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通房丫头。

文摘   2024-10-13 18:38   北京  




























































































































































































































































































































































































































































































































































文/伞阿花伞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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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是什么?”我瞪大了眼睛瞧着面前的人。
“通房丫头。”
他生怕我听不清似的,字字清朗,声声掷地。
罢了,他指了指我,笑眯眯地重复:“你是通房丫头!”
“通房?通谁的房?”
他翻转手腕,又指了指自己,冲我挤了挤眼:“自然是本王的房。”
“本王……”我紧了紧身上的被子,默默念叨了一句,“你是……王爷?!”
“元元是吃酒吃傻了?”他凑过头来在我颈间嗅了嗅,“闻着倒没多少酒气。”
我瑟缩着往后退了退,裹紧身上的被子,屋里的暖炉烧得旺,还泛着香,我却汗毛竖立,冷汗涔涔。
我这是穿越了,穿成了九王爷景晏的通房丫头,元元。
这景晏是个笑面虎,谈笑间便能将人吞吃入腹,最是个不好摆弄的主,我也真是苦命得很。
他见我躲他,反倒欺身而上,从被子缝隙中伸手进来,捉了我的一只手腕,含着笑将酒气都渡进我耳里。
“元元躲什么?本王是不吃人的。”
我抽了两下手,非但抽不出,还险些挣落了被子,露出一片肩膀来。
他反倒是好整以暇,甚至颇为君子地为我将滑落的被子重新拉好。
我恼羞成怒,也不知哪里来的横胆,瞪着眼睛驳他:“王爷怎么不吃人?不过是吃法不同罢了!”
说完了,我才觉出这话里有些暧昧意思,容易叫人会错了意。
他听了反而松开了我,拍着掌大笑起来,笑足了,他点了点我的鼻尖,对我说:“元元,本王最喜欢你聪明。”
真喜欢,也不会仅是个通房了。
然而这话是能想不能说的,说了,便是十成十的蠢货。
“王爷明日还要早朝,还是……”
“春宵一刻值千金,本王早告过假了。”
他半道截住了我的话头。
“我前几日染了风寒,王爷不要渡了病气……”
“风寒?那更要出些汗,好得才快。”
他伸手扣住我的脖颈,我便如同被拎住了后颈的猫儿,再耍不出什么小把戏。
“王爷!王爷!”我慌不择言,连声音都变了调,“我……我身上来着,不吉利……”
我听出自己带了哭腔,身子只隔着一层被,贴在他胸口发抖。
“真的?”
他狼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嘴角的笑如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容不得我说半句假话。
“真的吗,元元?”
他的手无声地滑进被子里,摩挲我喉咙处脆弱的骨骼和血管:“元元,本王才刚夸过你聪明,你就拿本王当傻子吗?”
我终是被他给吓哭了。
“不是……不是……”
我摇头如拨浪鼓,抖得更厉害了,期期艾艾地流了一会儿泪,我抬起头来,委屈地看着他:“王爷,我今晚是逃不过了,是吗?”
他听了我的话又笑,粗糙干燥的手掌抚过我的脸:“这话说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王爷,这帝城之中谁不知道,晚芍郡主是太后娘娘为您选好的佳人,将来是您的王妃。”
晚芍郡主是太后娘娘的外孙女,因着受宠,性子毒辣得很,最是晴雨难测。
她对这九王爷一片痴心,倒是真的,曾有个婢女不过是在景晏面前多戴了一只绢花,便被晚芍下令,绑着青砖丢进了护城河。
“元元,你是怕本王,还是怕晚芍?”
“自然是都怕。”
他闻言轻笑一声:“你倒实在。”
“王爷……”我趁着这个空当,裹着被子跪到了床畔,讨好地抓了他一侧衣袂,低眉顺眼地求他,“王爷,您翻手为云覆手成雨,自然是要什么都成的,何况是女人的身子,只是……”
我强抑住颤抖的身子,仰面看他,哑着声音哀求:“只是,求您趁夜放我走吧。”
他看着我,只笑,不语,看得我毛骨悚然。
“王爷,落到晚芍郡主手上,元元没有命活的。”
他单手钳起我的脸,迫使我与他直视,脸上还是挂着笑:“放你走,可以。”
我深知他的为人,伏在地上静待他的后半句。
“只是,本王不声不响地放你走了,要如何与人交代呢?”
“王爷,这偌大的王府,没了区区一个通房,哪还需要什么交代?”
景晏轻哼一声,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区区一个通房的确不算什么,可我景晏的床上死了女人,若传出去,岂不是败坏了本王的名声?”
他根本就是不想放我走。
我死心地松开他的衣角,认命地靠在床沿流泪。
“元元,本王是人,不是鬼,你不必怕成这样。”景晏展开手,示意我给他宽衣,“你方才说,本王想要什么都成?”
我抬起空洞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他笑着看我,面孔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苍白的皮肤配着森冷的声音,倒真像是鬼魅一般。
“问你话呢!”他的音色冰凉,如蛇吐芯子,却又蛊惑人心,像烈酒灼心,“要什么都成?”
我的心蓦地一沉,手指抓紧了身侧绸缎的被面,闭了眼睛,哆嗦着将锦被扯落。
屋子里不冷,空气挨着赤裸的皮肤,却像在扎人。
我闭着眼,听胸腔里如擂鼓一般的响动,血涌心跳,简直令我按捺不住地想吐。
等来的却是景晏的笑声,这笑声并不阴森,甚至有些悦耳。
他断断续续地笑了好一阵,笑声伴着脚步声向我靠近,停在离我极近的地方,轻薄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挨蹭我的身体。
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这悦耳的笑声背后,是一张冷漠阴鸷的脸。
“元元。”他的手指拨开我凌乱的头发,再划过我冰凉的脸,“本王没你想的那么缺女人。”
那日我睁开眼时,景晏早已离开,只留下赤身委坐在地上的我,和一句不咸不淡、不轻不重的话。
他说:“元元,你是本王的人,要听本王的话。”
他这话摆明了有弦外之音,只是我此时惊魂未定,尚没有闲心去琢磨。
我是穿越而来,自然知道元元的命运。
元元是通房丫头,是王府的丫鬟里地位最高的一个。
而我,只是府里最低微的婢子,跟在元元身边伺候,连景晏的样貌都不能得见。
元元是由景晏亲自选的通房,这夜之后,便做了妾。
三日后王府走水,元元葬身火海,连着我也命丧其中。
这事不消想,也知道是晚芍郡主的授意,可元元想不明白,死到临头还叫着王爷救她。
王爷哪里会救她,她不过是主子们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天意弄人,世事难料,如今,我竟成了元元。
景晏对我说,要听话。
除了听话,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
这里是王府,以景晏为天,想活下去,必定要依附于他。
景晏本没有妾,这些日子,却一次纳了三房妾室。
一房,是皇帝选的,地方进贡的舞女——绫宜。
一房,是太后选的,宫里养着的绣娘——织欢。
另一房,就是元元了。
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我醍醐灌顶,忽然想明白了他话中深意——绫宜是皇帝的人,皇帝忌惮他的势力;织欢是太后的人,太后厌恨他的母妃,只有我……
只有我是他的人!
只是,为何偏偏是我呢?
我想不明白。元元资质平平,更没什么才智勇谋,景晏选她做自己的心腹,实在没什么道理。
更何况,景晏曾听之任之,纵容晚芍将其活活烧死。
元元这颗棋子,景晏究竟想如何摆布?
他这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令人捉摸不透,实在是可怕得很。
夜巡的更夫又在敲小锣了,我仔细听了听,已是四更天。
我刚要起身,却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夜风伴雨,颇冷,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伸手去抓散落在身侧的被子。
景晏的眉细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他穿戴整齐,我却衣不蔽体,看着倒像是我在勾引他。
我将身子伏了下去:“王爷,四更了,元元伺候您更衣上朝。”
“不必了,本王告过假了。”他回手关了门,坐在榻子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去找身衣服穿上。”
“是……是……”我披着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回了自己的小卧。
所谓通房丫头,其实就是夜里头贴身伺候的丫鬟罢了,是因如此,我的卧房与景晏的相通,仅用两块软帐子隔开。
“元元,本王抬你做妾如何?”
景晏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系扣子,手上一紧,竟是将一颗盘扣硬生生扯了下来。
“王爷……”我只着了一件单衣,便挑开帐子走了出去,在景晏面前跪下,“王爷,元元不愿意,元元只想做通房。”
景晏挑了挑眉,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哼,玩味地看着我:“为何?做了侍妾,给你在别院挑一处别致的小阁,不好?”
我将身子伏得更低了:“还是通房方便伺候王爷。”
他轻笑:“你几时伺候过本王?”
“既然没有伺候过,就更没有做妾的名分了。”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竟有片刻的失语。
我额间泛汗,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少顷,他站了起来,迈了几步,在我面前站定。
他抬起一只脚,用一尘不染的鞋尖儿碰了碰我的右手:“手里拿的什么?”
“回王爷,拿的扣子。”
我摊开泛白渗汗的手掌,露出那颗被我扯下的盘扣。
他浅浅地笑了几声,道了句:“看出来,你是真怕了。”
我不敢搭茬。
景晏缓缓蹲下身子,与我对视,端着我的脸打量了一番,忽又含着笑,伏在了我耳畔。
“元元,你的确聪明,去别院并不安全……”他顿了顿,话中的笑意更浓了,“不过,本王的身边……就安全吗?”
至少一把火烧了王爷的卧房,晚芍还没这个胆子。
前狼后虎,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晏是伺机而动的毒蛇,晚芍却是逮谁咬谁的疯狗,当务之急,是躲过三日之后那一场大火!
“元元是王爷的人,自然是王爷在哪里,元元就在哪里。”
我深知景晏此人深不可测,在他面前,装傻充愣,卖弄ṭū¹伎俩,是万万没有好下场的。
唯有小心行事,和盘托出,才是唯一活路。
“王爷。”我壮着胆子捉了他一只手,强迫自己与他对视,“王爷,元元听话,王爷要守,元元就是您的甲;王爷要杀,元元就是您的刀!”
不出我所料,景晏在我这一番话中眯起了眼睛,他森凉的音色慢慢悠悠,伴着眼神在我脸上游弋。
“元元,你刚刚这一番话,可是要犯死罪的。”
我强勾出一抹笑来,紧紧地盯着他:“王爷……难不成想过要放我活吗?”
若我没有猜错,打他选我的那一刻起,便在心中盘算着,何时杀我。
这枚子,是一枚弃子;这步棋,是一步死棋。
或许是夜里风凉,吹得我的满颅燥血也渐渐冷了下来,景晏的用意,我也越想越明白。
他问我,是不是他要什么都成,他想要的是我的命。
他纳了三房爱妾,晚芍必定会起杀心,可绫宜和织欢是动不得的,饶是郡主,也不敢跟皇帝、太后造次。
可我不同,我是笼中豢养的小雀,任人生杀予夺。
我申冤无道、雪恨无门,唯有于烈火中啼出一腔血,随着熙攘的人群践踏,干涸黯淡,不可辨认。
晚芍必定会杀我,是景晏将我送给她杀!
所以,我问他:“王爷……难不成想过要放我活吗?”
他眯着眼睛,嘲弄地扯了一下嘴角,钳住我下巴的手缓缓下移,如爱抚一般攀上了我细弱的脖颈。
他的手稍稍收紧,眼睛却一刻不缓地盯着我,锐利的目光像生出爪牙,探进我的眼底,几乎将我剖穿。
我咬紧打颤的牙齿,不许自己露出一丝恐惧的表情,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不是,王爷不是要我这样死。”
闻言,他果然放开了我。
他重新站起,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我瑟缩成小小的一团。
“元元,你说本王想杀你,可本王为什么要杀你?”
“还没想明白。”
我伏下身去,额头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实说。
他却被我这回答给逗笑了,转身回到椅子上,舒服地坐下:“那就再好好想想吧。”
我轻轻抬头,偷偷看他一眼,发现他并未在看我。
“元元。”
他忽然叫了我一声,吓得我慌乱之中又低下头去:“是……是……”
他声音里带了点笑,不像之前那般阴森诡怖,却像是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兴奋。
“元元,你要几天才想得明白?”他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回我的身上,挑眉笑望着我,“你要几天……才猜得中本王的心思?”
他心思缜密如丝,我哪敢夸口说要猜中?
他却似乎洞悉了我的踌躇,不轻不重地拿话推了我一把。
“元元,这是你的机会,知不知道?”
