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桃花簪。

文摘   2024-10-30 18:38   北京  




























































































































































































































































































































































































































































































































































文/浔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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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侯府当了十年的丫鬟,只因小姐丢了一支桃花簪,我便被逐出了府。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本都要放下与侯府的恩恩怨怨。
不承想,一日夜里,侯府小姐竟狼狈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恳求我收留她。
她被夫家休弃了。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如今,我成了她唯一可投奔的人。
1
我十一岁那年,我娘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而在这之前,我爹已经亲手溺死了四个女婴。
我这迟来的弟弟被爹娘寄予厚望,乃至觉得寒酸的家境配不上他们金贵的儿子,逼着我卖身为婢,进了定远侯府。
我背着一个小包裹离了家,里面只有两块饼子和一套换洗的衣物。
高门大屋,庭院深深,一待就是十年。
我伺候的主子是侯府的四小姐,比我小六岁。四小姐虽是庶出,但她的生母徐氏有倾城之姿,深得侯爷喜爱。她也跟着沾了光,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
那时四小姐年幼,天真烂漫,单纯到有些发傻。她很依赖我,一口一个“宝儿姐”喊着,常与我同吃同住,令其他丫鬟眼红。
宝儿,是她给我取的名字。我原本的名字叫赵枣夭,音同早夭。我的生身父母一度认为我占了他们生儿子的“份额”,殷切地盼着我赶紧夭折。
我在侯府不愁吃穿,还攒了一笔银子。
顺便一提,这些年,我一分钱都没便宜我爹娘。
我爹来闹过。但我买通了府里的一位人高马大的家丁大哥,让他带着棍子把我爹堵在了巷子里,放了一通狠话。
我爹欺软怕硬,被这熊一样的家丁大哥吓破了胆,自此再也没找过我的麻烦,权当我死了。
在侯府的日子曾经很快乐,令我一度忽视了在这深宅大院中,最经不起考量的就是人心。
四小姐十五岁那年,侯爷给她定了一门亲事,许下了梁尚书家的二公子。
四小姐好奇这位梁二公子的长相,派我打听其行踪许久,终于成功安排了一场“偶遇”。
梁二公子生得仪表堂堂,温和儒雅。与四小姐相见恨晚,互诉衷肠后,送了她一支“桃花簪”。
那簪子不是什么稀罕物,我在西巷的首饰铺子里瞧见过。
可少女怀春,无处话相思。四小姐把这“桃花簪”看得比命重,天天握着簪子对镜偷笑。
结果没多久,“桃花簪”不见了,四小姐认定是我偷的,赏了我三十大板。
我被当众褪下裤子,趴在了长凳上。板子实打实地落下,像是用刀背拍打案板上的肉馅,发出一道道闷响。
小姐坐在屋内,侧身对着我,阳光照不进屋内,她的双手藏在桌下的阴影里,抖得厉害。
我俩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槛,却如隔天堑。
那天我没认罪,也没求饶,生挨了十几板子后昏了过去。
四小姐到底没忍心打死我,让家丁们停了手,但此事终归传得不太好听。
最后,侯府的长公子做主,把我逐出了府。四小姐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又补偿般地消了我的奴籍,还了我自由身。
我算是因祸得福。带着一身的伤和满满当当的银子,来到了遂州的平安镇,开了个茶肆。
一晃五年过去了,侯府中的种种,已成前尘往事。那些个笑过的、哭过的日子,也渐渐褪了色,恍若黄粱一梦。
然而一天夜里,我刚关了店门,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唤我的名字。
扒着门缝一看,白惨惨的月光下,一女子紧紧抱着包裹,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个水鬼。
她高了,瘦了,发髻飞散,衣衫上满是泥点子,再无往昔的风光。
可我仍一眼认出,她就是我看着长大的侯府四小姐,卫宁瑶。
2
卫宁瑶似是怕极了,不停东张西望,颤颤巍巍地喊着:“宝儿,宝儿,求你开开门,救救我……”
万籁俱寂,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大街上显得格外清晰。我的手搭在房门上,心跳如雷,迟迟没有打开门扉。
我本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然而如今再见卫宁瑶,回忆骤然如潮水涌上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依旧是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屋外,只不过哭的人变成了她。
她很快脱了力,顺着门一点点跪了下来,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像极了快要断气的猫崽子。
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喉间哽着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默默让出了一条路,示意她进屋。
烛光昏暗,我与她对坐桌前。她仍在发抖,抓着包裹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良久后,她突然掩面失声痛哭,语无伦次地说:
“宝儿,我被休了,他们都要我死……”
我从她破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了原委。
在我离府后的第二年,她如愿嫁给了梁二公子为妻,还带上了身边的丫鬟碧桃当陪嫁。
然而,没多久,碧桃就爬上了梁二公子的床,还有了身孕。卫宁瑶再气恼,也根本挡不住碧桃母凭子贵,一步步被抬成了妾室。
于是她迫切地想要个孩子,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汤子,软硬兼施地想让梁二公子多留在她的房里。
可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时日一长,梁二公子到底厌倦了她,揭下了谦谦君子的假面,露出了贪色薄情的真面目。一个又一个新人进了府,个个有姿色有手段,哄得梁公子心花怒放,将正妻抛之脑后。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婆母也愈发看不上她。一是她无所出,二是她性子软弱,镇不了后宅。
婆母将梁二公子沉迷美色,荒废学业全怪在了她身上,隔三岔五就要敲打她。
卫宁瑶郁闷无助,想与人倾诉,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早无可用之人。
她的娘家,定远侯府,成了她最后的靠山。
然而,半年前,噩耗传来,卫宁瑶的生母徐姨娘与马仆有染,被侯爷捉奸在床。
侯爷盛怒之下,命人将其乱棍打死。
卫宁瑶得闻此事时,徐姨娘已经成了乱葬岗里的一捧枯骨。
紧随其后的,是梁家的一纸休书。
她嫁入梁家五年,临了如丧家之犬被踢出了府门,连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只带走了几件旧首饰。
定远侯府不要她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扔给她一条白绫,让她自行了断。
可她才二十岁啊,她还不想死。
于是她逃了,用了最后的傍身钱,一路磕磕绊绊地找到了这座小镇,来投奔我。
我听到此,只默默端来了一盘糕点,看她迫不及待地抓起塞进嘴里,终于问出了口:
“为什么是我?”
3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你会来投奔我?为什么你认定我会留下你?
为什么你觉得,那支桃花簪是我偷的?
卫宁瑶愣住了,嘴里含着糕点,怎么都咽不下去,眼泪大颗地砸在桌上,声泪俱下地忏悔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该带着你的,不该是碧桃,该是你的,我怕你跟我抢二郎,才……”
她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当年徐姨娘属意让我当卫宁瑶的陪嫁丫鬟。在徐姨娘看来,我是侯府中为数不多真情实意护着她女儿的人,入了梁家,也会成为卫宁瑶的左膀右臂。
可碧桃趁机嚼舌头,说是我的模样不赖,还岁数大,心眼多,都能哄得挑剔的大夫人心花怒放,全然不顾大夫人跟徐姨娘一向不对付,怕不是要跟主子争宠。
这话在卫宁瑶心里埋下了疙瘩。于是她瞒着我,带上碧桃,又偷偷私会了梁二公子一次,想探探口风。
岂料梁二公子突然问了句,一直跟着她的那个高个子小丫鬟哪儿去了。
卫宁瑶如临大敌,回到府中茶饭不想,左右接受不了我与她共侍一夫。
在她看来,我定然是借着传信的机会,跟梁公子眉来眼去了。她一向待我不薄,我却背叛了她,令人不齿。
于是她想了个“高招”,那便是污蔑我偷了东西。只要我有了污点,就再也没资格当她的陪嫁丫鬟,登梁家的高门。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卫宁瑶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三十板子会打死人,我也不知道长兄他会执意将你赶出府去……”
我良久无言,只觉得荒唐极了。
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
我在挨那顿板子的时候,一直在想究竟是谁陷害了我。我怀疑了很多人,唯独不愿意相信这是卫宁瑶的“杀威棒”。
可等我被逐出侯府,卫宁瑶又追上来塞给我银票以及我的身契时,我就明白了。她早就知道我是冤枉的,她心中有愧。
十年啊,我们朝夕相伴整十年。她是我的主子,我的小姐,也是我的命根子、眼珠子。
我看着她长大,把她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着。她会在我生病时落泪,会在旁人苛责我时义愤填膺。她还会甜滋滋地喊我“宝儿姐”,与我亲密无间地坐在石阶上分一块点心,雷雨夜时抱着我的胳膊酣睡,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个想到我。
她像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令我无法自抑地从她身上谋寻“家人”的影子。
我曾对她推心置腹,我能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结果到头来,她为了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就弃了我?
你现在叫我怎么办?想着你已经过得很惨了,也算遭了报应了,然后与你重归于好,把你好生请进家来,继续当伺候你的小丫鬟?
怎么可能呢?
我若是这般轻而易举地原谅你了,我这条命就更轻贱了。仿佛我依旧是爹娘嘴里的“赔钱货”、活该早夭的杂草、被弃如敝屣的贱婢,配不上“宝儿”这个名字。
可,不是这样的,也不能是这样。我半生流离,却不曾行差踏错过半步,只图以真心换真心。
我不该被如此对待。
4
我只留了卫宁瑶一晚,天亮后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自己讨活路去。
这几年不太平,陛下屡屡削藩,惹得各地频起叛乱。今天这个侯反了,明天那个王又开始招兵买马了。
我为了打点各路英雄好汉花光了积蓄,着实拿不出太多钱了。但倘若卫宁瑶能省着点花,找个浆洗之类的活,足够她过上大半年。
卫宁瑶抹着眼泪接下银子,形单影只地离去,不时回头望一眼,见我始终没有挽留她的意思,落寞地加快了脚步,消失在街口。
这时,我店里的伙计来了,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好奇地问:“掌柜的,那姑娘是您什么人啊?瞅着不像咱平安镇上的。”
我轻描淡写地说:“是我远房表妹,我与她并不熟络,给点钱打发了。”
其实我有些在意卫宁瑶是怎么找到我的,毕竟我只是在很多年前,无意中与她提了一嘴平安镇。
平安镇是我祖母的老家。幼时,我娘没有奶水,我爹又嫌我是个女儿,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是祖母用一勺勺米糊把我喂大,将我搂在怀里,哼着歌哄我入睡。
祖母是远嫁到北方的。她说,她出生在一个叫“平安镇”的南方小镇子上。平安镇原本很穷,但自打它被划进了武威将军沈成荫的食邑,就行了大运。
武威将军亲自带着百姓们种茶叶、修河渠,令家家户户足食丰衣。祖母年轻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一群采茶女挎着茶篓,踏着歌,在山明水秀间取下染满晨露的新芽。
祖母操劳了一辈子,最终积劳成疾,早早去了,临了仍念叨着这回不去的故乡。
于是,我决定替她回到这里,开起茶肆。如若世上真有魂灵,但望清茗为魂引,故人入我梦。
卫宁瑶的到来像是吹落茶水中的树叶,我将它挑出,这事就可以掀篇了。
可我心里总忽忽悠悠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账算错了好几次,最后泄气地把算盘一扔,喝点小酒早早歇下了。
哪知祸不单行,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出门伸了个懒腰,突然瞥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四面以丝绸装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须臾,马车停在了茶肆门前,一位身着青衫的公子下了马车,待我看清那公子面容,顿时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是定远侯府的长公子,卫元鸿。
四目相对,我已避无可避,不由紧张到额角冒汗。卫元鸿却平静如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我一瞬,轻声道:
“掌柜的,要一壶明前茶,一颗软松糖。”
我硬着头皮将他迎入屋中,张罗伙计赶紧去买软松糖。
卫元鸿靠窗坐定,摇着折扇,眸光始终钉在我的身上,抿唇似笑非笑。待我忙不迭地将茶水端了上来,他忽然问我:
“宝儿姐,你见过宁瑶了吧?”
5
我手指一抖,强稳下心神,为他斟茶:“四小姐吗?多年未见了。”
卫元鸿却笑出声来,语气颇为无奈:“你果然还是如此……罢了。”
说着他拿出一锭硕大的银子放在桌边,“拜托了。”
我看着那闪闪发光的银锭,顿感一个脑袋大成了俩。心想,这对卫氏兄妹可真是盯着我一人祸害啊!
我招谁惹谁了?
卫元鸿比我小两岁,可他天生聪慧,性子沉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反倒像是我的长辈。
直到有一天,出了一桩“小事”。
那年,京都暴发了时疫,我为了防患于未然,煮了一大锅能散寒强体的草药汤,让卫宁瑶喝。
她嫌苦,被我追得满府跑,就是不喝,恰巧一脑袋撞上了偶然路过的卫元鸿,吵着让他“评评理”。
哪知卫元鸿为了教导卫宁瑶良药苦口,直接拿过药碗,豪迈地一饮而尽。
卫宁瑶目瞪口呆,只能学着他的样子,又盛了一碗猛地灌进嘴里,苦得跺脚掉眼泪。
我急忙拿出一颗软松糖塞进她嘴里。这是她最喜欢的糖果,我的袖子里时常备着几颗,一旦她闹小脾气,就拿糖果哄她开心。
卫宁瑶吃了糖,终于舒展了眉头。我刚想夸她几句,就听卫元鸿突然颤声说:
“宝儿……也给我一颗糖……”
然后不等我反应过来,他扶着树哇地吐了一地。
许是因为被我看到了难堪的样子,从那时起,这位卫大公子在我面前不装了,时常跟着卫宁瑶一起喊我“宝儿姐”,狐狸似的眯着眼,笑看我羞红脸。
可当初也是他执意要将我逐出府。哪怕大夫人都于心不忍,说我在侯府待了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依然命人把我扔了出去。
我着实想不通自己何时得罪了他。但不得不说,若不是他将我撵出府,我哪能过上如今的自在日子?
