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通房丫头。(下)

文摘   2024-10-13 18:38   北京  




























































































































































































































































































































































































































































































































































文/伞阿花伞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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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一条:
十天之后,九王爷的贴身侍卫娶亲。市井之中有传闻说,王爷有个贵妾,熬了几个月才受宠,刚有孕就小产了,人也发了癔症,这才被王爷赏给了下属。
又过了五天,宫里捎来消息,说是查明织欢的孩子是由凌宜害死的,白绫与毒酒,让她选一样。
传旨的时候,我正在她屋里。
我眼看着她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口中喃喃着:“来了,来了,逃不过……”
我俩跪着的时候,她一直像念咒一般低低地同我重复一句话,我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只能置若罔闻。
她说,元元,你知道不是我。
我是知道,可我算个什么东西,我知道管什么用?
我绝不能够再逞强了。
“凌宜姑娘,选吧?”
凌宜端起毒酒,又颤颤巍巍地放回去,拣了那条白绫,死死地攥在手里。忽然,她猛地掀翻了盘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人墙中冲撞。
跑了没两步便被逮了回来,白绫套在脖子上,两人一边一个,用力一扥,很快就听咔嚓一声,她脑袋耷拉下来,没了进气儿。
“啧啧,可惜了,选毒酒倒还体面一些。”那阉人阴阳怪气地摇了摇头,转过来看着我,“元元姑娘,麻烦您跟咱家走一趟吧?”
我的心猛地揪紧——景晏还没回来,这是谁宣我入宫?
“敢问公公……”
不等我问完,那阉人就翘着兰花指笑:“元元姑娘,您好大的场面,可不是随便什么身份,都有这福气得见皇上的。”
路并不远,我却想得多。
织欢疯了以后,凌宜这么快也死了,这是明摆着,太后的人撤了出来,你皇帝的人,也得撤。
皇帝与太后虽是母子,看来,关系却未必好过仇人。
为何要撤?大抵是因为没用吧。
两个不得宠的女人,就算活在王府里,也传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凌宜活着的时候,是同我聊过一次的,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她绝对命不久矣——她爱上了景晏。
她知道景晏不爱她,哪怕是偶尔过去看看她,也是在骗她。
她却爱上了这个谎言。
她说,元元,我谢谢你不曾独占王爷,我谢谢你让着我,让我有个念想。
她说,我起初还奢望,现在才明白,我不是你的对手。
不,她还是不明白。
她的对手自始至终不是我,她的对手在侯府,在宫里,在那金銮宝座上,在那垂帘帷幕中。
她没用了,必会被皇帝弃置一旁,因为经过大宴那一闹,他才找出了王府中真正能够靠近景晏的女人。
那个晚芍恨之入骨,景晏却拿命去保的人。
马车停下,我跟着这阉人在宫中甬道行走,途中,还遇到了景晏。
他应该也刚见过皇帝,见我过来,他并不意外。
碍着有人,我们说不上一句话,擦身而过,只有匆匆一眼。
我却忽然想起他那一句: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
公公将我送到地方就关门离开,我伏地行礼,他不叫起,我不敢动弹。
“你当知道,以你这卑贱的身份,是不配与朕相见的。”
与景晏不同,他的语气中只有不加掩饰的冷与恶。
我伏低,攥紧了拳头:“臣妾惶恐。”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见你?”
是不是他们景家的人都如此喜欢打哑谜?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我咬着牙不说话,过了半天,听他叫我抬起头来。
他反反复复打量着我,轻哧一声:“不过是蒲柳之姿,小九是中邪了。”
我还是低眉顺目,一字不说。
“也对,他那母妃就是个婢子出身,朕听说,你起初也是个通房?”
这话里的不屑与鄙夷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是。臣妾出身卑贱,能有今天,实属幸甚。”
“是小九垂怜你。”他说。
“是皇恩浩荡。”我道。
“哦?还怪会说话的。”他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轻轻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瓷器声,“看你那天那样没有规矩,朕还以为,你是个泼妇呢。”
“回皇上,王爷至今还未迎娶晚芍郡主,皇上当知道,王爷是不喜欢泼妇的。”
我用余光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了。
“你疯了?”
“皇上,臣妾进来时,这屋里就没有别人,臣妾斗胆,擅自揣测,皇上是想听些平时听不见的。”
我的指甲狠狠地抠进肉里,牙齿几乎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你这妇人不要自作聪明。”
我已被他圈入绝境,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皇上,臣妾有一句话,明知冒犯,却不得不问。”
他沉吟片刻,不再仰坐在椅子上,而是拄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轻声问:“皇上,这秀丽江山,究竟是姓景,还是姓莫?”
“放肆!”
白瓷茶杯朝我砸来,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皇上,”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这大好河山,风光霁月,究竟姓什么?”
空荡的屋子里响起浅浅的脚步声,他缓缓向我走了下来,停在我的面前,不怒不笑,只是阴恻恻地看着我。
“朕现在倒有些明白,景晏喜欢你什么。”
他缓缓地绕着我踱步,像豹子审视闯入自己领地的羚羊。
“好,朕给你机会,你还想说什么?”
我强压下心中恐惧,两眼紧紧盯着地面,继续说:“这江山要想姓景,不姓莫,要靠九王爷,只有他拿住了晚芍郡主,才能借此拿住莫侯。”
他冷漠地发出一声哂笑,又问:“那你呢?说到底,你能给朕什么?”
“这江山姓景,却不能是景晏的景,皇上。”
“就凭你,能保他不反?”
“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他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走回了桌案前坐下:“你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臣妾叫元元。”
“元元,说了半天的别人,你想要什么?”
“臣妾要人,皇上。”我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臣妾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臣妾就要这个人。”
他不接茬,执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问我:“可识得字?”
我抬头一看,心却往下一沉,缓缓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可知,还有下一句?”
我调整呼吸,伏下身子:“圣、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百姓苍生,只如盛大祭祀中丰盛的祭品,生死离别,都是宿命。
更何况他并不是圣人,他是皇帝。
“皇上,”我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低声说,“真的要杀,等扳倒莫侯,再杀他不迟。”
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景晏在下头等我。此刻我人有些脱力,脑子也有点犯晕,要不是景晏眼疾手快来接我,我差点滚下石阶去。
“没事了,元元。”他还是像摸猫儿一样摸摸我,轻轻说,“元元不怕。”
我拉低他的身子,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王爷,那皇帝真吓人,我现在瞧着您,竟觉得好面善。”
他看我还有心开玩笑,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也对我笑:“元元出息了,本王还怕你哭呢。”
他没问我皇帝同我说了什么,我也没问他皇帝同他说了什么——相处了这些日子,这点默契倒是有的。
更何况,只靠猜,便能将彼此猜出个七八分。
正因如此,当晚我夜里醒来,看见他站在窗前望月的时候,才会从背后抱住他。
“王爷,娶吧。”我把脸贴在他宽而挺直的背上,一点一点地挨蹭,“您将她娶进来,我来应付。”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回抱住我:“元元,她会欺负你。”
“我不怕她。”
不论他想不想,愿不愿,顾不顾及我,也没的选了——皇帝要他娶晚芍,太后也要。
太后要他娶,是要莫侯借他的势,皇帝要他娶,是要他夺莫侯的权。
两人各怀鬼胎,倒是不谋而合了。
景晏没的选,也犯不上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非要选。
“元元,是本王卑鄙,不得不推你出去。”
腹背受敌,景晏这是被架住了。要他为我抗旨不遵,显然是绝不可能——我与他都绝非为儿女情长豁出命去的人,再者说,他若真抗旨,我怕只会死得更快。
“王爷,说什么卑鄙不卑鄙,您若真感情用事,元元还要低看您一眼。”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宽慰他,“既然是刀,哪有不上阵杀敌的道理!”
何况晚芍还在禁足,我还有些时间,虽说不长,也算够用了。
织欢走了,凌宜死了,一时之间府里人人讳莫如深,冷清了许多。
唯一一件喜事,四月,人间四处皆是芳菲,而我成了这王府里的侧王妃。
这是景晏的家事,可是以我的出身,若没有皇帝的授意,是决然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这是皇帝的讯号,他抬我上来,太后不需多时,也会将晚芍送入这棋局。
果然,晚芍解除了禁足,未出三个月,皇帝就赐了婚,说要景晏将她娶入府中,好好管教。
只不过,按太后的意思,她一进来就该是正王妃,皇帝却说,她入府前犯过错,作为正室不能服众。
商议再三,她还是嫁作了侧王妃。
这一年,景晏二十四岁,我与晚芍,都是十八岁。
我犹记得景晏娶她的那一天,一身华服,骑着高头大马,胸前的红花很是衬他,马镫上的红穗子在风中翩飞,显得他十分威风。
他说元元,本王一定给你更好的。
我笑笑,说,王爷,洗干净了拿被子卷过去,就挺好的。
行了新人礼,喝了交杯酒,按入府的早晚,晚芍竟还要敬我一杯茶。
看得出来她今日得偿所愿,心情极好,敬茶时居然还对着我笑。
她说,你入府时可曾有过这样的排场?
我接下茶,浅浅抿了一口,对她说:“妹妹冠宠无双,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我手中握着的,是比这排场更好的东西。
是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最好的东西。
到了晚上,屋里的婢子许是怕我伤心,不知从哪搜罗了市井笑话,非要说与我听。
她这些笑话明显都是临时学来的,演得也蹩脚,我说:“不想听了,倦了,想睡了。”
她却说:“主子,您可不要熄了灯,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的我,那样小心,又机灵。如今才过去一年有余,我已不再是那个裹着被子发抖流泪的通房丫鬟了。
那一夜是那样不堪,我哆嗦着问景晏:“王爷,元元今晚是逃不过了,是吗?”
景晏摸摸我的脸,话中还没有一丝温度:“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而一年后,也是我,在那夜里从背后抱着他,对他说:“王爷,这一劫,我们逃不过了,娶吧。”
他回过头拥着我,怀抱非常温暖,回应我:“元元,不要逃,我们要闯。本王带着你,我们闯出生门。”
个中往事,有些是算计筹谋,有些是不曾料想,错综复杂之间,一步步到了现在。
婢子见我半天不说话,问我:“主子,奴婢说错话了,惹您伤心了?”
我对她笑笑,没说话——这一夜,哪个不是伤心人?
其实那天婢子还问了我一句话,她问我:“主子,您喜欢王爷吗?”
我托着下巴,懒懒地靠在小桌上看她。
我说丫头,这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能答。
喜欢,不喜欢,这问题我没问过自己吗?不,我也是问过自己的,我也曾认真地去思考,只是没有答案罢了。
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织欢有一句话说得对,关心则乱。许多昭然若揭的事情,一旦牵扯到喜欢,就看不清楚了。
景晏教过我,一旦喜欢,就想要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一旦喜欢,一想到要放他离开,分给别人,就会受不了。一旦喜欢,就想窥足他所有秘密,不许他有任何隐瞒。
景晏与我,如今,都没有这个资格。
可我们都是盼着对方好的,不论为了什么,我们都希望对方能长久地、安全地活下去,能顺利地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这也算是喜欢?还是将它算作一种利益同盟,更安全呢?
我曾错失了杀掉景晏的机会,可我心中非常明白,那一刻他若不转过来,一直背对着我,我是下得了手的。
可是他看着我,那双眼睛又深又郁,险些溺死我。
我若真下得了手,他又是否真会放任不管?这一点,我至今不敢细细琢磨。
不论如何,如今晚芍嫁了进来,而我和景晏才是一伙儿。
我与他牢牢抓住彼此,像在斗兽场里攥紧了刀,不论睡在谁的身边。
三天之后,景晏陪晚芍回门。
在我的记忆里,莫晚芍的脸孔总是因妒忌而扭曲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春风得意的样子,脸似娇花,如沐暖阳。
景晏是如何摸爬滚打到今天的,要哄她,恐怕只如哄三岁孩童。
晚芍这会儿还算识相,她最怕景晏厌弃她,这几天还挺消停。我倒是没什么酸苦的心情,她得意失意也不关我的事情,消停就行。
景晏来我房里的时候,脸色十分尴尬,他那样好的演技,都险些没藏住。
我见他这副样子反而玩心大起,笑着揶揄他:“哟,王爷,您这是让人给踹下床来了,才来找我?”