景晏说得没错,这是我的机会,让我活得久些,可这也是我的劫数,一着落错,满盘皆输。
“那就……五天。”
“三天。”
我不是能够跟他讨价还价的身份,于是顺承着答应下来:“好,就三天。”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笑,话锋一转,似乎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最近风沙势猛,听说这护城河的水,也是又深,又浊。”
我却明白,他这是在掂量我,要是我不能陪他玩好这个游戏,护城河里那个戴花的女人,就是我的下场。
我深知不能在他面前装糊涂,于是攥紧了拳,壮着胆子答道:“是的,风沙势猛,尤其夜里,将满园的芍药都给打蔫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并不掩饰脸上的惊讶,看了我一会儿,他又笑起来:“你是胆子小呢,还是胆子大呢?”
我没有答话,恰好更夫敲了五更锣:“我去吩咐小厨,端些膳食上来。”
“不必了。”景晏却站起身来,往门口走,“本王去别处用膳,也好给你留些时间,想想正事。”
景晏走后,我回了小卧,才跌坐在床上,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想起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混过了第一关。
我穿越而来,这之前尚能摸着石头过河,这之后却只能靠自己,再无石头可摸。
可我得活着,才不枉老天垂怜,给了我这一次机会。
景晏,景晏。
我咬着食指的骨节,在疼痛中一遍一遍用低哑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喉间发出困兽一般的嘶鸣。
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是景晏的敌人,也不能是他的玩物,我只能做他棋逢对手的伙伴,做他平分秋色的战友。
我对他不能有爱,也不能有恨,我必须时刻冷静,算计筹谋,与他一样,做一个掌局的局外人。
三天,我只有三天。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一遍地抽丝剥茧,试图看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然而却是徒劳,任我怎么想,也不明白一个小小的通房丫鬟,为何就非死不可。
一夜的无眠和与景晏的周旋已耗去我许多精力,盘根错节的故事如一团乱麻,叫我找不到任何头绪。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元元!”
我循声望去,是个丫头趴在窗棂上看我。
我认得她,她叫木婵,也是府里的大丫头,跟元元玩得最好。
“元元,快过来!”她又叫了我一声,“你怎么样?”
我强挤出一个笑来:“你这丫头,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敢来?”
“王爷出府去了,且要一阵子才回来呢!”她吐了吐舌,机灵得很,“你快告诉我,王爷是怎样的人?”
“王爷?”我敛了敛眼睛,答道,“我没敢细看。”
“瞧你那点出息!”木婵揶揄了我一句,又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咋咋呼呼地叫了一声,“呀!”
她拿帕子掩住半张脸,另一只手指着我:“元元,你这领口缺了颗扣子,该不会……是王爷扯的吧?”
我心中一紧,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她:“别出去胡说!”
她不以为意地笑我:“瞧你,还害臊了!你这是攀上高枝了,姐妹们可都羡慕你呢!”
“是吗?”我心中忽然升腾起一抹异样来,低头笑了笑,轻声问,“你呢,木婵?你也羡慕我吗?”
“我?”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说,“咱们是姐妹,你好了,我自然也能好!”
“嗯……”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木婵,咱们是姐妹,我好了,你才能好。”
她愣了一下,旋即打了我的手背一下:“怎么了你!”
我笑了笑,轻轻放开了她,转身去屋里取了个东西出来,捏在她手里:“木婵,你记得,别人靠不住,你要靠我。”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我,没有去深究我的话,反而问:“这样好的面料,这是我能用的东西吗?”
“王爷赏的,你藏好就是。”我捏紧了她的手,压低声音对她说,“等过几年,你二十五岁出府去了,可以给自己换些嫁妆。”
“好!那我收下!”她又冲我笑,扯了一会儿闲,跟我说她要给别院准备午饭,就先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隔了一会儿,关了窗,倒在床上小憩。迷迷糊糊的,还发了梦,梦里光怪陆离,又是水,又是火,实在难受极了。
晚些时候,景晏回来了,带着少许的酒气。
他挥退了房里其他下人,单单使唤我:“元元,给本王倒杯水来。”
我依言倒了水,他又展开手:“元元,宽衣。”
我只得挪到他身侧去,默默地为他盥洗更衣。
“元元,你来闻闻,本王的身上可有脂粉味?”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打算,只得装模作样地嗅了嗅他的袍子,还真是有一点香。
他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粉盒来:“送你。”
我并未推辞,接过这一盒脂粉,甚至打开闻了闻:“这味道倒真罕见,多谢王爷,元元很喜欢。”
他轻笑一声:“喜欢就好。对了……”
他话锋一转,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可在屋里收拾出了一个水蓝色的荷包?”
“没有。”我顿了顿,又补道,“许是收拾得不仔细,待明日再看看。”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哼笑:“好,若是找到了,记得告诉本王。对了……那荷包上,绣的是一株芍药。”
“元元记住了。”我望了一眼天色,起身关了窗,顺便灭了几盏灯,只留下他床侧的一盏,“明日还要早朝,王爷休息吧。”
景晏今日倒没有为难我,我无事地退到小卧,许是白天睡了一会儿,此时并没多少困意。
我屏息,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软帐之外的动静。
良久,听见景晏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元元。”
不待我应答,他又问:“想明白了吗?”
“还没有。”我答。
“有头绪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敢说。”
帐子外果然传来他低低的笑声。
“元元,你还有两天。”
是啊,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想,我还有两天。
“啊——”
说不清什么时候,我从梦魇中惊醒,四周还是漆黑一片,像一团浓雾裹挟着我。风声鹤唳,犹如鬼泣,碎沙拍打在窗上,发出如厉鬼挠门一般瘆人的声音。
身上湿黏一片,头发也被汗浸得打绺,黏在脸上。
景晏那侧的小灯倒是先燃了起来。
“元元,你做什么?”
透过帐子看去,他的剪影立在那里,正在看我。
我惊魂未定,胸口起伏,生硬地答道:“王爷恕罪,元元发了梦魇。”
“过来。”
我心中一紧,却又不敢不从,只得挑了帐子,走到景晏的面前。
待我到他面前站定,才发现他枕下露出半截刀柄,看来我刚才这一声喊,竟是让他在睡梦中去摸枕下的刀。
“过来。”
他似乎不满我站定的位置,依然是重复这一句。
我又往前磨蹭了两步。
他不耐烦了,单手扯了我过去,我没有防备,也不敢防备,只得僵着身体在他怀里坐下。
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很沉稳,贴着我的背,鼻息却有些灼热,在我耳畔低声说:“元元,你这么个喊法,外头的人会以为本王把你拆了。”
这话实在露骨,可我如今的身份,却没有反驳的立场。
他察觉到我的僵硬,又发出了那样讥诮又低缓的笑声:“你梦到什么?”
“梦到护城河,水又深,又浊。”我深呼一口气,如实相告。
他还是笑:“听你这意思,倒是本王吓着了你?”
我不答话,以退为进。
“那就在这里睡吧。”
他却半步都不容我退,像拎猫一般将我塞进了被窝。
夜深灯灭,身旁的鼻息渐渐平缓下来。
原来我总听元元说,主子们的床那样宽、那样软,可此刻我却觉得这样的狭窄逼仄,稍稍一动,就会碰到景晏的身体或四肢。
我尽可能将自己蜷成一个小团,不与他接触。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或许是我三番五次乱动,扰人清梦,景晏真的有些愠怒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声说:“元元……想让王爷睡得舒服些。”
景晏闻言忽然笑出声来,跟之前都不一样,他这次笑得有些轻佻。
“你想让本王舒服,是吗?”
此情此景,这话真是叫他说得变了味。
我心一横,索性伸直了胳膊腿,闭着眼睛像死鱼一般平躺:“王爷说是,我还能说不是吗?”
我能感觉得到,景晏的目光灼灼,想在我脸上找到我的破绽。
我怕,可我绝不能够让他看出来,否则他会靠这档子事拿捏我一辈子!
他的手顺着我的腰线缓缓上移,勾住我小衣的带子,将拉不拉,像猫玩弄老鼠一样戏弄着我。
良久,我才听到他含着笑伏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不错,元元,你有长进。”
我听了这话,也闭着眼,摸索着伏上了他的耳朵。
“王爷,这下……是真让您吓着了,我……我内急。”
景晏半真半假地笑了我几句,便放我走了,我也正好借故出来吹吹风。
其实我心里知道,景晏并不相信我的说辞,他一定知道我捡走了那个荷包。可他却未必知道,那个荷包早已不在我的手上。
就连现在,我对他说我内急,他也一定猜到,这是一句假话。
如今,我在夜风里猜忌着他,他也一定在房中猜忌着我。
此刻,我唯一能利用的东西,就是他的好奇。
我是被他丢进丛林的小兔,而他想看一看,兔子被逼急了,是不是真的有胆子咬人。
我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视野中却还是一片混沌的黑,离天亮还远着。
“元元?”远处,木婵挑了灯笼,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确定是我,才走上前来,“你怎么出来了?”
“折腾了半宿,王爷这会儿才睡下。”我说,“你今晚值夜?”
“嗯,同人换了。”她拿胳膊碰了碰我,低声说,“我刚刚……听见你在里边喊了。”
“嗯……”我不置可否,只含混地答,“当主子的,都不知道心疼人。”
她不承想我会说得这样直白,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我与她更是无话,站了一会儿,就跟她道别,回房去了。
进屋时,景晏背对着我,灯还没灭。我试探着回了自己的小卧,他并没说什么,过一会儿就吹了灯。
我算准了,刚刚和木婵说话的地方就在他的窗下,他一定是听到了。
我想要他帮我一把,可不知道,他会不会接我这一茬。
翌日,四更天,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叫景晏起床上朝。
他却摆了摆手:“不去了。”
我怔了一下,又问:“今天也不去了?”
“不去。”他看着我,依旧是一脸戏谑的笑意,“折腾了半宿,怎么去?你这当丫鬟的也不懂得心疼人。”
他这话噎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他听清了我昨夜的谈话吗?
那精明如斯,他又是否猜出了我这么做的用意呢?
“王爷,我斗胆猜猜……”我沉了一口气,轻声问,“明日您也不上朝,是吗?”
他瞥了我一眼,要笑不笑:“不上。”
“今晚,您还是谁的房里都不去,是吗?”
他不再掩饰脸上的笑意,转过头来专心致志地打量我的表情:“不去。”
我点点头,又问了最后一句:“明日,您白天不在府里,是吗?”
“不在。”他拂了拂袖子,手指轻轻地叩击在桌案上,“元元,本王不喜欢兜圈子。”
“元元不跟您兜圈子。”我敛起眼睛,低头笑了笑,“王爷,元元想明白了。”
景晏不说话,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我。
“王爷掉的那个荷包,若无意外,明天就能找到。”我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等明天贵客登门,就能找到。”
“好啊,那本王等着。”他笑意不减,我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危险。
“王爷。”我已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跪在他脚边,“若明日贵客来了,我没猜错,您能……”
我牙齿发颤,双手发抖,压低声音哀求他:“您能救我一命吗?”
他俯视着我,还像第一夜似的,不语,只笑,看得我毛骨悚然。
他眼中分明有话,可那双眼太深,我竟看不明白,这句话是救,还是不救。
短短两天,我不敢说摸清了景晏的脾气秉性。我只知道,他这个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走每一步都是运筹帷幄,绝不为旁人所动。
他是否会帮我,我说不准。
说他不会帮,可他有些行为实在怪异。
可若说他会帮,他看我的眼神却又那么森冷。
那个绣着芍药的荷包,分明是他故意遗落给我的,我捡到时便仔细瞧过,面料上乘,绝对是宫里的东西,绣工却说不上有多么好。再加上上头绣的是一朵芍药,我几乎确定,这是晚芍郡主赠予他的信物。
可它却出现在了我的房里,静静地躺在我床边十分醒目的位置。
木婵认得荷包的面料,可她不认得上面的图案吗?她一定是认得的。
那她是想不出个中的曲折?不,她也一定想得出。
可这么烫手的东西,她竟敢收,还要藏在自己手里几年之久?我并不信。
她不对劲。
不对劲的还不止是她。
景晏连着三日不去上朝,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乃至皇帝,都必有微词。
细究起来,这三日,景晏冷落了两房爱妾,却迷上了一个通房。
这样私密又不成体统的风流韵事,王孙贵族最是喜欢,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便会传到晚芍郡主的耳朵里。
景晏并不介意,他巴不得这故事传得再离谱些,故事里的他越荒唐,故事外的他才越安全。
而晚芍盛怒之下,难免犯蠢,要么上门来兴师问罪,要么,就是像之前一样,妒忌杀人。
她越是愤怒,越是不顾,景晏才越能揪出王府中的异己,排除更多旁人的耳目。
而这通房的丫头是活是死,是元元还是木婵,对于景晏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一切尚是我的猜测,可光是猜测,已令我恐惧万分,因为即便我猜的都对,以我的身份,也依旧束手无策。
所以景晏才会那样看我,那样嘲弄又兴奋,那样轻蔑又期待。
他在玩弄我,可我说了,我要活下去,就不会做他的玩物。
第二日,景晏一天都在书房,到了晚上才回来,依旧是挥退了下人,只留下我。
他没再问我关于三日之限的任何问题,甚至是旁敲侧击的提醒,都没有。
唯有第三日晨,他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最近大鱼大肉,吃得人身上发腻,吩咐小厨房,今天备些清淡的小炒,不等晚上了,日落前就备好吧。”
我愣了一下,旋即答道:“是。”
或许是我没藏住脸上的笑意,景晏本要走,却又折回来,对我补了一句:“元元,你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我怎能不喜!听景晏这意思,应当是日落前就回来了,且他一回来,就会来找我!
抑或说,救我。
他走时是大清早,午后,贵客就来了。
来人衣着华贵,气质骄纵,一脸的恨意,应当就是晚芍。
跟在她身后的,果然是木婵。
我没猜错,她这次是真气着了,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说来也对,她一定想要看看这个传闻中把景晏迷得昏头转向的丫头长什么样子。
晚芍前脚刚踏进门槛,身后两个婆子就关了门,一边一个,像逮牲口一般将我按在地上。
“你就是那个贱婢?”晚芍从鼻间冷哼一声,不可一世地看着我,“你可知我是谁?”