“这银子我不能收。”我断然拒绝,“卫大人,无功不受禄。”
卫元鸿凝视着我,眸光炯炯透着一抹怀念,令我浑身不自在。
良久,他低叹一声:“罢了,能见到你,我就满足了。等我忙完公务,再来与你商议……一件要事。”
说罢他起身离去,桌上的茶分毫没动,杯中的茶叶随着屋外的马车远去声微微摇晃。
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直到买糖的伙计回来,才意识到刚刚不是在做梦。
难不成,当初他是故意放我走的?
我坐下,就着茶水吃着软松糖,心想,若真是如此,我还欠卫元鸿一声谢谢。
哪知我这厢还没感慨完,就听我那伙计突然说了句:
“哦对了,掌柜的,我刚买糖的时候,看见你表妹了!她不知怎的跟布店的何掌柜起了争执,被打了好大一个嘴巴子,坐在地上嗷嗷哭。啧,可怜见的。”
我顿时被噎得咳嗽不止,好悬没丢了老命。
不是,这卫宁瑶刚来平安镇一天,就被人打了?
她是一种很容易倒霉的大小姐吗?
6
我发誓我只是好奇,想去凑个热闹。
等我拨开人群来到布店门前,布店的女掌柜正指着卫宁瑶骂得吐沫星子横飞。
“臭不要脸的狐媚子!怕不是从哪个窑子出来的吧?跑我们平安镇勾引男人来了!”
卫宁瑶坐在地上,脸上顶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哭得梨花带雨,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血口喷人!”
这女掌柜叫何莲,确实不是个讲理的人。她生得高大,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可惜天公不作美,她的右脸上有一大块青色胎记,令她成了许多男子和顽童口中的“青面夜叉”。
何掌柜的夫君是入赘的,名叫刘大。他俩只有一个女儿,随了何掌柜的姓,叫何小花,今年十二岁,被何掌柜宠若掌上明珠,早早送进了私塾。
然而,刘大却不是个安分的。他身材短小粗胖,平日里游手好闲还好色,看见个女的,眼珠子就黏在了人家身上,浑身上下透着龌龊。
可就这么个人厌狗嫌的男人,在何掌柜眼里竟成了“天仙”。她固执地觉得,都是外面的女人在勾引她家夫君,跟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扑棱着翅膀敌视所有女子。
久而久之,没几个女人敢去她家布店买东西了。布店生意不好,何掌柜就更加暴躁,街边的母狗都得被她踹一脚。
也就是说,卫宁瑶这是在整个镇子上,精确地找到了一家最不该沾边的,惹了一身骚。
何掌柜越骂越起劲,仿佛卫宁瑶真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然而我听了一耳朵,发觉卫宁瑶只是在布店门前站得久了些,问刘大布店招不招短工罢了。
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不乏有人露骨地对卫宁瑶评头论足。卫宁瑶无措地左顾右盼,状似想找人替她做证,神色惶恐。那些个吐沫星子像是一把刀,活剐了她这自幼被教导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
最终,她绝望地一跃而起,冲着不远处的木头桩子一头撞了过去!
我看不下去了,挡在木头桩子前按住了她的脑袋,骂道:“不争气的蠢东西,想死死远些,别溅我一身血!”
她猛地抬起头来,惨白的小脸迅速涨红,咧开嘴哇地哭了出来:“宝儿姐!她,她……”
“闭嘴!”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哭哭哭,我的财气都要被你哭没了!我怎么教的你?你全忘了?嗯?”
卫宁瑶战战兢兢地捂住了嘴,憋得一抽一抽。
我撸起袖子,冲着那正叉腰使横的何掌柜,一个箭步,抡圆胳膊,照着何掌柜那半张好脸扇了下去!
何掌柜被我打得“啊”的一声躺在了地上,左脸红右脸青,当真是姹紫嫣红。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瞥向看傻了的卫宁瑶:“我再教你一次,这回你给我记住了。这世上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的。倘若真活不下去了,也不能空手走。人来世上一趟,不是为了吃亏的。先把仇人宰了,再到阎王爷那儿讨公道去!”
尔后我清清嗓子,气运丹田,先指着缩在人群里的刘大骂道,“呸!就你这种烂泥地里的矮倭瓜,歪嘴破痰盂,盛了二两尿倒是洒出来照照,别看见个女的就淌着哈喇子凑近乎,你配吗?!”
然后对着跳起来想还击的何掌柜又是一巴掌,“瞎眼瞎心的傻老娘们儿,也就你把这歪瓜裂枣当成个宝!天底下男人死光啦?没男人活不了啦?养他有个屁用,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养他只能丢人现眼!”
我可不是想替卫宁瑶出头,而是忍何掌柜和刘大许久了。
前年我去他家布店买布,刘大竟趁着何掌柜不在,问我独守空房寂不寂寞,还想摸我的手,气得我抬脚踹得他满地滚。
哪知刘大事后倒打一耙,跟何掌柜说是我勾引他。何掌柜这没脑子的跑来砸我的茶肆,我们两家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所以,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总得骂爽了再说!
7
我跟何掌柜打得昏天地暗,飞沙走石,无人敢拉架。刘大那个大窝囊废当起了缩头乌龟,而卫宁瑶这个小窝囊废只知捂着心口悲戚地喊: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宝儿姐姐……”
最终,这场战役以我揪下了何掌柜的一撮头发,她扯烂了我的袖子而告终。
衣服随时能重做,头发可得养上一年半载。
是我赢了!
我趾高气扬地得胜而归,卫宁瑶在我身后小步紧跟着,一路跟到茶肆门前。
我诧异地回头问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的大眼睛忽闪着,满是讨好的意味:“赵掌柜,你缺不缺长工?我不要工钱,管吃住就行……”
我被气笑了:“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能做什么?”
她的眼眶又红了,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宝儿姐,你行行好,留下我吧……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得罪了人,我怕他们欺负我……宝儿姐,我给你当牛作马都行……”
她哭得我脑仁疼,堵住了所有拒绝的话。
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侯府里养的一只猫。那是只黄色的小猫崽,被母猫抛弃在了侯府附近的巷子里,恰巧被散学归家的卫元鸿瞧见,抱回府养在了书房里。
岂料有一天,侯爷也不知发什么邪火,非说卫元鸿养猫是玩物丧志,趁他不在家,着人把猫丢了出去。
卫元鸿回来后也没多说什么。可有一次,我出门买东西时,无意中瞧见他在附近的小胡同里翻开杂物,小声“喵喵”叫着找猫。一抬头与我对上了视线,顿时尴尬到涨红了脸。
可惜,他终究没能找回小猫。当年冬日,我在侯府的后巷子里看到了小猫的尸体,它瘦骨嶙峋,身上还有被野狗啃食的痕迹。
我偷偷把小猫的尸体抱了回来。卫元鸿在书房外的大树下挖了个坑,把小猫葬了,还陪葬了一个藤球和一把鱼干。
那天卫元鸿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只是等埋完小猫后,他突然问我:“宝儿姐,你说,这狸奴在外头都能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它活不下去了呢?”
我答:“因为外面的是野兽,家里的是家畜。家畜到了外面,活不下去的。”
想至此,我郑重其事地对卫宁瑶说:“卫宁瑶,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丫鬟,你也不是我的小姐了。你可以跟着我,但我不会惯着你了。”
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女人,大多都被驯服成了家畜。一旦离了家,就会令无数野狗伺机而动,将她分食。
我到底动摇了。想着,卫宁瑶曾给了我安乐富足的生活,哪怕最终落得两两难堪,那十年的好日子也是真的。
而且,同为女人,我应当拉她一把,起码叫她度过寒冬。
8
于是兜兜转转,卫宁瑶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在茶肆打杂。
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确实想尽所能做些事情。一大清早,她提了一桶水,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走。就这么点距离,她歇了三四回,还洒了半桶水。
店里的伙计看不下去了,赶忙抢过水桶:“卫姑娘,你这活干得,不如不干。”
卫宁瑶的鞋袜全湿透了,尴尬地搓搓脚,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坐在柜台后,冲她一招手,开口问道:“还记得怎么打算盘,看账本吗?”
她怔住,迟疑地点点头:“记得一点,但是五年没碰算盘了……”
我又问:“我记得你绘得一手好丹青,不知生疏了吗?”
她面露尴尬:“已经许久不画了……”
“那诗赋呢?”我微微蹙眉,“插花、焚香呢?”
卫宁瑶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胸脯里:“宝儿姐,自打我嫁入梁家,琴棋书画全都荒废了。我,也没时间读书……”
我打断了她:“那你终日忙什么呢?执掌中馈?还是打理你的陪嫁铺子?”
她心虚地支吾着:“中馈是大嫂嫂在管……我,我忙着……忙着……”
她说不出口,可我已能猜出一二,无非就是忙着喝药汤,被婆母挑理,坐在屋里悲春悯秋,听后院里的小妾们聒噪,然后等她那便宜夫君回来,求他“赐”个孩子。
我将算盘推给她:“明天之前,把这半年的账算完。我会来查,一处错处,扣一日工钱。”
她脱口而出:“我不行……”
“为何不行?”我不悦地皱起眉头,“当姑娘时做得,嫁了一次人就做不得了?没这种道理。”
“不行”“不可以”“不对”,诸如此类的话,在她嫁作人妇的这五年里,定然听了不少,以至于把她从内到外腌入了味。
现在,该给她散散味了。
9
卫宁瑶熬了一夜,终于把账算完了,惴惴不安地交给我。
我大致翻了翻,觉着没什么大纰漏,随口夸奖了她一句:“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当年,夫子常夸你聪慧……”
话没说完,卫宁瑶突然又开始吸溜吸溜地哭鼻子:“已经许久无人夸奖我了……”
我“嘶”了一声,转身拿来软松糖:“吃吧,奖励你的。”
她顿时感动到哭出了“吭哧吭哧”的猪叫声:“宝儿姐,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我急忙摆手:“打住。这可不是特意给你买的。前些天你大哥来了,让我照拂你,还想留银子,我没收。”
卫宁瑶愕然:“他,他能有这好心?不对,他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我哪知道!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依着卫元鸿的性子,他确实不像为了卫宁瑶特意跑一趟的人。
卫宁瑶一连往嘴里塞了三四颗糖,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对我说:“宝儿姐,我是不是有点用了?你能叫我留下来了吗?”
我冷笑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收拾一下,跟我出去采买。”
近来南方频降暴雨,粮价涨了不少,若是再起个战事,怕是得饿死人,我得防患于未然。
我带着卫宁瑶连跑了三个集市。临回来时,她拖着一小袋粮,招魂似的有气无力地喊我:“宝儿姐,我,我不行了……”
我左肩扛着一麻袋面,右手提着一筐菜,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女人怎么能说不行!不行也得行!”
这时,街口突然掠过一队人马,马蹄纷乱,溅起一片泥点子。
我俩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发觉队伍最前方的正是卫元鸿。他骑着高头大马,神色严峻。
卫宁瑶连忙藏在了我身后,探头探脑地小声嘀咕:“怪不得呢。他肯定是有公务在身,顺便来找我,我可不敢跟他回去……”
我则更加疑惑。平安镇可是个小地方,能有什么事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不料,翌日清晨,还真传出了塌天的大事。
“不得了!掌柜的!坏了坏了!武威将军府被抄了!”
我刚起床,被店里伙计这一嗓子惊丢了魂,愣了好一阵子才追问道:“什么罪?”
伙计慌张地说道:“听说是谋逆叛国的大罪!”
我失魂落魄地扶桌坐下。当年我祖母时常说,武威将军沈成荫是个好官,百姓们也都对他敬爱有加,怎么会这样呢?
卫宁瑶也唏嘘不已:“武威将军可是军功卓着的重臣啊,怎么突然就倒了……莫不是朝中又有什么大变数了?”
10
果不其然,武威将军获罪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平安镇山高皇帝远,我们过了三个多月才得知,太子薨逝了。
陛下子嗣不丰,对太子寄予厚望。太子的猝然薨逝对他而言无疑是一记重棒,促使他近乎癫狂地肃清朝野,想给年幼的皇太孙铺路,这才牵连了老臣武威将军。
于是,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侯”和“王”又要造反了,其中以皇四子晋王尤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公然起兵。
不巧的是,晋王的兵正在遂州一带。
这可就苦了遂州的平民百姓们。晋王先是强征粮草,后又强征兵。不少人拖家携口地想离开遂州,可晋王不放人,关了城门,又派士兵在必经之路上设了哨卡,估摸着是想拿老百姓当人质,令朝廷不敢下令强攻。
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晋王征了壮丁,就连刚到马肚子高的刘大都没落下。何掌柜带着闺女哭天抢地,满街打滚,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大被抓走。
我店里的伙计想逃,结果被晋王的部下堵着必经之路给抓了,和其他试图逃离的男子拴在一起,绑在马屁股后头,由当兵的牵着游街。
路过茶肆时,小伙计哭喊着求我救他,被马鞭抽得皮开肉绽。
我没能耐救下他,唯一能做的,是给押送他的几个兵塞了银子,恳求道:“几位兵爷,他是个老实人,就糊涂了这一次。求你们饶他一命吧。”
那些兵收了银子,贼兮兮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嬉笑着把绳子松开:“行,给你这女掌柜一个面子。”
伙计到底被带走了,但好歹暂时保全了一条性命。
我关了茶肆,用木板和桌椅挡住门窗。幸好店里囤了不少粮食,不出意外的话能撑上一阵子。
夜里,晋王兵出来偷鸡摸狗了。依稀听见犬吠,以及妇人的哀求啼哭声。
卫宁瑶缩在屋内,战战兢兢地听着外头的兵荒马乱,彻夜不敢安睡。捂着耳朵喃喃自语:“晋王……输了才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突然,她又话锋一转,泪如雨下,“我果然命带不祥。丧母,无子,如今又引得灾祸上门……我,我合该被人休弃……”
我当即抬手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脑瓜嘣,骂道:“你脑子里进马尿了?这话谁跟你说的?你那前夫?
“照这么讲,你出阁前,阖家安康,你哥高中,府里的姨娘一个接一个地生。可等你嫁进梁家,祸事接踵而至。这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他们梁家是吸福运的魔窟?”
