔弱弱,但很有风骨,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因为爸爸的不忠,以及我对其不忠的包庇,妈妈没有一丝迟疑地离开了我们。
我跟妈妈说,我包庇爸爸只是害怕他们离婚,不是故意不诚实。我性格好,成绩好,长得好,吃苦耐劳,以后会孝顺她……
列举了种种优点,意图证明我的价值,让妈妈愿意争取我的抚养权,可是她不愿意。
因为思念妈妈,我经常在家哭,抱着她遗留的衣服不放手。
我爸说我没有一点男子气概,抢走我妈的衣服扔了,把我关在房里思过。我就在窗边眼看着妈妈的衣服被环卫车清走。
我爸做了饭,我说难吃,我爸就把饭倒了,不惯着我,然后甩给我一百块。我饿了自然会下楼买吃的。
我爸是个生意人,没闲工夫多管我,大多数时候我都很自由。
我去妈妈单位楼下蹲点跟踪,得知了她现在住的地方,敲开她的门。
妈妈很诧异,把我拉进去上上下下看。她说我脸上脏兮兮的都是汗,头发也好久没剪,衣服都臭了,领口都黄了。
她让我洗个澡,下了碗面条给我吃,吃完带我去理发,顺道逛了公园。
我把这一天写进《难忘的一天》作文里,老师都不知道有什么可难忘的。
后来我每周都去找妈妈,有时还故意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让妈妈多说我两句。
可是次数多了,妈妈也累了。她说我大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我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对我已经很冷淡了,以前会带我一整天,后来我进门就像客人,坐了几分钟她就借故要出门,叫我回去。
甚至好几次直接不在家,我敲不开门就只好回家。
后来妈妈再婚,那地方不住了,工作换了,手机号也换了。
五年级一整年,我都没再见过她。
那一年我很消沉,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着一个月没换的衣服,邋里邋遢去学校。
在学校也不好好学习,精神极度敏感,碰到一点小事就骂脏话、打架。同学都讨厌与我来往。
老师找我爸反映问题,别的事先不谈,先说“把孩子收拾干净点吧,跟个流浪儿一样”。我爸点头称是,回来教育我一下,转天又忘了。
他很忙,管不了我太多,顶多给几百块让我把衣服送洗衣店,再买点零食和同学缓和一下关系。很多问题还是只能我自己面对。
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问题。我只是很茫然,不知道未来的方向,找不到盼头。
有一回,我听见同学妈妈说我“没教养,一看就是没妈的孩子”,忽然很害怕,不想去学校了。
我就开始逃课,在街上游荡,去黑网吧打游戏,还学会了抽烟。
有时我也会去妈妈曾带我去的公园,无所事事坐上大半天。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直到过年的某一天,我远远看见妈妈牵着一个小女孩,来逛公园。
我揉揉眼睛,没看错,真的是妈妈。
我连忙弹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正要跑过去,又不得不注意到边上的小女孩。
那不是妈妈亲生的孩子,是她现任带来的拖油瓶,但是她视如己出,把那孩子打扮得精致可爱。
那孩子裹着蓬蓬的粉色羽绒服,就像一个球。她手里拿着糖葫芦,走路一蹦一跳,满脸都是被爱着的模样。
我气得头脑充血,冲到她们跟前,把女孩一脚踹翻,抢走她的糖葫芦。
女孩嚎啕大哭,妈妈连忙把她抱起来,一边哄一边前前后后检查,而后反身给我一巴掌。
脸上瞬间火辣辣,冻疮给打破了,又痒又痛。
我一直记得妈妈说,脸上皮肤嫩,不要多抓挠,防止留下疤痕。
因此生了冻疮后,每天两颊痒得抓心挠肝,我都不敢去碰。
此刻脸被打了一巴掌,痛到心里,却另有一种畅快感。
好像一切都有了确定的答案。
妈妈眼睛向下俯视着我,冷冷地说了什么。
我听不清,耳朵里嗡嗡直响,就看她抱着孩子转身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吃完糖葫芦,原地徘徊一会儿,也离开了。
此后不敢再去那家公园。
回家后我生了重感冒,发烧发得神志不清。半梦半醒间,听到妈妈的脚步声正在耳畔。
我哭着喊妈妈,伸手想拉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不少胡话,可是梦魇中的妈妈也不为我驻留。
最后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给外地开会的爸爸打电话。爸爸连夜赶回来,才得救了。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我开始学着自理。
自己做饭,洗衣服,熨衣服,搓洗领口,定期剃头。
开学前,我把书包洗干净,换了新文具,学会了包书皮。
我不再打架骂人、抽烟逃课,我知道怎样表现才算有教养。
我会带营养均衡的早饭来上学,也会在课间从包里拿出一盒切好的水果,和同学分享。
不要被人发现我没有妈妈,这对我来说是比学习更重要的事。
我保持现在这种状态是很不容易的。我回家除了写作业,还要做很多事,才能让自己显得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
而很多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这一切。
他们对自己天生拥有的东西早已习以为常,如同呼吸空气一般自然,自然地讲起妈妈说的话、妈妈准备的零食、妈妈买的新衣服,从不认为那是上天的优待。
同学们随口一说,却让我难过很久。
但我也不会一直脆弱下去。对于其他同学,我慢慢释然了。
我只在意前桌的女生。
前桌的女生,得了那种一辈子治不好的病,性格奇怪,成绩稀烂,缺乏自理能力,简直就是糟糕透顶。
可她的头发梳得那么整齐,脖子洗得干干净净,领口从不发黄,衣服也不皱,还很香……
这所有的细节都是被爱的具象化,她妈妈把她养得真好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糟糕的孩子,她妈妈还要她……
我妈妈却不要我呢?
我终于明白了。
我之所以忍不住接近陈真,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喜欢她被全心全意爱着的模样。
我羡慕的从来不是无微不至的照顾,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羡慕的是她再不受欢迎也没事,再差劲也不必怕,有妈妈爱她。
好几次课间,看到陆老师走到陈真桌边,蹲下来,柔柔地跟她说话,抚摸她的头发,我都在后面看得目眦欲裂。
等陆老师走了,我就赶紧拍拍陈真的肩膀。
我一直在热脸贴冷屁股,企图探听她们母女的生活;而她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克制不住地关注她,找她说话,可说了话,心中又恼火。
就像在唱独角戏,而她冷眼旁观着,心里恐怕在嘲笑我吧。
有时说着说着,我脑子里就会冒出一些阴暗想法,想给她几巴掌,让那张讨厌的扑克脸出现裂痕,打到她痛哭流涕才好。
但是我不敢。
我会条件反射一样想起那年公园发生的事。
她有妈妈保护,她身上与生俱来一股底气,我没有。
3
我不想日日忍受这种折磨。
仔细想想吧,凡事都有解决办法。
凭什么陈真命这么好,这事难道只能靠命吗?
不能自己争取吗?