一想到我与元元便是命丧其手,心中便升腾起一股火来,烧得我心肝儿发颤。
我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装作怯懦的样子:“奴婢……奴婢不知道。”
“贱婢,本郡主就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皇上的外甥女,晚芍郡主!”
“是……”我的后脑被人按住,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倒让我清醒了不少,“郡主息怒,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事?”
她再发出一声冷哼,咬着牙,阴恻恻地问我:“你可知道两年前,这王府里有个跟你一样的贱婢,是怎么死的?”
她伸出手,手上挂着一枚水蓝色的荷包:“这个,你可认得?本郡主一针一线,真心实意,王爷竟给了你这么个贱婢!”
我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喊道:“奴婢认得!奴婢认得!这是王爷遗失的东西,王爷还说,这是郡主您赠予的,叫奴婢务必找到!可奴婢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为此,王爷还责罚了奴婢!”
“你撒谎!”还不等晚芍说话,木婵先沉不住气,喊了起来,“你明明说这是王爷给你的,你才给了我!”
“木婵,枉我同你姐妹一场,你怎能这样血口喷人?”我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挣脱了婆子,哆嗦着指她,“你撒谎也要打个草稿!若真是王爷赏赐的,我又岂敢随意送人?你也不看看这上乘的面料,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饶是我敢送你,你也敢要?分明是你偷的!”
“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木婵显然慌了,口齿不清地冲着我喊叫,“前天夜里,我都听见你喊了!喊得那样大声,还说王爷不心疼你,你也不嫌害臊!”
“郡主,晚芍郡主,不是的。”我简直泣不成声,口中却都是编好的说辞,“是王爷看奴婢没有找到您的荷包,责罚了奴婢,奴婢是说了一句气话,可绝不是木婵所说的那样啊……”
“你……你!元元!你这杀千刀的丫头!”木婵是气急了,她扑通一声跪在晚芍的面前,抓着她的腿,红着眼睛发狠,“晚芍郡主,奴婢亲眼看见王爷扯烂了这丫头一件衣裳,郡主,是奴婢亲眼所见啊!”
晚芍倒还真让她拱起火来,再度恨恨地看向我:“贱婢,你还真伶牙俐齿,这次又想了什么说辞?”
“子虚乌有的事情,奴婢无从辩驳。”我卸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那里,无力地说,“木婵,她是恨毒了我,才要这样污蔑我,编出如此恶毒的瞎话来。”
我往前跪爬了两步:“郡主,奴婢是王爷的通房,不假。可不瞒您说,王爷对奴婢并不中意,奴婢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若不信,您身边也带着婆子,拉奴婢去验身就是。”
木婵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晚芍的眼中也有了变化,她们似乎都不相信我能有这样的底气。
事实上,这也是我最后的一步棋了。
破釜沉舟,釜底抽薪,若晚芍还是铁了心要杀我,我依旧逃不过。
“你个贱婢,还敢诈我?”晚芍讥笑一声,示意我身后两个凶悍的婆子,“给咱们这位元元姑娘松松绑,拖进去,看看她到底是块完璧,还是烂瓦!”
跟在晚芍身边的婢女小声提醒:“郡主,这要是王爷问责起来,未免不好收场。”
晚芍扬了扬脖子,瞥了那婢女一眼:“怎么,你还怕王爷会为了这么个贱人同我撕破脸吗?”
得了她这句话,两个婆子便像得了圣旨,一人拽住我的一条胳膊,拖死狗一般将我拖进了小卧。
我像案板上的鱼肉,被粗暴地剖开,连带着自尊也被撕裂,我几乎咬碎牙齿,指甲狠狠地抠进皮肉,才不至于在这些人面前发疯,或是咬舌自尽。
不知过了多久,我几乎被抽走了半条命,才被两个婆子拿碎布一裹,像扔纸人一般扔在了地上。
此刻,我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木然地看着婆子冲着晚芍微微摇头,而晚芍咬紧了牙,回头一巴掌将木婵打得趴在地上。
“贱人,你敢欺骗本郡主!”
我贴在地上,看着木婵同我一样,像死狗一样趴着,她的眼中全都是恨,死死地盯着我。
她还在挨打,而我裹在这些破布里,身上撕裂一般地疼。
从这里刚好能看到一点窗外,太阳依旧挂在天上,景晏呢?
景晏真会回来吗?
耳边犹是木婵撕心裂肺的求饶与喊叫,喊了几声,声音便弱下去,只剩下血在喉头含混的呼噜声。
我木然地低着头,不理会残破的木婵,也不理会凶悍的婆子。
晚芍在看着我,像饿了三天的野狗,盯着一只受了伤的幼兔。
铛——
金属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我抬了抬眼皮,是晚芍扔来了一把匕首。
“贱婢,你为了活命倒真费了不少心思。”她往前迈了几步,将那把匕首踢向我,又说,“可你这张小脸,实在是叫本郡主放心不下。”
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我的脸不能毁,脸若毁了,我在景晏手中依旧没有任何用处。
我缓缓地往前爬了一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了那把匕首,拔了刀鞘,余下刀刃在手里。
锋利的刀刃贴在我滚烫的脸上,我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奴婢明白,奴婢不给郡主添麻烦,不给郡主添麻烦……”
我用尽全力,手腕却依旧哆嗦,不知我能拖延多少时间,不知晚芍能有多大耐心。
四周静得出奇,仿佛只剩我粗重的喘息。
“芍儿,你要将本王的府邸掀翻吗?”
这声音依旧含笑,景晏不疾不徐,不慌不忙,闲庭信步一般,慢悠悠地跨了进来。
我手中的匕首却应声落了地。
好险!好险!
晚芍一愣,攥了攥拳头,却又不得不暂且搁下我,回头冲着景晏作礼:“王爷。”
景晏轻笑,自始至终未曾扫过我一眼,他看着晚芍,意味深长地说:“芍儿,本王竟不知道你要来,若是知道,今日一定不走。”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全凭听者自己琢磨。晚芍是疯子,可不是傻子,听了景晏的话,倒是先服了软。
“是芍儿没有规矩了。”
“欸,本王可没有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又说,“你不来找本王,本王也正有事找你。”
景晏不等她问,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你送本王的那个荷包不知落到了哪里,本王房里的丫头最是个笨手笨脚的,找也找不到,本王早教训了她一番。”
这话与我的说辞不谋而合,看来他终是帮了我。
可晚芍也不傻,她未必听不出,这话是说与她听。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丢了倒也无妨。”她瞧了一眼地上被打得半死的木婵,对景晏说,“缘是这丫头手脚不干净,竟盯上您的东西,芍儿才叫她长长记性。”
她拿出那个荷包,双手递上:“如今,物归原主。”
这三言两语,倒是将自己择了个干干净净,可景晏是何许人也,自然是半个字也不会信。
他笑眯眯地接过,系在自己的腰间,顺着晚芍的话头,意有所指地说:“原来是这大胆的丫头,本王竟不知道,芍儿,你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晚芍一惊,还欲说什么,景晏却先她一步,抢着说:“这两个婆子看着面熟,也是本府的老人了,手脚麻利,人嘛……也老实得很,既然芍儿用着顺手,就带走吧。”
晚芍让他架在了当场,只得硬着头皮反问:“王爷,您怀疑我在您府里安插眼线?”
若不是我此刻实在无力,保不齐真会笑出声来——这蠢货全然不是景晏的对手。
果然,景晏喟叹了一声,装着语重心长:“芍儿,你这话说得令人伤心,本王是心疼你身旁没有体己的人,知不知道?”
晚芍这会儿怕是已经气没了脑子,咬着牙,骑虎难下,只得置气:“好……好……既是王爷一片好意,那芍儿就收下。”
景晏笑意更深,几乎是得寸进尺:“这个半死不活的,待会儿就找块破席子卷了吧,没用的东西,本王这主子当得不长眼,让芍儿你笑话。”
这话简直是摆明了骂她没长脑子,若景晏不是王爷,这会儿怕是已经被她一刀捅了。
“这个半死不活的,我不管。”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景晏,忽然又转头看着角落中的我,“那个半死不活的,我要带走!”
“不成。”景晏慢悠悠地驳她,“这个,本王用顺了手。”
晚芍急了,怒不择言:“胡说!我已命人给她验过身子!”
“晚芍。”景晏声音不大,甚至很轻,听起来却更加瘆人,他一步步走向晚芍,紧盯着她,笑说,“晚芍,你想要的东西,本王高兴了才能给你,你可不要作孽,自己把它弄没了。”
晚芍喜欢景晏这个人,晚芍的家族也喜欢景晏这个王爷。所以晚芍才不敢在他面前胡来。
不胡来,她早晚是九王妃,可她若胡来,触了景晏的逆鳞,景晏还真就能铁了心,不娶她。
晚芍走了,走也走得盛气凌人,虽是不情不愿,还带着两个婆子。
木婵只吊着最后一口气,口鼻中冒着血沫。
景晏迈过她,走到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只是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我想了很多,我在想,若他是我的丈夫,此刻我就能扑进他怀中痛哭一场;若他是我的竹马,我也能诉说一番心中的委屈……
哪怕,哪怕他只是我的情人,我至少能耍耍性子,向他讨些好处。
可他是王爷,而我只是他有名无实的通房。
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冲他笑一笑,嘶哑着声音对他说:“王爷,送走了贵客,找到了荷包,您这步棋走得妙,是我接得不够好。”
若我没有看错,他脸上确实闪过了一瞬的错愕。
他褪下袍子,弯下身将我包了起来,轻轻拍抚我的后背:“不说这些,元元,现在不说这些。”
我知道,这是他仅能给我的片刻温柔,百无一用是温柔。
可我却必须陪着他,把这温情的戏码演下去,让这闹剧有个像样的收场,再等他敲响下一出的锣。
我攥紧他的衣袖,任凭身体在他怀中发抖,牵着他的手去触摸我身上新鲜灼热的伤痕,轻声对他说:“王爷,我从未觉得如此羞耻,从未觉得如此屈辱。”
“是我求您救我。”我将头靠在他胸膛上,继续说,“可到了这会儿,我又在想,活着是不是真比死了好。”
景晏由我靠着,半晌才说:“元元,本王的确是低看了你。”
听来如此薄情的一句话,可我已心满意足了——虚情自然只能换来假意,景晏这么聪明的人,绝非我三言两语能够对付。
我恢复了一些体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木婵还在地上伏着,时不时地痉挛,四肢扭曲成极怪异的姿势,想来是已被打断了。
我蹲下身去,看着她问:“木婵,你说,活着真就比死了好?”
她的手指动了动,费力地指着我,口中喷出乌黑的血沫:“元元,姐妹一场,你害我……你害我……”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先把我卖了。”我笑了笑,轻声说,“木婵,我曾希望是我看错了你,可到最后,是你看错了我。”
木婵竟笑了,露出猩红的牙齿,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我都是下人,怎么你就那样好命,要当主子?”
好命?
我差点笑出声来,回头看了景晏一眼,发现他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那样含着笑、发着狠、敛着眉、冷着眼的一张脸。
“木婵,你当真觉得我好命?”我就这样看着她,幽幽地问,“你可知道溺水而死,烈火焚烧,都是什么滋味儿?”
许是被我的话恫吓,又许是被我的表情吓着,木婵用满是血污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发癫一般地求我:“元元,是我糊涂了,我不分好赖,你饶我一次……你饶我一次……”
“木婵……”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动了动疼痛的身体,“若今日你成了事,换作我趴在这,你会不会饶我一次?”
木婵愣了一刻,松开手,挤出一个凄然的笑来。下一秒,她便如同一个破烂的木偶,人起身落,撞死在了我的面前。
湿黏温热的东西从她脸下流淌出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红的是妒忌,白的是愚蠢。
她瞪着那双有些凸出的眼睛,不瞑目,似乎在看着我。
仿佛有一双手抓住我的五脏六腑不断翻腾,我两眼一黑,终于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呕到满脸泪痕,身子发颤,却仍觉得淤堵,恨不得一刀捅下去才能痛快。
“元元!”是景晏揽紧了我的身子,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元元!看着本王!看着我!”
真奇怪,我耳边是他的声音,眼中是他的面孔,周遭是他的体温,却仍觉得他远。
“元元!回过神!”
这是我一生中在景晏面前为数不多的一次崩溃。
我无声地屈起身子,如虾米一般蜷着,终于沉默地呕出了一口乌黑的血来,大部分都喷到了景晏的衣服上,有一些甚至沾到了他的手上。
“不碍事,不要紧,元元……”他就用那只沾了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的后背、脸颊和头发,“你哭出来,你哭出来……”
可我哭不出来,我只觉得累。
不过两炷香的工夫,屋里便恢复了原样,下人们各个面无表情,将四处收拾得一丝不苟,全无一点痕迹可循。
既麻利,又麻木。
景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顺便拿掉了那个绣着芍药的荷包。
至今,我想起那个荷包,仍想苦笑——当日若我拾到不报,搁在自己手里,有朝一日让晚芍知道了,一准儿活不成。可若我拾到后告诉景晏,他也可以顺水推舟叫我留下,到时候我就是想送出去,都没了机会。
要不是木婵邀功心切,任我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景晏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炙烤。
我清洗了身上,又特意拿凉水撩了一把脸,身上还有几处隐隐作痛,可与狼同寝,实在容不得我矫情。
待我回屋时,景晏已在小桌前坐下,侍女摆好了桌子,正是他点名要的清淡小炒。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我会意地走到他身边,问:“王爷,给您烫壶酒来?”
下人们眼色极快,不多时便端上酒来,识趣地退下了。
我与景晏心似明镜,两人都不去提白天的事,却似乎在暗处较着一股劲,所谓心怀鬼胎,大抵就是如此。
“元元,坐下喝一杯吧。”
我为景晏斟了一杯酒,他却食指一动,将这杯酒推给了我。
喝酒误事,我心中是明白的。
“喝了才好睡,要不你今夜……怕是又要梦魇。”他还似从前一样,拿话不轻不重地推我,“元元,你还要本王端起杯来敬你吗?”