他发出一声苦笑,甚至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元元,你快饶了我,做了半辈子的戏,还是头一次这样不自在。”
我是不肯轻易罢休的:“那也是王爷好手段,她竟肯乖乖放人,没有闹。”
“行了元元,别笑话我,我想你了。”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又问,“这话你也要琢磨真假?”
我到底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哄他一句:“知道是真的,就是一时半会儿没想好说什么。”
“元元。”他叹了一口气,像往常一样抱了抱我,“你都不想我,也不肯吃醋。”
他倒还委屈上了,仿佛他娶晚芍,是我的不是。
“吃了吃了,这会儿整个人都是酸的。”我见好就收,暧昧地冲他眨眨眼睛,“真的,要不您尝尝?”
我没生他的气,他自己倒跟做贼心虚一样,说话做事特别小心,生怕我撵他走似的。
我也是让他磨没了耐心,轻轻推了他一下:“怎么回事,景晏,难不成你爱上我了?”
他愣在原地看我,半天说不出话。
我放缓了语气,又问:“那你是爱上晚芍了?”
他摇了摇头:“倒是没有。”
我这才适时把人拉了过来,搂着他的腰,轻声说:“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吃了瘪,被我噎得好久没有话,反应过来才赌气一般地捏我的脸,算恢复了常态。
我俩不就是这样吗?有时觉得你最懂我,我最懂你,有时则是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
第二天白天,景晏不在,我与晚芍打了个照面,她看了我一眼,我则没搭理她。
“姐姐,早。”
我回过头看她,竟觉得有些好笑——我还真挺好奇,这景晏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把这疯子摆弄得如此明白。
“嗯,妹妹也早。”
礼尚往来倒还可以,多了,我是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说。
再说,看得出来,她也在忍,她也不会一直消停下去。
我最近很少在府里看见严锋,估计是景晏有意让他避着。其实他还是天天跟着景晏的,只是别院似乎成了他为自己划下的禁地。
每次他撞见晚芍,都会把刀握得那样紧。
我偶尔会去他宅中看看织欢,她胖了一些,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她还像从前一样寡言,不怎么绣花了,反而爱上了莳弄花草。
我从她那移了几株绣球花回来,种在园子里,又圆润又饱满,看着十分喜庆。没过两天,婢子就来跟我说,绣球花让人铲了,换了芍药,我赶紧让她捡回来,移到屋子里来。
婢子气不过,给我出主意,要我去跟景晏告状,反倒是我来宽慰她,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别同她们一般见识。
我知道,她常为我的事跟晚芍的陪嫁丫头闹矛盾,那丫头心高气傲,爱拿鼻孔看人,逢人便说我是撞了大运,黄毛雀儿变凤凰。我的婢子嘴笨,可脑子不笨,倒也没吃什么亏。
今天却不一样,我睡前出来,便撞见婢子在那自言自语地骂。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还使唤起我来了!”
我没忍住笑,问:“佳淳小姐,这是谁把您给气着了?”
她闻言转过身来,脸皱得不像样子,狠狠啐了一口:“主子,还不是旁边屋子那个陪嫁的,今日跟我吹牛,说晚芍主子许诺她,将她许给王爷,将来能封王嫔,还让我给她捶腿,真是触霉头!”
我拿话逗她:“人家要是真成了王嫔,你可惨了。”
“嫔个屁!也不看看她自己,长得像条胖头鱼,”她跟我久了,说话不怎么注意,“我看连个通房都做不成,自己还在那里美得直冒泡呢。”
我看她生气就觉得好玩,又问:“她当不成,要不你来当吧?佳淳,王爷可是一表人才呀,你若愿意,我去说说?”
“饶了我吧主子,我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要给王爷做通房。”她说完又想起我的出身,一下子捂住嘴,“呀,主子,我说错话了。”
我并不生气,只是觉得她好笑。
“主子,我打从前就看出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说,“您是玲珑剔透,拎得清楚,要不然,哼哼,喜欢上王爷的女人,哪有一个好下场?”
我俩正聊着,她说完这一句,却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吓得一下子转过来趴在地上。
“王、王爷……”她话都说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想说辞,“奴婢,奴婢……”
景晏背着手,摆出那张标准的要笑不笑的脸来,非常吓人:“你家主子没教过你吗?说人坏话,要关起门来。”
这丫头打以前就这样,一有人问话,就是砰地一个响头,听得我都替她疼。
“行了佳淳,我这没事情了,你歇着吧。”我给她解了围,等她走了,才拽着景晏坐在我身边,“王爷,您就喜欢吓唬小姑娘,祸害我一个还嫌不够。”
“元元,你觉得她那句话说得对不对?”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句“都没有好下场”,却还是捧着脸耍无赖:“哪句啊?”
他也知道我在装糊涂,弹了一下我的脑门,给我铺好了台阶:“说你脑子被驴踢了。”
“没被驴踢,被驴弹了。”
他作势要来收拾我,我赶紧告饶:“哎呀王爷,您光听到她说您不好,我夸您一表人才,您怎么听不到呢?”
这么久以来,我也算摸清了他的脾气,知道他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他也因此损我:“元元,你这个狼崽子,只有说话漂亮。”
我赶紧拖了他的手,笑吟吟地亲他一下,轻声说:“王爷,走,元元给您说几句好听的。”
等两人都进了屋,却听见有人来敲门,说敲都是客气的,应当是砸门才对。
佳淳闻声跑出来,我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我去开。
一开门,一个丫头杵在那,瞧见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请王爷过去看看。”
我听了,没忍住笑,倚在门边盯着她看。
她许是让我看毛了,才补了一句:“元元主子。”
我笑了笑:“原来你是在跟我说话呢,什么事?”
“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想请王爷过去看看。”
“你家主子是谁啊?”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是晚芍郡主。”
我又问:“晚芍郡主?是侯府那位晚芍郡主?”
“是!”
我还是笑,问她:“侯府的郡主,跑到王府里来当什么主子?”
她被我问得一愣,张着嘴半天不说话。
我瞥了她一眼:“你还是先学学怎么说话,再来敲我的门吧!”
我刚要关门,她又开了口,这次规矩了许多:“元元主子,晚芍主子身上不舒服,让我,让奴婢来请王爷过去看看。”
“让谁听了还以为王爷是个郎中,还能把你家主子身子给看舒服了。”我笑了笑,又说,“腿长在王爷身上,他不来我不能强拉,他来了我也不能硬赶不是?”
她没什么话说,却还是杵在那门口不肯走,我看见蠢人就心烦,损了她一句:“学话都不会?我怎么说的,你就照实学给你主子听去。”
我说完正要关门,却听见她小声叨咕了一句:“一个撞大运的通房,神气什么!”
我的耳朵最灵,听见她这话便伸手拽住她,压低声音对她说了一句话。
她走时落荒而逃,险些摔倒。
回屋时,景晏就在门口站着,见我回来就笑眯眯地打趣我:“本王的侧王妃,还学会立官威了。”
我也揶揄他:“老实点吧,王爷,再欺负我,就把你撵到隔壁去卖苦力!”
就这么开了一会儿玩笑,景晏临睡时问我:“元元,你最后跟那丫头说了什么,她吓成那个样子?”
我笑呵呵地看了他一会儿,凑在他耳朵边上,轻声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是那个要当王嫔的?信不信我杀了你?”
景晏听了我的话,笑着说我:“元元,本王可没这么教过你,你怎么还动不动就要杀人?”
“王爷,元元跟您说明白,如今是局势特殊。一个晚芍嘛,我就容了,再给我塞个王嫔进来,我非得让她走着进来,抬着出去。”
他既然喜欢我吃醋,那便吃给他看看吧。
景晏听了只笑,一点不好糊弄:“元元又在唬人了,你当本王不知道,你是在哄本王开心。”
“王爷,您让着我点儿,别这么精,有输有赢多好。”他既然看了出来,我也大大方方承认,想了想又说,“我就这么把人撵了回去,她竟咽下了这口气,到现在也没来胡闹。王爷,瞧见没?人家这是得了高人的指点。”
景晏多么聪明,看了我一眼,立刻学着那位“高人”的语气,假情假意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让他逗笑了,伸出手去轻轻打他:“她如今是夙愿得偿,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意中人,该有多得意?”
景晏却不搭腔了,半天,我都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才听他朦胧间说了一句:“元元,要是没有你,本王跟她演一辈子,也就演了。”
我当下困倦,不想说话,心中却默默地问了一句:有了我就不用演了?
有了我,也是要演的,只是稍稍难受,偶尔伤心罢了。
第二天大清早,刚送走了景晏,晚芍便揪着她那陪嫁丫头来了我屋里。那丫头梨花带雨的,脸上一个五指印,一看就是挨打了。
“这丫头昨晚冒犯了姐姐,如今交给姐姐发落,要杀要剐随姐姐心意。”
晚芍当头就是这么一句,大早上起来就喊打喊杀,真是好有闲心。她来这么一出,我更是确定,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做事。
我没搭茬,问:“听说妹妹不舒服,好些没有?”
她心里正憋着气,此刻咬着牙不说话。
“不是我不肯放人,妹妹,你当知道,只有王爷自己做自己的主,我管不了他。”
“我知道他自己不想来,不用你在这里阴阳怪气!”她没忍住,顶了一句,强压下火气又说,“我自幼只读诗书,自然不懂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狐媚手段!”
是什么诗书,能把人读成这副模样?
我一下笑出声来,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哪有什么狐媚手段,王爷与你青梅竹马,与我,不过是图个新鲜。”
我停了停,又说:“晚芍,你我二人不对付,可你既然有意把戏做足,我也不会拆你的台。”
我已将话挑明了说,她这蠢人自然也藏不住什么。
“想不到你一个婢子出身,做起主子来倒是有模有样的。”她出言嘲讽,语气十分鄙夷,“我倒是低看了你,以为你撑死能做个王嫔。”
再不敲打她,她又要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了。
“我倒是高看了你,以为你怎么也是个正妃。”我没瞧她,只是低着头笑。
她听了果然动怒,又骂:“我当日倒是看走了眼,只验了你的身子,没要你的命!”
我手下一顿,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我话还没说完。”
我倾了倾身子,紧盯着她的眼睛:“我不会拆你的台,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晚芍,你若不嫌命长,刚才那件事情,你最好提都不要再提。”
“你敢威胁我?”
“我没什么不敢,不敢的是你。”我眯起眼睛睥睨着她,轻声说,“你不敢动我,你敢动我,今生再见不到王爷一面。你敢动我,你身后的人能将你捧高,我身后的人就能将你摔惨。”
“你!大逆不道!”晚芍还是喊,却明显有些被我吓住了。
“你尽管喊,真闹大了,闹到宫里去,细究起来,看谁大逆不道?”我斜斜倚在座位上,语气也不再紧迫,“晚芍,不是我激你,你去试试。”
她气得半天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瞪着我。
我不想把绳子拉得太紧,适时松了松手:“你也不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伺候王爷已一年有余,至今也没怀上,你还不明白王爷什么意思?这正王妃的位子他给你留着,我不会自讨没趣,跟你抢。”
她还是瞪着我,不说话。
“王爷是成大事者,心系家国天下,将来还需要与莫侯多多扶持。你是侯府贵女,我呢,是个便宜婢子,不会跟你比。”
她这才讥笑一声,说我:“算你识相。”
其实我倒不是识相,只是想让她把这些话学给太后听听,一来,让太后相信莫侯与景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二来,也希望太后明白,我也是有尖牙的,轻易别踩我的尾巴。
至于这些意思,莫晚芍能不能听得明白,就不管我的事了。
我此时才搭理地上那个瑟缩的丫头:“你既将这婢子交与我处置,就先回吧,我问她几句话,就放她回去。”
晚芍冷哼一声,迈开腿就走,那丫头被她甩得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主子,奴婢从小就跟着您了,主子,求您怜惜奴婢……”
“蠢货,你求她不如求我。”我抿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说。
“元元主子,您不要杀奴婢,您饶奴婢一命!”
她倒是从善如流,立刻就来抱我的腿。
我笑眯眯地低头看她,问:“还做王嫔吗?”
“不做了,不做了!主子,奴婢错了!奴婢蠢笨无脑!您放奴婢一条活路吧!”
她将嗓子都哭得劈裂了,不住地给我磕头。
“作为奴仆,伺候主子,你一不该白眼看人,传我的闲话,二不该仗势欺人,欺负我的婢子。这也要我来教你?”我缓了一口气,又说,“我与你是同样出身,要是当初像你这样莽撞,如今已在乱葬岗喂了狗。”
“主子教训得是,奴婢下回不敢了!”
“别磕头了,没想杀你。”我瞥了她一眼,勾出一个笑来,“我记得你,当年我受欺负的时候,就是你在晚芍身边提了一句,王爷问责起来未免不好收场。”
我呷了一口茶,又说:“虽说你并非为了我,也没拦得住她,我却觉得欠了你一个人情。”
“您、您是当初……”
“怎么?”我笑了笑,问,“我不像当初那个被你们验了身子的通房?”
她伏在地上,不说话,只是哭着发抖。
“两个婆子都被开膛破肚,喂狗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不长记性?”我摇摇头,轻声说,“起来吧,别在我这哭天抢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打你。”
“您、您放奴婢回去?”她站了起来,怯生生地问。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蠢人,从我手底下爬出去的婢子,你就是回去了,晚芍会留你?”
她听了这话又跪下,不停地求我救命,哭得我心烦意乱。
“王嫔你是做不成了,收拾东西出府去吧。”我晃了晃脖子,有些疲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出去了,再被晚芍抓回来,我可不会帮你。”
经过这么一档子,晚芍不知是不是开了窍,倒真不太招惹我,虽然有时会出言讽刺,我也懒得搭理她。
朝堂上的事情,景晏比我摆弄得更明白,他需要的是我来稳住家里,别让他这后院起火。
这天半夜,我正睡着,却听到一声轻轻的响动,似乎是从屋顶传来的瓦片剐蹭的声音。
我听力向来灵敏,当即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顶,压低声音唤了一声:“王爷。”
景晏闭着眼睛,睡得很是安稳,手却在被子里轻轻捏了我一把。
他醒着,他在等,等这个人冒头。
等来等去,声音却很快消失了。
“坏了,王爷!”我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坐了起来,与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隔壁!”