要是陆老师能当我妈妈该多好。
某一刻,我福至心灵——
既然妈妈可以换一个小孩,那我也可以换一个妈妈。
陆老师离异,我爸也离异,他们完全可以组成一个新家庭。
陆老师经济状况不好,而我爸很有钱;我爸离了我妈,成了不修边幅的油腻男,还因为不好好吃饭得了胃病,陆老师应该能管管他。
陆老师的爱那么多,全部倾注在陈真身上却得不到积极的回应。陈真冷漠无情,不谙世事,天真得残忍,连“妈妈”都不肯叫一声,这就是浪费。
陈真浪费的东西却是我渴求已久的。如果陆老师成为我的妈妈,我就可以分到她的爱了。
或许刚开始陆老师不会真心待我,但我会一直对她好,孝顺她,报答她,我的真诚迟早会换来她的爱。
如果我和陈真成了兄妹,我看她也会顺眼很多,我会履行兄长的职责,好好爱护妹妹。
这是个万全之策。我得想办法让他们结婚。
我虽然心理阴暗,但是最开始,我的想法还是很正常的。
事情也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4
要想让陆老师和我爸结婚,首先要在他们心里埋下种子,让原本不认识的两个人对彼此感兴趣。
这需要一个桥梁,也就是我。我得从两头牵线。
我爸那边好办,关键在陆老师。
要想让陆老师对我爸感兴趣,我自己先要博得老师的好感和信任。
于是我在原先的基础上,更加无微不至地关照陈真。
我观察这对母女在学校的相处过程,在需要帮忙时主动搭把手,什么杂活都干,只要和陈真有关。
但毕竟男女有别,生活上的事我能力有限,更多的还是找陈真聊天,帮她打饭,给她讲题目。她能不能听进去另说,主要是做给陆老师看。
陆老师对我过度的殷勤心存疑虑,这我也早有准备。
我说陈真和我一个表妹长得很像,我从小就很关照那个妹妹。可惜父母离婚后,和母亲那边的亲戚来往少了,现在看到陈真就像看到妹妹一样,感到很亲切。
这样回答,既给出了我爸离异的信息,又给出了兄妹关系的心理暗示。
我还提到,我很喜欢地理这门课,也喜欢陆老师的授课方式。看到陆老师这么不容易,也想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何况我就坐陈真后面,搭把手是应该的。
我是好学生,陆老师对我的印象本就很好,所以很快打消了疑虑。
相应的,陆老师也开始关照我,课间来看陈真时会和我聊上几句,给陈真准备了吃的也会给我带一份,自习课会叫我们一起去她办公室写作业,还带我去她家吃过几次饭。
我久违地感受到被关心的感觉,心中倍感欣喜,明明是上学却好像回家一样。
陆老师温柔亲切,长得也好看,我嘴里喊着老师,内心已然把她当成妈妈。
为了让陆老师更喜欢我,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直接从班级前十冲到了班级第一。
我假装喜欢地理,在地理方面做了很多额外功课,经常找陆老师问题目。时间长了弄假成真,还在地理竞赛中拿了奖。
陆老师夸我聪明,悟性高,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到垂着头摆弄铅笔的陈真身上。
我知道她在比较陈真和我。我喜欢这种被比较的感觉。
陈真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非常迟钝,其他孩子几分钟就能学会的东西,她可能要学几个月。
你根本分不清她低着头不说话,是没在听,还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但不想理人。
她不会被激励,也不会被打击。她是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无论什么东西落进去,都不会泛起涟漪,只会往幽暗的深处去,不知落到哪里。
她的回应对我来说不重要,因为我本来就是做样子;而陆老师不一样,她是真想要陈真好。
多年来,陆老师极尽耐心,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教。
但也常有崩溃的时候。
我曾在办公室窗外窥看,亲眼目睹陆老师打骂陈真,抽她的手心,拎她的耳朵,拼命摇晃她的身体,边哭边喊——
“你看着妈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你说话啊!”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孽,我该拿你怎么办……”
“为什么别人都好好的,偏偏你这样……”
陈真也不躲,嘴里干嚎着,脸上的表情扭曲而诡异,显得极度不正常。
这一幕在我眼中无限放慢,我悲天悯人地看着这对母女,只希望这一刻长一点,再长一点,好让我印刻在脑海里细细琢磨。
仔细看看吧,陆老师的表情里包含多少复杂的情绪,痛苦,绝望,无助,不甘……
她很优秀,很努力,不到 40 岁就评上了特级教师。和她同等水平的老师都家庭美满,孩子优秀,住中高档小区;而她离了婚,独自抚养自闭患儿,住破旧的老公房。
学校表彰她,媒体报道她,标题上总少不了“坚强”二字。她明明有那么多优秀的品质,可所有品质都没有“坚强”来得深刻,都会被“坚强”所掩盖。
坚强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她不得不坚强,她是凭着一腔沉重的责任心苦苦坚持到现在的,可半辈子呕心沥血,在女儿身上却看不到任何希望。
傻也就罢了,起码得会叫“妈妈”吧?
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根要感情没感情、要脑子没脑子的木头。
这样一个木头孩子,即便主观上纯真无恶意,本质上也是个吸血鬼,无穷无尽地吸取母亲的血,注入到没有未来的病躯中,拉着母亲一同坠入深渊。
从这孩子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母亲悲剧的一生。母亲没让自己有更多的选择,她决心一条路走到黑。
我发自内心地同情陆老师。
办公室里,陆老师抱着陈真痛哭不止,她打骂完又懊悔,不停地责骂自己,不停地道歉。
陈真被打的时候干嚎几声,很快又面无表情了,木然被母亲抱着,一声不吭。
忽然,她的眼珠机械地一转,目光投向窗外的我。
然后咧开嘴,像是在笑。
那目光和笑容来得太突然,吓得我一哆嗦。
那一瞬间,我怀疑她什么都懂。
之后我消沉了几天,也几天没有找陈真说话。
只要我不找她,她就不会记得我。她永远朝着前面,挺挺地坐着,背也不会靠到我的桌沿,一根头发丝都不落在我桌上,只给我一个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很遥远的背影。
后来有一天,我去找陆老师问题目,见她神色疲惫,就关心了几句。
她忍不住倾诉自己的辛酸苦楚,最后又说,我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么多干嘛。
我想了想,安慰她说:“每个孩子都是礼物,或许陈真在其他方面有天赋,只是还没发现。她其实很细心,和她说话虽然不回应,但她都听进去了。您对她的爱她也都知道,她只是不会表达。她现在比起以前已经进步很多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您要有信心。”
陆老师叹了一口气,说:“贺嘉,你是个好孩子,这么小就会开导人,你父母把你教得很好。”
我顺势说道:“这都是我爸的功劳。我爸现在很忙,只会给我钱,没时间管我,但这不是失职,他早就把事情做在了前面。他从小陪伴我,教我为人处事,教我自立自强,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
恐怕我爸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还能被这么夸。
这之后,我经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我爸,粉饰了他们的离婚原因,把他是高学历、优秀企业家、有责任心等等信息都半真半假地传达到了,就为了迷惑陆老师。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
陆老师对我爸印象很好,这边就算成了。
我爸那里,我没花太多心思,只是简单提了几句,说我的地理老师离婚带一个女儿,很不容易;她很关心我,我成绩现在这么好就是因为她一直鼓励我,地理竞赛拿奖也全靠她指导,她做饭也很好吃,云云。
我爸心领神会,说等开家长会的时候会专门去感谢陆老师。这边也成了。
能铺垫的都铺垫了,至于他们见面后能不能看对眼,这我不敢保证,但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以我爸那德行,只要见了陆老师的面就会喜欢的;我爸外形条件也还可以,参加家长会前也会收拾收拾,不至于太油腻,陆老师应该也会喜欢的。
不久后,就到了家长会。
会上都是主课老师说话,副课老师不会参加。
会后,我爸特地找到陆老师办公室,对她表示感谢,还送了一盒很贵的护手霜,说是出差带回来的。
陆老师也很客气,夸了我几句,但没收礼品。
他们聊了半个小时左右。
我在办公室外偷看两人的神情,觉得像是有戏。最后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说是方便以后交流孩子的学习问题。
当天晚上,我爸说打算周末约陆老师出来吃饭,探讨我的学习问题。
几天后,我在办公室门外听见陆老师试探着问陈真:你想找个爸爸吗?