听了这话,我算是让他逼到了头,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坐,元元,陪本王说说话吧。”景晏将我的空杯移到自己面前,轻轻一点,示意我为他斟酒。
“元元去给您换个新杯子。”
“不必。”他却截住我,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怎么,你还在杯子上下毒了不成?”
我闻言定在原处,咬着牙半晌才回过神,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头看着他:“王爷,您这话是铁了心要害死我。”
我看出来了,景晏并不喜欢软柿子,也并不喜欢硬骨头。他只喜欢聪明人,适时进退,服从他又挑衅他,给他找些乐子。
我必须要做这个人。
景晏果然笑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委屈:“元元,本王对你哪里不好,你怎么就认准了本王要杀你?”
我也不去管什么新杯子旧杯子,走回他身边,拽出椅子坐下,为他斟满面前的酒杯。
“王爷,喝酒误事,您别贪杯。”
他慢悠悠地饮尽了杯中的酒,不等我,自顾自又倒了一杯:“元元,你是想说喝酒误事,还是想说喝酒乱性?”
我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拄着半张脸看着他:“我如今这副样子,王爷也吃得下吗?”
我劈手夺过酒壶,掀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喘着粗气:“王爷还真是好胃口!”
景晏按住我的手,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要阴阳怪气,元元,本王不欠你的。”
我的手让他攥得发疼,可他脸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似乎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又喝了两口酒,甚至越过他身前,拿他的筷子夹了几口菜送进嘴里。酒足饭饱,我只觉脸上有些发烫,目光涣散地看着景晏。
“王爷,您让元元陪您说话,您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他揉了揉眉心,微笑地望进我的眼里:“假话是什么?”
我晃晃悠悠地靠在他肩头,有些恍惚地说:“元元不恨王爷,没有王爷,元元活不过今天。”
我听见景晏鼻间一声轻嘲,抬眼看他,只见他挑起一侧眉峰,又问:“那真话又是什么?”
“真话……”我如赖皮膏药一般贴在他身上,双臂环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带着酒气的呼吸全扑在他脸上,“景晏,你现在敢给我一把刀,我就敢捅死你。”
还不待我说完,他就不可自持地笑了起来,笑得极大声,引得我也发笑。两人就这样亲密地贴在一起,因一句狠话笑弯了腰。
笑够了,他像哄小孩一般拍了拍我的背,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说:“元元,别借酒装疯,也别来探本王的底线,我景晏不吃这一套。”
我的心忽然狠狠地一颤,因烈酒而有些涣散的血液瞬间就冲上了头顶。
察觉到我的僵硬,他笑意更浓,两指轻轻抬了我的脸:“元元,你这点小把戏,拿来对付晚芍是足够了,在本王面前还是收起来,你说呢?”
这戏是演不下去了。
我直起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是元元糊涂了,王爷。”
景晏摇了摇头,还是笑:“你不糊涂,你最聪明。你只是醉了,醉话嘛,作不得真。”
听他给我找了台阶,我自然是乖乖走下来,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
“你喝醉了,本王就先走了。”景晏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往门口走。
“王爷……”我鬼迷心窍一般叫了他一句,仔细思忖却又觉得不妥,摇了摇头,“无事,王爷慢走。”
他回头,只一眼就看穿了我,轻叹了一口气,走回了我身边:“元元,若你说你害怕,本王可以不走。”
“但你要说。”他牵起我发抖的手,轻轻握了握,“元元,本王要猜的事情太多了,不要让我猜,你要说。”
景晏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指望他做情种,大概是不太可能。如今他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情真意切,我再端着,就是给脸不要了。
于是我适时反握了他的手,顺势投进他怀里。
“我害怕,怕得不敢闭眼,不敢睡。”我环着他的腰,抓紧他身后的衣料,轻声说,“王爷,您别走。”
景晏倒是愣了,任由我抱了半晌,才浅笑一声,慢悠悠地说:“元元,下回跟本王打个招呼,好叫本王有个准备。你这温柔一刀,叫本王险些没接住。”
想来也是,我与他把酒言欢,却又说要取他性命,我对他避之不及,如今却又投怀送抱。我猜,他看不清我。
看不清才好,我也看不清他。
景晏吩咐我铺好被子,自己却取了枕下的刀,沉沉地搁在远处的桌子上。
我吓了一跳,一时间忘了动作,定定地看着那把刀。
“看什么?”景晏冲我挤了挤眼,半真半假地笑,“元元,本王也怕。本王也知道,你是真敢捅死我。”
他的玩笑话总是如此瘆人,让人听了也不敢笑。
三天之前,他也是这样冲我挤眉弄眼,一副花花公子做派,说我是他的通房。
躲过了那一夜,这夜,也还是躲不过。
夜深,我躺在他身边,不再那样局促,反而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握着他的手。
我细细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掌心。
送我入险境的是这手,救我于水火的也是。
打巴掌的是这手,给甜枣的也是。
我的把戏,这手招招接下,这手不过轻轻一拨弄,我便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却四两拨千斤,化于无形。
是我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才错估了他,我本想探一探他的喜恶,看看如今他能对我纵容到何种地步。
他不接招,轻飘飘一句话便戳破了我,还丢给我一句“不吃这套”。
想来想去,没忍住,在黑暗里发出一声轻叹。
“别琢磨了,元元,赶紧睡。”景晏笑了笑,颇为暧昧地在我腰侧轻轻捏了一把,“怎么,看来我没累着你?”
我怕痒,咯咯咯地笑起来,他更来了兴趣,直至我出声求饶才作罢。
翌日,我醒得晚,景晏也没叫我,待我起来时,听人说景晏已上完朝回来,这会儿正在书房。
他不找我,我自然不会没事找事,等到了中午,还是屋里的婢女提醒我,我才不情不愿地提了食盒,到书房给他送饭去。
路上经过别院,还看见凌宜和织欢两人在小亭子里闲聊。
我的位分低,既然看见了,没有不去问好的道理。
两人都算是客气的,倒没视我为眼中钉一般,还叫我一块儿坐下,尝尝她们房里的点心。
闲聊了一会儿,凌宜忽然问我:“元元,你身上这是什么香?”
“奴婢也不知道。”我眨了眨眼睛,将景晏送的那盒脂粉拿了出来,“王爷赏赐,奴婢便拿来用了。从小家里穷苦,也不懂得这些东西。”
凌宜接过盒子闻了闻,摇了摇头,又还给了我:“我也不懂,不过王爷赏赐,必然是好东西,元元你有福了。”
一旁的织欢却突然出了声:“元元,你的食盒别凉了。”
我闻言,正好起身告辞,凌宜笑,织欢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自然知道她们为何如此——景晏送我的脂粉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只是里头掺了麝香,麝香气味独特,才要重重地用别的香料来压。
涂在脸上的时候不知道,放在盒子里,却还是一下就闻得出。
凌宜怎么会不懂这麝香的功效?她不过是觉得,景晏赏了这么个东西给我,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构不成她的麻烦。
只要我的肚子没动静,对她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
织欢显然不如她那样好糊弄,看她第一眼我便觉得,她不简单。
我拿着食盒到景晏书房门口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与侍卫两个。
“王爷,侯府昨夜拖出了两个婆子,剖了心肝,丢在后山喂狗了。”不知这侍卫是真没注意到我,还是故意说与我听,“那女人不是简单人物,王爷,咱们留不得。”
我轻咳了一声,进了屋,没去看那侍卫,径直放了食盒在景晏桌上:“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您看看,要是凉了我就拿到后头去热热。”
景晏笑着瞥了我一眼,又去看那侍卫。
“这小狼崽子最是个记仇的。”他指着我,笑说,“严锋,你要当心了,她已在心里记了你一笔。”
这个叫严锋的侍卫凶神恶煞一般,颇为鄙视地瞪了我一眼,抱着膀子转过头去。
我也懒得搭理他,给景晏拆了食盒就要走。
景晏果不其然叫住我,笑眯眯地仰在椅子上:“元元,急着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皮笑肉不笑地答:“我偷人了,急着去见。”
严锋大喝一声:“放肆!”
我回头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偷的也不是你,你急什么?”
“哎呀呀,元元……”景晏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像唱戏一般地给我递话,“本王可没有招惹你呀!”
“不是留不得我吗?让那傻大个伺候您吃吧。”我冲着严锋努努下巴,“以后他伺候您吃,伺候您睡,元元省事了。”
严锋冷哼一声,不屑地看着我:“我奉命护王爷,护王府周全,岂是你一个丫鬟能够比拟的!”
“王府让您护得周全,那怎么还让人闯进来,打死一个,伤了一个,拖走两个去喂狗呢?”我嘴上是不饶人的,专拣气人的说,“顾头不顾腚,屁用不顶。”
“元元,本王这还吃着饭呢。”景晏站起身来,假模假式地摸摸我的头,“给本王个薄面,算了算了。”
“蠢不可忍!俗不可耐!”严锋气黑了脸,临到最后还要骂我一句,“卑职还当她是什么厉害角色,真是高看了她!”
好,真觉得我蠢才好!
我前脚气走了严锋,景晏后脚就指了指我,笑骂:“怎么不机灵死你!”
严锋是一介武夫,脑子不灵光,可景晏是个人精,自然不会以为我是在同严锋置气。
他冲着我挑了挑眉,装模作样地轻嗅几下:“元元真好闻,怎么这样香?”
我也假模假式地搡了他一下:“脖子那里有印子,羞人得紧,只好拿脂粉遮遮。”
他手上亲昵地揽着我的腰,眼中却纹丝不动,只是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反复端详我的表情。
“别这么看我,王爷。”我对他笑一笑,狡黠地眨眨眼睛,“有时候真觉得,您也是荒唐人。吃不着的时候连哄带吓,恨不能把人戏弄上一百回,如今真吃着了,怎么还琢磨起来了?”
我话已说得很明白,也不妨再明白一些:“您是王爷,元元是您的通房,身份摆在这里,我难道还要羞愤难当、宁死不从吗?照这个道理,王爷是不是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王爷,咱们俩谁在做梦?”
景晏眯了眯眼睛,我发现,他思索事情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做,看了我一会儿,他轻声发笑:“元元,都是你在说,本王可一个字都没说。”
“王爷不用说,元元会猜。元元来说,王爷不必猜。”我同他贴得更近了些,轻声说,“王爷,元元不给您编什么一片深情的戏码,您也不要给元元立什么铿锵烈女的牌坊,好不好?”
我不会去奢求他的真心,他也不要来细究我的真意,什么情啊爱啊,那是小儿女间的东西,可我们是将脑袋提在手里过日子的人,情爱皆是累赘。
景晏摸了摸我的头发,指尖滑过我的耳后和脖子,最后停在我的脸颊上。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还有一点温柔,一点都不像他。
“你说的都对,元元,但你还小……”他顿了顿,将我的脸埋进他胸口,轻声说,“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些事情是由不得人的。”
这是什么话,他还能爱上我不成吗?我心中不屑,暗自腹诽。
他还是那样,仿佛只看我一眼就对我了如指掌,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元元,别会错意,我说由不得人,是指由不得你,不是由不得我。”
闹了半天,他是怕我会对他动真心。
我不说话,仔仔细细抬头看他,他的皮肤很白,比女人还要白上一些,只是因为他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加上硬挺的鼻子,才不显得阴柔。他的唇很薄,唇色也浅,嘴角总是向上勾着,却说不上来是不是在笑。
他的气质绝不佝偻猥琐,面孔更是跟难看不搭边,但是,这双眼睛不露出什么喜怒,这张嘴也不知哪一句才是真话。我自问是个谨慎的人,大概不会捧着一颗真心,交与这么一个摸不透的人。
“要看穿了,元元。”他出声打断我的思绪,低头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我,压低了声音,十分暧昧地说,“本王不只脸上好看,元元,你知道的。”
日子过了约莫两个来月,景晏有时来,有时不来。他不来的时候去了哪里,我不打听,他不谈及。
平心而论,除了最开始设下险局,景晏对我还算十分不错——说白了,我们都是稳当人,自然是敌不动,我不动。
他最终还是抬我做了妾,比侍妾还要高上一级,我没再推辞,只是求他让我留在他房中小卧,他也应允。
他来的时候,心情不都是好的。有时高兴,会跟我说说话,喝上两口,偶尔会打闹,我急了便没规矩,他竟很放纵我。有时则看得出来,他来的时候就带着烦闷,两人便没什么话,来了做了事情就睡下,他下手又重,几次给他欺负哭了也不哄我。
其实我偶尔也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若我有晚芍那样的身份,说不定我也愿意嫁给他。
其实这样的话,景晏也曾说过。那天我俩都醒得出奇地早,离天亮还早,索性先在床上赖着,他却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元元,那天你在书房骂严锋的时候,其实本王在想,如果你我是寻常夫妻,是不是你也会这样恣意,从不拘束?”
我当下没想明白这句话,不敢乱接茬,侧过身去老实地答:“王爷,我没听懂。”
他这人说话,说出三分留七分,一点弦外之音都没有,我是绝对不信的。
他笑了笑,又说:“本王只是在想,论做丈夫,是不是连严锋也比本王要强得多?”
“嗯?”我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当即蹿了起来,“王爷,您……您不会是要将我赐予严锋吧?”
妾的地位不高,又算是主子们的私物,作为赏赐送人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景晏哼笑两声,做出发狠的样子来,将我蒙进他被子里:“你想得美!休想逃出本王的手心儿!”
闹了一会儿,他又说:“严锋这人,空有一身武艺,脑子就差了些,是该给他找个聪明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转头一看景晏,他也正看着我。
“太后给您选的贵妾,您要送人?”
景晏大笑了几声,刮了刮我的鼻尖儿,不明说,只道:“元元啊元元,是你我心有灵犀,还是你实在太过聪明?”
他竟要将织欢许给严锋!