几乎同时,景晏与我夺门而出!
那黑影子极快,像一道黑色的旋风,此时正在晚芍的门前。
他也看见了我和景晏,脚步一闪,要逃。
我下意识去拦他,景晏却没有动,这黑影见我拦他去路,一下子将我掀翻在地,与我擦身而过。
速度之快,我看都没有看清。
我愣愣地在地上坐着,景晏倒是劈头盖脸,张口就骂。
“你不要命了,看不见他手上有刀?”他这一声呵斥在静夜里分外突兀,喊得我有点恍惚。
一定是他的戏太好,足以以假乱真,我差点以为他是真的如此紧张我。
他估计也觉得自己动静大了,又走过来冲我伸手:“不是跟你生气,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做这种傻事!”
我没拉他那只手,自己拄着地站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冲我喊什么?我还不是怕他伤了你?”
我揉揉摔疼的地方,有点委屈地骂了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没良心!”
我铁了心不服软,他喘了一口大气,半天才过来哄我:“行了,不该跟你喊。”
晚芍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一个小缝,她披着褂子,噙着眼泪往外看:“王、王爷,有刺客?”
她是吓坏了,听见动静也不敢出来。
“你好好在屋里待着。”景晏说。
“元元,你我素来有仇,是不是你找人害我?”
她在我面前倒是神气得很,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只是脑子蠢笨了一些。
我这会儿正恼着,狠狠顶了她一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地有闲工夫?”
她在我这没占到便宜,又惨兮兮地看着景晏:“小景哥哥,芍儿害怕,你别走了。”
一声小景哥哥,愣是把我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景晏当然没空搭理她,他眯着眼睛,看着我,显然是在想事情。
“王爷,跟您说两句话,我就回去睡了。”我说。
“小景哥哥……”
我实在是有些烦了,使劲拍了一下她的门:“没人抢你的小景哥哥,说两句话就给你送过来!”
许是当时情况太过危急,我也没去细想,我究竟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我将景晏拉到一边,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那双眼睛愈发沉郁。
“王爷,您把晚芍稳住,今天的事情交给我去办,我给您一个交代,行吗?”我挽着他的胳膊,见他不为所动,又递了一句,“王爷还信不过我吗?我去找他说……”
景晏此刻有些动怒,半天才生硬地对我说:“书案下边的匣子里,有本王的令牌。”
“元元明白,王爷,您放心。”我戴起褂子上的帽子,遮住大半的脸,“元元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走了几步,他却又叫我,朝我走过来,抱住我。
“元元,谁都可以出事,你不可以,知不知道?”
我轻轻拍了拍他:“不是说了吗,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没看清那道黑影子,可我不妨猜一猜。
王府戒备森严,高手如云,他随意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目标不是景晏,不是我,是晚芍。
景晏那样的好身手,却没有阻拦他,也全然没有叫人追捕。
我拦住他去路的时候,他只推倒了我,却没有伤害我。
这个人,景晏认出了他,如今,我也猜出了他。
我到的时候,严锋正在屋里坐着。
“借一步说话吧,严大人,织欢睡了,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啪——
这一巴掌甩得我手腕生疼。
“混账东西!”
他一动不动,梗着脖子直视前方。
“你自己不要命了,也不要拖上别人给你做垫背!”我甩了甩手,又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若没人拦着,此刻我已经杀了她。”
我没忍住,又使劲踢了他一脚:“蠢货!她若是在侯府,你就是把她千刀万剐了也不关我的事情,你让她死在王府,是要我和王爷都为你赔上命去吗?”
“那谁来赔我的孩子?”他怒目圆睁,像凶狠的罗刹。
“严锋!我倒要问问你,如今这里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他咬着牙挺了半天,单膝跪地:“卑职愿以命抵命!”
“你还挺瞧得起自己这条命?严锋,你知不知道她已将这屎盆子扣在了我的头上?”我真是快让他气死了,“你快意恩仇,无畏生死,没关系,到时候细究起来,牵扯出那个孩子不是景晏的而是你的,连着织欢都要跟着你掉脑袋!你糊涂不糊涂!”
他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竟落下泪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我,还是那一句:“那谁来赔我的孩子?”
我于心不忍,放缓了口气:“严锋,你信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了这个哑巴亏。”
我取出景晏的令牌,在暗处递给他:“你连夜到牢里去,打点一下,剩下的,王爷和我会帮你办好。”
三日后,午时三刻,菜市口刑场斩首了一个死囚,是出了名的大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坊间传闻他被抓前下手的最后一家竟是王府,这下才栽了跟头。
这事对我而言并不难办,景晏也安抚住了晚芍,不怕她去告状。再者,严锋想杀晚芍,对我来说,未必是一个无用的消息。
日子又不好不坏地过了一阵,有天景晏来找我,我正在换衣服,他也不避讳。
我本想遮挡一下,转念一想,这会儿害臊未免太晚了一些,索性冲着他眨眨眼睛:“看两眼得了,王爷,怎么像没见过似的?”
他哼笑一声,往上抬了一句:“元元,你也是秀色可餐,看不腻。”
我穿好衣服,眼巴巴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想你了,上次绊了两句嘴,我这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低头蹭了蹭我的额头,笑说:“真假先不论,元元,你这几招,本王倒很受用。”
我今天心情不错,愿意给他三分颜色,赖赖唧唧地凑过去说:“那,小景哥哥,你晚上过来吧。”
他被我逗得呵呵笑,捏了捏我的脸:“元元,你叫得真好听。”
我把脸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地说:“你要不是王爷,我天天都这么叫你。”
他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才说:“太后叫晚芍进宫陪着去了。”
话音刚落,宫里就捎来了话,说皇上宣景晏去下棋,叫我也去。
宫人走后,我与景晏对视一眼,心里大概有了底——这是前几天闹刺客的事情走漏了风声。
偌大的王府,是谁将话传了出去?
景晏还是那样,无须说话便能参破我的心思,他笑看着我,说:“元元,这府中人多眼杂,你该不会以为,所谓眼线,只有当初那两个婆子吧?”
我与景晏坐在马车里,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见了皇帝,他会问些什么,我又该如何应付。
景晏却突然出声说了一句:“元元,本王都没有跟你下过棋,倒是皇上先抢了便宜。”
他这口醋吃得没头没尾,我听了好笑,想也没想便说:“照这么说,元元还没跟您拜过堂呢。”
这话我说的时候全然没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了,说完品一品,自己也觉得有点酸唧唧的,心里不太痛快。
景晏却笑出了声:“元元,本王可听出来了,你这是真吃醋了。”
“不是真的,蒙您呢。”我让他抓了小辫儿,有点不想认,“这都是跟您学的,怎么样,以假乱真?”
看得出来景晏心情不错,也没跟我掰扯,只是笑,偶尔伸手过来逗逗我。
见了皇帝,照例行礼,皇帝这次倒赐了座,还说一家人,不必太过生分。
“朕这里有一局棋,小九,你来看一看,能否破局啊?”
景晏闻言上前,坐到了皇帝对面,细细端视起来。
“皇上,要破此局,怕是要弃掉这一片的黑子,会伤筋动骨。”
皇帝抓了一把黑子,交给景晏:“你且试一试吧。”
景晏执着子,迟迟不肯落。
我还没看见是怎样的一盘棋,自然也就不知道二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那皇帝却忽然伸手叫我:“你可懂下棋?”
我在心中拨弄了一下算盘,说:“皇上棋艺高深,臣妾……要是有人指点,让下哪,就下哪,那还可以。”
皇帝发出沉沉的一声笑:“自己不做主?”
“回皇上,做不了主。”
“倒是个谨慎人。”皇帝沉吟片刻,又说,“过来看看。”
我这才小心上前,看了一眼那盘棋。
这并不是一盘多么难以勘破的棋局,只是如景晏所言,只有弃掉大片黑子,才可能救活。
皇帝一撒手,将白子撒回棋盒里,对我说:“你来执白子,同小九对弈一局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给我搬了椅子,我谢恩后坐下,执起一颗白子来。
皇帝是什么意思呢?
我猜,他是想说,我是景晏在这局中的黑子,舍下我,就能赢,舍不下,则必输无疑。
他在试探景晏对我有多么看重,看他是想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他要我来执白子,是想用我与景晏博弈。
可他恐怕算错了,我自问在景晏心中并没那么大的分量。
景晏先落下一子,不在关键处,而是在无关紧要的边缘。
这是在给我喂棋。
我装作不懂棋,胡乱走了一步,跟他讨巧,“王爷,您让让我。”
景晏不说话,又落了不痛不痒的一步棋,这一局,他是摆明了要输。
我不再犹豫,一招定了胜负:“皇上,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让臣妾赢了一局。”
景晏也说:“皇上,臣输了。”
皇帝没什么表情,只是问景晏:“小九,你不是说舍下这片黑子就能取胜?”
景晏退出棋局,站起来行了个礼:“这么一片黑子,要舍下,实在是心疼。”
景晏是聪明人,皇帝的哑谜他早猜了个透,此刻就是装,也会装出一副与我情深似海的模样,个中意思不言而喻——皇上,江山是您的,臣要美人。
皇帝笑了笑,饶有深意地看着我:“你可是嫁了个好郎君。”
我又不傻,当然连连称是。
这时,却听见一声尖厉的喊:“皇祖母,您究竟要我容忍那个贱人到什么时候!”
紧接着又是一声喊,这回怕是挨打了。
这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这是晚芍。想不到她与太后竟一直与我们仅有一墙之隔。
好险,还好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手还在半空僵着,皇帝却挑起了话茬:“看来芍儿在王府,没少受你的委屈。”
我明明是得了他的授意,他却说我给晚芍委屈受,这些人的伪善,还真是令人作呕。
我沉下心来,从两方棋盒中取了黑白子各一枚,问:“皇上,臣妾想问问,这棋子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抬了抬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棋子,当然是死的了。”
我又问:“既然是死的,皇上,那棋子知道自己是棋子吗?”
我是棋子,晚芍也是棋子,只不过她做了棋子而不自知罢了。
皇帝不答,瞥了我一眼,又去看景晏:“小九,你家这妇人,竟很是难缠。”
景晏苦笑一声,顺水推舟地答:“臣也不是她的对手。”
皇帝沉吟一声,又问我:“那你倒说说,这白子和黑子,有什么区别?”
我将两颗棋子捏在手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脑门都急出了汗。
景晏轻咳一声,我循声偷瞄,见他在把玩手中的玉坠子。
原来如此!
我登时醍醐灌顶,在桌上放下两颗棋子,答道:“白子为润玉,黑子为顽石。润玉虽贵,脆弱易碎,顽石虽贱,百折不挠。”
晚芍是太后手中的白子,是尊贵却易碎的润玉,我是皇帝手中的黑子,是低微而坚固的顽石。
皇帝第一次这样发笑,用手中棋子去掷景晏:“怎么,怕朕为难你家妇人,竟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起小动作来?”
景晏没躲,只是拉了我一把:“皇兄,您别吓她,待会儿她哭了。”
皇帝手一挥,头一转,看着景晏:“小九,没想到朕即位以后,还能听见你一句皇兄。”
他说完,叫下人撤了棋盘,站了起来:“你们也留在宫中用午膳吧,你我兄弟二人,也是许久不曾陪母后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小九,你这左拥右抱,真是好福气。”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晚芍差点捏碎了碗勺。
景晏也不是傻的,当下把这皮球踢了回去:“全凭皇恩浩荡。”
太后往晚芍碗里舀了一勺汤,一副慈爱长辈的样子:“哀家怎么听说,前些日子芍儿屋里还遭了刺客?”
“小毛贼而已,芍儿胆小,吓坏了。”景晏说完,握了握晚芍的手,感动得她险些当场落泪。
我正闷头吃饭,皇帝却忽然点我:“你那酒可还喝得下吗?要不要给你换杯醋来?”
我没有准备,听了这话,饭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让、让皇上见笑了,王爷与晚芍妹妹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阿弥陀佛,你能放宽心是最好的,别再像从前一样,总与芍儿过不去。”太后真跟老佛爷一样,只是每个字都在掂量我,“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好,可是这多余的枝叶,也需要修剪。”
她怕我有孕,岂不知,我压根也不想有孕。
皇帝饮下一杯酒,搁下杯子,看了景晏一眼,又看太后:“最近北边不太平,孚独一族频频挑起战事,儿子决定派兵平乱,母亲的意思呢?”
“阿弥陀佛,哀家年纪大了,不爱管这些事。”太后嘴上虽这么说,却不忘给晚芍递上眼色。
晚芍疯是疯,不牵扯到景晏的事情,倒也不太傻,立刻接茬道:“皇上,家父骁勇善战,功勋累累,愿平定北方战乱,为皇上分忧。”
她要是一直这么说话,我或许还会以为她是个正常人呢!
皇帝又问:“小九,那依你的意思呢?”