我喜不自胜。
他们果然看对眼了,一切正在往我想要的方向发展。
可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简单。结婚是大事,不是过家家。
尤其是我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我爸不知道陈真有病。
5
周末,我爸约陆老师出来见面,名义上是交流孩子的学习问题,打着这个旗号再互探家庭情况,这样就算不成也不至于太尴尬。
陆老师很真诚,把陈真的病如实说了。
我爸没有沉默太久。他礼貌性地关怀几句,接下来的话题就克制了很多。
最后到两人分别时,话题也还没跳出孩子学习这个框,也没有约定下次见面。
他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爸爸回来后,完全不提那件事。我焦灼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了。
吃饭时,我不经意地说:“这菜我是跟陆老师学的,她烧菜很好吃。要是她是我妈妈就好了。”
我爸不假思索,“陆小云?不可能。”
我爸说,女人离婚带个孩子,就很难再嫁了,何况这孩子还有病。如果陆老师是独身一人,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说完他补充道,这也是你妈不要你的原因。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
我愤怒起身,说:“你还好意思嫌弃陆老师,陆老师嫌弃你还差不多!你自己出轨还连累我!”
我哭着冲进房间,把门甩上。
可无论怎么心理暗示,耳边一直回荡着我爸最后那句话。
我满脑子都是妈妈,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即便已经摆脱对亲生母亲的执念,也还在与没有妈妈的痛苦作斗争。
可是对妈妈来说,我只是个累赘而已。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样的是累赘,陈真却不是?
为什么大家都说我好,我却还是被嫌弃?
可再如何愤怒不甘,这个事实也无法改变。
陆老师真的很好,她为陈真牺牲了太多。无论是出于爱,还是出于责任心,她终究没有抛弃陈真。
假如她抛弃了陈真,像我的生母那样狠心,我也不会希望她做我妈妈。我正是看见陈真被照顾得很好,才喜欢陆老师的。
可是陆老师不抛弃陈真,我爸就不会愿意,她仍然无法做我妈妈。这就陷入了两难境地。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再次陷入了迷茫。
明天我该以什么姿态面对陆老师和陈真,继续献殷勤吗?
可是有什么用呢?
现实情况摆在那里,我再怎么殷勤,他们也结不了婚,都是白费功夫。
我爸是很果断的人,认定的事不会改主意的。
陆老师也没有漂亮到让我爸失去理智的地步。
就这么胡乱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中又回到了在办公室外偷窥的那一天。
陆老师打骂完陈真,自责不已,抱着陈真痛哭。而陈真面无表情。
她的眼珠机械地一转,目光投向窗外的我,咧开嘴,白白的脸上出现一个阴冷的笑。
我想逃,却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看着她笑得越来越夸张,越来越扭曲……
我猛然惊醒,吓得冷汗涔涔。
那一夜,我坐在黑暗中,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要是陈真消失就好了,这样陆老师就能全身而退了。
要是陈真死了就好了。
我用力甩了甩头,想忘掉这个可怕的念头。
但却一夜无眠。
6
那天之后,我一边思考下一步对策,一边继续对陈真示好。
陆老师对我还像往常一样,可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自在了。
我爸虽然委婉,可对陈真的嫌弃不言自明,这是人之常情。陆老师也是明事理的人。
但无形的隔阂仍然会产生。
几天后,陆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和我聊了一会学习,最后说现在初三了,大家学习都忙,给陈真讲题会占用我大量的时间,不想太麻烦我。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同学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就这样拉扯了一段时间,陆老师也没有办法,只能随我去了。
课间我坐到陈真旁边,给她演算一道数学题。
她低着头,马尾垂下挡住了侧脸。我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有些心不在焉。
旁边同学揶揄道:“又给女朋友讲题啦?”
以往我都不搭理这种玩笑的,这一次我倒认真考虑起来。
干脆不要肖想兄妹关系了,我就娶陈真好了。这样陆老师变成了我的岳母,也算是妈妈了。
我爸肯定不会同意,那我索性就断绝父子关系。
可我才 15 岁,到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很多年,遥遥无期。
而且扪心自问,我真的愿意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吗?
我不愿意。
我对陈真好只是做给陆老师看。我不光不喜欢她,甚至还讨厌她。
讨厌她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讨厌她那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讨厌她不给陆老师任何回应,肆意浪费珍贵的感情,浪费社会资源,讨厌她一无是处还要拖累别人……
总之这个对策行不通。
那还有什么办法?
我又想起那一晚,罪恶的念头。
我总想忘掉它,可这念头只要出来了,就无法遏制。
它时隐时现,总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跳出来,表现出它的可行性,不断地告诉我,这是最好的、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绕来绕去,总会绕到这里,直至我被阴暗完全吞噬。
杀人,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汇。
可是杀了陈真,算是为民除害吧?
其实陆老师潜意识里也想解脱,她一直靠责任心强撑着。
她肯定也会有——哪怕只有一瞬间——有过假如没有陈真就好了的心思吧?
可她被名为“母爱”的枷锁束缚着。
我也是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了。
这是最后的办法。
一旦开始郑重思考杀人的问题,我也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一旦突破了心理防线,思维就失去了控制,开始向着无尽的深渊不断发散——
要想神鬼不知地杀了陈真,就得伪装成意外或自杀。
自闭症患者本身就有可能产生自杀倾向,甚至都不需要过多铺垫,就会让人联想到这个原因。这是天然的有利条件。
我留意周边的高楼与河道,适合自杀的地方有很多,但是一路上监控也很多,我如果带她去,就没办法全身而退了。
何况陈真除了上课,都是和陆老师在一起,我也无法将她单独带走。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陈真自己愿意去死。
自己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机会就多了,比如课间走出教室直接往楼下一跳。就算陆老师看得再紧也防不住。
这很难,我只能试一试。
我大量查阅心理书籍,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催眠,但是这不现实。
一方面我是个初中生,再怎么学习也达不到心理医生的技术要求;另一方面催眠需要一个安静密闭的环境和一段不被干扰的时间,还是那个原因,我没法把陈真单独带走。
我能做的只是诱导,给她施加精神压力。
我趁着课间讲题的时候,在陈真耳边悄悄说——
“同学们都说,你太笨了,你妈妈被你害得好惨。”
“她一辈子都浪费在你身上了,她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不过我是觉得你挺不容易的,可以坚持到现在。假如我是你,我早就自杀了。”
“反正也治不好,也看不到未来,如果是我的话,真不想拖累妈妈。”
……
我可以放心地给陈真心理暗示,灌输厌世的想法。她不会告诉陆老师的,她根本就不说话。
可是要诱导一个人自杀真的很难,很多因素不可控,不知何时会起效,尤其对象还是一个脑子本来就有病的人,灌输进去的东西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折扣,还得避开旁人。
那时候我的心理也出了问题,每天说坏话,我也很难过。
说了那么多,陈真也没反应,我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女情深。最后我也不想再说了。
上了初三,学业更加繁忙起来。我每天完成学习任务就已经身心俱疲,还要分出心神去想陆老师的事。
我紧紧抓住那点渺茫的希望,不想让它破灭。
一定还有办法。
我陷在困境里,可这对母女却好像找到了一条新路子,正在紧锣密鼓地探索中。
以前放了学,我总要去陆老师办公室磨蹭一会,可现在一放学,陆老师和陈真就走了,办公室门紧紧锁着。
初三地理课变少了,陆老师出现的频率渐渐变低。同时陈真也开始频繁请假。
偶尔看见陆老师,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
这是为什么?
本来陆老师是很担心陈真的升学问题的,最近却豁然开朗了一样。
我总是看着空置的前桌出神,想着这对母女究竟在忙活什么,是放弃上学了,还是在躲我。
越想越痛苦,看不到她们的每一天,我都在焦灼的痛苦中度过。
没必要躲我吧,为什么要躲我啊?