可织欢是太后插在这王府里的一面旗,景晏也是心知肚明的。
我瞠目结舌,断然不敢相信景晏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可不待我细究,他又捏了捏我的脸:“本王说着玩儿的,瞧你。”
他金口玉言,哪会有一句话是说着玩的?
不过他既说了,我也不较劲,顺着他的话茬点点头:“严大人是您的自己人,他的婚姻大事,自然不能马虎。”
“元元,你又来了。”他瞧我一副谨慎的样子,抓了我的手过去亲了亲,“你也是本王的自己人,不必如此拘谨。”
这话,老规矩,信一半,扔一半。
我确是他的自己人,可该拘谨,还是放肆不得。
“本王今日晚些回来,太后要过寿了,皇上召了众亲王商议操办。”景晏一边展了手,让我为其穿戴,一边侧头与我闲谈,“元元,你说备一份怎样的礼才好?”
我为他拂去朝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那……把晚芍郡主娶了吧。”
景晏没忍住,哧地一下笑出声来,又黏黏糊糊地拉了我进怀里,问我:“元元,你真心的?”
“王爷,这不是迟早的事?您不等皇上指婚,趁着太后大寿主动提亲,太后一准儿高兴,不比送什么强?”
景晏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做出委屈的样子:“元元怎么对本王如此不在意,真是令人好伤心。”
“少来,不吃这套。”我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却见他没有撒手的意思,才挣脱开来,“拿了折子走吧,待会儿迟了。”
“才让你别拘谨,你就撒欢儿。”景晏接过折子,轻飘飘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看来是本王对你心慈手软,要找日子好好修理一番才行。”
我往门口推了他一把,推到一半却又拉回来,小声问他:“王爷,晚上回来睡吗?”
他冲我笑笑:“说不准的,晚半晌估计有雨,你关好窗。”
送走了景晏,我对屋里下人说要补一会儿回笼觉。躺了半个时辰,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今天好怪,又是说要将织欢许人,又是说起太后过寿。
他博闻广识,见过的奇珍异宝怕是多过我吃过的白米,又怎会来问我给太后备礼之事?
若说是闲聊,他却绝不是会对我说起皇室逸闻的人。
我起初以为,他是想娶晚芍,才借由子来探我的底,可我刚刚分明给他递了话,他却不理,究竟意欲何为?
彼时,我尚不知,他又布下多么大的一盘棋。
那日稍晚,果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深秋的雨最冷,里边还掺了雹子。
屋里这会儿来了人,是景晏的一个随从,进来说是景晏在汇宾楼喝醉了酒,非要见我。
先不论这事真假,光看这天跟下刀子一样,他倒是真能折腾人。
我叫丫鬟给我拿了把伞,披了褂子上马车。
这车还没出府,忽然一个趔趄,吓了我一跳,挑开帘子问:“怎么了?”
随从让雨浇得睁不开眼,抹了一把脸说:“元元主子,这雨太大了,带冰,马有些打滑。”
“怪险的,等雨小些再走吧。”我看了一眼位置,支使道,“这里离别院最近,先去避避。”
车停在别院,雨还未停,那随从冒雨伏低给我做脚凳,我心中不太落忍。
“起来吧,起来搭把手就是了。”我话音刚落,却透过朦胧雨幕瞧见一抹影子闪进了假山后,脚下一滑,踉跄着扭了一下。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这随从吓坏了,可我吓得却不比他轻。我不要他搀扶,自己撑伞进了织欢的屋子。
织欢正在屋里坐着,瞧见我,问:“这么大的雨,元元,你怎么来了?”
“欢姐儿,我本要出门的,扭了脚怕是走不成了。”我扶着她的手坐下,“屋里有跌打药吗?”
“有的,等我给你拿去。”她说完便进里屋找药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地上有水印出鞋印来,伞在门口竖着,用油布袋子装好,我探身过去摸了一把,却是湿的。
她出去过,且刚回来不久,不将伞撑开晾着,是不想要人知道。
联想到刚才模模糊糊撞见的那个影子,我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元元,府里上回分的药膏没有了,只找到一些跌打酒,你凑合用。”
我接过,道了谢,想了想才问:“姐姐屋里没人?”
她愣了一下:“什么?”
“姐姐屋里没人伺候?”
“哦,雨大,让她们都歇着了。”
我闭严了嘴巴,在心里想了老多,实在是觉得不成,才又问:“姐姐,您……习武?”
“你让雨浇傻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我这拿绣花针的手,怕是连你也打不过。”
“那,”我深呼了一口气,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不对,“那您这军中用的跌打酒,是谁给的?”
她一愣,显然是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心一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诈她说:“姐姐,我刚才好像,好像在外头看见严大人了。”
“你……一准儿看错了。”她神色还算如常,声音却有些慌了,“严大人当然跟王爷在一块,怎么会来我这里?你这丫头,可别害我。”
她缓了缓,又说:“这跌打酒是王爷上回拿来的。”
她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我更觉她是在蒙我:“姐姐,我也是长了嘴巴,会去问的。”
她的手猛地一颤:“元元,你……”
她踌躇了半天,脸都白了,才挤出一句:“元元,王爷那么喜欢你,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我心中一惊——她这是默认了我的话,想不到还真让我给诈了出来。
我正惊愕无言,织欢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姐姐您别,我……我没想怎样的。”
织欢却不起来,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粒:“不,元元,我得求你……”
她忍了半天,还是哭了出来,哆嗦着小声对我说:“元元,我走投无路了,我怀了身子。”
我啪的一声弄掉了手中的药瓶,吓得半晌闭不上嘴巴,当即只觉得自己惹了大麻烦,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走为上计。
我脑子一热,跛着一只脚,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拉开门却看见严锋跟一尊罗刹一般杵在门口,吓得我连退三步,跌倒在地。
“严大人,严大人,您别杀我,”我往后蹭了蹭,躲在织欢身后,“您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会说。”
严锋不说话,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
“严大人,你就当给孩子积福报,别杀我。”我稍稍冷静了下来,“这四周有人,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严大人,咱们坐下谈谈,成吗?”
严锋看了我一眼,沉默地扶起织欢,安顿她到椅子上坐下。
我刚要开口,他便一挥手打断了我,自顾自说:“元元姑娘,打你一进院子,你看见我,我也看见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我并不信你,是织欢说过,她信你,我只信她。如今,我有两桩事要问你。”
我不敢喘一口大气,静静地等着。
“一是,织欢说你能保住这孩子,你能不能?”
都这个时候了,不能也得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是,你对王爷,可曾有过异心?”
要我是个壮丁,听他问这句话准会给他一脚,抢了人家的女人,还来装什么大尾巴狼,问我有没有异心,什么东西!
我沉了沉心,说:“严大人,您是义气豪杰,我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跟您比不得。这王府里谁最能保我性命?我又怎会有异心呢?”
我停了停,措辞很是小心:“严大人,我知道您怕我一回头,就将您供了出去,我说我没那个胆子,您也不会信……”
他却再次打断了我:“你供不供出我,我并不在乎,我只在乎这个孩子。我愧对王爷,自会以死谢罪。”
我心里忐忑,却又直觉他二人并非鼠辈,于是决定犯险一次,握了织欢的手,低声说:“大人,不谈生死,孩子着实无辜,我来……我来想办法。”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末了,让出身后的门来。
从织欢房里出来,雨将近停了,我欲登上马车,却听人说景晏已经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正在撒酒疯,到处找我。
我也顾不上刚受了多大的惊吓,急急地赶了回去。
还没跨进门槛儿,景晏整个人便挂了上来,满身酒气,口中还念着我的名字。
我没叫别人搭手,自己把人扶了进来,差退了旁人。
“元元,本王叫你,你为何不来?”景晏红着脸,口齿不清地问我。
“本是要去的,路滑扭了脚,才没去成。”我将他身子勉强扶正,“王爷,您坐端正。”
“不是……不是……”景晏摆了摆手,非要让我坐在他膝上,“元元,本王知道你厌恶本王,才不想来。”
“不曾有的事,哪有这样的事?”我捧着他的脸,轻轻拍了拍,“喝不喝水?”
景晏摇头,我又问:“想不想吐?”
他还是摇头,然后又笑,笑得颇为傻气,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样子:“元元,本王知道你心里有气,你不痛快。”
我默不作声——我装醉骗过他,他未必不会装醉骗我。
见我不答,他于是接着说道:“你一定在心里痛骂本王,做妾做通房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听着好听一些罢了。”
“王爷,元元明天陪您说一夜的话,今天先睡下,好不好?”
他却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也大了起来,简直说得上是在嚷嚷:“元元,你不认,本王也明白,本王心里清楚得很。”
紧接着,他便说出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的话:“本王都明白,本王的母妃,她也是妃!她不是后!她一辈子也不舒坦!”
我一惊,赶紧起身关紧了门窗,回身就捂了他的嘴:“我的祖宗,你怎么敢说!”
景晏不依不饶地,抓了我的手不让我阻拦他,继续说:“我是九王爷,我是亲王,是皇帝的胞弟……元元,可皇帝,他是寡人,他是孤王,他哪来的兄弟!”
“王爷,王爷,咱们躺下说吧,好吗?”我看他是真醉了,醉出了小孩心性,只好耐着性子哄他,“好久没跟您说悄悄话了,咱们悄悄说,好吗?”
“元元,本王也想把真心给你……”他将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可本王的真心是苦的,本王不愿你更苦。”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如烫着了一般抽回手。
“你不要给我,景晏,我不要你的真心。”我看着他如一摊烂泥一般趴在桌上,知道他此时听不明白,反而畅快许多,“景晏,你要清醒些,我不是你的怀中宝,我是你的刀。”
“我不留恋你。”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心酸,“若让我得了机会,能逃,我会逃离这王府,逃离你,头也不会回。”
桌上的人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半天才有一点动静,只说了四个字:“你做得对。”
那声音哪有半分醉意?
“元元,你做得对。”他闭着眼睛不看我,只轻轻地说,“这地方是会吃人的,元元,咱们俩,能逃一个是一个。”
我微怔,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王爷,您没醉?”
“怎么没醉?醉了。”他睁开眼睛,冲着我笑,“元元,醉了记不住事的,你就叫我景晏,不妨事。”
我有些恍惚,为他刚刚那样好的演技,也为我刚刚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动了的真心。
他说事不由人,我曾那样不屑,此刻竟有些信了。
“元元,你方才紧张我,是不是真的?”
这问题如此矫情,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子,我看着他,忽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凑上前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亲,又像小狗舔水一般吻一吻,轻声说:“你试探我,竟没试出真假吗?”
这晚他对我分外温柔,只是我要熄灯,他却不肯。他说元元,我要好好看看你,我怕你同我只有这一会儿不是做戏。
我没敢告诉他,我只怕他连这片刻温存,都是同我做戏。
昨日种种如一套乱拳,打得我措手不及,让景晏闹了一档子,也没得空去想,如今细细琢磨起来,才发现许多古怪之处。
先是景晏一大早,冷不丁跟我提了严锋与织欢,再是大雨瓢泼,他非要我出府,马儿恰在别院附近打滑,我又那么准,偏偏撞见了严锋出了织欢的屋子。
这世上真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织欢说她怀了严锋的孩子,严锋竟也说是。
织欢聪明,又怎会在景晏眼皮子底下偷情?严锋耿直,又怎会背叛主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在这其中,景晏究竟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呢?
说一千道一万,我应下来,要保住这个孩子,这孩子想活,就不能是严锋的,而只能是景晏的。
我想得心烦,翻了个身,发现景晏早已醒了,此时正在静静看我。
我倒是叫他吓了一跳。
“元元又在琢磨什么?”他像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问。
我摇摇头,在被窝里伸出脚丫蹬了他一下:“让您吓了一跳。”
他笑一笑,捉了我的脚,又问:“不是说昨天扭了,还痛不痛?”
“不太严重,活动活动就好了。”我往他怀里钻了钻,“王爷,元元遇见难事了。”
他不出声,只用眼睛示意我讲下去。
我想了想,还是谨慎为好,于是先问了:“王爷,您昨日为何说,要将织欢赏赐给严大人?”
“随口一说,怎么了?”
“王爷不说实话。”我作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罢了,真没意思。”
他在身后,半天不出声,最终还是我沉不住气,回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王爷,您不哄我!”
景晏还是笑,笑够了才叹口气,张开手叫我:“知道你在卖乖,罢了罢了,过来吧。”
我于是从善如流,赖赖乎乎地蹭过去,放软身段儿递了一句:“王爷,您就行行好,点拨我。”
“也没什么,只是瞧着严锋不太对劲,对织欢关心得紧。”他搂紧了我,轻声说,“织欢不是蠢人,本王至今没去看过她,她也沉得住气。”
“您没去看过她?”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那要不……您择日子去看看?”
景晏轻轻捏了我一把,压低了声音说:“做什么总要把本王往出推?”
“王爷,元元身子薄,您让元元歇一歇。”我想了想,又问,“那凌宜呢?”
“去过几次,她人很浅薄,不去看她,她要闹的。”景晏轻笑,惩戒一般地轻咬我的耳珠,含糊不清地说,“元元,不要再耍狡猾,你究竟想问什么?”
我没作声,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半天才说:“王爷,织欢是太后娘娘的眼睛,您无端赐给别人,是要惹麻烦的。”
我眨了眨眼睛,继续说:“其实这不必我说,您也一定明白。那天您跟我说起太后娘娘过寿的事情,我在想……要不,您跟织欢要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
我心里有些打鼓,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织欢要真怀上了,显得她最承宠,给太后一个安心。织欢是聪明人,有孩子拴着,她在府中便不会妄动。至于严大人,王爷,等您娶了晚芍郡主,到时就是真把织欢赏赐给严大人,太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元元,你将本王安排得好明白,虽然听着,是薄情了一些。”他摸摸我的头,像在摸猫儿,“元元,你说得有理。”
他停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中都是笑,像说悄悄话一般凑过来,同我耳语:“元元,这就是你给那孩子想的办法?”