皇帝肯定是不愿莫侯再带兵的,可这话他自己不能说,想让景晏说,可景晏说了又会得罪太后,真是骑虎难下。
我瞧准时机,扯了扯他的袖子,装作说悄悄话一般递了一句:“王爷,严大人……”
“元元,不得妄议国事。”景晏当即就接住了我的话茬,假模假式地斥了我一句,又说,“皇上,这话倒提醒了臣,臣的属下严锋,倒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晚芍没忍住,也拽着景晏撒娇:“王爷,那严锋只是个侍卫。”
太后也说:“哀家觉着,还是莫侯稳妥一些。”
景晏不露锋芒,只浅浅地一推:“臣可择日带严锋进宫来,皇上亲自见一见,再做定夺。”
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这一出戏才算落幕。
吃完饭又是逛园子,太后说要留晚芍在宫中住上几天,也不问她愿不愿意舍下她的小景哥哥,皇帝倒是更识相一些,随意赏赐了一些东西,就放我和景晏回去了。
六月的日头已十分燥辣,我又用了十成的脑子,此刻累得很。
景晏估计也看出来了,伸手做扇子给我扇风:“夫人好辛苦,为夫真是心疼。”
我听他跟我开玩笑,也不想摆出一张苦脸来,拉过他说了一句悄悄话:“皇帝还说我难缠,他最难缠!回回听他问完话都是一后背的汗。”
我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呵着气轻声说:“要不是皇宫里人多眼杂,真想让您探进手去摸摸……”
他听我这么说了,也不失态,只是笑笑地看着我,反过来跟我说悄悄话:“元元,这皇宫本王可熟悉得很,没人的地方有的是,吃了你也没人知道。”
我先起的头,此刻却让他说得脸上发热,伸手打了他一下:“不想理你。”
“管杀不管埋,你说你招惹我干什么?”景晏得了便宜,自然不打算轻易放过我。
我干脆不接茬了,拽着他的胳膊晃荡:“王爷,皇宫怎么这样大,走得我好累。”
他捏了捏我的手,轻轻说:“等出了宫门,本王背着你走。”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玩笑。
他却神色如常,还问我:“元元,吃不吃冰?天气这样热,本王有些嘴馋。”
出了宫门,景晏还真说要背我,我当然不干。
“怪热的,背什么背?”我拉着他的手,轻声说,“自小什么脏活累活没做过,还能让这几步路给累着?”
景晏也没坚持,只是笑:“元元,你不是嫌热,你是怕本王对你太好,你会把持不住。”
这话听着是玩笑,我却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对我,几乎是了如指掌。
我也笑,指了指脑袋,对他说:“王爷,您还真是土匪生在了帝王家,一辈子都靠这里活着。”
“光靠脑子可活不下来。”景晏似笑非笑地说,“你当那皇宫里头有几个没脑子的?如今还剩下几个?”
还剩下两个——皇帝与他,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不想说这些,王爷,咱们去吃冰吧。”我挽着他的手,对他说,“平日都不能出府,也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些什么好东西。”
那天景晏带我上街,因着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街上并没几个人。
先吃了冰,他让我吃他碗里的山楂,说是酸甜可口,那副表情看得我口舌生津,咬到自己嘴里才觉得牙都要酸倒了,竟是又被他捉弄。
糖人摊子的小贩看出他是个阔气的人物,又忽悠我们过去,说夫人,小的给您画个小白兔。景晏说,给你两吊钱,给她画个大灰狼。小贩犯了难,估计做了一辈子生意,也没谁画过大灰狼,他说老爷,糖人里画不了大灰狼。景晏还较上劲了,说怎么画不了,你让开,我来画!画来画去,画出个大糖饼,我与他一人一半掰着吃了。
胭脂都放在小盒里,雕花镶玉很是漂亮,景晏要我挑选,我挨个拿起来闻闻,冲他撇撇嘴:夫君,这里头都没掺麝香,什么东西,不要不要!老板听了我的话半天合不上嘴,估计还以为自己见了傻子。
胭脂旁边是口脂,我试了几个颜色,挑出两个觉得好看的,景晏付了钱,我就缠着他要他涂给我看,他起初不肯,我撒娇卖乖,他竟依了,一张白脸顶着个红嘴,饶是灯火通明,满大街也没人敢看他。
晚些时候街上还有杂耍,猴子戴着大红花,一摇一摆地跳过来献花给我,还要给我盖盖头。看戏的人都笑,只有景晏轰它,说去去去,哪里轮得到你这泼猴子。
玩到后来,只觉得再多吃一口就要吐,再多走一步就要瘫,我与景晏坐在路旁茶馆,挺着肚皮休息。景晏问我:“元元,你开不开心?”
我开不开心?
我当然开心,这短短几个时辰,我几乎忘了他是什么人。他叫我夫人的时候,我能不假思索地喊他夫君。我可以不必站在他身后,而是挽着他的手臂,亲密地走在他的身边。我可以不用去思考他的言外之意,不用去琢磨他的话外之音。我可以任他给我喂食,支使他给我提东西,缠着他出丑逗我笑……
我们是天地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没有诡谲变幻,没有血雨腥风,我们是沧海一粟,是天地蜉蝣。
我真的好开心啊!
可这是短短一场梦,梦是要醒的。
于是我看着他,轻轻地反问:“夫君,你开不开心?”
是我看错了吗?还是灯火映衬?景晏的眼睛有些红了。
“元元,我答应你,我给你自由。”
我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他听清没有。
“完了,景晏,你我都完了。”
不该,不该,不该动心的。
我们聪明了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事犯傻,隐忍了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事难藏。我们的甲有了破绽,我们的刀有了钝圆,我们完了。
他说他要给我自由。
我看着他,脸上再没有了一丝笑:“景晏,我劝你,如果这是你以退为进的伎俩,那你最好趁早打住。”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不留恋你。你给我自由,我真的会走的。”
景晏神色如常,还是脸上带笑:“元元,本王当初也说了,你做得对。说白了,这局势虽乱,可你就是当初死在第三天,本王一个人也能应付。”
他走过来,从桌下的匣子里取了自己的令牌,对我说:“元元,你今晚就走,陆路不安全,你走水路,本王现在就为你安排渡船。帝城留不得了,也别往北走,北边要打仗了。你去东边,一直往东走,靠岸就是别国了,这一生都别回来。”
我看着他,不哭不笑,不说话。
他又从书柜后取出东西来,不理我,继续说:“今天晚芍不在,这就是天公作美,东西不要多带,能走路就走路,省得招摇。本王给你带上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足够你安身立命,一生不愁吃穿,你赶紧回房收拾细软,天黑能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你认真的,景晏?”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别诈我,我真会走。”
他走过来张开手,僵在半空许久,又放下了:“罢了,不抱了,怕你我都舍不得松手。元元,你问本王今天开不开心。开心,开心,有今天就够了。”
我握着拳,咬紧牙关,看了他半晌,无声地退了出去。
这搞不好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如今情浅,走得久了,或许还是能忘的。
景晏看着我的行李——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一套换洗衣服,和两条新买的口脂。
景晏叹了一口气,似乎想摸摸我,却又不敢碰我。
“走吧,元元,我们都不矫情,今生……不再见了。”
踏出这道门,要再听到他的消息,恐怕那时,他不是皇帝,就是死囚。
我看着他,不说话,沉默地接过包袱,头也不回地潜入了夜里。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
我走了,他要如何昭告众人?又要如何应付皇上?
我走了,那些由我参与的棋,今后还怎么下?
我走了,他会爱上晚芍吗?
我走了,他会记得我吗?想起我,他会伤心吗?
可我不敢问,我不能直面这些答案,我是如此地渴望活下来,渴望自由,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夏夜闷热,我的脚步细碎,离大门还有几步之遥,他竟真的安排严锋在此接应。
我的心,从未如此鲜活、如此滚烫、如此疼痛。
耳边是风声呼啸,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在回头的路上夺路狂奔。
我跑得那样快,连命都不要,脑中是雷电轰鸣,只觉得血肉都被我甩在了身后,只有灵魂冲破桎梏,扯开浓重的夜幕,一路飞奔。
我只骗得了别人,我骗不了我自己。
撞开景晏房门的时候,他的刀锋离他自己只差分毫。
“你做什么?景晏,你好恶毒!你做这些事情想感动谁?你以为谁会记着你?你以为谁会念着你的好!?”
骂完这一句,我几乎跪在地上干呕,那些被我甩在身后的血肉,一点一点地追上了我。
“谁让你回来的?元元,你赶快走。”他推了我一把,“元元,本王最后为你安排这一桩事,你要领情。”
“谁领你的情!我走了,留你在这捅自己一刀吗?”
“非得如此,元元,非得如此,不然你走不远。”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轻拍我的背,“王府遭了刺客,本王遇刺,你也死了,晚芍不在,逃过一劫,这才说得过去。”
“元元,等你走了,就会有人从乱葬岗里抬来女尸,充你的样子,你不用怕。还记得本王告诉过你吗,肋下,这里,这里是不会死人的。”
“不准!我不准!”我后知后觉,这会儿才想起来哭,“刀又没长眼睛,万一、万一……”
我是不敢往下想,更不敢说了。
“元元,本王已不是第一次诈死逃生,手下有准。”他温温柔柔地擦去我的眼泪,对我说,“走吧,元元,本王欺负了你这么久,临到最后,想让你赢一次。”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元元,你要听话!”他板起脸来说我,“本王不是讨厌你才赶你走,是、是喜欢你,才放你走。”
他终于还是松了口。
我与他频频试探、乐此不疲的这件事,终于还是他,先松了口。
他说得对,应当是我赢了,我该觉得畅快,怎么会这么疼?怎么会这么疼呢?
“喜欢我为何要放我走?你教过我的,喜欢一个人,是立即想与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你说,为何你喜欢我,却要放我走?”我扑在他怀里痛哭,紧紧按着他握刀的那只手。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子,我怕我自作多情,我怕你不喜欢我。”
破晓。
“天亮了,这会儿走也走不成了。”景晏抱着我,梳理我的头发,忽然又问,“元元,你就不怕这也是戏?”
“不知道,昨晚不该吃那么多的,不要命地跑了一阵子,这会儿又哭得想吐。”我把头靠在他身上,轻声说。
怎么会不怕呢?我当然会怕,我当然也想过,这一切可能都是他以退为进的一步棋。
可我也怕这不是戏,我怕我这一走,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元元,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抱着我,缓缓地拍抚,“本王还想等中秋,带你去看花灯,去年中秋我们是怎么过的?”
“去年啊……去年中秋,我还跪在地上求你救命呢。”
“新年,新年我们去看烟火。新年时我们在做什么?”
“新年……你挨了皇帝的打,我在跪祠堂。”我说完把自己都给逗笑了,“这日子过的,真是哈哈苦,苦哈哈。”
“这么一想,本王也好久不曾过过像样的节日了。”
“景晏,”我轻轻叫了他一声,“我是不会把自己绑在你身边的,可我也不能留你独自在这苦海沉沦。等你、等陪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到那时候,我会再向你讨,我会再向你讨,我的自由。”
景晏半天不说话,我抬起眼睛看了才发现,他竟掉眼泪了。
我出去的时候,瞧见有两人偷偷摸摸,卷了个草席子出去,若我没猜错,那里头是一具没用上的女尸。
景晏竟是认真的,他竟是真心为我规划,我该如何离开?
他的大计会败在我的身上,而我呢?我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他的失败。
他曾说我们两个,能逃一个是一个,当初或许是,可现在不是了。
如今,他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我要他成功,尽管那功成名就,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我们收拾情绪都极快,要不是亲眼看他哭了,我此时压根看不出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作为棋子,我们都要有棋子的自觉。
我跟严锋说了出征的事,他很乐意,织欢却有些埋怨我。她说元元,我就这么一个人,你怎么还给我送到战场上去了?
我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侯若此次再立军功,恐怕就是一手遮天,到时候别说是你们,别说是王爷与我,就是皇帝都悬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她低着头,闷闷地说,“战场上,刀剑无眼。”
我摇了摇头,对她说:“织欢,战场之外的刀剑,才更难防。”
我带着严锋去见景晏,自打上次严锋“行刺”,景晏就憋着一股气,搞得二人现在很是别扭,来之前我探过他的意思,他也有意让我从中说和。
我说严锋,上回我也犯了急脾气,还跟你动了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严锋还是很木讷,一本正经地回道:“您言重了,卑职险些酿成大错,多亏王爷与您的周旋。”
我又说:“严锋,你跟着王爷比我更久,他对你是真心器重,视作手足。”
严锋沉默了许久,才说:“您与王爷……真是十分相似。”
我笑了笑,没往深了聊:“是吗?许是处得久了吧。”
景晏看见严锋时还是带着气,不愿与他说话,严锋这个木头桩子,只知道干杵着,气得我在旁边直翻白眼。
“哄起女人一个顶俩,见了兄弟狗屁不是,我是真服了你们。”我笑骂一声,从后边踢了严锋一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小媳妇在闹别扭,你等什么?还得王爷抱你上花轿吗?”
严锋嘴笨,让我骂得满脸通红,忽然跪在地上大喝一声“卑职万死不辞”,把我吓了一跳。
景晏摆摆手,意思是这事就算了,接着又说:“过几天皇上与本王要到围场狩猎,莫侯也会去,到时本王会将你引荐给皇上,你要好好表现。”
严锋也不会说别的,还是那一句:“卑职万死不辞!”
隔了一天,皇帝却又捎来口信,说到时要我也同去。
我同景晏刚过了几天好日子,这一池春水,愣是让皇帝给搅成了浑汤。
去就去吧,骑马也不是什么难事,景晏教了我不到半天,我便能骑马小跑了,他却嘱咐我,不要贪玩,不要求快,要我跟紧他。
末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如此喜欢本王,让你跟紧,你当是乐意得很。”
他最近有些犯毛病,动不动就凑上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你何时开始喜欢本王的?你觉得本王哪里最好?实在是烦人得紧。说起来这事明明是他先认了,怎么反倒像是我先对他深情表白一般?