我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不,应该和我无关,她们有自己的生活节奏。
我算老几啊。
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在痛苦罢了。
再次见到陆老师,她和陈真都晒得有点黑,说是去户外徒步了。没想到她们消失半个月是去做这个。
陆老师看着心情很好,热情地与我打招呼,还请我去她家吃饭。我连忙答应。
之前也去过几次,尤其是准备地理竞赛的那段时间。我很喜欢去陆老师家吃饭,可这一次我却有一种预感。
估计是最后一次了。
她们小区很破旧,以前是单位分配的公房,后来自己掏钱买下。因为太老了,也没人管理,基础设施跟不上,私搭乱建严重。
她们家住五楼。家里也很乱,目之所及全部都是书籍,有教学用书、各类名著、自闭症相关书籍。
地上还散乱摆放着很多绘本,我每次来都在那个位置。
陆老师说过,有些东西一定要放在固定位置,否则陈真会不安。这就是自闭症的刻板行为。
陆老师喜欢整齐,但不得不迁就女儿的要求。
我帮着陆老师一起做饭,端菜出来时,看见陈真正端坐在电视前。
她在看一个户外求生的纪录片,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她抬着头,很专注。
我觉得奇怪,很少能看见陈真抬着头的样子。
陆老师说,前段时间,她偶然发现陈真对户外类纪录片很感兴趣,就带她出去玩了几次。结果发现她在野外很放松,动手能力很强,会钓鱼、用草编垫子、搭建简易炉灶,连钻木取火都一学就会,性格也开朗了不少。
她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女儿的天赋所在。
所以她们这段时间经常请假,是去户外玩去了。
我感到匪夷所思,在我这么痛苦的时候,她们竟然在外面玩,还研究什么钻木取火?
陈真的天赋就是当原始人?真是可笑。
但我也只能表现出惊喜的样子,为陆老师高兴。
陆老师说,自己以前精神太紧张,总是逼着女儿学这个学那个,想让她尽快正常起来。自己紧张,搞得陈真也紧张,反而不利于治疗。比起在人堆里,陈真更喜欢大自然。
陆老师表示,她已经想通了,陈真不擅长在学校学习常规课程,以后就打算带陈真多出去走走,边玩边学。自己是教地理的,教起自然知识也得心应手。
她家在乡下有块宅基地,祖辈过世后,老宅多年不住人,已经塌了一半。那里依山傍水,风景很好。她打算在那边重新建个小房子,以后母女住过去。
陈真幼年还没确诊自闭症时,就很喜欢回老家,住到那边也有利于治疗。
乡下的房子已经动工了,这段时间她们也经常回去看看进度。
现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只要陈真开心就好。
我问陆老师她的工作怎么办,她说到时候再看,也可以调到乡镇学校。
可那地方在邻省的山坳里,虽然算不上贫困县,但经济比这里差远了。
她可是特级教师,她真的甘心吗?
我死死盯着她的表情,想从中找到除了愉悦以外的情绪,可是没有。她毫不迟疑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如果她们回老家了,恐怕我一辈子都见不到陆老师了。对此我十分恐慌,而陆老师面色如常。
她就这么决绝吗?她明明夸我聪明懂事,夸我是好孩子,可她对我却没有一丝留恋。
我恍惚地吃完这顿饭,呆立在客厅中央,看着陆老师收拾碗筷,忙忙碌碌。
她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却好像一个虚影,无论如何靠近,都无法抓住她。
就像多年以前,我在重病的梦魇中看到的妈妈。
她们都会义无反顾地离我而去。
饭后,陆老师陪着陈真一起看纪录片,边看边教她各种户外知识,教她观察地势,观察动植物,怎么利用北斗七星辨别方向,怎么收集淡水,怎么辨别风向等等。
陈真还是一言不发,但表情柔和了些。她看看电视,又看看妈妈,就是不看我。
她根本就是无视我,我之前在她耳边讲了那么多,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看着她们其乐融融,我越发感到孤独,越发感到她们密不可分,我只是个外人。
这顿饭确实是最后一顿,陆老师郑重感谢我这两年的帮助,她嘱咐我好好学习,后面她们要奔着新目标去了,多半不会再见了。
我辛辛苦苦这么久,到头来就是一场空。
她们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
唯一的希望落空了,以后我该做什么?
做什么都了无生趣。
我走到她家窗边,看向漆黑的夜空。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云。
我想到了死。
我低头看,却看不到楼下,视线被防盗窗和空调外机挡住了。
故事不能就这样结束。
7
我知道陈真不喜欢我。
曾经有一次我给她讲题目,她在草稿纸上写下三个字——
你很臭。
我惶惑地问她为什么。
她画了一支烟,而后抬眼,一眼看穿我,又垂下头。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她知道我抽过烟。
小学的时候,因为被妈妈抛弃,我自暴自弃,逃课去黑网吧。
跟网吧里的社会青年学会了抽烟,就几次,也没有上瘾。
初中我就告别了过去,用心经营自己,做一个好学生。
自以为脱胎换骨,以前走过一小段弯路,谁能看出来呢?
可是说到底,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和没做过的时候肯定不同。
那些熏人的烟雾曾进入过我的胸腔,难以代谢的尼古丁驻留在我的肺上,我吐出的气息就与旁人有了微小的差别。
别人闻不到,陈真闻到了。就算我仔细刷牙,喷口腔喷雾,她也能闻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开导陆老师,说陈真其实很细心的原因。
我无法彻底告别过去,一个坏了的人就是坏了,没办法变成一个完整的好人。
我就是一个坏孩子啊。
两个月后,初冬的一个晚上,半梦半醒间,我听见救火车的声音呼啸而去。
看向窗外,夜空尽头隐隐是一片红光,染红了天边的云。
烟雾盘旋上升,融进云层里,天地相接,仿佛是梦中的场景。
那是一场惨烈的火灾,发生在一处公房的五楼。
家中住了一对母女。
事故发生在深夜,又因为小区疏于管理,私搭乱建严重,汽车停放混乱,救火车在外围耽搁了一会才到达事故现场,所以火势没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控制。
事后调查原因,是空调外机电线的绝缘层老化引起的火灾。事故家中有大量书籍,这些都成了引火物。那一晚风很大,也导致火势蔓延迅速。
经多方认定,这次火灾是一场意外。
是吗?
日本作家江户川乱步说过,越是单纯的意外,越可能是精心策划的谋杀。
不过我没有精心策划,我只是顺势而为。
最后一次在陆老师家吃饭,我站在窗边看到了那个老旧的空调外机,也看到了老化的电线。
窗边就是书架,家中又有大量书籍,这些原本就算消防隐患。
后来,那根电线,那些书,时时出现在我眼前。
告诉我,算了吧,都算了吧。
那对母女不会得到幸福,她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在苦难中挣扎罢了。
我也得不到幸福。
何苦呢?