我听见胸腔中发出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心便如战鼓一般纷乱破碎地跳动起来。
“王……王爷,”我局促地挪下榻子,手抠着床沿,小心地跪着,“我……”
景晏侧过身,支起脑袋,笑着看我:“不急,你慢慢想,慢慢编。”
“我编不出,王爷,元元骗不过您,”我越说越没底,声音细如蚊蝇,“元元没想害您,真的!这事儿,元元还是可怜王爷,不是不是,不是可怜,是、是心疼……”
“你心疼本王?”他出声反问,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元元,本王倒真没觉出来你心疼。”
他伸出手来够我,我下意识去躲,他才冷了脸,叫了我一声:“元元!”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声音也没了气力:“王爷,元元知道,这回是完了……”
“元元。”他单手一捞就将我拖回了床上,“你不嫌冷?”
我一愣,却更慌了:“王爷,您究竟想干什么呀?您做局整我?”
“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元元。”他揪着我的脸蛋,“是昨天晚上严锋招了,他说织欢同他早在入府前就已倾心彼此,并非私通款曲。他自知做出荒唐之事,罪不可恕,当着本王的面,又是要死又是要活,还抖出你撞破了他二人之事,听说你求他不要杀你,还险些吓尿了裤子?”
这严锋,我还未供出他,他怎么反过来将我一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还说什么了?”我还有点发怵,怯生生地问。
“求本王保了这个孩子,还能说什么?”他倒是神色自若,还笑得出来,“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算不上君子,但细算起来,确实愧对织欢。”
听他这意思,是要应允这一桩事。想不到他生于皇室,对儿女私情竟看得如此开明。
“那王爷打算怎么办?”我问。
“本王?”他看着我笑,十分讨人嫌地冲我眨眨眼睛,“本王觉得你的打算不错,元元,就这么办吧。”
“那,您不罚我?”我不会相信他竟这么仁慈!
“怎么?你还挺失望?”他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那就罚你一个月俸钱吧。”
我犯的是死罪,他竟只罚一个月俸钱。织欢与严锋都是死罪,他竟虚怀若谷,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是他对自己人向来宽容?
是他对我有情,对严锋有义?
不对!
这夜躺在床上,我是越想越不对!白天是让他吓着了,现在却反应过来——他的说法并非天衣无缝,稍加推敲,便能发现其中漏洞!
他自己信口雌黄,还反过来诈我,做出一派宽宏大量的假样子来,真是令人心中来气!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盯着他看,他这会儿睡着了,睡得那叫一个安稳!
真是越想越气!我当即掀开被子,摇醒了他:“王爷,您骗我?”
他迷迷糊糊的,像逮小鸡一般将我逮回被窝里,含混不清地说:“祖宗,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听了更气,亮出尖牙在他胳膊上狠咬了一口,趁他不清醒又补了一脚:“景晏!你个王八羔子!你又骗我!”
景晏发出嘶的一声,彻底清醒了,他坐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元元,你是真疯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严锋昨日是见过我,可我离开时他还没走,紧接着我便回来找了你,整夜都在一起!他难不成是半夜溜到这张床上跟你招认的?”
景晏不接我的茬:“你说本王是什么?王八羔子?”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咬着牙,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他,“不是他溜上床来,怎么,还是我白跟你折腾了一晚上,你还有力气跑出去与他夜谈吗?”
“元元,你听你都说些什么?哎呀,真是好羞人,本王都听得脸红。”
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我一口气没上来,居然被他半真半假地给气哭了。
“景晏,没你这么欺负人的!”我跟小媳妇似的抽搭了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可怜兮兮地凑过去,“白天都吓着我了,知不知道……”
景晏静静地看着我哭,许久才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袖子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轻声叨咕:“元元,本王怕了你了,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我其实本来也没多少眼泪,只是有点哭入了戏,忍不住地哼唧,拽着他的袖子卖乖:“你没有一句真话,你太坏了!”
他看着我笑,那笑就像是在说:元元,你也没有真话。
这话呼之欲出,我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我读懂了他的眼睛,又有些怵,瓮声瓮气地小声叫了句:“王爷,我是不是有些过了?”
他被我逗笑了,杵了杵我的脑门:“元元,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又搂着我躺下,缓缓地说:“其实本王也不算骗你,织欢入府前与严锋相识,两人一见钟情,结果阴差阳错,织欢受命入了府。”
我扒着他的肩膀,小声问:“然后呢?”
“诏书一下来,严锋就来求了我,我说皇命不可违,但等过上几年,可以把织欢赏赐给他。”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继续说,“严锋跟着本王,这些年出生入死,吃了许多苦。”
“所以您答应他,不碰他的女人,是吗?”我问,“您把织欢纳入府里,却没去看过,是因为您早答应了严锋,只是您没想到,他们情难自持,竟然出了事,对吗?”
“元元真聪明。”他笑了笑,又说,“所以本王才说,这些事是由不得人的。真动了心,就想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初听这句话时,我竟不知他有如此深意。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王爷,元元想多一句嘴,您不要怪我越界。”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严锋与织欢相识,是天的安排,还是您的安排?”
他还没开口,满眼的笑便给了我答案。
“元元,你已经猜出来的事情,何必要明知故问呢?”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说,“元元,织欢不是坏人,可若她真成了这王府里的女人,那她也做不成好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景晏得知太后挑中了织欢,便暗自促成了严锋与她结识,两人能一见倾心,估计也少不了他的安排。
入府后,织欢本该为太后做事,可严锋是景晏的人,权谋与爱情,景晏赌,她会选爱情。
对此,二人应是毫不知情,甚至还会觉得愧对景晏。尤其严锋,本就是忠心耿耿,景晏又允了他的心事,从此,他更会死心塌地。
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个孩子。
所以严锋才会说,他不在乎我是否供出他,他只在乎这个孩子。
至此,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那您为何做局,要我撞破这一桩事?”
景晏笑了几声,笑声也是那样凉薄:“实话说来,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打算,本王不过想看看,你是会帮着别人瞒骗本王,还是会于心不忍,如实相告。”
竟是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幼稚的理由。
那我为何听着有些心酸呢?
“王爷,元元让您失望了,是吗?”
他还是那样深深地望着我,眼角蘸一点笑,嘴角也蘸一点笑:“元元,是本王对你不够真,不够诚,你这样聪明,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这似乎成了景晏与我之间,一个约定俗成的游戏——我们频频做戏,妄图试探对方的真心,却又将自己的真心牢牢攥在手里,谁都不肯撒手,不敢撒手。
这事之后,我去找过织欢,瞒下了景晏的筹谋,只说了我的打算。
后来,府上都知道,织欢闷声不语几个月,最近却忽然就得了宠,不多时便有了孕。下人们私下都在说,织欢主子得了势,元元主子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织欢本就安静本分,有孕后就更不爱动,我偶尔去她屋里看她,陪她说说话,更多的是安慰她。凌宜偶尔也会来,她来时我们三个人便会聊闲天儿。凌宜说话还是那样客气,她怕惹嫌,来时从不往织欢屋里拿东西,也不靠近,连别院里她的下人,无事也不可以到处闲逛,生怕惹了事端。
我们都明白,这是府里的第一个孩子,是妾室所出——这是一桩险事。
过了一个月,织欢开始显怀了,吐也吐得厉害,为了保险,整日地躺着。她身子这样不稳定,凌宜估计怕事,也不怎么来了。
天越来越冷,这日,我让人提了些东西,去看织欢,她正靠在床头缝东西。
“姐姐,我给你拿了些好炭,这炭烧起来没什么烟尘,适合你用。”我叫下人放好东西,就支使了出去,“最近冷得不像样,你绣花样时也要捧个手炉。”
织欢拽过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难为你如此有心,妹妹,我欠了你许多人情。”
她顿了顿,又说,“最近嘴里没味儿,总想吃些辛辣的,估摸是个女儿。女儿好,女儿好,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我知道,她是怕了,她想告诉我,这孩子不是威胁。
我也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姐姐,不论儿子女儿,我都爱他护他,我答应了的。”
“妹妹,你该知道,我不是怕你。”她脸色有些发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妹妹,我不跟你打哑谜,你是明白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不论是王爷,还是你,你们都将我当作太后娘娘的羽毛。”
我看着她,一声不吭,只静静地笑。
她顿了顿,继续说:“可那位侯府贵女,她与太后娘娘,才是一脉血亲。”
我何尝不知,她怕的不是我,她怕晚芍。可我不能接她的茬,我绝不能将自己搭进去,哪怕仅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姐姐现在只该安心养胎。”我说。
“王爷神机妙算,你又机敏卓绝,说起来,只有严锋愚笨。”她看着我笑笑,恳切地握着我的手,“我不傻的,妹妹,太后娘娘能选中我,你当知道,我不傻的。”
她望着窗外,半晌,才幽幽地说:“严锋看不出,我却看得出,打从一开始遇见他,我便是一脚踏进王爷为我圈出的圈套里。”
我不置可否,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可我就是喜欢他,元元,我喜欢严锋,才会心甘情愿踏进来。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一世安稳,我都不要,就为了这么一个人。”她转回头来看着我,牵着我的手去触摸她的小腹,“元元,我斗不过王爷的,你我心知肚明,我肚里的孩子保的是你,不是我。”
她先怀了景晏的孩子,也就等于,是当了晚芍的靶子,景晏能保下这个孩子,除了对严锋仗义,也是要我躲在这靶子后头。
这一点,我虽一直知道,却不敢承认。
她却自己挑明了这一点:“可这怨不得王爷,怨不得你,这只怨我。是我关心则乱,我糊涂了。”
我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地想,教聪明人做糊涂事,为何要爱人?爱人有什么好,才让人抛却一切,向死而生?
“罢了,你不爱听,我不说了。”她拿出新做的小衣服给我看,上头绣了两尾鲜肥的鲤鱼。
“真是栩栩如生,姐姐,你的手真巧。”
“只是这批绣线不行,好一段,坏一段,离远了看还像些样子,仔细看就看出来,有些纰漏。”
她不是在说绣线,她是在说我与景晏——好一段,坏一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可是她明不明白呢?我若动心,并不会落得如她一般田地。
我若动心,恐怕比她惨上百倍,会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景晏做戏向来周全,自从“织欢受宠”,他便不太来找我。
他也曾跟我玩笑,说论做戏蒙人,他是天赋异禀,我是无师自通。
这天晚上,我已躺下,他却忽然回来了——回来时脸上还是带笑的,可我懂他,他那已是十分难看的脸色。
我赤脚踩下床,投进他怀里,用身子去暖他带回来的一身寒气,轻声问:“怎么了?”
他抱着我半晌不说话,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进身体里。
半天,他才幽幽地说:“元元,今日皇上宣本王进宫,说过几日太后大寿,要本王来操办,办家宴。”
我心头一凛,轻声问:“在府里办?”
“是。”景晏将声音压得极低,才没露出什么情绪,“太后说,她惦记织欢,要来看看。”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觉得心口郁结不已,半天才勉强问出:“是……是莫侯提议?”
他不说话,算作默认。
我搂紧了他的腰,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也会来,是不是?”
“别怕,元元别怕。”他紧紧地抱着我,反复叫我别怕,“元元不怕,你就待在房里,严锋守着你,本王叫他守着你。”
晚芍的父亲是侯爷,母亲又是长公主,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她真要如何,一个严锋,守得住我吗?
景晏看着我,眼中有些发红。他好听的嗓子此时哑了,却还是勉强对我笑:“元元,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你信我一次。”
我躲在他怀里抹泪,心中却非常明白,我不能全然指望他,那样太险了。
我信他,可若他自顾不暇,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太后寿宴这天不算太冷,还下了雪,压着园子里满树的梅,非常好看。
这是件大事,全府上下不论哪一屋的人手,都是不停地忙活。
办的是家宴,来的都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人不算太多,却各个都是得罪不起的厉害角色。
太后由皇帝和景晏陪着,一大早就到了府上,满府从上到下磕头行礼,乌泱乌泱跪了一地。
织欢被免了礼,太后还亲自走下来,搀起她,一声一声地喊她乖女。
她看着还算是慈祥,扶着织欢的手,说在宫里的时候最喜欢她绣的花样子,宠她像宠半个女儿,这话骗鬼鬼都不信,她摆明了是说给景晏听。
至于皇帝,我连头都没敢抬,至今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
宴厅里这会儿出出进进,嘈杂得很,我和凌宜都不喜欢吵闹,行完礼就各自回了屋子。
晚些时候,宾客陆陆续续来了,我们这些地位不高的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都要在屋子里待好。
天一擦黑,严锋就来门前站着,我知道,这是她来了。
凌宜来过一趟,说是太后命人在别院也摆了小宴,织欢也在,问我去不去吃酒。
我说不去,她冲我笑笑,说:“织欢就说你不会来,是我多事,非要来问。”
我也对她笑,说织欢怀了身子,吃喝都要注意,姐姐多费心。
不多时,外头便歌舞升平,四处笙箫。
我在屋里坐着,门上映出严锋的背影,我心中却并不安稳。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外面有动静,便让身边婢子去看一看是在干什么,婢子回来说,太后娘娘高兴,给各屋都赐了酒。
我点点头,心中却又冒出不好的猜测来,于是走到门口,隔着门对严锋说:“严大人,咱们去别院看看吧。”
“王爷命我守住此处,元元姑娘,您也不好妄动。”
“严大人,我不放心。要不这样,我身旁还有婢子,您去看一眼,无事就回来?”
严锋沉默了许久,终是放心不下,对我说:“那我去去就回,姑娘一定小心。”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不对,我险,织欢也险,碰见晚芍这样的疯子,没人不险。
我正在想,却有个家丁模样的人走进来,天黑,他面目模糊,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元元主子,太后娘娘赐美酒一壶。”
我打量了他一会儿,放缓了呼吸,轻声说:“你瞧着面生。”
其实这府里家丁无数,我看谁都不面熟。
他说他是本月新来的,原来并不在府中伺候。
“是吗?”我用后背贴紧了椅子,跷着腿,漫不经心地问,“这酒是每屋都赏了?”