卫宁瑶愣住,眨巴着眼琢磨了半天,傻乎乎地喃喃着:“对,对哦……”
我冷哼一声:“我早就警告过你,梁家不是好去处,梁二更非良人,让你多加斟酌。你倒好,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卫宁瑶急忙辩解道:“不,不是的!宝儿姐,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滚犊子!”我来了脾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挠了挠我后背,我耸了一下,她便缩回手不敢吭声了。
歇到后半夜,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卫宁瑶吓得一激灵,紧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推开她,举着柴刀,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
11
我没敢点灯,借着夜色,依稀可见门外有两道黑影。
敲门声不疾不徐,听上去不像是那群打砸抢的兵匪。我扒着门缝刚要往外看,就听屋外人低声道:
“宝儿姐,是我。”
我急忙推开门。卫元鸿带着一名侍卫正站在门外。见到我后,当即摸出一枚腰牌,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说:
“这是卫家的腰牌。若有人为难你,报我的名字。此外,我在客栈中留了人手,他们也认这腰牌。”
我急声追问道:“遂州不安全,你有没有法子送我们离开?”
卫元鸿面露愧色:“对不住,宝儿姐,我没想到战火会烧得这么快,牵连到你。安心,很快就结束了。”
这话,意味着他并不打算将我和卫宁瑶送出去。我又问:“那你呢?你能全身而退吗?”
他强挤出一抹笑来:“不用担心我。过几日我会着人送吃穿来。”
我无奈地点点头:“好,我会照看好卫宁瑶的。”
他神情微僵,语气也生硬了许多:“人各有命。宝儿姐,你顾全自己就好。”
卫元鸿没有多逗留,步履匆匆地离去。
卫宁瑶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声若细蚊地问:“宝儿姐,长兄他没说要绑我回去吧?”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定远侯府跟晋王的关系如何?”
卫宁瑶一僵,如实答道:“前年,三姐姐嫁给了晋王世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就是说,现在定远侯府跟晋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怪不得卫元鸿会出现在这里,也怪不得他不想将我们送出去。
遂州内是晋王的天下。他站了晋王党,自是觉得留在遂州最安全。
只是不知晋王叛乱,以及武威将军的获罪,有没有卫家的手笔。倘若有……
我不敢多想。
朝堂上的事,我知之甚微。可我亲眼所见,晋王的部下活脱脱一群城狐社鼠‌。
而带出这样的兵的晋王,能是好人吗?
到了后半夜,卫宁瑶到底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很不安慰,眼角悬着泪,小声呢喃着:
“娘……娘……别打我娘……”
我叹了口气,如当年一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驱走梦魇。
我终是心软了。她是我宠了十年的小姑娘啊!
我总是忍不住偏袒她一些。
12
数日后,大街上恢复了平静,只是少了青壮年们,冷清了不少。
卫宁瑶起了个大早,殷勤地满屋子乱窜。一会儿算算账,一会儿整理一下架子。
我这个“雇主”莫名生出些“风水轮流转”的快意。翻出瓜跷着二郎腿,刚想哼个小曲,就听啪嚓一声,放在架子上的瓷瓶被卫宁瑶的袖子扫落,摔了个粉身碎骨。
卫宁瑶无措地看着满地的瓷片,弯腰伸手就要捡。我大惊失色,鱼跃而起抓住她的手,脱口而出:“小心手……”
转念一想,不对,我心她干吗!忙数落道,“瞧你这袖子,也不知用襻膊绑一下。”
她倒是听话,当即挽起了袖子,上头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长疤痕!
我心尖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她嗫嚅道:“这是婆母训诫我……”
我顿时恼火不已:“训诫?打成这样是训诫?你犯了天条了?!”
她怯懦地攥着衣袖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管好后宅……”
卫宁瑶说,她那前夫的某个小妾有了身孕后,婆母命她悉心照料。结果她照料了没几天,小妾的孩子落了,婆母疑心她是因妒生恨,故意谋害梁家的子嗣,罚她跪了三天的祠堂,还命她露出双臂,用竹条狠狠抽打。
我听得目瞪口呆:“你堂堂侯府小姐,就任他们这般磋磨?”
卫宁瑶不由潸然泪下:“自打我嫁入梁家,我受了怎样的委屈,我爹都充耳不闻。梁家见人下菜碟,待我愈发恶毒。宝儿姐,我不明白,我年少时,父亲他分明对我很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火冒三丈,声音陡然拔高:“既然如此,你为何仍觉着挨打是你自己的错?你是被打坏脑子了吗?!”
卫宁瑶瑟瑟发抖地低下头,含着背,像是只落水的鹌鹑瑟缩着。
五年的光阴,就能叫明媚开朗的高门小姐,成了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不得不说,她的父亲定远侯做了一笔精明的买卖。他在女儿年少时,给了她一点廉价的偏爱,叫她生出孺慕之心,以至于她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仍觉得父亲是自己的靠山,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于是我决定残忍地戳破她的错觉,沉声说:“你爹真的对你很好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只是给了你好吃好穿,但当你和你的庶兄弟们一同犯错时,他永远偏袒儿子们。
“你对他而言,只是一块肉。在你出嫁前,他叫你学琴棋书画,把你养得漂漂亮亮,只为了让你这块肉能待价而沽。等你上了桌,他就无所谓你的死活了,只想让客人吃得尽兴。”
卫宁瑶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嘴唇翕动了半天,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是颓唐地问:“我该怎么办啊?我没有家了……”
我解开领口扣子,扯开衣衫,给她看左肩上一道明显的疤痕:“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我八岁那年,我爹醉酒后毒打我娘,我去拦着,被他一刀砍在了肩膀上。我娘趁机跑了,根本不顾我的死活。
“事后,他俩也只是庆幸于幸亏没砍死我,不然就少了个干活的。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没有爹娘。牲口尚知舐犊情深,他俩连牲口都不如,怎配做我的爹娘?”
说着我哼笑出声,一点点系好扣子,“家?要什么家!凭什么教导男子要成家立业,到了女子,就只剩成家了?立业呢?立业被狗吃了?我落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根。丫鬟我当得,掌柜我也当得!”
卫宁瑶擦了擦眼泪,眼中添了些许光亮:“宝儿姐,我能行吗?我不似你勇敢……”
我毫不留情地揭了老账:“你挺勇敢的,三十板子说罚就罚了。你若能把对我的狠劲用在别人身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狠人了。”
卫宁瑶惶恐地摆着手:“我,我,我这不是叫停了吗!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
我翻了个大白眼:“别扯这没用的。如果我捅你一刀,只捅了个半死,是不是就不算你的仇人了?”
她哑口无言,心虚地低头看向脚尖。
我抱臂冷笑:“这花瓶的钱在你工钱里扣。来日方长,你且听使唤吧。”
13
现在晋王和朝廷打得热火朝天,把能封的路都封了。生意是做不成了。好在我还有这么一座屋子,后院空出来开辟个小菜园,自给自足,应该能撑下去。
我教卫宁瑶翻地,浇水,施肥。她的双手娇嫩,没多久就磨破了皮,闪着泪眼举到我眼睛底下。见我漠不关心,垂头丧气地自己涂了药。
忙活了一上午,小菜园渐渐成了样子。休憩时,我熬了清火解毒的绿豆汤,给卫宁瑶盛了一碗,她手疼端不住碗,又嘟着嘴冲我撒娇,意思是让我喂她。
我眉毛一横,啪地一放碗。她顿时被吓得一激灵,也顾不上大家闺秀的礼仪了,趴下身子,小口舀着喝。
我趁机提醒她:“这样的日子,才是平民百姓的日子,你以后还要过很多年。你若愿意,就留下,不愿意,趁早跟你大哥求情,让他把你带回京都去,养在庄子上。”
她顿时花容失色,急声道:“宝儿姐,别撵我走。这样的日子虽然累了些,但是值得。院子里的菜是种给自己吃的,我多做些事,能叫日子变得更好。不像先前在梁家,事事以夫为天。他们说好,才是真的好,无人在意我过得怎样。”
我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总算有点长进了。”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喊着:“赵掌柜,我想跟您借点粮……”
我打开门,就见何小花挎着篮子,拘谨地冲我作揖:“赵掌柜,之前多有得罪。你行行好,我跟我娘已经饿了三天了……”
何小花是个懂事的姑娘。先前何掌柜和刘大得罪了大半个镇子的人,布店险些开不下去,是何小花挨家挨户地去赔礼道歉,这才叫街坊邻居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跟何掌柜计较。
我可怜这孩子,当即拿了一小袋粮,说:“我家也没多少余粮了。”
何小花千恩万谢地离去。我关了门,嘱咐卫宁瑶道:“刚刚那是何掌柜的女儿。她是个好孩子,但她爹不是个东西。你千万别叫她知晓咱家粮多,我怕有人来抢。”
卫宁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那何掌柜虽然貌丑,但起码有家布店傍身。她怎么就嫁给了刘大这样的人,还把他当个宝贝紧盯着。”
我无奈苦笑:“很多女人不是自己想嫁人,而是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不得不嫁人。嫁了,又过得不好,没有勇气迷途知返,就只能自欺欺人,让自己心里好受点。你不也是如此吗?”
卫宁瑶愣怔了许久后,恍然大悟:“是啊,我也是这般。梁家待我不好,我总觉得是我的错,若我能生个儿子,就会好过些……”
“不晚。”我用帕子抹去她额角的汗,“你就当这五年是生了一场病。现在病好了,可以脱胎换骨了。”
14
卫宁瑶终于听进了我的话,开始真情实意地考虑起将来该怎么活。
她善刺绣和书画,想等战事结束了,上街卖绣好的团扇和手帕。或者在折扇上绘山水画,当赠礼送给来喝茶的客人,博个好口碑。
不得不说,她没白读书,点子是真多,只可惜没赶上好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仗得打多久。
但人活着就图个盼头。卫宁瑶守着这点盼头,翻出了我的旧衣服,挨个缝补。尤其是那件我跟何掌柜打仗时被扯坏袖子的衣衫,她在袖口处缝了一长条柳叶,巧妙地挡住了线脚。
她美滋滋地给我看,跟个小麻雀似的绕着我转圈,不停问我:“宝儿姐,你喜欢什么呀?明年,等你过生辰,我送你!”
我故意揶揄道:“我啊,我喜欢桃花簪!你送我?”
她顿时住了嘴,讪讪地耷拉下脑袋,不敢回话了。
针线用得差不多了,我趁着外头还算太平,上街转悠了几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何掌柜的布店。
何掌柜正在门口扫地,远远瞧见我,面露尴尬地放下扫帚,把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回身进屋。
我权当给她个台阶下,站在门外主动问道:“掌柜的,买点线……”
结果我这厢一探头,突然发现里屋的门帘后头隐约有一道身影,脚上的那双鞋分明是刘大的!
我急忙看向了别处,装作没发现,暗道如果真是刘大,他怎么逃出来的?不会掉脑袋吗?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买了针线就回家了,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总觉得这事蹊跷得很。
当晚,我左右睡不着,正对着蜡烛看书,街上突然传来了何掌柜急促的呼喊声:
“救命啊,救命啊,小花被带走了……”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推门一看,何掌柜把诸多邻居都喊了出来,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
她却盯准了我,扑过来抓着我的胳膊,连声哀求道:“赵宝儿,你是从大地方来的,对不对?你认不认识官老爷?救救小花,小花被带走了……”
我顿感大事不妙,忙将何掌柜迎进了屋里。结果刚一进门,她扑通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腿哭诉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家那口子突然回来了……我,我也不晓得他咋回来的……然后小花就不见了……”
何掌柜说,昨夜,刘大突然回来了,道是有个叫刘家财的千夫长恰巧是他的本家,很慷慨地给他行了方便,让他回家待几天,见见亲人,但不能声张。
何掌柜不疑有他,把刘大藏进里屋,紧着让他好好休息,还连夜给他烙了大饼。
哪承想,今晚她忙活到一半出屋一看,惊觉刘大不知何时已经骑着毛驴跑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女儿,何小花。
何掌柜泣不成声地瘫坐在地:“刘大回来一直说,叫小花跟他去兵营,有好差事,能挣很多银子。咋可能呢?女人进了兵营还有好?小花才十二啊,她能干啥!我就没应,哪知这个挨千刀的到底把小花带走了啊……”
我听得心惊肉跳。一刻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去了客栈。
15
我能说得上话的“官老爷”只有卫元鸿,此刻我只能祈祷他愿意帮这个忙。
卫元鸿当真在这儿留了人手,是侯府里那位与我相熟的家丁大哥。听我急声说了一通,当即应下来去找人。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店里。何掌柜没走,把我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守着茶肆等消息。
转眼三四天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何掌柜心急如焚,一直不敢合眼,熬到头发白了半边,一个劲地求我再去问问。
然而不等我动身,卫元鸿的手下回来了。他们赶着驴车,从上面抬下一个草席裹,放在了地上,神情复杂地对我说:
“赵姑娘,节哀。”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草席底下的一对白嫩的小脚,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几步。
何掌柜自我身后跃出,猛地掀开了草席子,赫然露出了何小花惨不忍睹的尸首。
她衣不蔽体,袒露的肩膀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双眼惊恐地圆瞪着,耳鼻处仍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左臂被折断,右手则紧紧攥着半截断了的梳子。
何掌柜登时凄厉地尖叫起来,像是一头失去了幼崽的母狼,绝望到声声泣血:
“小花!儿,儿啊!这是怎么了!我的女儿啊!!”
街坊邻里自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一时惊恐到鸦雀无声。卫宁瑶瞧见这一幕,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我浑身发抖地问那几个随从大哥:“谁干的?”
他们面面相觑,犹豫了半晌后压低声音说道:“刘大把她送给了那个叫刘家财的千夫长,换了个伍长当。那刘家财就是个畜生,见她不从,就,就把人打死了……”
他说不下去了,抱抱拳,说了句“对不住”,匆忙离去。
何掌柜喊到声嘶力竭,扯开衣衫,把何小花裹进怀里,想暖和她冰冷的身体。大张着嘴,胸脯剧烈起伏着,最终向后一仰,瞪着乌突突的日头,昏死了过去。
我与众人将她抬进了茶肆。何小花的尸首也停在了屋里,好心的婶子拿了家里的旧衣服,给她穿戴整齐,抹着眼泪叹息道:
“作孽啊……”
镇上的老郎中则给何掌柜行了针。可她人醒了,却疯了,不停胡言乱语,说着:
“错了,错了……”
确实是错了,这世道,确实是错得离谱。
我又跑去客栈找卫元鸿的随从们。我问,杀人偿命,刘大和刘家财偿命了吗?
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回避着我的视线,不敢与我平视。
我又问,就这么算了?就这么白死了?