在那个起风的深夜,我去了那个小区。
那小区监控盲区多,路上空无一人。
我站在五楼的黑暗中,平静地抽完一支烟。
然后戴上手套,从楼道窗户钻出,沿着楼体爬到了向北的窗户外,踩在安放空调外机的平台上。
我看见了那根电线,看见了防盗窗内敞开的窗户,还有窗边的书。
一切都合乎时宜,是我送去了那场火灾。
事后没有人发现,事故原因也正如我所料。
我本想就此终结这一切。
却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步,事情还能有转机。
那是我不敢肖想的愿望——
事故中只有一人幸存,是陆老师。
8
陆老师和陈真是分房睡的。
两个房间相邻,陆老师睡北边房间,陈真睡南边房间。
当天夜里,火势发展得很快,客厅短时间之内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正常人都知道,假如摸到房间门把手很烫,就意味着门外火势凶猛,是绝不能开门出去的。
可陈真不是正常人。
她遇到危险很害怕,想去找妈妈,于是打开了房门,直接就被扑面而来的大火吞噬了。
最终只有陆老师一人幸存。
这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我破釜沉舟的做法竟换来了想要的结果。
这是上天的恩赐。
几天后,我出席了陈真的葬礼。
陈真患病多年,很多人怕惹上麻烦,疏远了这对母女,所以出席的亲友不多。不过陈真父亲那边也来了几个亲戚。
那些亲戚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陆老师。
警方也有过短暂的怀疑,因为自闭症家庭不堪重负杀死自闭患儿的案例并不少。
但没有迹象表明陆老师已不堪重负。
她确实有崩溃的时候,但总的来说心态都比较积极。事故发生前,她还和女儿一同憧憬新生活。
不管问谁,大家都会说这是一个好母亲。
现场痕迹也表明,这确实是一场意外。
只要是深入了解过情况的人,都能对这位母亲的境况感同身受,都会从积极的角度看待这件事,认为这是上天帮忙,帮助这位母亲解脱,也帮助那不属于人世的孩子回到星星上。
有一瞬间我也在想,那一夜发生的事或许真的是梦吧,我没有做坏事,我只是梦想成真了。
可我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有两处烫伤隐隐发痛,是那夜在楼道中抽烟,烟烧到了烟嘴处却没有发觉。
我连忙把手塞进裤兜,惶然抬眼,就看见那张高悬的遗照。
陈真的遗照是她的入学证件照,我早已记不清长什么样了,只记得那张黑白分明的照片上,她面无表情地、牢牢盯住我的目光。
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会长久地注视着我。但这次是我想逃避,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别开了眼睛。
遗照下摆着她的棺木,没有瞻仰遗容的环节,她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结束了,都结束了。
仪式过后,我快步走到陆老师身边。
陆老师很悲伤,她不停地责问自己,为什么那天睡得那么熟,为什么自己发觉得那么晚……
我说,因为你太累了,一直以来你都太累了。
我扶着陆老师往外走,走出殡仪馆。
阳光直射下来,刺得眼睛发痛。
短暂的眩晕过后,我看见爸爸的车停在路边。他靠在车边等我。
他目光沉静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陆老师,没什么感情地说了句:
“节哀。”
9
陆老师请了长假。
我消沉了很久,学习无法集中注意力,经常走神。
我总是在想,陆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好几次,我驻足在她家楼下,抬头只看见五楼黑洞洞的窗户,和熏黑的外立面。
那场火灾过后,陆老师没有回家。她本来就不准备住这儿了,估计也不会修房子了吧。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就和当年妈妈再婚后,我找不到妈妈一样。
就这么恍惚地过了一个月,陆老师回学校了。
我连忙去办公室找她。
她身形瘦了一圈,面容憔悴,看着状态很不好,但还是淡淡地微笑道:“贺嘉,谢谢你。”
她的确放弃了以前的住处,仅仅回去收拾一些幸存的物品,就已让她痛彻心扉,可见放弃是最好的办法。
目前她租房独居,换一个环境就不会太伤心。
老家的房子还在建,陈真却已经不在了。陆老师没让停工,还是继续建,但不用太紧迫。
我知道她会走出来的,她是很坚强的。
我应该要开心,但我却开心不起来。我只是重新变得耳聪目明,自然而然地做着接下来该做的事。
自然而然地为了实现我未竟的愿望而努力。
我和我爸说:“我想要陆老师当我妈妈。”
我爸眉头紧锁,沉默良久,问:“你确定?”
我坚定地看着他,没有多说。
10
我爸对我简单粗暴,但追求女性却很细致。
他会照顾到对方的情感需求,用心陪伴、倾听、沟通,成为一个称心的朋友,再逐步走进她心里。
等到对方敞开心扉,才开始砸钱送礼物,讲自己的奋斗史,像孔雀开屏一样展现各方面的实力。
我爸追求陆老师时,我也在努力学习。
半年后,我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我爸带陆老师来家里吃饭。
比起半年前,陆老师的精气神恢复了很多。
这是她第一次来我家,证明我爸的追求已初具成效。
我熟练地做了一桌菜,都是陆老师喜欢的。
陆老师没想到我不光学习好,生活能力也很强,对我更加刮目相看。
饭后,我乖巧地跟陆老师汇报上高中后的学习计划,询问她的建议,把提前买好的教辅书拿给她过目。
陆老师看了我的书架,发现我除了教辅书外,还有一块地方放了好几本心理学书籍。
她随口问:“你还研究心理学?”
我强自镇定道:“网上做活动买的,看过一点。”
那是初三时特意买的。那时我研究心理学,是想诱导陈真自杀。
但心理上的东西太玄妙,最后没有继续下去,还是亲自动了手。
这半年,我又看起了心理学,这次是为了遗忘。
没人会想到,我为了考上最好的高中花费了多少努力。
我不光要拼命学习,还要承受精神上的重压,那是我做了坏事的后遗症,是反噬,是创伤应激。
每一天,陈真都出现在我梦里,把我折磨得无法安睡。
她是那个坐在我前桌的消瘦背影,我伸手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看我,白白的脸上没有五官;
她是高悬在殡仪馆中央的黑白遗照,耷拉着嘴角,眼珠向下,她面无表情地,牢牢盯着我;
她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挨她妈妈的打,毫无感情地伸着长脖子干嚎,表情扭曲而诡异,她看向窗外的我,忽而咧开嘴笑;
她被大火吞噬,雪白的皮肤被烧到脱落,烧到焦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大火中,看着窗外的我,咧着嘴笑。
……
我不得不服用安眠药以获得昏迷一般的睡眠,陈真却还会在凌晨的梦中出现。白天我又得吃提神药才能有精力学习。
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我还给自己加了超量的课外作业,以填满生活的空隙。
我不停地学习,埋头在虚幻的题海之中,好让自己没有思考现实的空间;周末又会看心理学书,以获得内心的平静。
人是有自我保护机制的,经受过巨大的打击后,会选择性地遗忘一些事。
不到最后,前述内容我也无法一五一十地回想起来。
总之在当年,初三的最后,我度过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时间,丢掉了大部分的我,才能带着堪堪愈合的伤口走出来,回归正常生活。
我考上好学校,迎来憧憬已久的母亲。
后来,陆老师经常来家里吃饭,辅导我功课,和我一起看书。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延宕下去。
又过了半年,爸爸和陆老师结婚了,我也能改口了。
为了叫这一声“妈妈”,我不知道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妈妈住进来后,家里变得温馨很多。
尽管她还不能做到发自内心地爱我,但是她知道怎么经营和谐的家庭关系,她拥有很强的表达爱的能力。
我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由内而外变得从容起来,像每一个家庭美满的孩子一样。
我不必再为了掩盖什么而战战兢兢,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妈妈的爱。
每天回家进门的那一刻是最幸福的,我总会喊一声:“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就会从某个房间探出头,回应我。
只要看见她温柔的笑脸,一切都值得。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太顺利了。
经历了那些事,生活当真能如此风平浪静吗?
11
妈妈并没有完全走出来。
她经常望着某处发呆,默默流泪,尽管她从来没有提起过陈真。
还时不时打电话回老家,关心建房的进度。
每次看到她压着声音打电话,我都会很害怕。
我已经是个高中生了,长得比她还高,却会像孩童一样蜷缩着躺在她的膝盖上,问她为什么还要建那个房子。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总要留下一点过去的痕迹。
为什么要留下过去的痕迹,为什么不能向前看?