我也是实在让他烦得不行,用马鞭子的另一头去戳他:“王爷,您烦不烦,有完没完!”
他笑了两声,一下跨到我的马上,将我圈在怀中,缰绳勒得紧紧的,贴着我的耳朵,用颇为煽情的语气送了一句:“怎么了宝贝儿?这才几天,就嫌我烦了?”
我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心像是马上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拿手肘杵了他一下:“别、别瞎叫啊!”
景晏十分恶劣地冲着我的耳朵发出低低的笑声,念咒一般蛊惑我:“从没这么喊过别人,你是头一个,高不高兴?”
我看他是非要我服软,赶紧顺从地点点头:“高兴,高兴还不成吗?你别这么弄我,我耳朵痒。”
他却得寸进尺,甚至轻轻含住我的耳垂儿:“高兴啊?那以后都这么喊你,好不好?”
明明什么事都经历过了,我怎么会让他调理成这副样子?
我回头把脸埋在他身前:“你欺负我,你看我认了,就拿这些事情拿捏我,我多么大方,我从不拿你掉眼泪的事情来拿捏你。”
这话反倒让他抓了话柄,他笑着冲我挑了一下眉毛,还是不肯放过我的耳朵:“说起掉眼泪,元元,昨天晚上是谁哭着在我耳朵边上求我,就差求着我把她……”
“打住!”我用手背去凉发烫的脸,“你、你再说我还哭!”
那天我险些让他给调理得羞愤投河,可他是个臭流氓、坏痞子,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我不答应他叫我宝贝儿,他还让那马疯了一样地跑,我搂他越紧他越开心,还说我那副狼狈的样子可爱。
可爱个屁!
这天,晚芍从宫里回来了,我连推带搡,又撵又赶,才硬是把景晏忽悠到她屋子里去。
心里是不是滋味儿先不说,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儿女私情拖累了他。
没到半夜,我听见隔壁有些吵闹,晚芍好像还哭了,还以为是景晏手上又没轻没重,可不一会儿景晏竟又跑回来了,脸上说红又像白,说白又像红,看着十分尴尬。
晚芍追到自己门口哭了两声,便狠狠关上门,没动静了。
“怎么了,王爷?她咬人?”
我看他这副模样就想笑,给他到了一杯水,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
“元元,她、她……唉,这该怎么说……”景晏两手打扫打扫身上,像要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边说边打摆子,“她穿的那是什么东西,还不如不穿!迎春楼里也不曾听说过这种招数!”
我听他给我描述,实在忍不住,拍掌大笑:“哎呀王爷,人家可是为你好费心啊!想不到她去太后那里开了几天小灶,竟学来如此秘术!”
太后这是急了,什么不像样的办法都想让她试一试。
我笑完又板起脸来,挑他话里的毛病:“王爷,迎春楼里都有些什么招数?”
景晏很少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此时却傻了眼。
我见他吃了亏,赶紧趁机报仇,笑嘻嘻地撩拨他:“王爷,您身子可还撑得住吗?我明日可得叫厨房做十全大补汤来。”
他让我惹急了,咬着牙,痞里痞气地看着我,语气十分嚣张:“元元,你若受得了,本王补就是了。”
果然得意容易忘形,我赶紧闭严了嘴巴,灰溜溜地进屋睡觉去了。
玩笑归玩笑,可从这事里,我与景晏都能读出太后的慌乱——她这是病急乱投医,皇帝不愿莫侯带兵出征,明显是有意打压他,若晚芍还得不到景晏的心,她就难了。
第二天是陪皇帝去围场的日子,晚芍本来就心气儿不顺,又因为皇帝叫我没叫她,此时跟瘟神一样,谁都不去招惹她。
我的出现让莫侯很是下不来台——皇帝明知晚芍嫁给了景晏,却点名要我作陪,摆明了是给他难堪。
莫侯虽是武将,脑袋可比严锋机灵多了,在场这几个人,除了我,他谁也得罪不起。
聪明归聪明,他这几年仗着军功,颇有些骄纵,更何况我抢了他爱女的风头,他更要夹枪带棒,狠命地捏我这个软柿子。
“上回没看清楚,原来这就是九王爷爱不释手的金丝雀,形影不离,真是宠爱得很。”
我知道他想折损我,不过也不想犯口舌,皇帝也不说话,只等景晏接招。
一来,他想看看景晏会不会为我出头;二来,他也想借景晏来煞一煞莫侯的锐气。
“莫侯,这可不是什么金丝雀,这是本王一手调教的狼崽子,咬起人来,是一定要见血的。”
景晏连一声岳父大人都不叫,可说这话的时候,偏偏是带着笑的,甚至还有些暧昧轻浮,假不正经,让人挑不出什么理来。
皇帝这时才虚情假意地出来调和:“小九,怎么一牵扯到这妇人,你就如此小心眼儿?朕可要担心芍儿在你府中的处境了。”
皇帝真狠,竟拿女儿去敲打父亲。
又周旋了几句,找了个时机,景晏引荐了严锋。
皇帝于是说:“严锋,小九多次夸你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莫侯呢,也是朕的爱将重臣,你们都是武将,就借着今日好好比试一番吧,胜者,朕重重有赏。”
两人行了礼数,便策马扬鞭,隐入了围场丛林。
皇帝又说:“小九,你我兄弟二人,不谈什么胜负,只当是散散心吧。”
景晏道是,错开半个马身,跟在皇帝身后,我与二人保持一点距离,三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驾马闲游。
“有鹿。”我说。
皇帝看了一眼,从身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来,拉满了弓。那鹿很机敏,一下便潜入林子,只留下一支箭插在地上。
皇帝笑了一声:“小九,朕不想跟你比试也不成了,不如看看,鹿死谁手?”
景晏只笑:“皇上,臣从没赢过。”
皇帝却铁了心:“这梅花鹿的皮子漂亮,小九,打回去给你家妇人做张毯子?”
说完,两人便策马追鹿,景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笑:“别看我,看鹿。”
等我慢悠悠地赶上,发现两人都拉开了弓,谁也没撒手。我屏息看着,那鹿不动,我们这些人也不动。
景晏瞄得偏了一些,连我都看出来了。他这场伏低做小的戏,真是十足。
皇帝鼻间忽然发出一声笑,转过身子,将那箭锋对准了我。
我瞬间头脑充血,动弹不得。
嗡的一声,皇帝撒了手,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箭冲我而来,却最终偏离,箭尾的羽毛擦着我的脖子,嗖的一声,竟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来。
不可能!这箭本该要了我的命!
我定睛一看,竟是景晏发出一箭,打偏了朝我射出的那一支,还卷走了皇帝的半片袖子,牢牢地钉在树上。
险些扎穿了皇帝的手。
“跪、跪……景,王爷,快跪下!”我翻身下马,几乎是摔了下来,跪在地上扯景晏的衣角,瞬间就冒了汗。
景晏缓缓跪下,却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小九,你家妇人都明白,棋子是死的,让它走,它才能走。”皇帝没有发火,只是慢悠悠地骑着马,绕着我们兜圈子,“下好你自己的棋,小九,朕的棋子,你动都不要动。”
他竟知道景晏要送我走!
“皇上,臣妾不走了,臣妾做棋子,再也不走了。”
我低着头,血珠浅浅地渗出,滑入我的领子,额头的汗砸进泥土里,瞬间化为乌有。
此时皇帝又发了笑,取下自己的半截残袖:“朕还以为你二人之间,总有一个是做戏,竟是看错了。小九,你向来是匹独狼,如今倒有了把柄,这可未必是好事。”
景晏还是跪着,不说话。
“罢了,朕的玩笑开大了,你们可别往心里去。”皇帝拉紧缰绳,留我二人在原地跪着,“小九,再不上马,这鹿恐怕不是你的了。”
马蹄踏青草成泥,皇帝早已一骑绝尘。
“元元,你有没有事?你不要哭!”
我没有哭,我哪里哭了?
伸手抹了一把,竟真的满脸的眼泪。
“唉,吓的,吓哭了。”我吸吸鼻子,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劲,“没事,就是有点脚软,歇一会儿……”
却还是没忍住,捂着脸,眼泪也会流出指缝,不发声,肩膀也会抖如筛糠。
“还不如不喜欢呢。景晏,你也不如不要喜欢我!”我一哭起来就有些絮叨,“如今,要真有一个出了事,剩下那个可怎么活……”
“元元不哭,不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他也有些发抖,却还是紧紧抱着我。
“别让我拖累你,景晏,你就该一生都为你自己,怎么能让我拖累你……”
“胡说,元元,不许你这么说,以后你也不许这样说。”他先是斥我,斥到最后却变得很温柔,“你哪有拖累我,是我拖累你,是我连累你……”
互相拖累,互相亏欠,我们两个聪明人,却谁也算不明白这笔糊涂账。
歇了一会儿,又乘到马上,台下虽挨了打,台上的戏还得紧锣密鼓地演下去。
我看他脸色不好,想法子让他分分心,恰好前边有只白兔,我心中一动,对他说:“王爷,元元想养小兔子。”
他一愣,随即跨下马:“那本王去给你捉来。”
他趴在地上捉兔子,青色的衣服都粘了泥土,不一会儿,他揪着两只兔耳朵,回过头笑着看我:“看,元元,小兔子。”
我眼中竟又有些发酸。
众人会合时,我一眼就看到严锋马上挂的那只鹿,这个傻子,还笑呵呵地说要拿鹿皮给织欢绷一张乘凉的小床。
皇帝神色如常,还高高兴兴地赏了他,回头看见我们,竟有些愣了。
“小九,怎么回事,你不是最讨厌兔子吗?”
我倒不知道有这回事。
景晏也没露出什么异常来,就像什么事都不曾有过似的:“这狼崽子喜欢,臣拗不过她。”
后来我才知道,先皇与他母妃好的时候,就叫她乖兔儿。
马车刚停在王府,我那丫头佳淳就迎上来,火急火燎地向我报告。
“王爷,主子,晚芍主子发脾气,这会儿正在砸东西呢!谁也劝不住,丫头们都伤了四个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小兔子送到他怀里:“这是在气皇上没叫上她,你昨晚又驳了她的脸,快去哄哄吧。”
景晏抱着小白兔,看了我半天,问:“元元,你要本王捉小白兔来的时候,存的就是这个心思?”
我知道他有点生气了,软软地递了一句:“哄哄她怎么了?王爷,您就当是为了我,省着她找我的麻烦。”
景晏将兔子还给我,只说:“你早说你不喜欢,本王压根就不会去捉。”
说完他就回了我屋子里,既没理我,也没理晚芍在院子里发疯。
我倒确实不喜欢什么小白兔,让他去捉,一则是想让他分分神,别去想皇上那档子事;二则,也是料想到晚芍一定气坏了。
我曾做戏诓过他许多次,可他因此闹别扭,还是头一回。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敲了敲晚芍的门,险些被她一个花瓶砸了出来。
“晚芍,王爷说他昨夜没想明白,你瞧,捉了只兔儿给你赔不是。”
烛台还在她手中高举着,她怒视着我,又看看小白兔,将信将疑地问:“王爷给我的?那他刚才怎么都不来跟我说句话?”
“你以为我跟你关系多么好,还要编瞎话哄你开心?王爷这会儿是累了,要不准会亲手送给你。”
她丢下烛台,迈出门槛,从我怀里抱走小白兔,摸了摸,转眼又问:“那你有什么?”
我两手一摊,对她说:“我哪有什么?刚才王爷走时你还没看出来?生我气了,跟我说了一路,早知道就带你,不带我了。”
她不看我,只看小兔子,声音竟变得很温柔:“你这蠢货,我从来不惹小景哥哥生气的,我什么都依着他。”
我是不会可怜她的,可我也确实觉得她可悲。
哄好了这个我看不上的,那边那个我看上的还在等着我哄。
他要是不等我哄,刚才就会直接回房,也不会进我的屋子了。
“王爷,”我赖赖乎乎地凑过去,对着他亲了又亲,“别生气了,好不容易好了几天呢。”
他拿手隔开我,不让我亲他,我是越挫越勇,干脆关起门来,坐在他腿上,将整个人都挂了上去:“小景哥哥,我这脖子出着血呢,你给我吹吹。”
他拨开我的脑袋,还是不理我,我去解他的衣带子,他还打我的手。
“哎呀夫君,你怎么了,”我这会儿是真有点丧气了,他抱也不给抱,亲又不给亲,碰都不给碰,我也束手无策,“你别生气,我去把小白兔讨回来。”
“元元。”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找麻烦,于是叫住了我,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说,“如今本王是掏出真心来了,只怕你是假的,摸不透你。”
我摸摸他的头发,指尖拂过他的眉毛,再去亲他的眼皮、鼻尖儿和嘴巴。
“你看着我,景晏。”我捧着他的脸,对他说,“我知道他们都骗你,都贪图你,都想赢你。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这么一想,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人,一辈子能给对方的承诺只有这一句。
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佳淳闯门进来的时候,我和景晏都很怪她煞风景。
可她跪在地上哭,说:“主子,奴婢惹祸了,奴婢不小心说漏了嘴,晚芍主子她、她把小兔子给摔死了!”
我脑中的血忽然间冷了下来,就像是被人从云上拖回泥里。
“你先起来,你别磕头,佳淳,没事,我不罚你。”我转过头看着景晏,心中知道他与晚芍此时还不能有矛盾,于是说,“王爷,我过去一趟吧,您等着我。”
他环着我,轻轻说了一句:“元元,别顾虑我,别受她的欺负。”
小兔子死相很惨,张着嘴,血渍粘在白色的绒毛上。
我问她:“你做什么要摔死小白兔?”
她把那兔子冲着我一踢,扬着脸骂我:“谁要你的便宜人情!谁要你来施舍我!你算什么东西!”