问得多了,他们终于嗫嚅地说:“不然呢?赵姑娘,这种事太常见了。况且,那姑娘是她亲爹领过去的,说破了天,也不算是强抢民女……”
许是看我的面色太难看,他又忙不迭地解释道,“卫大公子他管不了晋王殿下的事啊!晋王殿下有令,凡是跟他打天下的,女人,钱财,管够!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只能说那姑娘,生不逢时……”
我顿时无话可说。
是啊,生不逢时。
纵观千年百代,女人,从未逢时。
16
平安镇的百姓们合伙给何小花置办了棺材,葬了。
何掌柜疯癫着,我只能做主给何小花挑些生前戴过的首饰陪葬。
可她生前过得贫寒,根本没什么像样的首饰,只有那个她死死攥着的半截梳子。
梳子是何掌柜给她做的。现在,梳子上染满了血迹。她应是用这梳子抵抗过,挣扎过,最终却跟梳子一起被折断,像是朵被随意踏烂的花,死得无声无息。
我拿出了一对玉手镯给她陪葬,卫宁瑶又拿了块银子放进她嘴里。道是当地有种说法,口含金银能托生进富贵人家。
何小花被葬在了后山上,那里曾有一片茶园。现在,采茶女不见了,茶农也不见了,只剩了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土坟。
我收拾出一间空房间,安置了何掌柜。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哭号着忏悔,仍说“错了”;糊涂时,就抱着个枕头喊“儿”。
卫宁瑶丢了魂似的沉默了数日,最终在何小花头七那天,突然对我说:
“宝儿姐,你真该恨我的。”
我怔然,就听她哑着嗓子说,“当年你常劝我,女人要多为自己谋算。我笑你杞人忧天,觉着只要侯府不倒,我再嫁个门当户对的,能一辈子享锦衣玉食。
“这世道,女子多艰,能相互扶持着活下去已属不易。是我蠢而不自知,竟将此身全数赌在了男子身上。我被浅薄的情爱蒙蔽,辨不清真心,伤了你,也亲手将自己推向众叛亲离。”
这次她没落泪,布满血丝的眼中,萦绕着不合年岁的沧桑,像是一夕间苍老了数十岁。
平安镇变得不平安了。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小心打听着镇子外的动向。
可怕什么来什么。一日清晨,晋王麾下的一支兵马突然闯入了小镇,堂而皇之地将百姓们撵出家门,占了镇子上的客栈,和最好的几座房子,驻扎了下来。
而这带着“官老爷”抢房子的,正是刘大。
“老爷,这边走!这前头有家茶肆,房子都是新的!那女掌柜长得可水灵了,还有个年岁不大的小表妹……”
刘大如愿当上了伍长,挂着谄媚的笑容,在高头大马前头一溜小跑,如一条引路的黄狗,殷勤地摇着尾巴,将那看上去官衔最大的引到了我家门前。
我嘱咐卫宁瑶在里屋藏好了,看着点何掌柜,别让她跑出来。然后淡然自若地站在门前,等刘大等人走近了,拿出了“卫”家的腰牌。
那大官眯着眼端详了半天,面色一变,回身给了刘大一个耳光:“蠢货!卫家的人你也敢动!”
刘大被打得转了半圈,茫然地指着我:“她,她也不姓卫啊……”
大官上下扫视着我,捏着山羊胡子,玩味地哼笑一声。
我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在想我是不是卫元鸿养在外头的外室。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问,挥挥手带着人散了。刘大心有不甘地频频回首,眼里满是恶毒。
我没急着回茶肆,而是找到镇子上的几位老住户,告诉他们,立刻通知镇上的年轻姑娘们来茶肆避难,越快越好。
17
好在平安镇的人不算多,天黑之际,茶肆已经挤满了前来避难的女子。
她们中岁数最大的不过十七岁,最小的只有八岁,加起来一共十八人。
姑娘们默契地收拾好了屋子,尽管挤得满满当当,也没有半点怨言。她们信得过我,甚至无人问我背后的“靠山”是谁。
只是这样一来,我囤的粮食就不够了。
无奈之下,我换了套男装,往脸上抹把锅灰,又带上腰牌,去客栈找卫元鸿的手下,打算求他们送些粮来。
大街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杂物。兵匪们挨家挨户地搜刮钱财和粮食,把不值钱的杂物扔得满街都是。
我摸了摸袖中的腰牌,心里直打鼓,加快步伐赶去了客栈,结果远远一望,一群醉醺醺的士兵进进出出,哪里像等着打仗的,反像是在逛青楼。
我不敢上前。卫家的腰牌,官老爷们认得,这些个小兵可不认识。
恰在此时,我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有个瘦小的身影正藏在巷子里,鬼鬼祟祟地探头瞅了瞅,从散落在地的箩筐中扒翻出点吃的,抱在怀里就要跑。
那孩子穿了身鹅蛋黄的裙子,过于扎眼。我顿感心惊肉跳,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低声唤道:“小妹妹,别乱跑,跟我走。”
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防备,缩着手上下打量我。
我从没见过她,她应当不是平安镇的人。来不及多解释,左顾右盼了一番后,我抱起她一路狂奔回了茶肆。
卫宁瑶正在门口等我,见我平安归来刚要松了口气,结果与我怀里的孩子瞅了个对眼,顿时惊愕地脱口而出:
“这,这不是武威将军的孙女吗?!”
我震惊地低下头,小女孩慌乱地盯着卫宁瑶看了半晌,突然脸色大变,扭头就要跑。
我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捂住她要惊呼的小嘴:“嘘嘘嘘,会被坏人抓走的!”
哪知她用力咬了我一口,恨恨地瞪着卫宁瑶,啐道:“呸!卫氏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卫宁瑶六神无主地告诉我,这孩子是武威将军沈成荫的孙女,叫沈菱,今年将近十岁了。
武威将军府三代单传。武威将军唯一的儿子战死疆场后,没过多久,儿媳也撒手人寰。
是以,这位老将军决意解甲归田,专心抚育孙女沈菱。
有一次,武威将军抱着沈菱去京都做客,恰巧卫宁瑶也在宴上,互相寒暄了几句。没想到沈菱记性挺好,三年了,仍能一眼认出卫宁瑶来。
我心中一团乱麻。武威将军是个有口皆碑的好官,如今将军府蒙难,沈菱年幼,于情,我该庇护她。
可是于理,我不应当引火上身。听沈菱这意思,卫家是武威将军倒台的推手之一。万一被卫元鸿发现沈菱的行踪,事情就麻烦了。茶肆里已经藏了将近二十个姑娘,我得对她们负责。
沈菱也不闹了,气馁地站在我身边,握着拳,咬着嘴唇,像是在等一个宣判。
这时,卫宁瑶突然低声说:“宝儿姐,除了京中权贵,没多少人认识她,藏得住。”
沈菱骤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卫宁瑶俯下身,轻声说:“我被家族除名,已经不是卫氏女了。你且信我一次。”
18
我把沈菱留了下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了下一个“何小花”。
沈菱安安静静地蹲在角落里,警惕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可这孩子岁数太小,根本藏不住话。我逗了她几句,她便道出,正是卫元鸿带兵查抄了将军府,还给武威将军上了重枷。
事出紧急,武威将军只能叫老管家带着沈菱快跑。奈何卫元鸿的手下穷追不舍,老管家被一箭射穿了喉咙,临死前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让马儿带着沈菱逃出生天。
我心中苦叹。武威将军解甲归田这么些年都能被卷入朝堂之争中,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很快,晋王军的打砸抢愈发肆无忌惮。
有一对老人离开平安镇后,沿街乞讨半个多月,最终又回来了,晕倒在茶肆门前。
我给他们灌了一碗米汤,他们睁开眼后抓着我的手哀哀地哭,说平安镇外随处可见衣不蔽体悬梁自尽的女子,还有一家三口一起在城隍庙上吊的,引来一群黑鸦和野狗分食。
卫宁瑶静静地听着,手指微微颤抖。这些天她消瘦得厉害,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我怕她郁结于心,夜里偷偷塞给她几颗糖,哄劝道:“别怕,明天我再去找找粮。”
她微微摇头,轻声问:“宝儿姐,为何女子总被当成物件呢?女人是战利品,是联姻的牺牲物,也是辗转于灶台与床笫间的奴仆,唯独当不了人。”
我为她摇着蒲扇,思来想去,答道:“许是因为,男人占据着权力,自会只做对男人有利的事。”
遂州这儿有一句古话,叫“女子当家,房屋倒塌”,为许多男子津津乐道。他们认为,女人柔弱无能,没有经世之才,唯一的用途就是生儿育女,侍奉公婆。若是被女子掌家,会闹得家宅不宁。
他们忘了,是女人生下的他们。若无女子,也没了芸芸众生。
所以我时常在想,那些叫嚣着“女人无用”的男人,骨子里是不是忌惮着女人们,乃至要一遍遍地打压女人,把她们的付出看作应当应分,以此掩盖自己的无能。
可惜,这些事,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又能做些什么呢?苟活着保住这间茶肆,已算幸运。
然而夜半时分,麻烦还是找上了门。一群兵匪将几个镇子上的平民毒打了一顿,逼他们说出了年轻女子们的下落。得知大家都在茶肆藏着,当即跑来踹门。
我用桌椅板凳抵着门,他们气急败坏地拿刀劈砍,还嚷嚷着要烧了屋子,吓哭了一群姑娘。
眼看着动静越来越大,我心生一计,跑上二楼,将一桶粪水泼了下去,把这些个混账淋得吱哇乱叫,然后破口大骂道:
“狗东西,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下榻此地,惊扰了贵人,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桶大粪浇醒了他们。尽管他们可能都没听说过定远侯府,仍心生忌惮,嘴里不干不净地离开了。
那一夜,我没敢合眼,抱着柴刀坐在一楼。外面时而传来几声惨叫,屋内疯癫的何掌柜呜呜咽咽,令我的一颗心始终高高悬着,几乎蹦出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乍破,突然又有人敲门。我几乎弹跳而起,拎着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门。
卫宁瑶急忙赶了过来,手里还举着砍骨刀。我俩贴着门听了又听,直至传来了卫元鸿略带疲惫的声音:
“宝儿姐,是我,莫怕。”
我急忙推开门。哪知卫元鸿竟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踉跄了几步,直接砸在了我身上。
19
我大惊失色,而卫元鸿身后的两个侍卫还有心思跟我解释:
“大人遇刺了,本该直接去医馆的。但听闻平安镇闹得厉害,急忙赶来见姑娘您……”
我哪里听得进去,无措地喊道:“见我有啥用!快,快去请郎中啊!”
卫元鸿枕着我的肩膀哼唧一声:“宝儿姐,你安然无恙,我就……”
然后一侧眼,看见了大张着嘴发呆的卫宁瑶,慌忙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脸上青红一阵,干咳了几声,“无碍。”
我忙将他请了进来,端来热水,又去里屋拿了些伤药。
卫元鸿嘴唇发白,衣衫上满是血渍。他在被一箭射中了肩膀,拔出箭后,没来得及妥善处置,鲜血正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淌,淅淅沥沥地染红了袖子。
他不知道屋里藏着一堆女子,瞥了一眼踏上二楼的卫宁瑶,大大方方解开衣衫,露出狰狞的伤口:“宝儿姐,麻烦了。”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又用布条缠结实了。他始终安静地看着我,等我为他披上衣衫,突然说:
“宝儿姐,明天天亮,我送你离开这里。”
我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心想我若是离开了,藏在这儿的姑娘们可怎么办?便说:“我就不回去了,你把宁瑶送走吧。”
卫元鸿吃了一惊,再三斟酌后低声道:“宝儿姐,实不相瞒,奉晋王之命,率兵驻扎在平安镇的是临兖知府,为人贪婪狡诈。我公务缠身,怕是无法顾全你,所以……”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轻声问:“你在为晋王做事,对不对?”
他局促地眨眨眼,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我要带你走。”
“我不会走的。”我缓缓为他整理着衣衫,“大公子,你也见识到了晋王的手下都是群鸡鸣狗盗之辈,为何还要为晋王做事呢?”
他面色微沉:“宝儿姐,朝堂上的事,你不懂。”
我苦笑:“可我懂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那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卫元鸿垂下眼睫。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间落下一片阴霾。
良久,他突然抬起头来,冷着脸厉声道:“宝儿姐,你必须走。”
这时,不知偷听了多久的卫宁瑶冲了下来,用力推了一下卫元鸿,怒吼道:
“滚!”
20
卫元鸿扶着桌子堪堪站定,震惊地望着她,似是在看陌生人:“卫宁瑶,我是你长兄!你竟敢这般对我讲话?”
卫宁瑶却凄然地笑了:“我已经被卫氏除名了,你忘了吗?”
卫元鸿极力压制着怒气,重重一拍桌子:“你自己不争气,怪得了卫家吗?夫君是你自己选的,路是你自己走的,也是你亲手把宝儿姐赶出府……”
我顿时火冒三丈,刚要为卫宁瑶辩解,她一把将我扯到身后,正色厉声地诘问道:
“是,我是眼瞎,可嫁入梁家是我自己选的吗?就算我在婚前看清了梁二的真面目,父亲就会允许我不嫁吗?
“你扪心自问,那梁二是你的同窗,你当真不知他贪恋酒色吗?你和父亲都知道,可你们不管,不说,不拦!
“凭什么,你十五岁时,金榜题名,前程似锦。我十五岁时,就要被一顶轿子送入虎穴狼巢!
“你们要我贤惠,要我忍辱负重,我忍了,你们又骂我窝囊!我为了卫家嫁了个烂人,被磋磨了五年,临了只配一条白绫!你们到底还要我怎样!非要像逼死我娘一样,再逼死我吗?!”
卫宁瑶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一字一顿地说,“我卫宁瑶这辈子只亏欠赵宝儿一人。侯府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娘已经用性命还了。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
卫元鸿后退了半步,撑着桌角堪堪站稳,眼中竟多了些惶恐。
卫宁瑶昂着头,如当年那个骄傲的侯府小姐般,不容置疑地命令着卫元鸿:
“你若真是为了宝儿姐好,就该把她从这泥潭里择出去。你告诉那临兖知府,这茶肆里住的是你的姑奶奶,谁人敢动她?还是说,你依旧对宝儿姐贼心不死……”
“卫宁瑶!”卫元鸿突然惊慌地大喝一声,然后捂着胸口,吐了血。
他的随从们慌了神,七手八脚地把他放平在桌子上,跑去请郎中。
老郎中很快被随从们请来了,我偷听了一耳朵,卫元鸿伤得很重,不能再轻易挪动。
卫宁瑶坐在我身边,低着头,眼角悬着泪珠。卫元鸿狼狈地躺在桌上,仰面朝天,地上一摊血渍。
屋中一片死寂。我夹在这对兄妹中间,也不知该哄哪个,掏了半天袖子,摸出一块软松糖,优先塞进卫宁瑶嘴里。
这时卫元鸿突然艰难地坐了起来:“宝儿姐,你既然不想走,我也不逼你,我再给你些时日,你好好想想……”
说罢,几个随从忽然扶着卫元鸿走向了楼梯。
我顿时一蹦三尺高,堵在他们面前:“别,别上去了,去,去医馆更好些……”
随从们却执意要往上走:“赵姑娘,医馆早就住满人了!你也听见了,郎中叫大公子静养,他经不起奔波了啊!”