但我同样做不到。
右手指尖的烫伤已痊愈多年,却仍会在某一刻突然发痛,这是过去的痕迹,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证明。
梦魇中的陈真也从未离开,只有面貌变得模糊了,带给我的恐惧一如当年。
我只能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这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有意识地要求自己,要了解妈妈的一切,并且接纳一切。
我试着去理解她,去接受她老家房子的存在。
我伏在妈妈的膝盖上,问她,那是个怎样的村子,老房子长什么样,以前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
妈妈一一告诉我。说出来后,她也好受很多。
高二后的暑假,妈妈带我去她老家玩,顺便看看房子的情况。
那地方偏远,藏在小山坳里,依山傍水,风景宜人。
但村子已经没落了,大片田地荒废,杂草丛生。
年轻人都走了,只剩一些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
妈妈的房子已建成大半,它临近的人家也是塌的塌、荒的荒,因此显得僻静。
妈妈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没什么大问题,就不打算久留,带着我住到了镇上。
小镇的夜晚有银河,我和妈妈坐到宾馆楼顶观看。
妈妈指着西北方向,告诉我北斗七星在那里,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她想起她曾经也教过陈真。
面对着浩瀚无垠的星空,妈妈终于敞开心扉。
她哭着对我说,她很想她。
我慌乱得不知所措,只能握着妈妈的手,干巴巴地说些安慰的话。
我知道陈真的墓地就在老家,但妈妈顾虑我,没有提起。此刻她的情绪有了出口,便再也刹不住。
她说想去扫墓,我连忙答应。
翌日一早就去了。
陈真墓碑上的遗照仍是那一张,嘴角垂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梦中总是出现的身影再次有了实感。只一眼,我就腿软地想要跪下,不敢再抬头。
妈妈专注地烧着纸钱,和陈真说话,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
中途她接到爸爸的电话,起身去远处接电话了。
趁着这个档口,我给陈真磕了三个头。
我埋头在草里,低声说:“陈真,你放过我吧,别再来找我了。我对不起你,我也是没办法了才会那样做。
“我太想要妈妈了,我也不容易,你放过我吧……”
期间兜里的手机响了又响,我都没听见。
直到离开墓地,我才恍惚地拿起手机,看到我爸发了很多信息,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他,过几天。
暑假时间多,没必要太早回去。我喜欢和妈妈在一起。
我们在附近景区又玩了两天,才回家。
到家就看到我爸脸色不好。
他看不惯我粘着妈妈,觉得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有男子气概,但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他看不惯的其实是妈妈。
他对妈妈并不亲近,结婚两年相敬如宾,他时常会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这两年来,一切看似顺利,但总有一些让人在意的鲠,不至于堵着什么,但就是感觉不舒服。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和爸爸说想要陆老师当我妈妈,爸爸表现得很犹豫,虽然最终还是如了我的愿,可他为什么要犹豫?
他原本就对陆老师有好感,也分明说过假如陆老师孤身一人,事情会简单很多,他又为什么要犹豫?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问爸爸原因。
我爸说:“别管那么多,好好学习。”
可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就像是我爸并不喜欢陆小云,是为了我才去追求她的。
我所期盼的是一个其乐融融、没有嫌隙的家庭氛围,就像我爸出轨之前那样。我的生母无法容忍,做不到装聋作哑;可是换了一个妈妈,对爸爸之前的破事一无所知,却仍然回不到从前。
每个人都好像各怀心事。
我问我爸:“你是不是对妈妈有什么误会?”
“误会?算不上。”爸爸说,“我不能简单评判一个人是坏人,也不能随意认定是好人。人性是复杂的。这些年我对你的关心很少,你也看不上我的关心,陆小云总得来说挺好,可以当一个好妈妈。”
我说:“她就是很好啊。”
可为什么被他说得那么别扭?
爸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再多言。
类似的对话我们进行过多次,最后都是这样不了了之。
直到有一次,我俩单独在外吃饭,爸爸兴致一高,喝多了,话也多了。
他说:“我见过自闭症儿童,看着冷漠,实际单纯,得了这种病就是这样,他们的世界很简单,但对亲人来说就是灾难。摊上这么一个孩子是很绝望的。
“如果想要摆脱这种孩子,有什么办法吗?我想有一个。
“他们就像一张很难画上图案的白纸,但是一直坚持不停地画,总会多多少少留下点痕迹。比如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反着教他们,一直教,坚持教,有一天就会派上用场。
“比如告诉她,碰到门外有火灾时,如果摸到门把手很烫,就要开门……”
我爸幽幽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意有所指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
“爸,你在说什么?”我震惊且愤怒,“妈妈不是那种人,她对陈真的爱是真的,她不可能做那种事。你不会也怀疑是她自导自演放的火吧?警察都说是意外了啊!”
说这话我是很有底气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场火灾的原因。
可我的思维又不受控制地想到,爸爸说的办法和我当年的做法何其相似,本质上都是诱导一个心智有问题的人自己赴死。
说到底,关上门来,妈妈和陈真的相处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也无从知晓,我最多只在学校办公室门外偷看过。
但我就是觉得,她不会那么做,她是一个好妈妈。
“随便说说而已。”爸爸无所谓地说,“我没有质疑那场事故的认定,也觉得她不会那么坏。但人性确实经不起考验。
“自闭症家庭是很压抑的,那种痛苦常人难以忍受。对孩子的爱会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不断消磨,而责任不会,责任只会越来越沉重。
“她或许不会刻意纵火,但不代表她不会顺势而为。那场意外是个好时机,不是吗?她说她太累了,睡得很熟,发觉着火时已经晚了,真是这样吗?
“陈真打开自己的房门去找她,却没能打开她的门,这或许意味着她的门当时是反锁的。家里就她和女儿两人,为什么睡觉还要反锁房门?”
我再次反驳道:“你又不是消防员,怎么知道当时的情况?当时火那么大,陈真开门出去就是火,哪里还到得了另一个房间,离得再近也很难吧。就算像你猜的一样,她把门反锁了,谁规定睡觉不能锁门呢?
“爸,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不能侮辱她的人格。她很爱陈真,十几年如一日地爱她。事故发生之前,她们刚刚找到生活的目标,她发现陈真有户外生活的天赋,就带她出去玩,还打算搬回老家住,甚至不惜放弃现在的工作,她们满怀希望地憧憬着新生活,谁能想到会有这种飞来横祸?”
爸爸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被我说服的时候,他平静地开口:
“假如我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一个人,在野外制造意外是最方便的。我也会提前一段时间开始铺垫,向外宣扬我们喜欢户外生活,喜欢徒步。至于回老家住,你也去她老家看过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心里没数吗?”
我简直要崩溃了,怒道:“你、你这是阴谋论!她们母女都这么惨了,为什么还要编排她们?要真像你想的那么坏,你怎么可能会娶她,就不怕她害你?你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这样乱编故事觉得很有意思吗?”
果然是油腻男,喝多就上头,满脑子恶趣味。
但我爸的神情其实一直很平静。
他说:“我不能简单评判一个人是坏人,也不能随意认定是好人。人性是很复杂的,经不起考验。如果陆小云真的有心害陈真,我也能理解她,我知道她是个好母亲,只是被逼到绝境了。
“现在考验她的东西没了,她自然也会变得平和起来。我带给她全新的人生,让她重归正常人的状态,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爸爸从容地结束了这次谈话,过几天又出差去了,留我一人心烦意乱。
他提出了三种猜想,没一种是好听的,都是对妈妈的恶意揣测。
可让我心惊的是,那些揣测并非毫无道理。
12
那之后,我总会想起爸爸说的话。
那些让人在意的鲠,非但没有消失,还更加凸显了存在感。
而一旦代入那种前提,我对妈妈的感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陈真死后,她确实很悲伤,但好像也没有那么悲伤。
仅仅半年,她就走了出来;又半年,她就投入了新生活。
她流下的泪中,是悲伤居多,还是愧疚居多?她会在伤怀后的某一刻,为了新生活而庆幸吗?
一旦这样想,我的世界观也随之崩塌了。
我所爱的妈妈不该是这样的,她是坚强无私的伟大母亲,她不该是这样的。
妈妈不完美的可能性,不会减轻我对陈真的罪恶感,只会让我更绝望,让我觉得这些年的努力或许只是建立在假象之上的笑话。
我开始有意识地回避妈妈,妈妈似乎也有所察觉,对我也越来越冷淡。
也不能说是冷淡,也许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只是之前我太过热情,妈妈不得不给予对等的回应,给了我情深的错觉;现在我不找她,她也不找我,她对我的感情本就仅此而已。
多年来,我被害死陈真的痛苦反噬着,只能靠着这点勉强求得的母爱苦苦支撑,以达到脆弱的平衡。
可现在,就这点母爱也岌岌可危。我不确定我是否拥有过,也不确定它是否如我想象中纯洁,我被这种不确定性架在半空不上不下。
我既想要远离妈妈,又害怕她离我而去。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矛盾呢?