“你不喜欢就还给我,为什么摔死我的小白兔?”
她恨恨地看着我:“你的?贱货!这王府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的!连你这条命,连你这张脸都是我当日高抬贵手!是我赏的!”
“我叫你别再提这件事,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等我反应过来,竟已将她推倒了,她的手碰到地上的瓷片,出了血。
“贱货,你敢打我!”
我索性回头把门一关,捡起一块碎片来,上前用脚踩着她:“我不止敢打你,你信不信我敢杀了你?莫晚芍,你这张脸还想不想要,你想不想要?”
她侧着眼睛看着贴在脸上的瓷片,声音发了抖:“贱人,你放开我!我要进宫!我要禀报皇祖母!我让父亲杀了你!”
“莫晚芍,你杀人向来随心所欲,何时还需要禀报了?”我阴着脸问她,“靠着你皇祖母,你也没能把人留住,你还真是没有用的样子货!”
她让我戳了痛点,又疯了,哭着想与我撕打。我横下心,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晚芍,当年你是郡主,我是婢子,我让着你。如今我得宠,你可怜,我还让着你。”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死死地盯着她看,发狠说,“你不稀罕我的施舍?莫晚芍,你还挺能抬举自己。你的丈夫,你的婚事,你的心愿,你至今为止人生中所有幸福快乐的记忆,全都是我施舍给你的!可你太不争气了,就这么一口剩饭,我赏给你,你都接不住。”
我摔下手中碎瓷,冷漠地看着她:“既然你喜欢提,我今天就把这件事情掰扯清楚,当初你说我是烂瓦,借着验身子,夺了我的清白。后来太后娘娘寿宴,你叫个男人端壶药酒去我房里,冲着的还是我的清白。可是莫晚芍,清白不在身上,我这辈子都比你干净。”
她显然被我刺激,咬着牙跟鬼上身一样不停地尖叫哭号。
“风水是会转的,莫晚芍,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不想陪你玩了,等到那一天,我会将你踩进泥里,而你的小景哥哥,只会心疼我脏了脚。”
我回头推开她屋里大门,侧身让开,轻声说:“我给你机会,你想告谁就去告吧。”
莫晚芍此生,恐怕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她哭着爬过满地狼藉,爬到院子里,拽着景晏的腿,同他哭诉。
她说,小景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青梅竹马,你不可以让这个贱人欺负我。
她说,小景哥哥,这贱人骗你,这贱人会害了你,这贱人会毁了你一辈子……
哭到后来就不是告状了。
她说,我是郡主,我父亲是侯爷,我能帮你,只有我能帮你。
她说,皇帝害你,太后害你,王孙大臣害你,连元元也会害你,只有我不害你,只有我不害你。
她说,小景哥哥,我对谁都不好,我只对你好,我把那些女人都杀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
我有些不想听了,叫了婢子,对她说:“佳淳,你陪我去把小兔子埋了吧。”
佳淳捡了小兔子,跟在我身后,我去园子里挖坑,她来埋土。
忽然之间,她说:“主子,您说的太对了,那个什么男人能脱,女人不能脱!”
我低着头,眨眨眼,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轻轻地纠正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如果女人一心只有爱情,这一辈子,未免太过悲凉。
“对对!我说什么来着!啧啧,喜欢王爷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她这人迟钝,还没看出我已奋不顾身。
我看着她,轻轻地笑,说:“嗯,是啊,还好我不喜欢他。”
“主子,您想明白了,您不喜欢王爷?”
“嗯,不喜欢。”
“那、那您为什么要哭啊?”
佳淳问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哭,我说,我心疼我的小白兔。
晚芍那天把嗓子都哭哑了,她一直在求景晏,她说,小景哥哥,求求你不要讨厌我,求求你不要讨厌芍儿好不好?
她或许不知道吧,景晏心中有太多事,将这颗心装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是为她而留,哪怕是用以讨厌她的感情,都不曾有。
他是从心中剜出一块原有的血肉,才能将我填补进去,才能喜欢我。
我曾说他不是要人心疼的人,可如今,我也是从心尖儿上剜下肉去喜欢他,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是会疼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变得很快,北边的硝烟,说燃起就燃起了。
这一仗,严锋领兵出征,挂了主帅,而莫侯征战一生,却只能作为副将。
皇帝是很无情的,他要谁风光,谁便风光,他要谁落魄,谁便落魄。
眼看着莫侯将要失势,最急的是太后,偏偏晚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门心思扑在儿女情长上,每次进宫找她,都是争风吃醋,告我的状。
我是皇帝操控的人偶,太后想管也管不了,更何况事到如今,她也不太想管。如今她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莫侯这一仗上,她盼望莫侯立功凯旋,夺了严锋的头筹,要是严锋能死在战场上,就更好了。
烽火连三月,织欢发愁,景晏发愁,我也发愁。
晚芍也发愁,她愁自己不该意气用事,摔死那只小兔子,不该对我破口大骂,否则她的小景哥哥,或许不会一连几年都不理她。
我有时在想,或许我真不如晚芍那么喜欢景晏,这种献祭式的喜欢,我真的做不到。
这会儿又到秋天了,正是我刚遇见景晏的时节,岁月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秋日寂寥,但战事胶着,景晏与我都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连谈情都少了许多。
皇帝最近频频宣我入宫,他也着急,局势一天一个样,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用得着我。
这天,他又宣我进宫去下棋,景晏很紧张我,可他也只能紧张,他也无可奈何。
我进屋的时候,屋里除了皇帝,还有一个穿朝服的大臣。我看了一眼,下意识便想退出去。
皇帝叫住了我,还让我在他对面坐下,大臣开始禀报战况,一字一句,都是惊心动魄。
大臣告退以后,皇帝命人摆上棋盘,然后问我:“你刚才也听到左相的话了,依你之见,如今局势如何?”
我离座,跪地,伏低:“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江山社稷、用兵打仗,皇上,臣妾只是来下棋的。”
皇帝像是冷哼一声,又像是笑,说:“你与小九倒是很相似,只是你较他少了一点野心。”
这话不能答,答了,就等于认了景晏的野心。
“罢了,你不想说,那就听着吧。”皇帝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掂量,说,“你看,这黑白两方,如今势均力敌,胜负还说不好。可若吃去这一片黑子,白子的胜算是否就大了许多?”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观察许久才说:“若这一片黑子都被围住,那白子的确……不对,其中有诈!”
我身上忽然冒出汗来,为了我心中极险的猜测。
皇帝看着我笑,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笑,他说:“到底是妇孺之流,脸都吓白了。”
我低着头不敢答话,半天,还是他要我在对面坐下。
“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还想像之前一样蒙混过关。皇帝却放冷了声音,催促我:
“你倒是说呀。”
“回皇上,臣妾觉得,这一片黑子虽然受困,白子看似胜算十足,但是,但其实,黑子只需一招便可反杀。”
皇帝的笑声都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又低,又沉,不像是人间的声音。
“那你觉得,朕的这一步棋,布置得如何?”
“极、极妙。”
“哦?你真看懂了?”皇帝不轻不重地用玉扳指叩击桌案,问我,“既然看懂了,何必还要打哑谜啊?”
我觉得自己又开始发抖,已经许久不曾陷入这样四面楚歌的陷阱。
我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发出声音:“皇上,皇上是要以兵败假象,引诱莫侯谋反。”
皇帝拍掌大笑,那笑却和景晏一点都不一样,我快要被吓哭了。
北部战事吃紧,此时若帝城动乱,莫侯必将冒出谋反的心思,到时候,皇帝就会派景晏前去剿乱,与严锋接应,将莫侯捉入瓮中。
他等不及了,莫侯要反,恐怕还要等上几年,皇帝这一招引蛇出洞,是要尽快杀他,尽早拿回兵权。
“朕可没有诱人谋反,朕只是想试一试爱将的忠心。”他沉吟片刻,又说,“你家王爷还务必要帮朕这个忙啊。”
果然,他要派景晏上战场,景晏半生都未受过重用,如今,为了剿一个“反贼”,竟要踏入沙场。
我低着头,强忍着不哭:“皇上,王爷并非武将……”
“他在你这是王爷,是丈夫,是男人,”皇帝出声打断了我,“在朕这,他就是一把战刀。”
最是无情帝王家。
“小九有没有跟你讲过他的七哥是怎么死的?”
我心中一沉,缓缓说:“十五岁时举兵谋反,被皇上一刀斩于金銮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
他笑了两声,道:“不错,这宫中四处都是血路瓢泼,小九的母妃,就是和先皇下棋时,死在了你坐的这把椅子上。”
我不说话,皇帝又说:“朕有时夜里还看见她,他们母子关系好,她要带她的阿晏回家去呢。”
他的眼神如此恐怖,我下意识往后退去,一下子翻下座椅,竟然撞破了头。
“你可说了,你要保他不反。”
血淌下来,模糊了我一侧的眼睛:“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那好,元元,那你再帮朕一个忙。”
“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定当全力以赴,肝脑涂地。”
“不必肝脑涂地,帮朕杀一个人吧。”
回府的路上下了一场秋雨,我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用脸接雨水,才觉得清醒了一些。
皇帝引莫侯谋反,要景晏平乱,那么兵权就会暂时移交到景晏的手上。如今,景晏手中是有实权的,这么一来,他反倒权势滔天了。
景晏是想反的,我从开始就知道,他受了这么多的折辱,卧薪尝胆忍了这么多年,他必定是要反的。
他不反,皇帝收回兵权,享渔翁之利。他若反了,皇帝有了杀他的理由,在这天下,便再没了心病。
皇帝是想借这一块石,去投两只鸟,看莫侯与景晏鹬蚌相争。
我闭着眼睛,冷静地想了想,景晏先要凯旋,扳倒莫侯,然后……他必须要反,趁着兵权在握,实权傍身,他非得铤而走险!
而我,我不仅要助他反,我还要助他成!
可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皇帝究竟要我杀谁?我能杀谁?
最后他对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
这是要杀谁?
“你怎么受了伤,元元?”景晏看见我额头见了血,脸色瞬间变得十分森冷,“本王进宫去。”
我赶紧拖住他:“摔的,摔的,不碍事。王爷,我有话跟您说,您过来。”
我关好屋里的门窗,让佳淳守在门外,跟景晏学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毫无保留。
“他这招引蛇出洞真是阴毒,元元,这是想把本王也一锅端了。”
景晏眯着眼睛,不停地摩挲自己的眉间。
“元元,但你要知道,兵权与实权,本王不是总有机会兼得的。”
“我知道,王爷,我明白,”我握紧他的手,对他说,“这个险要冒,王爷,这是您不可多得的良机!”
他看着我,轻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元元,本王以为,你会劝我不反。”
“别说傻话,王爷,元元知道,您已等了多少年。”我抱住他,攥紧他的手,“王爷,您别顾虑我,别受他的欺负!”
他轻触我额头的伤口,眼圈竟又有些泛红:“元元,本王说过给你更好的,本王要这千里江山给你做聘礼,凤仪天下给你做陪嫁。”
“景晏,我不要,我要自由。”我此刻安稳地躺在他怀中,轻声说,“景晏,你我这些年,有过做戏,也有真情。如今花灯看过了,烟火也看过了,我觉得够了。”
“我不愿再在深宫中钩心斗角,我斗了半辈子。我不愿再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忍了半生。景晏,最难的关头我还陪着你走,若能活着杀出重围,你答应我,往后你一路顺遂,我一生自由。”
他的手有些发抖,半晌,又说:“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你要什么,是我不该自私,不该装傻。元元,是我不该绑着你。”
我抬起头吻了吻他:“无妨,王爷,这场硬仗还长,你我还有许多年。”
皇帝究竟要我杀谁?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景晏将我点透。
他说:“元元,花开堪折直须折的下一句,你知道是什么?”
我点点头:“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元元,等到无花,就是晚了。”
莫待无花空折枝。皇帝要我杀的人,居然是莫晚芍。
他要我杀了他的外甥女,仅是因为……莫侯要反了,皇帝要他反的!
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会被权力蒙住双眼,忘记血浓于水,忘记山盟海誓,忘记人生挚爱,忘记血肉亲情。
我却要亲手将我爱的人送上那个位置,陪他蹚过鲜血路,迈过尸骨桥。
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那个样子,变得如皇帝一般,冷漠、阴鸷、恶毒。我不愿让这一份珍贵的感情在权谋的裹挟中消磨殆尽,化作一抹干涸的血。
我不想与他相看两生厌,用余生去折磨彼此,直到失望,绝望,而生出恨来。
毕竟,在我们两个艰难曲折的人生里,这一点点爱,是唯一美好的东西了。
三个月后,又入了冬,北方战事基本平定,帝城周边却开始动乱。军备不足了,百姓私下传言,皇帝遭了大病,时日无多,帝城不需多时就会陷落。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就像是那盘棋里被围困的黑子。
景晏与我都知道,这是皇帝开始拨弄棋盘了。
又过了一个月,两天后就是新年,北方战乱初平,严锋与莫侯凯旋,途中,莫侯按捺不住,分裂了军队,与严锋对阵起来。
莫侯反了。
皇帝下旨,九王爷率精兵三千,捉拿反贼莫云高。
从皇宫回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心中默默准备送我的丈夫上战场,可我不曾想到,这一天会是新年。
皇帝不想让我们好过,他非要把两颗连在一起的心狠狠扯开,淌出血来给他看。
景晏披坚执锐,端坐于马上,帽上的红缨子非常显眼,比他迎娶晚芍那一天,马镫上的红穗子还要显眼得多。
我在城楼上看着他,跟着他跑了一阵,我特意穿了他喜欢的那件褂子,颜色是粉粉的,因着我不喜欢,平时很少穿给他看。
褂子颜色鲜艳,我频频挥手,想让他多看我几眼,而我也盯着那风中的红缨子,直到他变成茫茫白雪中不可见的一个点儿。
佳淳说,主子,我陪您再多看一会儿吧。
我摆摆手说,不必,咱们回吧,刚刚在屋里,已经道过别了。
晚芍也来了,她不敢趴在城楼上看,就躲在角落——她怕她的小景哥哥看见她,会不高兴。
她这几年眼睛哭得有些不太好,如今宫里也没人管她,她自己的陪嫁丫头被她扔了,府里的下人们又害怕她,不喜欢她。
我往回走的时候,她还望着空无一物的远方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流眼泪,身上就穿了一件小褂。我心里知道她时日无多了,让佳淳把给我带的棉袍子给了她,她看了我一眼,把我的袍子扔下了城楼。
我忽然想起当年她求景晏不要讨厌她的时候,景晏对她说的那句话,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景晏说,芍儿,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错在哪里?