卫元鸿见我推三阻四,不禁目露悲凉:“宝儿姐,你为何这般待我?你不怕我死在半路上吗!”
说着竟赌气地推开我,闷头冲上二楼,大有要死也要赖死在我这茶肆的劲头。
然后他一撞门,赫然瞧见屋子里满满当当,一群女子抱作一团,把年岁最小的女孩们围在中间,惶恐地瞪着他。
21
卫元鸿的怒气瞬间散了,急忙关上门,红着脸张皇无措地看向了我。
我尴尬挠头:“你也看见了,我这儿……人更多。”
卫元鸿缓缓转下了楼梯,步履飘忽地爬回了桌子,双手交叠在胸口处,好似要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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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没有多解释,而是牵住了卫宁瑶的手。她的指尖冰冷,颤颤地蜷在我的掌心里,惹人心疼。
卫元鸿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我带着卫宁瑶去了后院,坐在树下,久久沉默。
我很想问她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徐姨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可我说不出口。
然而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声道:“宝儿姐,我娘不是跟人偷情,而是被晋王世子给……”
卫宁瑶告诉我,她得知徐姨娘惨死后,跑去乱葬岗寻她的尸首,恰巧撞上了一位定远侯府的嬷嬷。
嬷嬷心善,帮衬着她将徐姨娘入土为安,又于心不忍地告诉了她实情。
原来,事发当天,卫宁瑶的三姐回家省亲,因有了身孕,她的夫君——晋王世子主动陪同。
哪知,晋王世子喝醉了酒,竟闯入后宅,把徐姨娘当成丫鬟,拖进屋中欲行不轨。
徐姨娘抵死挣扎,刺伤了晋王世子,也惊动了府中众人。
出了如此丑事,定远侯不想得罪晋王,又咽不下这口气,便把怒火发在了徐姨娘身上,命人将其杖毙。
卫宁瑶说出这些话时,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背,强把恨意吞了回去:“宝儿姐,为什么,男人犯的错,总是女人来偿?我该怎么给她报仇?我该怎么做呀,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揉着她的手背,看着她这张与她的生母徐氏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不由也落了泪。
我在定远侯府时,卫宁瑶的生母徐氏待我很好。她怜我年纪轻轻卖身为婢,亲手为我绾发,还为我涂过治冻疮的药膏。
而我被罚板子时,她正在寺庙祈福,听闻此事,紧赶慢赶往回跑。可惜,随后我便被逐出了府,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如今,我差点就要忘了徐氏的本名了。
她叫徐绣兰。可入了侯府后,她是侯爷的妾,是姨娘,唯独不再是徐绣兰了,仿佛这个名字无足轻重。
现在她带着一身的骂名,早早地去了。连个牌位都没有,更无人记得她的名姓了。
我想,等战乱结束,给徐绣兰请个道士作作法,让她下辈子顺遂一些,托生进富贵人家,但是别再当女人了。
这世间,做女人百般皆是错。
22
卫元鸿许是被气急了,又牵动了外伤,夜里突然起了高热,烧得不省人事。
几个随从又忙不迭地把老郎中给架了过来。然而老郎中愁眉苦脸地说,现在镇子上要啥啥没有,只能开个药方去别处采买。
于是,一名随从留下,其余人都去附近城镇买药了。卫宁瑶看着瘫在桌上的卫元鸿,到底于心不忍,偷偷问我:“宝儿姐,他不会死吧?”
我心里也没底,只能熬些热汤,起码别让他空着肚子,病好得更慢。
一整天过去了,出去买药的几个随从始终没回来。我给卫元鸿喂了三次水一碗汤,他总算能睁眼说几句话了。把留守的随从叫来,嘀咕了几句去接应,又闷头睡了过去。
那名随从只得向我抱拳道:“麻烦姑娘照看大人,在下去去就回。”
我满口应着,将炉子的火烧得更旺了些。
不料,等我端着热汤走进屋,赫然撞见沈菱正手持小刀,一步步迅速靠近了卫元鸿,对准他的胸口,举刀就要刺!
咣当一声,我扔了汤碗飞身过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哪知这孩子力气很大,对着我拳打脚踢,狼崽子似的瞪着眼龇着牙,死活不松开小刀。
我急了,一巴掌扇在沈菱的后脑勺上,打得她眼冒金星,顺势夺下了刀。
这时卫宁瑶听见声响,赶忙捂住沈菱的嘴,把她拖向后院的库房。
我瞥了一眼身后的卫元鸿,见他没被惊醒,方松了口气。快步走进库房,迅速关好门后怒骂道:“你疯了吗?!”
沈菱被卫宁瑶禁锢在怀里,依旧挥舞着双臂,气势汹汹地嚷着:“他带人查抄将军府,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他偿命!”
说罢她挣开了卫宁瑶的胳膊,闷头往外冲。
我又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揪着她的衣领子低吼道:“杀了他,你家人就能安然无恙了?沈家就跑出来你一个!你要为了报仇把命搭上,谁给武威将军翻案,谁来还沈家清白!”
沈菱渐渐不挣扎了,咬着嘴唇,小脸皱巴成了核桃,见我又一次高扬起了巴掌,终于哇地哭了出来。
卫宁瑶赶紧把她搂回怀中,劝道:“宝儿姐,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乱世之中谁管你是个孩子!今天卫元鸿要是出了个闪失,不但是沈菱,藏在我这儿的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
况且,武威将军获罪绝非卫元鸿一人所为,更多的是“上面”的意思。
难不成要年仅十岁的沈菱提着刀去刺杀王驾吗?
既然不可能,那就只能先活下去,延续武威将军府的血脉。
然后等,等新帝登基,养精蓄锐,看鹿死谁手。
我冷冷凝视着沈菱:“武威将军智勇双全,不料生了你这么个莽夫孙女。你若上赶着找死,别死在我的茶肆里,连累其他人!”
我拂袖就走,身后卫宁瑶细声细气地哄着沈菱:“先活着,活着是顶重要的事……”
手掌上的伤口有点深,我匆匆包扎了一下,收拾了地上的瓷片。
刚忙活完,卫元鸿的几个随从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把好不容易凑齐的药材递给我。
我熬好了药,卫元鸿适时地醒了,将药一饮而尽,讨赏似的眼巴巴地望着我:“宝儿姐,苦。”
我抖抖袖子,遗憾地表示:“没糖了……”
他很是落寞地叹息一声,又躺了一阵,黄昏时分总算能下地了,立刻向我告辞。
他依旧很虚弱,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带着笑意与我耳语道:“宝儿姐,等着,我一定会带你走。”
我有些不适地轻轻推开他:“大公子,您还是走好自己的路吧,保重。”
他上了马车,最后回头望了我一眼,绝尘而去。
我转身,捏了捏袖子里的最后一颗糖,想,这糖还是留着吧,毕竟茶肆里有这么些个小姑娘等着我哄呢。
23
卫元鸿走后没多久,他的手下们送来了一批粮,嘱咐我要省着点,最近形势不容乐观。
他们的不容乐观,意味着晋王要败,那老百姓们可就乐观了。
我把粮食分了好几个地方藏好,精打细算地抓了把米,熬点稀粥,只要饿不死就成。
卫宁瑶紧挨着我,枕着我的肩膀轻声说:“我都不如沈菱这个十岁的孩子。她敢豁出去为亲族报仇,而我……”
正说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突然伸了过来,就见沈菱往灶眼里扔了把豆子,蹲在我身边拿炉钩子瞎扒拉。
我讶异:“这从哪儿找的?”
沈菱仍记恨着我扇了她两巴掌的事,噘着嘴,没好气地说:“何姨给我的。”
何姨?何掌柜?她俩咋凑一起的!
沈菱把豆子烧了个半熟,就迫不及待地扒了出来,用衣服兜着去找何掌柜。
我好奇地探头看去,正瞧见何掌柜冲沈菱眉开眼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俩人靠在门口一起剥豆子吃。
我不由心间酸涩。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何掌柜。她许是把沈菱当成何小花了,毕竟这俩孩子个头和岁数都差不多。
于是,这对都被我甩过耳刮子的一大一小住在了一起。何掌柜不怎么发疯了,沈菱也沉下心来,跟何掌柜一起在背后蛐蛐我。
相安无事了许多天后,平安镇上又来了一批晋王军,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查着什么人,把镇子掀了个底朝天,将附近的几处民宅全烧了个干干净净。
藏在我这儿的几个姑娘隔着窗户,眼睁睁看着凶猛的火光吞噬了她们的家,却不知外头到底在找谁,直到有人拿着画像敲了茶肆的门。
我没敢开门,隔着门回话。因卫元鸿提前打点过,来者还算客气,只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鹅蛋脸,左小臂有块红色胎记。
我心里咯噔一声,强作镇定地回复没见过。等外边的人走了,方急匆匆地跑回后院,撸开沈菱左臂的袖子一瞧,果真有块红色胎记。
可我着实想不通晋王找沈菱作甚。武威将军府的人全员下了大牢,就剩沈菱这么个十岁的小姑娘,能成什么事!
岂料,隔了没多久,又有一道消息传来,如平地风雷,炸沸了整个遂州。
朝廷派出了一支精锐,直攻遂州,誓要剿灭晋王一党。
而率兵的上将正是沈菱的爷爷,武威将军沈成荫!
得知此事后,卫宁瑶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原来如此。陛下故意自断左膀右臂,是为了迷惑晋王,好叫他暴露出不臣之心!”
我瞠目结舌,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若这真是陛下的计谋,那为何不事先知会武威将军,害得沈菱险些丧命?
转而我又回过神来:“坏了,那晋王现在要抓沈菱,是为了掣肘武威将军!”
想通这一点,我急忙对沈菱说,“你一定要藏好了,等着你爷爷来接你!”
她顿时绽开了笑容,点头如捣蒜:“我就知道,我爷爷是清白的!长公主也不会不管沈家!”
长公主?长公主又是谁?
我没心情多问。只求晋王找上一阵子就放弃了,不然我这茶肆迟早得遭殃。
24
然而事与愿违,晋王被武威将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更加急切地想找到沈菱当人质。
他认定沈菱年幼,根本不可能跑出遂州,干脆派人把年龄相仿的女孩全抓了起来,拿着画像挨个比对。
平安镇上的姑娘们都藏在我这儿。那些个兵找不到人,天天来踹茶肆门。而从镇子外绑来的姑娘们,如一头头牛羊,被五花大绑地扔在板车上,送向了兵营。
女子们的哭号声与房屋的焚烧坍塌声交叠在一起,顺着黑烟,蒸腾着阴云密布的天。
沈菱到底是个小孩子,没几日就被恐惧冲散了喜悦,缩在狭小的仓房里,在何掌柜怀里瑟瑟发抖。
傍晚时分,我去给她送饭,她惶惶然地不停问我:“外面还在抓人吗?我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我安抚道:“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找借口抓女人。”
沈菱依旧很自责,喃喃自语道:“我要是男人就好了。跟爷爷一样纵马提刀,驰骋疆场……”
何掌柜则不知愁地嘿嘿傻乐着,一把抓过馍馍塞进沈菱手里,口齿不清地说:“花,花吃馍,长大个……”
沈菱捧着馍馍,眼泪直打转,小脸憋成了猴屁股,愣是没哭出声。
我瞧着心酸,只能别过头去。其实有时我也会想,若我托生成男子,我爹娘不会为了生儿子而溺死我四个妹妹,我也多了条出人头地的路。
我一定会向上爬,一路爬到金銮殿里去,做高官。到时我就不单有这么一间茶肆可守着,还能守江山,庇佑黎民百姓。
可惜,世间总是不如意。愚者尸位素餐,恶人长命百岁,善者不得正终,而那些柔软的花苞,一出生就被溺死在了尿桶里。
我回到院子里时,卫宁瑶正坐在伙房里熬粥,手中拿着一小根木头棍子刻着玩,见我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木棍藏进了袖子里。
我刚要拿起扫帚打扫院子,却发觉院里晒的一条腊肉没了,忙问道:“宁瑶,腊肉怎么没了?”
卫宁瑶讶异地探头一瞧:“咦!我进伙房前,肉还在的啊!”
我蹙眉环视四周。躲在我这儿的姑娘们一向安分守己,不可能做出偷东西这等事,而且就算她们饿急了,也不至于抱着一条又干又老的腊肉生啃吧?
让猫儿叼走了?我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院墙,心道自打晋王军入了平安镇,先是吃光了鸡鸭,又抓猫狗吃,街上早已罕有活物。
于是我蹲下身,细细地查探附近的痕迹,突然在靠近院墙的泥地上看见了几枚脚印。
再顺着脚印往前找,一路摸到了柴房附近,赫然瞧见院墙底下多了个窟窿,大小跟狗洞差不多,很不起眼。因被菜架子挡着,我竟一直没发现它!
卫宁瑶仍一无所知地烧着火,被呛得直咳嗽。我慌乱地跑进伙房,一把抓起了刀,低声道:
“贼人就在附近!”
卫宁瑶被吓得一激灵,抱着一根烧火棍颤颤巍巍地说:“宝儿姐,你别吓唬我……”
我嘱咐她在伙房里别出来。然后拎着刀,一步步走向院子最深处的柴房。
腊肉刚丢了没多久,而我跟卫宁瑶一前一后地进了后院,所以偷肉的那个人很可能没来得及逃跑。
茶肆的所有房间都住满了,只剩下这间又破又小的柴房。它四面透风,堆满了杂物,屋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吱嘎作响。
我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却不料,堆积至棚顶的柴火突然哗啦一声倒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猛地撞开我,嗖地蹿出!
此人很矮,刚及我的肩膀。我误以为他是个小孩子,一时恍了神,然后就听卫宁瑶尖叫道:
“是刘大!”
25
我这才看清那矮冬瓜哪里是孩子,分明是“三寸丁”刘大!当即浑身一凛,拔腿就追!
刘大跑得极快,眨眼的工夫已经到了前门,推开挡住门的桌椅,刚要抬门闩,我劈手一刀砍了下来。
刘大屁滚尿流地避开,摸出短刀喊道:“疯婆娘!我,我是奉命行事!”
我顿时如临大敌。刘大奉的谁的命?那个叫刘家财的千夫长,还是临兖知府?
他是来搜查沈菱的吗?
他看见我给沈菱送饭了吗?!
我举刀步步逼近。刘大意识到我要灭口,顿时吓得两股战战,嚷嚷道:“我告诉你,我,我马上就是百夫长了!我是官,你,你胆敢伤官……啊!!”