我痛苦到无心学习,也无心生活。
高二暑假快结束的那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终日浑浑噩噩,夜不能寐。
又生了重病,发烧发得神志不清。
半梦半醒间,听到妈妈的脚步声正在耳畔。
我哭着喊妈妈,伸手想拉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不少胡话。
可妈妈只是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我,无动于衷。
我害怕她再次离开,拼命祈求她不要走。
她最终还是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从睡梦中醒来,就看见妈妈坐在我床边。
她垂着眼睛,拿一块凉毛巾给我擦汗,喂我吃退烧药、喝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我喊了声:“妈妈。”
她没有应答。
我想要问些什么,但我太累了,很快又睡过去。
第二天,妈妈就恢复了常态,我的烧也退了。
一场重病痊愈,我好像又遗忘了很多东西。
我不再纠结于母爱的不确定性。我想通了,很多事真的没必要深究,就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会好过很多。
我还像以前一样粘着妈妈,妈妈也给我积极的回应。
新的学期快开始了。时间一直向前走,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至于那一天,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坐在床边给我擦汗的妈妈,表情是那么冷漠。
13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一年。
我高考发挥得不好,只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学,好在爸爸妈妈都还满意。
大一上学期结束,我回家过寒假,得知妈妈老家的房子已全部完工了。
爸爸在外地出差,由我陪妈妈回去验收房子。
我在通往小镇的大巴上昏昏欲睡。车子一路颠簸,开进了深山的夜里。
寒风阵阵,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冬天。
我又梦到了过去的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我浑身发抖,缩着脖子往妈妈那儿靠。
妈妈就拿了件外套,轻轻给我盖上。
凌晨时分,我们才抵达。
这栋重建的老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林间,在黑夜中看不清形貌,像是某种庞大的未知生物。
妈妈打开房门,而后落锁,开灯。
晃眼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努力睁眼适应光线。
看清房间的布局后,我吃了一惊——
竟和之前那起火的房子一模一样。
随后我后脑一疼,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过了整整一天,是次日夜晚了。
我坐在客厅中央,余光看到妈妈正在家中忙碌。
她从书架上拿下很多书,随意地散放在各处。
遍地都是书。
我说:“妈妈,你在忙什么?”
想站起来,才发现我被绑在了椅子上。
妈妈闻声抬头,语气平淡地说:“你醒了。”
我的心跳得极快,带着椅子颠动挣扎。
我似乎预感到妈妈想做什么了。
于是我问:“你都知道了?”
“嗯。”
可她的表情是那么平淡,眉眼间也是少有的放松。
这些年她的眉间总是蹙着,导致有了纹路,现在完全舒展开了,目光慈悲得像一尊佛。
我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说:“上次来的时候。”
上一次是去年暑假,妈妈带我来老家。
在小镇宾馆的楼顶,她哭着说,她很想她。
她说,那么大的火,她该多疼啊。
我手足无措地安慰妈妈,次日陪她去扫墓。
一瞬间我就明白了,我是在哪里露了陷。
多年来,我被梦魇纠缠,心里有鬼。爸爸工作忙,不着家,没发现什么异常。
但妈妈心细,她或许早有怀疑,只是缺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次她带我去扫墓,是早有预谋的。
扫墓中途,妈妈说我爸打电话给她,就走到远处接听,单独留我在陈真的墓旁。
她知道只有我独自面对陈真时,才有可能说出真话。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我被心事压得喘不过气,见了陈真就忍不住下跪。
我给陈真磕头,向她忏悔,祈求她放过我。
兜里的手机频繁提醒,我都听不见。
当时我神思恍惚,没有意识到另一个关键点。
我爸打电话的习惯比较古板,他打电话的时候就是打电话,只会把手机贴在耳边,不会一边打电话,一边发信息。
当时我的手机一直在响,都是我爸发来的信息,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这就意味着,妈妈走到远处接听的那个电话,不是爸爸打的。
是她自己打的。
她带了两部手机,用第一部给第二部打电话,把第一部手机放在墓碑下的杂草中,装作接听第二部手机,走远了。
她就用这个简单的监听器,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想到这里,我也释然了。
这些年我过得很累,似乎也一直在等那只靴子落地的时刻。
我说:“你这次把我带来,是想杀了我给陈真报仇,是吗?”
这话说出来时,心脏震颤着发痛。
妈妈不置可否,只是拉了把椅子,坐到我对面。
她说:“有些事,想跟你说说。”
我庆幸的是,爸爸煞有介事地猜了那么多,全是错的,大错特错。
14
妈妈的讲述——
贺嘉,今天我和你讲讲以前的事。
你初中的时候问我,陈真上一次叫妈妈是什么时候,我说是两年前。当时你很不平,不明白我对陈真这么好,为什么她连一声妈妈都不肯多叫。
但其实对我来说,我反而害怕她叫妈妈。
因为往往是在情况危急的时候,她才会叫妈妈。
陈真单纯、冷漠,却有别扭的自杀倾向。她会在不经意的某一刻感受到我的情绪波动,然后想到去死;而真正身处险境时又会害怕,害怕了就会叫妈妈。
她五岁那年,有一门语言干预课程上完了,我去交费续课。老师劝我别续了,换别家课试试。我只好带着陈真走了。
一路上我难过得不说话。走到大路上时,陈真突然挣脱我的手,往马路中间跑。当时我吓坏了,赶紧去追,又被快速开过的几辆车拦住了去路。
那短短几秒时间是如此漫长,我只听见到处是喇叭声、刹车声,几乎不敢往那边看。
等那几辆车开过去,我就看到陈真僵直着站在车行道分界线上,惊慌失措地喊妈妈。
我冲过去抱起她。几个车道的司机停下来让路,摇下窗户骂我怎么当妈的,孩子都管不好。我埋着头,赶紧抱着陈真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说话,也是第一次叫妈妈,我本该高兴,却成了我的噩梦。
又过了几年,她在特校被其他孩子欺负了,我赶到学校找老师理论,没注意陈真跑出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就听见走廊上哄闹一片,隐约还听见一声“妈妈”。
当时陈真翻出了走廊,抓着栏杆踩在楼体外沿,只要松手就会掉下去。那一刻她害怕了,僵直地站着,紧紧抓住栏杆,喊妈妈。
那一刻我心跳都要停了,纯粹靠身体本能冲过去,把她拽进来。
这种事还发生过几次,每次都把我吓得够呛。
后来为了更好地保护她,我给家里装了防盗窗,在房间里装了监控,还把她弄到我身边念书,就为了能时时刻刻看住她。
我一遍遍地告诉陈真,妈妈最爱你,千万不能再寻死了,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放弃。
她虽然没什么回应,但她听进去了。她其实很细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自杀过,到普通学校上初中后,学习也很努力。慢慢的,我对她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谁知到了初三,我有一天打开监控,忽然发现她又尝试自杀了。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站得高高的,拿了根腰带挂在窗帘架上。
她非常平静地把头放了进去,没有惊慌害怕,没有喊妈妈,就想无声无息地去死。
我连滚带爬冲进她的房间,把她救下来了。
不敢想象,如果那天我晚一点看监控,会有什么后果。
事后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是看到什么了吗?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吗?她始终一言不发。
我想应该是我给了她压力,普通初中的环境也给了她压力。
我总是想着现在有我照顾她,以后我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总是想着要她尽快正常起来,尽快融入社会。
可是这对她来说,确实太难了,她在普通人的世界举步维艰。
我不该逼她的,只要我活一天,就应该让她快乐一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次以后,我就想通了。我搁置了她的学业,带她出去玩,去户外徒步,回老家看看。