“回主子,是。”
“别院里两位姐姐都怀着,本是不该沾酒的。”我顿了顿,对身旁婢子说,“回头问问掌事的大丫头佳淳,她是怎么想的,派个男人到我房里来送东西。”
婢子低着头,估计看出了我不对劲:“主子说得是,奴婢回头就去问。”
“把东西搁下,你走吧。”我拄着脑袋,挥了挥手。
“回主子,太后娘娘赐酒时说了,这酒赏了各屋里,要看着主子们喝一杯,才算是真心为太后娘娘贺寿。”
晚芍这个蠢货,当我是傻子吗?
“缘是如此,那你过来,给我倒一杯吧。”我歪头冲着他笑,懒懒地勾了勾手。
他愣了一下,凑上前来为我倒上一杯酒,我按着他的手,借他的手拿起杯子,送到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可要看着我喝。”
这人的手在我手里,一下便出了汗。
下一刻,他便发出一声惨叫,酒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右手却被匕首扎出了一个血窟窿,牢牢钉在木头桌案上。
这一下真是用尽我毕生力气,血如泉注一般高喷出来,简直迷了我的眼睛。
我胡乱抹了一把,将血抹得满脸都是,捡起地上一块碎瓷,一不做二不休,一发狠又挑了他一侧脚筋。
这下,他是彻底动弹不得了。
我看着一边抖如筛糠的婢子,低声道了一句:“喊!大声喊!”
婢子尖叫着跑了出去,我爬起来掰开这人的嘴,泄愤一般灌了半壶酒进去。
“你这傻子,府里只有一人怀着身子,掌事的大丫头也不叫佳淳!”
我只红着眼睛留下这么一句,站起来便往门外走。
“啊!杀人啦!杀人啦!”婢子在我前头疯了一般地喊,我在后头如野鬼一般晃荡,满身是血,直至跟严锋撞了个满怀。
“严大人,去我房里看着,别让他死了。”
这是我倒地前跟严锋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圆睁着眼睛,回想无数,放任自己不停发抖。听见远处宴厅婢子的尖叫,然后是景晏的一声厉喝。
“大胆!竟敢惊扰圣驾!”
“王爷,杀人了,主子杀人了!”
“元元,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这个怀抱曾让我恐惧忐忑,但此刻,竟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听见这声音,准备好的眼泪才敢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我睁着空洞的眼睛,抓紧景晏的手,口齿不清地说:“王爷,妾房里有人,他要欺负我,他要欺负我。”
他身后站着许多人,有太后,有皇帝,有晚芍,还有许多我认不出来的尊荣显贵的宾客。我只当没看见,满脸的眼泪混着血,啪嗒啪嗒砸在布满血污的手上:“王爷,他欺负我,您管不管?”
景晏身后的人发出一声沉吟,出声叫了一旁吓得失智的婢子:“你来讲,出了什么事?”
婢子砰的一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额上都见了血,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有个没见过的家丁,说太后娘娘赐酒,然后……然后……”
“哀家确实给各房赐了酒。”老太太稳稳地道了一句,又说,“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
我不说话,只是哭,严锋适时赶了过来,跪地禀报:“王爷,府里恐怕闯进了生人,您去看看吧。”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那人浑身潮红,蛆一般扭动着身体,显然是不清醒。他一只手被扎了个对穿,钉在桌子上,一只脚被挑了筋,血肉模糊。
严锋将一盆盐水兜头而下,这人瞬间清醒,疼得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
屋里哪有蠢人,只看见那壶酒,就都猜中了十之八九,只是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说罢了。
审问了两句,那人说,是我勾引他在先,却又翻脸不认人。
他当然是不敢供出晚芍。
可我已铁了心,他不说也得说。
太后慢悠悠地掂量我:“哀家不过是赏了一壶酒,你何必妄想人人都要害你。”
我捡起地上一块碎瓷,抵在自己脖子上,跪在地上:“皇上,太后娘娘,王爷,
元元一生清白,决不愿受这样的污蔑。”我看了景晏一眼,他用眼神示意我停下。
可我停不下,此刻我已疯了,我心中有恨。
“哀家今日过寿,实在是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太后捻了捻手中的念珠,沉声说,“阿弥陀佛。”
“贱人!你惊扰圣驾,在这大好日子闹出这样的事端!你该当何罪!”
晚芍到底沉不住气,听太后这样说,她便忍不住出来敲边锣。
皇帝还是那样,沉吟一声,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拖下去吧,看着心烦。”
有人作势来抓我,景晏却一下子跪了下来:“皇上……”
“听不懂话吗?都拖下去。”皇帝看了景晏一眼,蹙着眉,“小九,你起来。”
“是臣辜负皇上嘱托,没有办好寿宴,皇上,是臣的错。”景晏直挺挺地跪着,纹丝不动。
说实话,我没有料想到景晏会如此,这并不在我的算计之内。
事实上,我此时已忘记了什么算计,我有些疯了。
皇帝的眉蹙得更深了:“景晏,你是吃错药了,为了一个女人?”
我看他也是吃错药了,竟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我这样的女人。
晚芍更怒,她等不及了,嚣张跋扈地喊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贱货拖出去砍了!”
我横下心,继续拱她的火:“莫晚芍,你为何几次三番害我!为何就容不下我!我做鬼也不饶你!”
“放肆!”皇帝终是发火了,他冷冷地看着我,“这妇人太没规矩,拖走!”
“皇上!”景晏紧咬着牙,缓缓磕头下去,“臣的妾不规矩,冒犯了您,冒犯了太后娘娘,冒犯了晚芍郡主,她该死。”
他站起来,背挺得笔直,拿起桌上的酒壶,沉声说:“臣也有罪,理当自罚三杯。”
酒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音,景晏端着杯,一字一顿地说:“第一杯。”
啪的一声,晚芍冲了出来,夺过杯子摔了个粉碎。
“芍儿,你做什么?”太后斥了她一句,是怪她沉不住气。
“皇祖母,这酒不能喝。”晚芍说着说着便哭了,“皇祖母,您救救我。”
没人敢问,但景晏敢:“芍儿,这酒为何不能喝?”
她不出声,景晏就再问下去:“芍儿,你上回闯进府里来,将元元一顿好打,今天,你又要害死她?”
“不是的,这酒喝了不会死,只会……只会……”
她话一出口,也知自己露了馅,不再说了。
“芍儿,你何时学得如此善妒?”皇帝不咸不淡地责了她一句。
晚芍哭着不作声,半晌,还是莫侯跪了出来:“皇上,太后娘娘,臣教女无方。”
“挺好的日子,这是在干什么!”事到如今,晚芍自己认了,皇帝也没办法,只能装模作样地说,“芍儿,你做了错事,朕不会包庇你,就罚你禁足两月,面壁思过。”
真是好重的责罚。
“小九,你也并没做对什么,看在兄弟情分上,朕不跟你追究。”
“谢皇上,臣愧对皇上。”他磕了今晚第二个头,又说,“元元犯了错,臣会罚她跪祠堂,抄经书。”
皇帝假惺惺地问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假惺惺地念了一声佛,根本懒得管。
晚芍被带走时还在连哭带喊,不知众人是都没听清,还是都装作没听清。
她喊的是:景晏,你为何偏要护着她?
景晏罚我跪祠堂,这或许都算不上是罚,而是护。
若没有他以身试险,我恐怕已身首异处。
景晏进来时眼睛是通红的,脸上没有一点笑,牙关紧咬,脸色森白,像索命的鬼。
我从未见他这样,他是真的动怒了,这一次,我保下织欢,却连累了他。
这是我在他面前的第二次崩溃。
我曾说晚芍会触他的逆鳞,可我自己,却动了他的反骨。
“元元,本王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他冷着声音,先抛出了这么一句,我无声地跪着,知道他根本不用我回答。
“本王说过,你要听话,你当耳边风吗?”他捏着我的下巴,不像平日一样虚虚的,而是将我的骨头都捏响了,“为何不听话?为何让严锋离开?为何就不肯信本王一次?”
他眯着眼睛,冷眼看着我,从齿间磨出两个字:“说话。”
“严锋不走,这会儿出事的就是织欢。”我木然地看着他,轻声说。
“好啊元元,你是博爱有加,你是兼济天下!”他两眼通红,手上使劲至泛白,微微发着抖,“你知不知道,织欢那壶酒也不干净,严锋晚了一步,她的孩子没保住,这会儿人已经快要不成了?”
我忽然觉得无言,只有两行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流到了景晏的手上。
今天早上我才Ŧų⁼见过织欢,太后还同她说话,叫她乖女,说宠她就像宠女儿。
如今呢?如今太后是不是捻着佛珠,虚情假意地念上一句阿弥陀佛?
景晏说的没错,这地方会吃人,人也会吃人。
“本王顾不得那么多,本王只顾得上一个!”他声音不大,却嘶哑得厉害,“元元,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你险些搭了两个进去!”
“你哭什么?不管用了,元元。”他紧盯着我,目眦欲裂,全然没有半点平日的泰然,“你是不是还嫌不够,要搭上一个我你才满意?”
“是,我嫌不够。”我此刻只觉得一把锤子包了布,冲着心间钝钝地砸,不见血,只将我体内全砸成了一摊烂泥。我全然没有一丝理智,抬起头狠狠地回视着景晏,咬紧了牙关,用尽全力喊了一句,“我要杀了她,莫晚芍,我要她死!”
“你给我闭嘴!”景晏掐上了我的脖子,手没收紧,却在发抖,我知道,他在忍耐。
我的脑子很不清醒,许多平日里明白的道理,此时已抛诸脑后。我疯了一样地冲着景晏喊叫:“她就该死!你为何保她!你知不知道她怎样对我!你要保她!”
“我在保你!”景晏显然也忍耐到了极限,“元元,若你还不清醒,我说不定真会杀了你。”
“我知道我连累了你,你不要手软,景晏,你杀了我,你提着我的脑袋去见皇上。”我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直到将唇上一块皮肉生生咬了下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来保你,你荣华富贵,你迎娶新娘,你把我杀了!景晏,我不要再同你猜忌,我要你亲手杀我!”
我的眼泪混着满口鲜血,又一次弄脏了景晏的手。
“你要我杀你,元元?”他的手上渐渐使了力,“你不要错估了我,你不要以为我的心不够狠。”
窒息感第一次包围了我,这次,不再是试探。我是真的激怒了他,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眼前事物有些模糊,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抽走了力气。
我不知他究竟为什么松手,明明只差一点,这纷纷扰扰就能结束。
我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捂着脖子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蹲下来,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还是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看。
“我不欺负你,元元。”他咣当一下扔了那把匕首在我面前,背对着我,“你说过,给你一把刀,你就敢杀我。”
“如今本王给你了,这把刀交给你,元元,你拿它要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命。”
要么杀了他,要么……就自戕。
“你何必大费周章,景晏?”我还没喘匀气,声音有些怪异,“自戕太不体面,景晏,我想死在你手里。”
他不回头,还是背对着我:“死在沙场凄凉,死于皇室悲惨,元元,我也想死在你手里。”
我怔怔地盯着那把刀,拾起来攥在手里,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这把匕首,我用它扎透了那个人的手,可第一次,是晚芍踢给我,要我毁了自己的脸。”
我凄然地笑了笑,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景晏,那个时候,我还是相信恶有恶报的……可我现在不信了,如果真的恶有恶报,你景晏就该第一个死。”
我攥紧那把刀,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向他捅了过去。
这一刻,我是不计后果,真的想与他同归于尽。
他没有躲。
他转过身来迎着我的刀,刀尖儿浅浅地戳进了他的肋下。
我脑中的弦似乎要绷断了,有个声音在心里大喊杀了他,可见了血,我又半分都动弹不得。
他空手攥住我的刀刃,掌心立刻将白刃染红。
我想抽手,却抽不出了。
“元元,这里是死不了人的。”他攥着我的手,对准了他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强迫我刺向他。
我却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只有胸腔里骤疼,疼得我将要昏死过去。
“松手,你松手,景晏……”我用另一只手捂着心脏缓缓蹲下,可另一只手还是被他紧紧攥着,“你放过我,我杀不了你。”
他不肯,依旧推着这把刀缓缓深入,不多时,刀锋刺破衣衫,又见了血。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疯了一般地想甩开他,想松开手,呕心沥血地哭。
“你恨我当初做局害你,元元,这一刀够不够还你?”
他不肯我躲避,近乎残忍地凝视着我。
“你告诉我,这一刀够不够换你不恨我?”他看着我,有些凄凉地说,“元元,我不指望能换来你爱我,你别恨我。”
“你松手,景晏,你松手我就不恨你,你松手!”我几乎快要晕了过去,此刻只拽着他的衣角强撑,“景晏,你别吓我,你别跟我喊,我、我身上痛,我心里难受,你松手!你用这手抱抱我,你抱抱我。”
啪嗒一声匕首落地,他终于蹲下来,伸手将我抱在怀里。
“元元,你不哭,你靠着我。”他缓缓地拍了拍我的背,“不怕,你靠着我。”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魂魄,靠在他肩上,好奇怪,这会儿又流不出眼泪来,我闭着眼睛,轻声对他说:“景晏,我真该杀你,可是错失了机会,我下不了手。”
他发出一声轻笑,同我耳语:“元元,不只是你错失了机会,刚刚在最后关头没有掐断你的脖子,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
“王爷,我不是故意连累你,真的。”我圈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肩上流眼泪,“我是没想到,我是没想到皇帝和太后,他们对你也那样不好。”
“我是想跟晚芍一命换一命的,我好糊涂,我发了疯。”我终于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元元这次闯下大祸了,可是我放不下,王爷,我放不下!”
莫晚芍杀我一次,辱我一次,如今又害我一次,我放不下。
“本王决不要你跟她一命换一命,元元。”景晏摸了摸我的头发,细心地安抚我,“本王也不要你放下,你信我,我会扳倒莫侯,我会让晚芍跪在你脚下求你。
“你知不知道,本王今天差一点就保不住你,元元,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看见你满身是血地瘫在那里,本王多怕那血里,哪怕有一滴是你所流?