我照着他的脑袋手起刀落,可惜被这厮抬刀挡住,又就地一滚,钻进桌下,手脚并用地跑回后院。
卫宁瑶拿着烧火棍拦他,胡乱打了一通。结果刘大一扬刀,就把她吓了个仰倒。
我穷追不舍,可惜仍慢了半步。刘大撞门而入,一把将沈菱勒进怀中,用刀比着她的脖子: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沈菱的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红痕。我不敢上前,就听刘大得意扬扬地嚷道:
“这丫头,是画像上的那个吧!”
我心里一哆嗦。完了,他果然是冲着沈菱来的!
刘大沉浸在即将立下大功的喜悦中,得意扬扬地叫嚣着:“好啊你,赵宝儿,你胆敢窝藏要犯!卫家也保不住你咯!”
他越说越兴奋,舔了舔嘴唇,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赵宝儿!不如你求求爷!爷替你瞒住,放你一条小命!告诉你,爷马上就要升至百夫长了!爷是官啦!你敢对官动刀子……”
砰的一声钝响,刘大的笑声戛然而止,呆愣地摇晃了几下,脑瓜顶上缓缓流下三道血柱。
而在他身后,是手持锄头的何掌柜。
“你……你……”刘大僵硬地转过身,不敢置信地抬起一根手指,“我,我是你夫君,我,我是官……”
何掌柜如看见了厉鬼般,浑身战栗着,惊惧交加地喃喃道:
“花,放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小花……”
沈菱趁机挣脱了束缚跑向我。刘大还想伸手抓她,我一个飞扑,一刀捅穿了刘大的心口!
血液溅入了我的眼中,猩红一片。我提着瘫软的刘大,拔刀,再捅,用尽十二分的力气,一刀,一刀,又一刀,直至他彻底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松开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刘大面朝下趴在地上,双脚抽搐了几下,裤腿处掉出了偷走的那块腊肉,浸泡在血泊中,腥臭刺鼻。
我呆愣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又看了看死透的刘大,如梦方醒地后退了几步,撞在了卫宁瑶身上,堪堪站稳。
我杀人了。
不对,我杀的不是人,阎王爷不会怪我的。
“啊,啊,刘大,是刘大……”
这时,何掌柜忽然清醒了过来,死死盯着刘大的尸体,喘息越来越急促,再次高高扬起了锄头,“还我女儿!!!”
那天,我不知道何掌柜到底刨了多少下。她太恨了,把刘大的脑袋砍了下来,身子刨得稀碎,仍不知疲倦。
最终,刘大的尸体被翻成了烂泥。何掌柜扔下锄头,拍打着他的头,终于喊出了那句压疯了她的话:
“我错了呀!我不该嫁了头畜生,生下我的小花,又害死了她!老天爷,我错了呀!!!”
26
我把刘大埋进了小菜园子,烧掉染血的衣服。
卫宁瑶清理了血迹,把屋里屋外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惴惴不安地思考起接下来该怎么办。
遂州被翻了个底朝天,我这茶肆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搜查的地方,嫌疑最甚。现在,刘大奉命潜入,结果一去不复返,等于明着告诉临兖知府,他是被灭了口。
临兖知府很快就会派兵搜查。毕竟得罪我这个无名无分的乡下女人,不过是被卫元鸿训斥几句。但如若放跑了沈菱,他得提头去见晋王。
可眼下能把沈菱藏去哪儿呢?卫元鸿是晋王的人,不可能帮我。四面又都是晋王的兵,我等插翅难逃。
沈菱蔫蔫地坐在我身边,聪慧如她,已然猜出了我的顾虑,主动说道:“实在不行……把我交出去吧。横竖他们不会杀了我。”
我和卫宁瑶异口同声地否决道:“不行!”
起先我救沈菱,是不忍心她受苦。如今,是为了大义。
晋王绝不能赢,否则会死更多的人。我不在乎皇位上的人是谁,可我在乎老百姓能不能活下去。
而且,武威将军是好人,我不想让好人没好报。
世道不公,我总得争上一争。
正一筹莫展,何掌柜突然走了过来,哑着嗓子说:“赵掌柜,我有话对你讲……”
说着她掏出荷包,递给我,“赵掌柜,先前我猪油蒙了心,隔三岔五找你的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别与我一般计较。”
我惊愕地连连推拒:“你这是做什么!”
我从没恨过她,哪怕我俩经常打得鸡飞狗跳,打完骂完,照样互相做生意。
世间待她严苛,可她仍能顶着他人的耻笑,独自撑起一家店铺,把女儿养得漂漂亮亮,就冲这一点,我敬佩她。
何掌柜又看向了卫宁瑶,突然跪在了她面前:“卫小姐,我不该辱骂、诬陷你。我是嫉妒你貌美,才口不择言……”
卫宁瑶涨红着脸把她搀起:“何姐姐,我,我原谅你了!”
何掌柜腼腆地笑笑,将鬓发掖至耳后,拿着帕子擦拭着沈菱脏兮兮的小脸。
我默默凝视着她,在她细密的眼尾纹中觉察出一抹近乎释然的平静,突然没缘由地心慌起来,握住她的手,干涩地说:“小花她,小花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她时常盼着你能长命百岁,所以,所以……”
我笨口拙舌,半天也没说出几句体己话。
她也不介意,眼底含着泪轻声道:“赵宝儿,我和小花,永远记着你的恩情。”
继而又正了下发髻,喃喃道,“我有点事,得回趟家……不用担心我,我这般丑陋,那群畜生不会打我的主意。”
天光微亮,何掌柜执意抱着一个包裹,踏出了茶肆。
我站在二楼,紧张地透过窗户缝隙看着她走上大街。她似有所感,抬起头冲我笑笑,搂着包裹,继续朝着街口方向慢慢地走着。
一群醉醺醺的兵痞冲她吹口哨,如嗅到肉腥的野狗围了上来。可火把的光照亮了她脸上的青色胎记,那些个兵痞顿时兴致全无,见了脏东西般啐她几口,歪歪扭扭地散开了。
何掌柜默不作声地走啊走,看方向,确实像是要回家。
可她没有家了呀,她回去做什么呢?
27
不料,我没等回何掌柜,却等来了临兖知府带兵围住了客栈。
我站在门口,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人影,紧张地握住了卫宁瑶的手。
门外,临兖知府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嚷道:“赵姑娘,本官奉命搜查此地,烦请行个方便!”
奉命奉命,又是奉命,奉你爹的狗命!
我又急又气,急忙对沈菱耳语道:“你立刻从狗洞钻出去,别乱跑,就去后巷那堆泔水桶里藏着。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
沈菱慌张地点点头,猫着腰从狗洞爬了出去。此时临兖知府已经等急了,一脚踹在门上:“赵宝儿!开门!本官怀疑你窝藏朝廷要犯!再不开门,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卫宁瑶强定心神,挡在门口,拿出大小姐的气势,高声喝道:“催什么催!我是定远侯府的四小姐,千里迢迢地来投奔我长兄。你们这般喊打喊杀的,想吓死谁啊!搜查就搜查,把刀收起来!”
临兖知府迟疑地犯起了嘀咕:“四小姐?”
就这么一拉扯的工夫,我估摸着沈菱已经藏好了,正将手搭在门上,门外忽然传来了何掌柜的声音:
“各位大人,民妇有要事相报!不知刘家财,刘千夫长可在?”
我的呼吸乱了一拍,透过门缝一瞧,何掌柜正抱着包裹站在大道中央。她换了套红色的衣衫,好像还悉心地描了眉,擦了脂粉,衬得脸上的胎记淡了许多。
门外众人齐刷刷地看去,一男子则不耐烦地走出人群:“我就是刘家财,什么事啊!”
何掌柜摸了摸怀里的包裹,缓缓捧向他,面带笑容地轻声说道:“你们不是在追查要犯吗?我知道她在哪儿……”
刘家财狐疑地接过包裹,打开一看,突然“啊”怪叫一声,把包裹里的东西扔了出去。
而那圆咕隆咚的玩意儿在地上滚了三圈,正落在临兖知府的脚下,赫然是刘大的脑袋!
“纳命来!”
一片惊叫中,何掌柜自腰间抽出菜刀,对着刘家财的脑袋劈了下去。菜刀嵌在他的脑壳上,像是劈开了烂西瓜,鲜血噌地蹿出三丈高!
临兖知府被吓得丢了魂,推搡手下们,跳脚喊道:“愣着干什么!抓住她!”
何掌柜哈哈笑着,任官兵们一棍棍打在她的后背和腿上,口吐鲜血地指着临兖知府骂道:
“狗贼!我告诉你吧,武威将军的孙女早就跑啦!都跑了三四天了!我亲自送她出的镇子!哈哈哈哈……”
临兖知府一脚踹飞了刘大的脑袋,激动地大呼小叫着:“留活口,留活口!快去禀报王爷!本官要好好审她!”
官兵们拖着何掌柜离去,在地上留下一长道血迹,犹如铺开了一条红绫。何掌柜仍在畅快地笑着,在临兖知府的叫骂声中,一遍遍高呼着:
“小花!娘给你报仇了!
“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我何莲,终于堂堂正正地当了回人啊!
“痛快!痛快!!”
……
声音渐渐远去,最后只剩刺骨的冷风穿透门缝,扎在我的心口上。
我瘫坐在地,卫宁瑶紧紧搂住了我,枕在我肩膀上小声啜泣。
等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我在后巷的泔水桶里找回了沈菱。
她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惊魂未定地回到茶肆后,抱着我的胳膊不松手,忽然问我:
“宝儿姐,何姨回来了吗?”
继而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道,“何姨梳的辫子比爷爷梳得好看多了,我还想跟她学一学呢!她去哪儿了呀?是回家了吗……”
28
何掌柜没有给临兖知府审问她的机会。翌日,她的尸首被挂在了镇子中央的大树上。
她是服毒自尽的。早在她杀刘家财之前,就饮下了毒药,临兖知府只拖回去了一具尸体。
临兖知府觉着她胆敢当街杀人,肯定是武威将军的党羽,本想拿她请功,结果到手的鸭子飞了,气得他下令不许任何人给何掌柜收尸,否则以“乱党”论处。
透过茶肆二楼的窗户,正能看见那棵大树,何掌柜身上的红裙很显眼,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沈菱扒着窗户缝,静静地望着,指甲抠进了窗棂里,却没有哭,直把嘴唇咬出了血印子,最后突然对我说:
“宝儿姐,我要当将军,跟我爷爷一样,当大将军。”
另一边,眼看着没法跟晋王交代,临兖知府信了何掌柜的说辞,将大半的兵力派出了平安镇,沿途搜寻沈菱的踪迹,试图亡羊补牢。
此举,正成了沈菱出逃的契机。
三日后,一位“乞丐”突然出现在茶肆门前,借着乞食的由头,偷偷往门缝里塞了张纸条。
那纸条上写着一首打油诗,是当年武威将军写来哄沈菱玩的,只有他们这对爷孙知晓。
沈菱大喜过望,认出外头的“乞丐”正是武威将军的心腹,对了几句暗语,商定子时出逃。
到了约定的时间,两名武威将军的手下化装成了负责运送士兵尸首的晋王军,推着装着尸体的板车途经茶肆后巷。
沈菱趁机从狗洞钻出去与他们汇合。临走前,她依依不舍地抱了抱我,哭着说:“宝儿姐,卫姐姐,我不会忘记你们的。珍重!”
我把耳朵贴在院墙上,听着车辙声被淅淅沥沥的小雨冲淡,一点点消失在街道尽头,忽然转身抱住了卫宁瑶。
她懂我,顺着我的后背哄:“宝儿姐,她会没事的,武威将军会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哄着哄着,她自己哭了起来,说,“下雨了……”
下雨了,何掌柜的尸身仍挂在树上,任雨水冲刷。前路崎岖,沈菱他们能不能与武威将军团聚,仍是未知数。
而且,徐姨娘惨死的那天,也是个阴雨天。
我们哭了许久,最后抱在一起,昏昏沉沉地小憩了片刻。
再睁开眼,在这儿避难的姑娘们已经打扫好了屋子,熬了粥,给我的那碗里添了点红糖。
年岁最大的一位姑娘拘谨地说:“赵掌柜,这些时日多亏你了,若不是你,我们早就……我瞧着,外头那些个兵都撤了,是不是,仗要打完了呀?”
我挤出一抹笑来:“是啊,快要太平了……”
这群姑娘被憋坏了,叽叽喳喳地跟我聊了许久。有人惦念着在外流浪的父母,有人想着田里快成熟的稻谷,以及山上没来得及采摘的茶苗。
我们这群庄户人大多看“天”吃饭。天,既是老天爷,也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
上头跺一跺脚,就能踩死一片草民。我们终日跪着捧着碗,等他们大发慈悲从指缝里漏下点粮种。
可草民也有草民的骨气,守着一点点甜头,就能绘出仿佛近在咫尺的好日子。
如今,我们守着一间小小的茶肆,相互依偎着,等太平。
29
等来等去,深秋之际,终于传来了晋王吃了败仗的喜讯。
据悉武威将军宝刀未老,又有长公主的母族相助,打得晋王军节节败退,乃至起了内讧。不少人向朝廷投诚,争相揭发晋王一党的种种罪过。
铁证如山,定远侯府自是逃不脱惩罚。
但,定远侯早就携家带口地投奔了晋王,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正跟晋王一起狼狈南逃。
然而我怎么都没想到,意外居然出在了我身上。
临兖知府带兵撤出了平安镇当天,我用仅剩的白面包了几个饺子,本想跟姑娘们一起好好庆祝一下。
岂料,茶肆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一群府兵涌入,不由分说地架住了我。
卫元鸿沉着脸站在门口,什么都没解释,只挥手让随从们将我带走。
卫宁瑶扑到我身上,死死抱着我的腰向外挣,惊慌地吼道:“卫元鸿!你要干什么!”
其他姑娘们也纷纷撕扯起家丁的胳膊,喊:“放开赵掌柜!放开她!”
争执中,盖帘被掀翻在地,洁白的饺子被踏得稀碎。几位姑娘被家丁用刀柄打得鼻血横飞,仍死死抓着他们的胳膊,拼命抢夺我。
眼看争不过她们,卫元鸿竟拔出了刀,指着一个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女童,厉声道:
“赵宝儿!让她们都散开!否则……”
刀刃的光晃得我一阵恍惚,忙惊慌地喊道:“别管我!他不会伤我的,我们,我们是……”
我们是什么?
我们不是家人,也称不上朋友,他当了我十年的主子,仅此而已。
可那是十年啊!不是一年两年,是十年!卫元鸿跟卫宁瑶一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在我心里永远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怎么,能对孩童拔刀相向?