远离了人群,她要自在许多;我放下了执念,也感觉很轻松。
我们期盼着回老家开始新生活。
却没想到是你,把一切都毁了。
15
竟然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了,连带着胳膊和肩膀都在抖。
妈妈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
我回避她的目光,看着地面某处出神,努力消化妈妈刚才说的话。
我没想到。
我没想到陈真是真的有自杀倾向,她根本不需要诱导,她有那么多次机会一了百了,都是妈妈拉回来的。
妈妈救下她多次,牵绊住她,也牵绊住自己,好不容易让她稳定下来,不再产生自杀念头了。
我却在初三那年,每一次课间都在她耳边低语,说她害了妈妈,叫她自杀,不要拖累妈妈。
我以为陈真没听进去,其实她听进去了。
妈妈以为是自己的错,其实根本不是。
都是我害的。
妈妈知道是我纵火,已经恨我了。
要是再知道陈真那次自杀也是我害的,该多恨我啊……
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就盈满了眼眶。
妈妈不知道我的心思,她继续说:
“你放了火,把一切都毁了。
“发生火灾的那一晚,我睡得太熟了,醒来时已经晚了。
“这么多年,因为心事多,我睡觉一直很浅。那段时间放下了执念,心也定了,安稳了——可是我想不通,那天我怎么能睡得那么熟啊……”
她捂着脸,泪水从她指缝间滚落。
“火灾后,警方介入调查,我把房间里的监控给他们了,自己不敢看。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看。
“但我心里总有疑惑,我不明白陈真为什么会开门。
“我教过陈真火灾逃生的常识,明确告诉她,假如门外发生了火灾,而门把手很烫,就意味着外面的火已经很大了,绝对不能开门出去。
“我不明白,陈真那天为什么会开门。
“警察给我的说法是,她是因为害怕,开门是想来找我,当时我太过悲伤,也没再深究。后来我回想起来就觉得不对,陈真害怕的时候浑身僵直,只会站在原地不动,然后喊妈妈,不可能主动跑过来找我。
“警察明明看过监控录像,清楚事情的原委,却对我撒谎了,只嘱咐我好好生活——所以录像里到底有什么?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看当年的录像,我根本不敢面对真相。”
妈妈无法自持,失声痛哭。
“你不要哭……”我说道。
我扭动身体,想往她的方向挪,想去安慰她,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艰难地喘着气,说:“后来你还是看录像了,对吗?那一夜,陈真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妈妈,你告诉我吧……”
妈妈发出一声苦笑,擦了擦眼泪。
她努力克制着情绪,随手从地上拿起一本书,点燃了。
一簇火苗跳动着,她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她说:“我会告诉你的,放心。等我说完了,我们就上路,去给她赔罪……”
妈妈说着,带着那本点燃的书,走向房间各处。
所到之处均升腾起火焰,很快四周就陷入一片火海,所有门窗都被大火封死,腾起滚滚热浪。
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冬天。
在这个冬天,妈妈要杀了我,也要杀了她自己,她要我们一起去给陈真陪葬。
宿命的业火重重包围,我们已没有退路。
她回到客厅中央,重新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神情平淡从容,好似出离了人世的痛苦。
她用无悲无喜的声音,说出了最后的真相。
真相是多么残忍啊。
我初中时做了那件坏事,当时庆幸无人发觉,可后来的几年,我总在噩梦中惊醒。
再怎么做噩梦,再怎么痛苦害怕,我都没有想过去死。我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安排,时间长了我就能走出来。
但当我得知完整的真相后,却绝望得想死。
摄像头被烧坏之前,工作到了最后一刻,将最后的画面实时传送了出去。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中都记录了下来——
那一夜,陈真起身走到门口,发现门把手很烫。
她知道火灾逃生的常识,烫到后立刻后退一步,没有开门。
但她心里很害怕,于是僵直着站在原地,喊了声妈妈。
只喊了一声,就不喊了。
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这样,万一妈妈情急之下开门来救她,就会迎面碰上大火,陷入险境。
可到了这种危急关头,即便不开门,一直在房间里,也非常危险。
她呆立了一会,转身走到窗口,看着窗外摇荡的树影发愣。
出去徒步时,妈妈曾教过她,在野外要如何判断风向。
这不难,只要看树枝摇动的方向。
那一夜风很大,是西北风,朝着东南方向吹,而她的房间正在东南方。
妈妈睡北边房间,她睡南边房间。妈妈把光照最好的房间给她,希望阳光能让她快乐一些。
可惜阳光无法照进她心里。她这一辈子,都在阴霾中独行。
那一晚,面对熊熊大火,陈真最后一次做了去死的决定。这一次她别无选择,她想救妈妈。
救下当时的妈妈,以及余生的妈妈。
她知道那天的风朝她的方向吹,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把东边的窗户全部打开了,然后走到房门口,把门也打开了。
那一刻,客厅的北窗与房间的东窗贯通,空气瞬间形成对流,狂风卷集着火焰与浓烟,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它们顺着风的方向迅速蔓延,草草路过北边的房间,呼啸着一股脑冲向南边,义无反顾地迫近,逼着陈真往房间里节节退去。
被逼到角落的那一刻,她好像真正快乐了起来。
她手舞足蹈、浑身冒火,跑到了房门口,像邀请客人一样挥舞着双手。
她喊道——
“火,火啊!”
“都到这来,别烧我妈妈……”
哀婉而诡谲的,是来自地狱的绝叫。
……
这才是陈真死亡的真正原因,也是妈妈幸存的真正原因。
我以为我放了那把火,是烧尽了腐坏的过去,带来了新生,我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与开始。
我凭什么这么以为?
凭什么高高在上地评判她们的生活,自以为是地操纵她们的人生?
我太卑鄙了。
那个女孩明明有着求生欲,我却把她逼到绝境;
她好不容易鼓起生活的勇气,我却想尽办法诱导她自杀;
她知道如何应对火灾,已经缩回了开门的手,却又被逼得亲手打开了那扇门。
本来妈妈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 本来她们要走向新生活了, 本来她没必要牺牲自己去救妈妈的……
她们本可以快乐地住进这依山傍水的小房子,在这里钓鱼、野餐、看星星……本不该直面那惨烈的结局。
我却横插一杠,亲手捻灭那单薄的希望。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到底是谁?这一切的一切,到底关我什么事?
我到底为什么, 要插手她们的人生啊!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 我哀哀地张着嘴,想哭,想叫,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被人世间遗弃到了真空里,我本就不配发出声音, 不配被妈妈争取, 不配被爱。
我所奢求的一切,全部都是痴心妄想。
我痛得心脏都快呕出来。
火焰逼近,燎断了绑我的绳子。
我挣脱了束缚, 站起来。
妈妈惊恐地看着我,喊道:“不, 你怎么能……”
我径直走到她跟前,最后一次喊她,妈妈。
我说, 妈妈,你别死, 我死就行了。
我脱下外套, 紧紧包裹住她,不顾她的踢打挣扎, 把她抱起来。
我用身体保护她,而后闷着头、冒着火, 一鼓作气冲出了这栋房子。
外面是深夜, 却人声嘈杂。
我将她放到了安全处。
身旁围了不少人。附近的村民端着盆、提着桶来灭火,可惜火太大了,杯水车薪。
现在他们欢呼起来, 为我们庆幸。
我深深地看着妈妈, 说, 我走了。
她恍惚地抬眼,抓着我胳膊的手紧了紧, 又松开。
我拂开她的手, 转身回到了火场。
那是我的归宿。
……
最终,我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神魂脱离身体, 短暂驻留人间。
我在多年的时间与空间中来回行走, 终于回想起那些曾经遗忘的过去。唯有到了这个地步, 我才能获悉完整的故事。
我看到那对苦难情深的母女,看到我惭耻的一生, 看到我爸跪在火场的废墟旁,哭得不能自已。
而我的内心却毫无波澜。
我这短短一辈子, 看不见自己本就拥有的东西,只会去肖想不属于我的感情。
直到现在, 烈火灼心,想的还是妈妈。
我知道我做了那种坏事,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只希望我下了地狱, 能让妈妈痛快些,好好活下去,余生都不要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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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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