听他说了这句话,我才想起他手上、身上都在流血,不等我说,他便竖了手在我唇上。
“别声张,元元,本王今天来,是狠狠打了你,这血都是你流的,本王毫发无伤。”他褪去血衣,包了那把匕首,轻声说,“祠堂是这府里最安全的地方,严锋也在外头守着,元元,你在罚跪,本王不会再来,你熬三天,就三天。”
“我怕,王爷,这回是真的,我真有些怕。”我拽着他的袖子,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不想让他走,“三天一过您就来接我,好不好?”
他反复答应,不停说好,直到严锋在门外催了几次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薄薄的一道门,竟可以阻绝这么多人、这么多事。
刚才这些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真与假不是水与火,真与假是丝与线,我并不能一一分得清楚。景晏呢?他是否也同我一样,真假杂糅,分不清,理不顺,挑不出?
这次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我低估了那些人的阴与恶,低估了他们的伪善和无耻。
景晏的处境,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险,我差一点害了他。
我以为我铤而走险,是保住了织欢。
可是织欢……等我走出这道门,不知还是否能见得着她。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祠堂灯火昏暗,我却很少打瞌睡,一合眼就做噩梦,倒不如睁着眼睛,想想事情。
有一点,我知道得太晚了——当今太后是莫氏。莫家,是她的娘家。
晚芍敢登门入室,假传圣旨,借太后的名义来害景晏宠爱的女人。她必是信心百倍,底气十足。
莫侯将门世家,手握兵权,又娶了长公主。他领兵数次,捷报频传,如今,正是朝堂之上风头无两的人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莫侯与长公主只生下晚芍一个女儿,更何况侯位不可世袭,等莫侯百年之后,不消多久,莫家就会失势。
景晏还年轻,为了韬光养晦,这几年对外也过得很是闲散,手中虽有实权,但因着他按兵不动,在旁人看来,他这个王爷只是皇室的伥鬼,形同虚设。
这样的景晏,无疑是莫侯最好的选择。这么多年来,景晏忍辱负重,应该也在等这个时机。
可皇帝就能这么看着莫侯将势力壮大吗?
他为何宁可重用一个外戚,也要防备与他同宗同姓的兄弟呢?
再说回莫晚芍吧,谁都知道她心狠意毒,我与织欢,她一个都不想留。可她这次如此猖狂,全然不计后果,皇帝和太后竟还是明里暗里默许了她……
这是敲山震虎,借女人来敲打景晏——这王府里的女人该死,该给晚芍让位置。
按我的估计,皇帝不出多时便会下旨赐婚,莫晚芍会由众人护着,一步一步送进王府。
她是不肯恨景晏的,她只会恨我。
这三天我的精神头不怎么好,也没怎么吃喝,膝盖疼得厉害,因着谨慎,也不敢歇。
第四天一早,来开门的是严锋,我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回头看着他立于门口。
他瘦了许多,眼眶发青,胡子拉碴,头发如一捧杂草,显得十分狼狈。
“严大人,我没脸见您。”我面向他,慢慢地低下身体,“您受我一拜吧。我答应您保住那孩子,却食言而肥。我答应您对王爷绝无异心,却险些杀了他。严大人,我没有颜面与您相对。”
严锋垂着手,没有任何表情:“是我不该擅自离开,姑娘,与您无关。”
“严大人,”我出了声,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您别恨他,他是为了我。那孩子是替我挡了一刀,您恨我吧。”
他看着我,半晌,才哑着嗓子对我说:“姑娘,我跟在王爷身边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无父无母,靠着给人家搬尸体为生。这孩子珠胎暗结,本就是错了,是我昏了头,奢望太多。”
我无言,鼓足了勇气,才问:“织欢她、她还……”
“人是保住了……”他停了停,声音压得更低了,“只是精神有些不好了。”
痛失所爱,难免如此——不久前她还牵了我的手去摸,说女儿好呀,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这世上不由人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王爷呢?”我问。
严锋却不说话。
“严大人,王爷呢?”我声音有些发抖,强强压下哽咽,又问。
“王爷这几日天天入宫,回来后身上有些不好了。”严锋咬着牙,狠狠地说。
“我过去,我这就过去。”我想站起来,膝盖狠狠一疼,又跌坐在地上,只觉得两眼发黑。
严锋搀住我,低头对我说:“姑娘,王爷说要你在此等候,他亲自来接你。”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是我拽着他的袖子,反复求他的一件事。
这样细想,我求他的事情,他似乎都做到了。除了三日前的那个晚上,我求他杀我,他做不到。
景晏来时还算是体面的,他也瘦了一些,一双眼睛似乎藏得更深了,他的脸孔那样苍白,带着一点笑意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手却有些发抖。他看着我笑说:“元元,王府的伙食亏待了你,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我不想说话,阳光刺眼,雪也刺眼,我只能看着景晏的脸,沉默地看着。
他将我抱进轿子里,坐在我身边,等停下来,又将我抱进房里。
自始至终,我们之间只有他那一句“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是我轻得像张纸吗?所以他才要抱我抱得那样紧,他怕山雨欲来,风起,他会抓不住我。
我膝盖上都是瘀青,此时还走动不得,只能躺着热敷,景晏有时出去一会儿,回来,就躺在我的身边。
我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带,他就按住我,笑眯眯,挤眉弄眼地说:“哎呀,元元,你怎么这样心急?”
“他们为难你,是不是?”我不理他,轻声问,“王爷,他们说你办砸了寿宴,他们说你冒犯皇上,他们对你用刑,是不是?”
“元元,先皇共有十七个儿女,其中十个是皇子。”他握了握我的手,像讲故事一般缓缓地说,“大皇子亲征,战死沙场,生母跟着去了,追封了夫人。二皇子三岁时发了天花,没挺过去,生母一生再无所出,老死深宫。三皇子与四皇子是双胞胎,十岁时骑马摔死了四皇子,十三岁时三皇子失足坠崖,也没了,这贵妃是个狠角色,硬是没有疯,咬着牙又有了孕,这回是个公主,生产时出了事,没来得及抱就撒手人寰了。五皇子立了太子,生母立为后,踩着血路,攀着白骨,现在才做了皇帝。六皇子夭折时还是个小婴儿,说是奶娘忽然疯了,给闷死了,他母亲只是个美人,不多时便疯了,被打入了冷宫。七皇子十五岁时举兵要反,被太子一刀斩于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皇上即位后,八皇子封了王,去了封地,那里苦寒,他身体多病,第四年就病死了。十皇子……他最小,与本王年纪最近,最喜欢跟着本王,可本王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元元,你相信吗?本王拨开那片草丛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至此,十个皇子只剩下两个,元元,本王的出身不好,本王的母妃,她是个宫女。本王小的时候,她总是翻来覆去地讲,皇上有多喜欢她,不计她的出身,还封了妃。”景晏平铺直叙地对我诉说,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有一天,她还在说着,忽然就来了个阉人,对着她念了一份口谕,母妃跪在地上求他,可是不管用。本王再没见过她了,本王被抱走的时候只有四岁,那时候太小了,太小了……”
“元元,你总说你骗不过本王,”他轻轻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我,淡淡地说,“这里生是谎言,死是谎言,宠是谎言,杀是谎言,元元,我在这谎言里,靠着谎言活了二十三年,你又怎么骗得过我?”
我该心疼他吗?他绝不是要人心疼的人,他对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我,此刻,他信任我。
“他们都叫本王九王爷,元元,好不好笑?只听过辅国王、定国王、固国王,你可曾听过有哪位亲王封号是九?”
他看着我浅浅地笑,这笑一点都不勉强,只是有些肃杀。
这是那些人在折辱他,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将他低微的出身牢牢地烙印在身上。景晏这些年,恐怕不可谓不是忍辱负重,与虎谋皮。
“可本王并非善类,元元。”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本王做过许多坏事,也杀过许多好人。本王选你的时候,都不曾好好看过你的样子,因为本王从未想过你能活过三天。你能活下来,元元,这都靠你自己。”
“元元,本王是后悔过的,越是与你相处,越是知道不能留你久活。有许多次你睡着,我都摸着刀想要不要杀了你,许多次我睡着,也都摸着刀怕你要杀了我。”他拍了拍我的头顶,轻轻说:“元元,你聪明过人,你嫉恶如仇,你不愿让织欢和她的孩子代你送命,你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姑娘,是本王将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这一席话,称得上情深意重,虽然我知道,其中也有几分苦情戏的成分——他先动手杀我,如今,他剖开软肉来给我看,颇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他是想消除我心中的隔阂。
换句话说,他的计划从未改变,只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再像从前一般无足轻重。
“王爷,”我悄悄地将手递到他手中,“您的刀从不在枕下,您的刀在这里,在您手中。”
我与他才是这凶险海上同舟共济的两个孤客,而敌人如洪水猛兽。他站在船头,说要杀,我则必须守住船尾,拉紧帆,掌好舵。
他看了我许久,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你当知道,这不容易。”
他露出了后背,那我呢?他曾说我是齿尖爪利的狼崽儿,可在他面前,我没的选,只能露出柔软的肚皮。
歇了一天,我勉强能走,到了晚上,我还是见着了他的伤口,看着是杖责,肿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檩子。他手上的伤好得最快,身上两处刀伤看着浅浅的,却还是一碰就会流血。
其实,比这些伤口更吓人的,是他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旧伤——他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平日虽习武,却不是真刀真枪,他这些或深或浅的伤痕从何而来,真是令人不敢想。
我伸出手去,一处一处细细地摸,他却拿玩笑掩盖:“元元,你怎么借着由子占本王的便宜?”
“秀色可餐,忍不住。”我跟他学得有些没脸没皮,顺着他的话头跟他说笑,“王爷确实不只脸好看,浑身是宝,怪不得敢恃美行凶。”
“你说什么?”他回头有点好笑地看着我,“元元,你可是愈发没羞没臊了。”
“转过来,上药。”我绕到他身前去,却发现他那两处刀伤严重了许多,周边已有些溃烂,“怎么弄的?”
“不是你弄的?”
我让他噎了一句,半天才顺过气来:“不该这样严重。”
“瞒了三天,这才处理,耽搁了。”
“怎么不找严锋来,王爷连他也信不过?”
“怕这伤口好得太快,没法到你面前装可怜。”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说完又笑,“元元,苦肉计,你知不知道?”
我哼笑一声,也学着他眨眨眼睛,在他耳边轻轻说:“王爷,苦肉计怕是不管用了,美人计还勉强行得通。”
我看着这伤口有些犯难:“这怎么弄?我不会。”
“去取把刀来,在火上烤红了,趁刀还热,将烂肉挖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一身冷汗:“王爷,我不敢。”
“你只需取刀过来,帮本王对准位置,本王自己来。”他说完,趁我去取东西,又小声叨咕了一句,“挑了人家的手脚,你怎么敢?”
我耳朵灵,听他提起这事就有些发僵,他赶紧打住,连说了两声:再不提了。
他蹙着眉,额上有汗,动作麻利,手法很是娴熟,忍着痛不出声,只有偶尔发出低低的一声喘。
我将带血的帕子丢进火盆里,看着这鲜血淋漓的两处伤,拿药瓶的手有些不稳当。
“元元,一瓶金创药,让你抖洒了一半,饶是本王家大业大,你也不能这样糟践东西。”他还是笑,“你自己捅的,你怕什么?”
这苦肉计真是让他给用了个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快别提这茬了。”我勉强敷了药粉上去,轻轻吹了吹,“王爷是嫌我苦头吃得少,非要我掉下眼泪来给您看?”
他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元元,本王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到时候你也要像今天一样,不要掉下眼泪来。”
其实我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伤口位置他自己找得准,这药他自己也能上,可他就是要我看着,要我来——他要我直面这淋淋鲜血,看着他痛,下一次才不敢犯下同样的错误。
晚芍还在禁足,日子也过得还算消停。景晏身上刚见好,心思就开始活泛,有事没事地靠这伤口来跟我讨便宜,还美其名曰“物尽其用”。我因着心虚,一连几个晚上都对他很是讨好,可他打蛇随棍上,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有一天我被他闹得狠了,终于没忍住,说了他一句。我说:“景晏,你这伤换来的是我不恨你,不是我爱上了你,差不多得了。”
他当下倒是没说什么,还嬉皮笑脸地跟我认错,扮猪吃老虎,一副讨人嫌的样子。不过床笫之间就没这么留情了,他原来生气起来也不至如此,那天却屡下重手,我是哭也没用,闹也没用,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都说了,也没把人给哄明白。
闹到后来他都有些忘了形,跟流氓痞子似的笑嘻嘻地问我:“元元,这下你服了没?”
我赶紧出声求饶,我说我服,你别折腾我,我真不成了。
就这样他才肯罢休,末了还要说他自己宽宏大量,说我没有良心。
来完了硬的,他还不忘来软的,对我说:“元元,哪怕是世仇的两个人,要是一块掉到冰窟里去,为了活命也会抱在一起取暖,你是嫌这窟窿不够冰,还是说,本王连你的世仇都不如?”
他这人就是个漂亮的陷阱,我不肯踩,可架不住他频频推我,非要我一头栽进去。
这事好说歹说,算翻了篇,可我心里还有一处疙瘩。我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去看织欢。
他们都说织欢没了孩子,疯了,可我知道她不会疯,今天这种局面,她是料想过的,她只是在自保。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屋子里桌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婴儿的小衣服,各式各样铺得到处都是。她的十指又红又肿,连指甲盖都有些发紫。
我支走了屋里的人,坐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她不看我,也不搭腔,只是拿针的手偶尔一顿。
我在她屋里一直坐到了晚上,她只听着,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只有最后我要走的时候,她幽幽地看着我,小声道了一句:“明明只是个女儿……”
我不忍再听,痛下决心与她别离。
未完待续,下集在下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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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碗子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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