卫宁瑶抱得太紧了,府兵们认出她是侯府四小姐,不敢动粗,一时僵持不下。
卫元鸿失了耐心,干脆命手下把她跟我一起绑走。
我俩被缚住双手,扔上了马车,在一众姑娘们的哭号声中,疾驰远去。
马车被赶得飞快,我挣不开绳子,手腕剧痛无比。卫宁瑶倒在座位上,气得直鲤鱼打挺。
卫元鸿坐在我对面,迎着我愤恨的眼神,头越来越低,双手颤抖着放在膝盖上,攥紧,又松开,最后苦笑一声,说:
“那天,沈菱刺杀我的时候,我是清醒的。”
霎时间,我的浑身血液都结成了冰。卫元鸿却没了下文,直至马车驶上了山道,他忽然带着一抹哭腔说道: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宝儿姐,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30
马车一路南下,最终在临近边境的帛州一带停了下来。
我和卫宁瑶被安置在了驿站中。门外有府兵守着,卫元鸿在楼下低声与人攀谈。我揉着卫宁瑶被勒青了的手腕,皱眉偷听楼下的动静,却只听见了“诱敌深入”之类的字眼。
卫宁瑶缩在我怀里,小声分析:“再往南跑,可就到了邺国了。邺国跟咱打了十几年的仗,晋王他们不会是要携兵投奔敌国吧?”
不无这种可能。我瞥向窗外,外头群山环绕,而山的另一头就是邺国的地盘了。晋王逃得这般干脆,估摸着是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一晃三天过去了,卫元鸿一直没有再露面。屋外有看守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令我和卫宁瑶寝食难安,简直快要被关疯了。
我着实想不明白卫元鸿非要拖上我做什么!他在报复我吗?报复我藏起了沈菱?
我可不觉得一个沈菱就能决定战局。晋王的失败是注定的,一个连儿子都教不好的人,怎么坐江山?
卫宁瑶见我愁得满屋转,咬咬牙,拉住我的衣袖说:“宝儿姐,其实,两年前,我长兄他想纳你为妾,我爹大怒,罚了他家法……”
我愕然回首:“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卫元鸿突然闯了进来,面色难看到似是要生吞了卫宁瑶:“来人,把四小姐请出去!”
我忙护住卫宁瑶,对他怒目而视:“你胆敢伤她,我就跟你鱼死网破!”
卫元鸿与我对视许久,终于颓丧地挥退了手下,关上屋门,嗫嚅道:“宝儿姐,我有话跟你说……”
我皱眉反问道:“你不会真想纳我为妾吧?”
他慌张地解释道:“不……不是。我已劝动了父亲母亲,我,我想,娶你当正妻……”
我两眼一黑,差点没拍在卫宁瑶身上。卫宁瑶也气炸了,把我想说的话一股脑全骂了出来:
“卫元鸿,你脑子烧坏了吧!你现在是反贼,要诛九族掉脑袋的!你是多恨宝儿姐,才想拖着她一起死!”
卫元鸿连忙辩驳道:“晋王殿下的失利是暂时的!陛下子嗣不丰,太子薨逝,余下的几个皇子皆庸碌无为。皇太孙年幼,等陛下驾崩,他怎么可能斗得过晋王殿下!”
说着他神情激动地上前抓我的胳膊,“宝儿姐,再等等,陛下已经重病不起,等晋王殿下夺了江山,我会给你求个诰命!我是真心的,当初我赶你出府,是为了让你恢复良籍……”
我用力挥开他的手,怒声质问道:“你问过我了吗!卫元鸿,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嫁给你啊!”
卫元鸿确实有自傲的本钱。他生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乃无数闺阁女的梦中情郎。
可我对他没有分毫儿女私情。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我俩的身份有云泥之别,就算他并非烧傻了脑子一时兴起,而是真情实意地想娶我,又如何呢?
情爱可以是这世间最深重又最凉薄的东西。卫宁瑶曾为侯府四小姐,失了宠爱,照旧被夫家磋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呢?我没有母族傍身,嫁入高门,能不能苟活全靠夫家一句话。
我赵宝儿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为何非要跟我过不去!
卫元鸿红着眼,仓皇离去。我气得扔了个杯盏,砸在门上四分五裂。
31
我想了一天一夜,也没想明白卫元鸿究竟看上我什么了。
卫宁瑶把饭菜喂到我嘴边,我僵硬地喝了两口汤,恢复气力后,又想骂卫元鸿。
这时,突有一大群人涌入驿站,吆五喝六地抱怨着这驿站条件差,最后站在我门外大声嚷着:“这间房谁住着呢?”
门外的随从们迟疑地回答道:“回世子爷的话,这间是卫大人的……家眷住着。”
那人阴阳怪气地讥笑了几声:“卫大公子倒是好兴致。大敌当前,他还惦记着温香软玉。”
世子?!
卫宁瑶忽地站了起来,眼尾染上了一层赤红。
我也反应了过来,在这破地方出现的世子,只能是晋王世子!
晋王世子住进了我们隔壁的房间。房间隔音很差,他又是个大嗓门,在里头骂这个骂那个,吵得我耳朵发麻。
我听见他的随从问他:“世子,世子妃还等着您去接她……”
“接什么接!”晋王世子不耐烦地嚷嚷着,“那个蠢女人,孩子都不会带!害得本世子的儿子生下来就夭折了。让她跟着娘家人好好待着吧!没休了她就不错了,晦气……”
又过了一会儿,卫元鸿进了隔壁屋子,与晋王世子攀谈了许久。尽管他极力压抑声音,晋王世子却是个没脑子的,大咧咧地把他们的计划全说了出来。
原来,晋王见正面打不过武威将军,打算抱着山岭拖上一年半载,拖到皇帝驾崩,朝堂大乱。
而且,他早就跟邺国达成协议,邺国将援助他粮草,而等他登基为帝后,割十五座城池给邺国。有邺国的支持,他耗得起。
我听得心惊肉跳。晋王这算盘子打得噼啪响,却全然没想过老百姓的死活。
卫元鸿也不敢苟同,苦口婆心地劝着:“这样会失了民心。况且,长公主的一万精兵不可小觑……”
晋王世子却懒得与他掰扯,拍着桌吼道:“民心民心,一群愚民有什么可怕的!沈成荫老了,一身的旧伤,够呛能熬过冬天。长公主,长公主算什么!区区女流之辈!此战,优势在我!”
卫元鸿还想再说些什么,晋王世子直接把他轰出了屋门:“去去去,跟你的小美人亲热去吧!别来讨烦。”
我跟卫宁瑶耳语了一番,推开了屋门。卫元鸿正站在门外,尴尬地缩回要敲门的手:“宝儿姐,我……”
“我想出去溜达溜达。”我白了他一眼,“我快要被憋疯了!怎么,你想娶个疯婆娘吗?”
卫元鸿一怔,旋即大喜过望,为我披上大氅,带着一群手下,出了驿站。
驿站后头是一片荒山。我踏着干硬的杂草,漫不经心地折下手边纤细的树枝,问了个当初问过卫宁瑶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32
卫元鸿双目含情,叫我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因为……”他这才高八斗的大公子突然有些词穷,吭哧半天憋出一句,“我很羡慕卫宁瑶。”
我蒙了,就听他缓声说着,“你对她,真心的好。你对所有人,都是一片赤诚。世间真心最难得,我……我也想让你这般待我。”
我揪着身边的杂草和藤蔓,发泄似的折了折,问他:“如果晋王输了,你当如何?”
他张了张嘴,落寞地回道:“倘若晋王真的败了,我会放你走,给你足够的银子安身立命。但是宝儿姐,我这辈子没争过什么,唯独对你,我想争来试试。”
你不觉得你努力的方向有点扭曲吗?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当真要跟着晋王一条路走到黑?若我求你呢?求你回头。”
卫元鸿顺着我的视线,看向湍急的江水,神情惘然,良久后只是轻轻摇首。
我知道,我劝不动他了,便不再言语。天地苍凉,他安静地跟在我身后,轻扯我的衣袖。
这次,我没再挥开他,直至秋风瑟瑟,我裹了裹大氅,说:“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我想吃淮扬菜。”
他骤然抬起头,语气窘迫:“这,这地界找不到做淮扬菜的厨子。”
我扬起一抹笑来:“我来做,咱们和世子爷好好喝一杯,毕竟日后,你要多仰仗他提携。”
说着我又揪了一根红棕色的藤条,故作烂漫地晃着玩,“我可好久没下过厨了,卫大少爷,你有口福了。”
卫元鸿被逗笑了:“好,宝儿姐。等咱们安定下来,我给你请上一群做淮扬菜的厨子。”
我俩说说笑笑地回了驿站,我借口疲乏,回屋歇息。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驿站,说是要去买条新鲜的鲈鱼给我做菜。
卫宁瑶等我等到望眼欲穿,我刚解开大氅,她就急吼吼地说:“宝儿姐,你莫要答应他!定远侯和大夫人同意你过门,不过是想让你继续给卫家当牛作马……”
我点点她的脑门,把手中的藤条,以及藏在袖中的叶子、草根,一一放在桌上。
她茫然地眨巴着眼:“这是啥?”
我笑着说:“杂草罢了。”
33
翌日,我早早忙活着准备菜肴。
这场宴,说是我的生辰宴,实则晋王世子才是主角。我有意卖好,卫元鸿也乐得借花献佛。
他倒是殷勤,给我买了一大堆礼物,还有新鲜的食材,全然不顾他现在跟着晋王一路“逃难”到南边境,脑袋拴在裤腰上,接下来怕是要三天饿九顿。
做饭的时候,他一直黏着我想打下手,奈何始终帮不上忙。最后尴尬地看着卫宁瑶帮我生火烧饭,讪讪地说:“四妹妹……变了许多。”
卫宁瑶头都没抬地回怼了句:“宝儿姐教得好。若不是宝儿姐,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卫元鸿自讨没趣,转悠了半圈,忽然听见晋王世子又在闹腾着要找美人,对随从们又打又骂,他只好匆忙上楼去劝晋王世子收心。
而我做完了饭菜,回屋换了套新衣裳。卫宁瑶为我绾发,忽然一瘪嘴,又想落金豆子。
我忙捏了捏她的小脸:“别哭,要开心些。”
她咧出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悉心地描了眉,补上些口脂,对镜感叹道:“宝儿姐,我本想好好给你过一个生辰的。可是……礼物我有些拿不出手。”
我好奇地问:“什么礼物?你给的总是最好的。”
她羞赧地嘀咕道:“就是,那天你说想要的……可如今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合适吧……”
我说啥了?我茫然地正了正发簪,心道我好像没跟你要过东西吧?
没等我细想,卫元鸿在屋外唤我:“宝儿姐,我,我来……”
我推开屋门,他呆愣地望了我一阵,面颊渐渐布上红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我迟疑地将手递给他,他与我十指相握,掌心烫得我一哆嗦。
我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他眼里藏着得偿所愿的忻悦,拇指轻按我虎口处的一道疤。
我忽然明白他为何对我动了情。
这疤是为他留下的,他十二岁那年,不知受了哪个小纨绔的撺掇,逃学去郊外踏青。
定远侯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命人将卫元鸿抓了回来。卫元鸿被罚跪院中,定远侯犹嫌不足,将桌上的瓷花瓶砸向了他。
可他砸偏了一寸,那花瓶冲着卫元鸿的脑袋去了。是我扑过去拦住了花瓶,手背被溅起的瓷片划伤,落了疤。
这对于我而言是件小事。因为那天定远侯若是失手砸死了卫元鸿,我们这群下人都得跟着陪葬,我必须当个“忠仆”。
可没承想,我的挺身而出,落在卫元鸿心里,竟滋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卫元鸿紧紧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入了晋王世子的屋中。
晋王世子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早就坐在桌边大快朵颐。那道清蒸鲈鱼被他用筷子翻来覆去地捣了半天,已经烂糟得不成样子。
我刚一进屋,他的视线就黏在了我的脸上,宛如臭鱼烂虾的内脏,滑腻到令人恶心。
卫元鸿面色阴沉,拉着我坐下,借着身形遮住了晋王世子的视线。
晋王世子一脚踩着凳子,斜着膀子饶有兴趣地说道:“卫大公子好口福啊,菜美,人也美!不知这位美人如何称呼呀?”
不等我回话,卫元鸿已然斟满酒敬他:“世子,请!”
晋王世子却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一拂手,险些扫落酒杯,用筷子指着我嚷道:“本世子只喝美人敬的酒!”
卫元鸿刚要发作,卫宁瑶突然推开了屋门,娇滴滴地说:
“世子爷,民女来给您敬酒啦!”
34
卫宁瑶生得桃腮杏脸,只嫣然一笑,就叫晋王世子神魂颠倒。
卫元鸿大惊,隐隐觉察出有些不对,刚要起身拦她。卫宁瑶已经娉娉婷婷地走到晋王世子身边,拿过卫元鸿手里的酒杯:“来,世子爷,小女敬您!”
晋王世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猛咽口水。卫宁瑶顺势将酒递到他嘴边,看他一饮而尽后,娇羞地掩面而笑。
晋王世子搓着卫宁瑶的手,口齿不清地连声赞叹:“卫大公子,你可真能藏啊!有如此绝色美人,也不说亮出来让本世子好生鉴赏鉴赏……”
卫元鸿急忙解释:“她,她是我的四妹妹,不识礼数,叫世子笑话了。宁瑶,还不回去!”
晋王世子哪听得进去,冷哼道:“什么四妹妹,本王怎么没见过她!怕不是你的情妹妹吧?”
卫宁瑶出嫁早,晋王世子自然没见过她。当然,他也不记得那个因他而死的徐姨娘,更不知卫宁瑶是徐姨娘的女儿。
卫元鸿眼看着卫宁瑶都快贴在晋王世子身上了,伸手想拉开她,却被我攥住了胳膊。
“让她好好玩玩吧。”我夹了一筷子菜,塞进他嘴里,“吃吧,我特意为你做的。”
卫元鸿坐立不安地左顾右盼,最终在我的小意温柔中败下阵来,专注地对着我笑。
晋王世子则在卫宁瑶的一声声中“世子爷好厉害”“世子爷再来一杯”中迷失了自我,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迷迷糊糊地想揽卫宁瑶的肩膀。
可他的胳膊突然僵直了,继而浑身抽搐,面容狰狞地捂着肚子,龇牙咧嘴了半天,哇地吐了一桌。
卫元鸿厌恶地侧身避开,刚要唤门外的随从扶世子去休息,却被我从背后环住,发簪抵在了喉咙上。
“长公子。”我的声音冷若冰霜,“你好好看着,看着乱臣贼子是什么下场。”
卫元鸿这才回过神来,惊恐地盯着晋王世子,眼见得他越抽越厉害,痛苦地抓挠着胸口,瞪着牛眼大口喘了几下,身子一晃砸在了桌子上。
卫宁瑶提着他的后衣领子,把他扶正了,靠在椅子上,探了探他的鼻息,顿时畅快地笑出了眼泪:
“好死!”