不会了,她这一生都不会知道了。
景晏走前,我们是细细道过别的,在那两天里,我们只恨不能将自己变成对方的一部分,一刻都不分开。以往他最能折腾人,哪怕是亲热时也要密切地、亲密地同我说话,他很喜欢哄我说一些不中听的,喜欢看我哭。
只有那两天,我们是如此沉默,拥着彼此,看时间是怎样滑过皮肤。他那么温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可我还是哭了,他没说话也没哄我,后来他也哭了……
明明就见一面少一面了,为何还要分开呢?
他走后,我搬到织欢家里去住了一阵子,后来因着她半夜总哭,我又搬了回来。
如今这里全都靠我,我总不能跟着一起哭。
景晏走的第二个月,莫晚芍破天荒地找我说话。那天,她换了最华美的裙子,戴上最名贵的首饰,珠光宝气地站在我房门口。
佳淳怕她欺负我,还偷偷去厨房取菜刀。
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问我:“你说,小景哥哥为何不肯戴我送他的那个荷包?”
我看着她站在门前,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在她身后,院里的雪很刺眼。
我说:“佳淳,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我让她进到屋里来,没请她坐,她也自顾自坐在了我屋里的主位上。
“你刚才问我什么?”
她嘴唇轻轻发着颤,看着我说:“那个荷包里面缝了护身符,是我、是我走了一整天到保宁寺里求的。我的膝盖都磨破皮了,他们说、他们说要一步一叩,那样才虔诚,那样才灵呢!”
她低下头,不让我看她哭,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可他不肯戴,他为什么不肯戴?他、他一定是讨厌我!可是他再讨厌我也应该戴着,那护身符能保他平安归来!那护身符很灵的……我就是在那里许愿能够嫁给他,那里菩萨很灵的……很灵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莫晚芍,你知道王爷此去,是去剿拿谁吗?”
她在我这句话中发起抖来,捂着脸无声地哭。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以为,让自小疼爱她的父亲,死在求而不得的爱人手中,已经足以令她死心了。
可她真是个疯子。
她哭完了,把手拿下来,忽然又笑:“小景哥哥也是无奈的,那可是皇帝,人人都要听皇帝的话。我父亲不会谋反的,他怎么会反呢?你不知道父亲对我多么好!你无父无母!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金银珠宝,你都没有见过,你是做婢子的,你听都没听过。我说我要吃笋子,父亲冬天也让人去给我挖。其实我不爱吃笋子,是小景哥哥爱吃笋子,他不得宠啊。抱养他的皇贵妃欺负他,是我,是我叫人炒了笋子给他吃!小景哥哥爱吃笋子,你知道吗?你、你一定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挑嘴的时候,会把菜里的酸笋拣出来搁在一边,景晏会伸筷子来我碗里夹走,他说他喜欢吃笋子。
可我还是轻轻地说:“嗯,我不知道。”
她听完笑了一下,说得更起劲了:“他们说我该喊他舅舅,我偏不!我就要喊他小景哥哥!皇贵妃欺负他,我就叫父亲去参她弟弟的本子,杀他的头!宫人们欺负他,我就放出狼狗咬那些人!他那个十弟弟,居然敢用石头掷他,还砸破他的头,是我把他从秋千上推了下去!是我报了仇!”
这话让我险些摔碎手中的东西。
我强压下恶心,轻声对她说:“回你自己房间去发疯吧。”
她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发疯?你说我在发疯吗?你不懂,你不如我喜欢他,你做不到……”
“是,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可他为什么喜欢你?你教教我好不好?他为什么喜欢你?”她絮絮叨叨地对我发问,“我把人丢进护城河的时候他都由着我,我给那个贵妾下药他都由着我,可他为何偏要护着你?他为何偏要护着你?”
当年,她被拖走时也喊了这一句,她说景晏,你为何偏要护着她?
我说:“他为何偏要护着我?让我想想,或许,是你总想毁了我吧。”
她像是又要哭,又忽然笑起来:“我毁了你?怎么是我毁了你呢?明明是你毁了我啊!我父亲说,他就是扭着景晏的脖子,也会让他对我好,他答应我的,都被你给毁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小景哥哥就是我一个人的,真假不重要,他是我的……”
她一直在重复那一句: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她,只轻轻说:“那你杀了我好了。”
果然,我听到了一声唯唯诺诺的:“不行,小景哥哥……他会不理我的。”
晚芍的精神越来越差,我知道,等景晏带莫侯回来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有晚芍在,莫侯或许还会为了女儿垂死挣扎,晚芍要是没了,他的心就死了。
长公主天天去求皇帝,求他赦免自己的丈夫,晚芍也去求太后,不知道是去求什么。可是没用,求谁都没用,任你是皇帝的姐姐还是外甥女,都会死的。
这几个月里偶尔能收到来信,只是非常偶尔,家书抵万金。
严锋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舔出来的一样,织欢都认不太明白。他信中都是大白话,偶尔还掺着粗口,说吃得好,睡得好,没受伤,只是这莫侯真他娘的狡猾,走投无路还在抵抗!
他这傻木头,也不知道给妻子写的信里说这些干什么。
景晏的字就很漂亮了,与他相比,我的字才像舔出来的。看得出他开头一般写得很仔细,到后边就有些着急,像有许多话要说,洋洋洒洒好几页的纸,有一次还扯了半块布头凑数。
信的开头和落款都是讲究的,一般就是“卿卿吾爱,见信如晤”和“念你,望你勿念,夫,景晏”。
至于内容,都是些车轱辘话,肉麻得很,不足为外人道。
想来他在那里一边打仗,一边还能写出如此酸词,应当是应付自如。
那我就放心了。
有时晚芍看我收到信,就在一边眼巴巴地看,也不敢凑上来,后来才对我说,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内容给我听听,行吗?
我说,那有些难,我将名字替换成晚芍念给你听。她听后居然笑了,说,怪不得你说难,原来信里从头到尾,都是名字。
那一刻我是有些心软了的,这件事,以后再说。
景晏走了整整半年,直到晚春快入夏了才回来,皇帝亲自在城门口迎接他,还特许我也可以去。
去之前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要举止得体,别让他难堪,连打扮都是素素的,不想让人觉得他招摇。可真见到人就发了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跑了出去,中间还摔了一次,也不知道疼,爬起来还是跑,跑到地方就扑着他用力地抱,差点吓着他的马。
他摸摸我的头,低声笑一笑,然后在我耳边说:“宝贝儿,我身上脏。”
六个月来,我第一次听见这声音,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有些憋闷,眼前发晕。
“喘气儿,元元,怎么连喘气儿都忘了?”他从马上下来用手给我顺后背,轻声说,“想没想我?”
我还是说不出话,只点头,嘴倒是张开了,却只做得出想字的口形。
等好不容易出了声,不是“想”,而是哇的一声就哭了。
皇帝也笑,皇帝身后的奴才们也笑,景晏也笑,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笑。
只有严锋在东张西望,挠挠脑袋,愣头愣脑地问:“王爷,末将的媳妇怎么没有来呀?”
大伙儿笑得更大声了。
皇帝在宫中摆下庆功酒,我不能参与,但也不肯走,就坐在门口台阶上眼巴巴地等着,顺带在心里骂皇帝!
皇帝听说我在等,还让人端了杯酒来给我喝,谁想喝他的酒,我只想让他早点放我的人!皇帝喝得高兴,对着景晏说荤话,说小九,你在战场上辛苦了一番,如今回来了,还要在战场上再辛苦一番。这话我坐在台阶上都听见了,大伙都笑,只有严锋傻傻地问:皇上,为啥?
当晚我俩还真没“辛苦”,这么久不见,我就想好好看看他,严锋晒了个黢黑,可景晏还是很白,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天天坐在帐篷里指挥!可是给他擦背的时候才能看出来,他身上更白,脸还是晒黑了一些,这一去倒没添什么大伤,有几处血痂,也都长出了新肉来。
人没事就好,我从背后抱着他,靠在他背上,没羞没臊地说:“王爷,您有什么心愿就许给我,那几样平时我不应的,今天我都应您。”
他先是笑,笑完又叹气,问我说:“元元,本王要是许愿你不走呢?”
他不该提这档子事的,我都不敢说话了。
末了,还是他出声给我解围,嬉皮笑脸地说:“算了,后悔了,还是许那几样平时你不应的,都有些什么来着?日子久了,本王都快忘了。”
于是我又跟着他“温故知新”,很不要脸,心里的那点酸楚,也暂时忘了。
第二天,莫晚芍一整天都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看他,估计她也明白过来了,看一眼,少一眼。
我对景晏说:“她的精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如今莫侯押进了死牢里,问斩也就是早晚的事,她的日子不多了。”
景晏还和从前一样,一下就拿准了我,问:“你想饶她一命?你不要优柔寡断,害了自己。”
我叹了口气:“也不是说饶她一命,只是给她一线生机罢了。”
我本想告诉景晏十皇子的死因,想想还是作罢,就这样一辈子不知道也挺好,省着余生还要拿出心思来恨她。
莫侯落马以后,太后很快就不得好了,听说生了大病,估计熬不过今年冬天。
果然,还没等立冬,太后人就要不行了,皇帝和景晏作为唯一尚在的两个先皇的孩子,进宫去送太后最后一程。
可是景晏跟我说,太后是突然病倒的,因为她跟皇帝大吵了一架,撕破了脸皮。太后说我扶持你做皇帝,是要你来立我莫家的威,不是要你来灭我莫家的门。结果皇帝说,你自小就对我非打即骂,先皇不宠爱你,你还将我按进水缸里,骗他我溺了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
末了,景晏说,元元,他瞧不起本王的母妃是宫女,可本王的母妃对本王很好,她一生没有害过人。
他说他母妃之所以死,是总借下棋的机会去讨回孩子,先皇烦了,于是说,乖兔儿,你下完这一盘棋,就去领晏儿回去吧。
可那一盘棋是下不完的,皇贵妃没有儿子,那一盘棋怎么能下完呢?
太后前脚一走,莫侯问斩的日子就定下来了,他临死前想见见女儿,皇帝没准。听说他在行刑前大骂皇帝暴虐无道,结果连道字都没吐出来,脑袋就落了地。
他死以后,长公主被发配到保宁寺里做尼姑,天天陪着那尊晚芍说灵的菩萨。之后皇帝在下棋时点过我两次,意思是晚芍这个疯子,早死早痛快。我说皇上,再有半个月,九王爷生辰,这阵子王府就别见血了。
我跟景晏在一块儿已经快六年了,不论是之前的虚情假意,还是后来的情真意切,年年都给他过生辰。当天他会跟宾客们一起过,错后一天,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过来过去,其实也不外乎床笫之间那点事儿,两人就是花花肠子再多,六年过去也琢磨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他也不嫌腻,奇怪的是我竟也不腻。
不过今年不太一样,景晏坐在镜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元元,你来瞧瞧本王是不是有了白头发?”
他今年也才不到三十岁,哪来的白头发,我凑上去瞧了瞧,那叫一个乌黑浓密。
我刚想回答,却又觉出来,他这是有话要说。
“王爷,元元眼睛有些花了,看不清楚。”
景晏笑着回过头揪我的鼻子:“元元,你又在骗人,谁家的姑娘二十四岁眼睛就花了?”
于是我问:“那哪家的公子三十岁有白头发呀?”
他冲我挤挤眼睛,又说不正经的:“许是让你这狼崽子给掏的,身子跟不上了。”
我于是张牙舞爪地叫了一声,对着他又啃又咬。
闹累了,他对我说:“元元,本王也三十岁了,三十而立。”
是啊,该是他立业的时候了。
“元元,你真想好了吗?你舍得下吗?”
我知道,他是在问我,舍不舍得下这份情,可我正是因舍不下,才要走。
“元元是从婢子上来的,有什么舍不下的?”
“元元,你知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本王问的不是荣华富贵。”
他又问了我一次:“元元,你舍得下吗?”
我看着他,低下头去吻他几遍,缠绵得不成样子才分开,却还是不说话。
我只怕一开口,就是我舍不下你,我离不了你。
他还是那样懂我,眼望进我眸中深处,对我说:“你若舍不下,元元,本王来舍。”
他要舍这三十年,舍这天赐良机,舍这毕生大业。
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的失败。
况且在皇帝手下,不反,就能久活吗?
我摸摸他的脸,用手指去描绘他的五官和骨骼:“王爷,您记得您与皇上在围场狩猎那一次吗?那次我对您说了一句话,我说,别看我,看鹿。”
景晏,我不要你看我,我不要你被我拴住,我要你放眼江山万里,只要你心中知道,我在这江山某处。
挨过了冬天,开春的时候,晚芍还是疯了。
她终于还是跪在我脚下求我,她说元元,我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小景哥哥,我求你把他让给我,你把他让给我吧。
我问她:“你爱他什么?”