卫元鸿魂惊胆落,语无伦次地不停问我:“你做了什么?宝儿姐,你疯了吗,你做了什么!”
“放了把杂草罢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不过那杂草有个别名,叫雷公藤。”
雷公藤,剧毒。卫元鸿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不知,驿站外的那座山上,遍地都是毒草。
我当着他的面,把毒草一点点捣碎,掺入了饭菜和酒水中。
是他为了跟我独处,挥退了杂役们,给了我下毒的机会。
是他让我宴请晋王世子,让我和卫宁瑶联手送这位尊贵的世子爷上西天。
眼下晋王世子的手下们正在一楼喝酒划拳,晋王世子已经悄没声地飞渡奈何桥了。
卫元鸿该如何抉择?
“让你的手下备马,送我和宁瑶离开。”我的簪子深入了他的皮肤,“要么,就同归于尽吧!”
卫元鸿几欲站立不稳,颤声问我:“宝儿姐,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你对我,当真没有半点的情意吗?”
情意还是有一点的,不然我不会喂他吃下唯一一道没下毒的菜。
可我俩隔着血海深仇,注定有缘无分。晋王和晋王世子手中的血债,除却何小花,何掌柜,徐姨娘,还有数不清的平民百姓。
我们这群贱民啊,是乡间的杂草,平日里不起眼,但惹急了,也能毒死一桌人。
卫元鸿到底妥协了,艰涩地说道:
“走吧,赵宝儿,带着宁瑶走吧……”
35
我骑着卫元鸿的马,带着卫宁瑶,连夜出逃。
一连跑了一个时辰,总算是藏进了茂密的山林中。我和卫宁瑶下了马,她扑通跪下,向着北方连磕了四个响头,泣不成声。
帛州荒凉,我们人生地不熟,不敢贸然下山怕撞见晋王军,只能在山林中穿梭,靠野果充饥,夜里抱在一起扛过寒冷长夜。
卫宁瑶蜷缩在我怀里,她似是小了许多圈,又变回了当年那个与我躺在床上讲悄悄话的小姑娘:“宝儿姐,你的生辰宴毁了,以后我要补给你……”
我满不在乎:“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当年你问我生辰时,我慌了,随口编了一个。”
她欢快地“呀”了一声:“太好了。那这次不算,正好我的生辰礼也拿不出手。等下了山,请个半仙给你挑个好的生辰八字,咱们重新过生辰。”
我笑她真是个小姑娘,总盯着生辰作甚。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能为你做的事不多,过生辰是一件。”
我哭笑不得,听着远处一声声的狼嚎,默默抱紧了她。
走走藏藏了十几日后,我们翻过了山,看见了平原和村庄。
然而不等我们下山,当日夜里,山谷对面的山岭上突然布满了摇曳的火把光点,缓慢地蔓延开来。
我紧张地匍匐在地上,听着脚步声,估摸着这至少得有上千人。
“定然是晋王的兵马在此埋伏。”卫宁瑶认真分析道,“咱还没出帛州的地界,如此大批的兵马,只能是晋王的。你看此处,前方是平原,两侧是山岭,晋王只要占据高处,定能重创朝廷军!”
我不由心慌意乱:“对了,我先前听见卫元鸿说什么要诱敌深入,这莫不是他出的主意?”
山上的火光一点点熄灭了,我们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山下挪动,生怕被敌人察觉。
等走到了半山腰,卫宁瑶突然指着远处,急声道:“宝儿姐,你看,又有人来了!”
我极目远望,发觉那又是一支军队。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为首的将士身着银铠,身后红底黑字的帅旗猎猎招展。
“是武威将军的旗帜!”卫宁瑶惊惶不安,“怎么办!前边有埋伏啊!”
我也慌了神,眼看着武威将军的队伍要踏入了埋伏圈,卫宁瑶突然甩开了我的手,向山下狂奔。
山坡陡峭,她脚下一滑,直接滚了下去,如一颗滚落的石子,被山石撞得遍体鳞伤。
尘土飞扬,树枝扯碎了她的衣衫。她跑丢了鞋,落在平地上后,挣扎着爬起来,不停挥动着双臂高喊:
“前方有埋伏!不要再走了!有埋伏!!”
36
“宁瑶!!”
我没能抓住她,连滚带爬地摔下山坡,惊慌地伸出手,“宁瑶!宁瑶!!”
卫宁瑶没有停下,瘦弱的身影裹着晨曦,赤着脚,挥舞着衣衫上的布条,踏着一地碎石,拼命呐喊。
远处的银点越来越近了,她的呼声终于传向了远处。只听见一声长啸,武威将军急勒战马,抬手喝停了身后的大军。
可下一瞬,身后骤然传来了箭矢破风的尖啸。我用尽全力向前扑去,却终是来不及了。
一支羽箭直挺挺地袭来,擦过我的耳廓,没入了卫宁瑶的后背。
我摔倒在地,数不清的箭矢落在我的身边,天上似是飘来了一朵橙色的云,降下一场雨。温热的雨滴泼洒在我脸上,猩甜。
“宁瑶……”
卫宁瑶就倒在我的眼前,如被风吹断的芦苇,身上插着长箭,箭羽在风中轻轻颤抖。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怎么会呢?
她怎么敢跑出来的?
她明明最胆小了!
“宁瑶……宁瑶!”我艰难地爬了过去,把她护在身下,蜷成一团。
纷乱的黑影吞没了我们,战鼓擂擂,喊杀声震彻云霄。卫宁瑶瘫在我的怀里,长长的眼睫上挂着尘土,嘴唇翕动了半晌,忽然笑了,说:
“不哭,不疼……”
我抱起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最终不知是谁将我俩拉上了马背。
卫宁瑶的血随着颠簸不停泼洒在我身上,我想抱紧她,又怕弄疼了她,笨手笨脚地为她擦拭着脸上的尘土。
她应是很疼,微皱着眉,脸上一点点失了血色,颤颤地从怀中摸出一物,塞进我手里。
是一支木头簪子,上面刻着细小的桃花图案,簪体被打磨得光滑。
“我,我刻得不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被马蹄踏碎了,“想来,你应当……是逗我的……可是……我很笨啊……我……不敢不当真了……”
我忽然记起来了。那天她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我揶揄道,我想要桃花簪。
我是开玩笑的,你怎么能当真呢!
笨啊,太笨了。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小姑娘啊!
卫宁瑶似是困顿了,眼睫低垂,手指勾在我的袖子上,一遍遍唤着:“宝儿啊……”
恍如当年她下了私塾,我去接她回家。她勾着我的手指,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喊:
“宝儿!宝儿!”
我就不厌其烦地回她:“小姐,小姐。”
“不对!我有名字!叫我宁瑶!宁瑶!”
“好,宁瑶,宁瑶!”
桃花簪上缀着她的血,在我眼前绽开了一树繁花,又猝然凋零,来不及挽回,只剩铺天盖地的血红色,扯碎了我的魂魄。
宁瑶啊……宁瑶……
她合上眼眸,不再回应,安静地睡着了。
37
晋王兵败如山倒。他在山谷中埋伏武威将军不成,反被围困在山上,折了大半兵马。
随后,晋王世子的死讯传来,彻底击碎了他东山再起的信心。孤立无援之下,他率亲信冒险翻越高山,想投奔敌国,却被长公主的兵马堵着国门围杀。
被前后夹击的晋王心灰意冷,自刎江边,其部下作鸟兽散。长公主乘胜追击,四处平乱,短短一年,将晋王残党杀了个干干净净。
我捡回了一条命,在武威将军的兵营中养了一阵子伤,被送回了平安镇。
可是,我走时是两个人,回来时孑然一身。
我枯坐在窗边,呆滞地看外头渐渐由冷清,变得热闹。人来人往,花开花落,过了一场寒冬,再迎新春。
我大病了一场,不记得许多事。镇子上的姑娘们自发地来照顾我,武威将军府还派人来送了补品。
可我的三魂七魄没落回本体,飘飘荡荡地在空中徘徊,留下一具行尸走肉。
我只记得,我弄丢了一个曾与我朝夕相伴的小姑娘。她予我十年欢愉,一场心碎,又赔了我一支桃花簪。不等我告诉她,我到底是爱她多一些,就匆忙走了,仿佛天上的仙子厌倦了人间的苦难,挥袖回了阆苑瑶池,没有回首。
不知过了多少天,大街上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喧嚣声。百姓们对凯旋的武威将军夹道欢迎,鲜花散落满地,笑着,喊着,迎回了太平。
武威将军在我的茶肆门前驻足,带着沈菱亲自来道谢。沈菱扑进我怀里,一声呼喊将我的魂扯回了本体:
“宝儿姐!”
她毛茸茸的脑袋拱在我怀里,仗着年岁小,号啕大哭了一场。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哄道:“别哭。”
可我自己却落了泪。我摊开手,看掌心的那支桃花簪,簪子尖扎在掌心,疼痛顺着十指爬上心脏,将我的形骸啃噬得千疮百孔。
我这条烂命苟延残喘地等到了改朝换代。沈菱始终陪着我,我们一起为何掌柜立了坟,将她跟何小花埋葬在一起。
我们将在战乱中枉死的百姓们一一殓葬,把朝廷的救济银发到每一户手中。
又一年初秋时,陛下驾崩了,京都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此为国丧,天下皆知。
我却立于坟岗,守着一人的坟,在坟前放下了最后一颗软松糖。
沈菱牵着我的手,轻声说:“宝儿姐,明天我要随祖父去京都,祖父说,要我带上你。”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神情,“有人想见你,不止一个。”
38
陛下驾崩后,不足五岁的皇长孙顺利继位。
实权落入了长公主的手中。她携幼帝垂帘听政,雷厉风行地重振朝纲。
梁家等各大世家一朝倾倒。卫宁瑶的前婆母悔不当初,连道不该娶卫氏女。结果听闻卫宁瑶以身殉国立了大功,又嚷着求陛下看在卫宁瑶曾是梁家妇的份上网开一面,奈何无人听她的胡言乱语。
罪大恶极的定远侯府却只被判了抄家流放,因刑罚太轻,惹得不少朝臣不满。
但我知晓其中缘由。
我随沈菱去了京都,入天牢见了卫元鸿。
他靠着石墙端正地坐着,衣衫整洁,发髻打理得一丝不苟,尽管四肢戴着锁链,依旧如朗月清风。
狱卒打开了牢门,我隔着十步的距离默默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直至他冲我扬起笑容,说:“宝儿姐,你还愿意来见我,真是太好了。”
我顿感有一只大手扼住了我的脖颈,令我呼吸不得,艰难地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头呢?哪怕就早一点点……”
他依旧笑着,眸光渐暗,染上了一层雾气:“我没得选啊,宝儿姐,我打生下来就没得选啊……”
晋王大势已去时,卫元鸿把定远侯府的所有罪证都呈给了长公主,牵扯出了大半朝臣,成了长公主手中的利刃。
定远侯惊惧而亡,大夫人触柱自尽,但长公主看在卫宁瑶为国捐躯,以及卫元鸿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法外开恩,留下了定远侯府的血脉。
只是,卫元鸿担下了大半的罪名,不得不死。
他不死,不足平民愤,无以稳臣心。
卫元鸿倚着墙壁,嘴角缓缓流下一行黑血,自言自语般呢喃着:“宝儿姐,定远侯府,是一片沼泽。我不够勇敢,我逃不出去……”
定远侯府与晋王的勾结根深蒂固。卫元鸿自幼被教导入孝出悌,担起整个家族。他做不到大义灭亲,放不下卫氏一族的荣耀,也没有勇气去抗争压在他身上的“父为子纲”。
他只能清醒地沉沦,一点点步入死局。
“这样就好,只要你记得我就好……”他因疼痛而额上生满了细汗,“宝儿姐,我死后,把我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入江海……我……宁可从未……来过这人世间……”
我闭上双眼,僵硬地转过身去,一步步离开。他的呼吸声骤然急促,哽咽着哀求道:
“宝儿姐,我想吃糖……”
我的双脚顿如千钧重,蓦然发觉,我始终欠了他一颗糖。
可是,宁瑶死了,我的糖也没有了。
我终究一步步离开了牢房,身后只余一声叹息,和锁链拉扯的轻响。
39
我没料到,另一个想见我的人,是长公主。
若按照京都男子的眼光,长公主生得不算美。她体态丰腴,生得五分男相,浓眉,宽唇,阔肩,肤色偏黑。
可她使得一手好长枪,曾在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将首级,为百姓称赞。
她的驸马是沈菱的亲舅舅。当初武威将军获罪, 乃陛下忌惮长公主的锋芒, 想断其羽翼。
哪知太子死了, 晋王反了, 长公主趁机把持朝政,逼得陛下不得不还武威将军清白, 派他镇压晋王。
她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 朝堂中不少重臣骂她是“牝鸡司晨”, 亦有人猜测,是她害死了太子。
但这又如何?我钦佩她,甘愿俯身跪拜。
她扶起我, 笑着问:“赵姑娘, 你如何看我?”
我想了又想,只道:“你是女人。”
她眉头微挑:“哦?只是如此?”
我不卑不亢地回道:“如此,便已足够。”
她释然一笑,携住了我的手, 庄重地握紧:
“是啊, 足够了。宝儿, 到我身边来。”
长公主追封卫宁瑶为“安乐郡主”, 又封武威将军为“清平王”, 成了我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
而我被带入宫中, 成了女官。
我终是重走了一遍从乡间步入高门大院的路。只不过这一次,我坐在了更宽广的宫殿中。
一切尘埃落定后,鬼使神差地,我回到了定远侯府。
我从后墙翻了进去, 这里一片死寂, 处处透着衰败。侯府中人逃跑前没来得及收拾诸多财物,那些熟悉的摆设被扔在院中, 蒙上了一层灰。
我来到了卫宁瑶和徐姨娘住过的小院,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光秃秃的树枝上系着一方秋千。
秋千是我亲手打的,绳索上缠着卫宁瑶喜欢的花头绳。
恍惚间, 我又回到了年少时, 小院中郁郁葱葱,廊下摆着姹紫嫣红的花。
卫宁瑶坐在秋千上,咯咯笑着, 乳声乳气地喊:“宝儿姐!高一些,高一些!”
徐姨娘打着团扇, 坐在花坛旁浅笑嫣然。余光里,刚下了私塾的卫元鸿提着一包糕点,缓步踏过小院的拱门。
秋千荡呀荡, 古钟袅袅, 白云悠悠,我发上的桃花簪映着朝霞,跃出了四四方方的小院,被白鸽衔上了蓝天。
她, 他,他们,捧一束桃花,种在漫山遍野的坟茔前。
等白云苍狗, 王朝轮转。等视同一律,天公地道。
等花开,等她在丛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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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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