她愣愣地止住了哭,问我:“那我不爱他,我去做什么?”
我蹲在她面前,想把她最后的样子看清楚:“晚芍,什么是爱啊?”
她被我问得发傻,半天,才捂着脑袋惨叫起来,她说:“我不知道啊,没有人爱过我,我不知道啊……”
我拄着脸,轻声说:“你都不知道如何去爱人,我怎么能把他让给你呢?”
她跪在地上,爬着来抓我的脚踝,她说元元,我跟你保证,我会对他好,我会比你对他更好。
“可你对他好的方式,只会令他恶心。”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晚芍,当初你欺负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地上求我?你送酒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地上求我?还有你害死织欢的孩子,你间接害死凌宜,你害死那个戴花的姑娘,你害死十皇子的时候,这些时候,你有没有想到,你会有今天?”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就像她曾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晚芍,你说,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啊,我没有错啊!我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错了呢?”
我闭起眼睛,对她说:“晚芍,你走吧,皇帝要我杀了你,可我瞧不起他,我放你走,你坐船去东边吧。”
两炷香后,严锋揪着她回到了我的面前。
“夫人,她没去码头,她往皇宫跑了。”
我侧过脸看着她,轻声问:“因为我说我瞧不起皇帝,你要去告状?”
她伸出手来要打我,叫着:“你歹毒!你狡猾!皇帝是我舅舅,我叫他杀你!”
我不怒,只是轻叹一口气:“晚芍,你错过了你人生中最后的机会。”
我转过头看着严锋,说:“严锋,当年你问我,谁来赔你的孩子,如今,人我交给你发落了。”
说完,我本要走,却听晚芍在身后幽幽地问我:“你说,我死在你的手里,以后小景哥哥看到你,会想起我吗?”
我因这一句话回过头来看她。
她继续问:“我死以后,将来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吗?”
我看了她一会儿,示意严锋先让开,上前揪着她的领子,将她拖到了门口,踹开了门。
“你看,你种的那株芍药开得多好啊,娇艳欲滴,像你一样。你知道吗?我把小兔子埋在了那里,待会儿,就会把你也埋在那里。”
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往前看,轻声说:“晚芍,王爷要反了,不论成与不成,都不会再踏进这王府半步了。等我们一走,这里就会付之一炬,你的尸首和你的芍药会在烈火之中荡然无存,连渣都不剩。”
我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火海是什么温度吧?可我知道,晚芍,说起来,还要拜你所赐。”
她听不明白这句话,她也没有机会再听明白了。
严锋的刀那么快,我连一声惨叫都没听见。
这一年,景晏三十岁,我与晚芍,都是二十四岁,而她,再也不会迎来她的二十五岁了。
这一年,皇帝还立了太子,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小储君才十二岁。
我听得出来,景晏最近话里话外,也想要个孩子,但是也只能想,他要反,我要走,孩子只会受苦。
他也明白。
我要出府去玩的时候,一般都是去织欢那里,景晏有时不放我出去,我就跟他撒娇。
“织欢说她家今天蒸大螃蟹,好馋好馋!”
“严锋说织欢又有了孕,你馋不馋?”
说来说去,有时就会这样绕回来。
我知道,他这是有些不想反了,想过安稳日子。其实日子要真能过得安稳,那谁会想反?
他不是因为安稳才不想反,而是因为我,他怕皇帝会捏碎我这枚棋子。
皇帝选我做棋子的时候,我曾腹诽他选错了,如今看来,他选对了。
他选对了,景晏就麻烦了。
莫侯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上,皇帝没说收回,就是频频宣我下棋。他宣得越勤,景晏越怕夜长梦多,反而更要筹谋。
这是两人在较劲,皇帝想催促景晏,他已迫不及待,想看这一局的胜负。
终于,某夜,宫里来了人,进来就绑了我,说要我去下棋。
这月黑风高,五花大绑,下的是搏命的棋。
景晏急了,当下就要取刀,我说王爷,我去下一盘棋,就下一盘棋就回来,若我今夜没回来,您带着严锋,带着人,您去接我。
景晏不肯,他说:“元元,本王现在就不要你走,本王不会放人。”
我求宫人让我单独跟他说两句话,我说:“景晏,我这一辈子都在做刀,做棋子,做谁的棋子不是做?我甘愿做你的。再说,你带着人去,或许我还死不了。”
他还是不肯,我才冲他发脾气:“景晏,别看我!看鹿!”
其实,景晏拦也拦不住。今夜,他不反也得反。
皇帝叫我过去坐下,面前还是最初的那盘棋。
他说:“当年,小九没有舍下这片黑子,输了。”
我说:“如今,舍得下了。”
皇帝看着我,忽地发出了一声笑:“朕很好奇,你这块顽石,是会垫他的脚,还是绊他的脚?”
我也笑:“活着会绊,死了,就会垫了。”
我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若我活着,他只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死了,这恨还能助他一搏。
我从袖子里取出事先预备好的东西来,那是一方小小的烟膏子,这么一小块儿,立刻就能要命了。
“皇上,落子无悔,我输了。”
我正欲送入口中,皇帝问我:“想好了,值吗?”
我轻蔑地看着他,对他笑:“你没有被人爱过,你不知道,值。”
皇帝不恼,只道:“你当初说,愿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我还是笑:“嗯,可我没说是谁的大业。”
皇帝再问:“真不要命了?”
我这下甚至笑出了声:“皇上,您忘了吗?打从一开始,我要的就是人。我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当初跟皇帝说这句话,为的是让他以为我与景晏情深意重,那时尚是一句假话。
但如今不是了。
我不再犹豫,将东西送入口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许多人,首先当然是景晏,我与他这六年间的种种走马灯一样闪过我的脑海,这六年,是我重生后的一生。
我裹在那床被子里流泪的时候,他的手抚摸的不过是只活三天的孤魂。
我对着醉倒的他说要走的时候,他的手拥入的不过是斩开血路的寒刀。
我将他捅出两个血窟窿的时候,他的手护下的不过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可是他同我讲起往事的时候,他带我上街游玩的时候,他为我对皇帝出箭的时候,他从战场上回来抱着我的时候……
在这些时候,我也在准备,准备现在这一刻,刀架在脖子上的这一刻。
还有织欢,她又有孕了。郎中说一下怀了两个,再过几个月就生了。
严锋呢,他只骂过我一次,剩下的,都是我骂他。
还有佳淳,这丫头平时只知道磕响头,刚刚我被带走的时候,她还不让人反绑我的手。
我甚至想起了晚芍。
她虚无的人生中再不会有二十五岁,如今,我也不会有了。
想来想去,最后,一颗心还是跑回景晏身上,他会坐上皇座,而我,我会在黑暗里迎来永久的自由。
可那东西入口,竟是甜的!
这不是什么烟膏子,这是一块黑糖!
我还是输给了景晏,他料准了我,他调了包!
皇帝看穿了我的表情,哂笑一声,对我说:“既然死不了,还是下棋吧。”
我的眼中无声地滚出热泪来——皇帝手中有了人质,我最终不是他的甲和刀,我最终成了他的软肋。
“禀告皇上,九王爷此时已到了殿外!”
啪嗒一声,我手中的白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是他人的顽石,却成了景晏的润玉。
景晏杀到了殿外,这么多年的大计,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皇帝命两人押住我,说:“走吧,去见见小九。”
那禀报的人却又说:“皇上,九王爷他,他只有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几个人?一个人?胡闹!胡闹……”
皇帝又笑,阴恻恻地看着我:“朕的殿外,可是有十万精兵啊。”
他厉鬼一样的笑声传进我耳中,可我已顾不得害怕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一眼就看见了景晏站在台阶下,离我很远,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这个人,他玩弄过我,设计过我,恐吓过我,也防备过我。
这个人,我怕过他,恨过他,害过他,也算计过他。
可我此刻把这些都忘了,我拼命回想,也只想得起他是如何保护我,扶持我,抱住我,对我温柔。
我想起他说他喜欢我,我好后悔,我当初怎么忘了告诉他……
我好爱他。
他如此聪明,应当是猜得出吧?
可是猜得出也不够,我想亲口告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诉说,我是如何爱上他,从何时开始,像蝴蝶恋花一般贪恋着他,像飞蛾扑火一样渴望着他。
可我没说话,也不敢哭,怕刺激他。
“元元,你不怕,你不要怕,千万不要哭,没事了,我在这,我来接你。”
这个人聪明了一辈子,怎么如今成了傻子?
我被风吹得动了动,两把刀立刻闪起了寒光。
“别碰她,你们别伤着她,她胆子小,别吓着她。”他举起双手,缓缓往后退,“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刀。”
他在皇帝的正前方站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
“皇上,这是莫侯的兵符,臣交了。这是臣的令牌,臣也交了。”
他放下两样东西,解下官帽,褪下朝服,叠在一旁。
“皇兄,臣弟愿贬为庶民,此生再不入帝城。”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可我还是看得见,他缓缓跪下,脸色苍白,在夜里,只穿了一件单衣。
皇帝在我身边发笑,揪着我的头发,对他说:“小九,朕不信啊!”
我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不流泪。
景晏缓缓俯下身体,头发披散在两侧,沉沉地说:“五哥,我来换她。”
我听见喉咙里困兽一般的呜咽。
皇帝笑得更厉害了,他一边笑一边摸我的脸,说:“小九,朕都有点被你搞糊涂了,你忍了这么多年,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人,五哥,我这一辈子,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他伏在地上不起来:“求您,把她给我吧,求您把她给我吧。”
我见过太多景晏运筹帷幄的样子,见过他太多的意气风发。可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这样不甘又卑微,这样勇敢又胆怯。
只为了我,他说他只有我,他只想要我。
皇帝忽然拨开我颈间的刀,往前推了我一把,我顾不上真假,疯了一样地朝他跑过去,抱住他,一边抱着,一边打他。
“你这傻子,你白白蛰伏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元元,我再也不要你做棋子了,我也不要你做刀,我给你自由,我不绑住你,你来,你带着我,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我只知道哭,哭着骂他:“你吃了那么多苦,挨了那么多打,受了那么多折辱,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元元,我不要你以后因为出身在后宫被人欺负,不要我们的孩子被夺走,不要你因为一盘棋送命,我不要……我不要与你反目,我不要你走。”
他咬着牙强撑,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又哭了。
我见过他三次落泪,这是第三次。
他见过我三次崩溃,这也是第三次。
高台之上,皇帝却拉满了弓。
“小九,朕只有一支箭。”
景晏咬了咬牙,拉起我,对我说:“元元,别怕,你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你不要回头,永远也不要回头。”
我不会走的,我要跟他待在一起,哪怕是死在这里。
“小九,你们两个抱得这么紧密,朕的弓法不如你,可瞄不准。”
他推不走我,也不再推了,我与他紧紧抓住彼此,冷眼看着高处的那个人。
“父皇?父皇,您在宫里打猎吗?父皇,您为何要瞄准皇叔,皇叔做了错事,您要杀他吗?父皇,您怎么不说话?皇叔身边的人,是皇叔母吗?”
皇帝手中的弓,没有因为这个忽然跑出来的孩子而动分毫。
“来人,把太子带去休息。”
那孩子很是听话,拉着宫人的手,快走进去的时候却又回过头来问:“父皇,等儿臣做了皇帝,也要杀光兄弟们吗?”
太远了,我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那孩子被宫人抱走,趴在肩头又问一句:“父皇,儿臣将来可以将九弟弟留下吗?他没有母亲,他好可怜。”
那支箭嗡的一声,破风而来,直直地杵在我们的面前,扎穿了景晏的袖子。
皇帝说要景晏留下做太傅,我们都知道是假的,离得远些,还能念及一些旧日情分。
皇帝问他:“小九,非走不可?”
景晏答:“草民心念田园。”
“此生都不回来?”
“回皇上,还要看元元的主意。”
“你们怕朕?”他看看景晏,又看看我,“元元,你们怕朕?”
得不到答案,他挥挥手,只说:“小九,别记朕的仇,朕是皇帝。”
我伸出一只手来,摊在景晏面前:“拿来。”
他死皮赖脸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来,被我啧了一声,打了手背。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给我行李——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一套粉褂子,两条长了毛的口脂。
“元元,你要去哪里?我可不会写休书给你!”
“你娶过我吗?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你给过我吗?我要你的休书干什么?还当自己是王爷呢?”
“元元,我娶,我风风光光地娶你。”
“娶我?你有钱吗?”
“元元,你不提这茬还好,我身家性命都给了你,如今,你是富得流油,我是穷得乱响,你可不能丢下我!”
“没戏,我要到迎春楼里养小白脸去。”
“小白脸?元元,我的脸还不够白吗?早年间我都去看过了,他们的脸没我白!”
“别耍贫嘴,你烦不烦!”
“元元,你要养就养我吧,老是老了点,中看又中用。”
“看你表现。欸,你解我衣带子干吗?”
“表现表现啊。”
“滚滚滚,我还不清楚你那两下子,还用得着你这会儿来跟我表现!我早七年之痒了我告诉你,腻了!种地!种地你会吗?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吧?准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他忽然扯了我过去,咬着我脖子上的软肉,我怎么推也没推开,到底还是见了印子。
“你干吗呀?还想强来,耍流氓呀?”
“不是耍流氓,种豆,种豆。”
他最知道我吃哪一套,别的不说先把人抱住,然后又是仗着那一副好嗓子,轻轻地喊我宝贝儿。
我还想走,腿脚却有些发软,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又让他给哄到床上去了。
那一夜也做了梦,梦到七年前我们的开始,这曾是个噩梦,但如今不可怕了。
如今,我已知道那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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