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4年12月20日至2025年1月5日,由浙江省摄协等举办的浙江文化艺术发展基金资助项目——浙江制造摄影大展在浙江展览馆展出。展览通过影像、装置、多媒体、文献等近200件作品,艺术性地展示了浙江工业制造领域的发展成就、艰辛历程和浙江人民干在实处、走在前列、勇立潮头的新时代精神风貌,是一次浙江工业摄影的高光集体亮相。
同期,展览以“制造、文化与视觉生产”为主题召开学术研讨会,邀请专家学者共同探讨新质生产力背景下工业题材影像创作的多样方法和视觉可能。本期,推出中国艺术研究院摄影研究员、硕导王保国的发言,以飨读者。关于制造、文化与视觉生产研讨会现场 发言人 王保国从宏观上说,是大展表现出的时代敏感性。浙江制造是中国制造的核心地带之一,工业门类齐全、全球化程度高、产业链长、创新精神活跃,很能代表中国制造参与全球对话的广度、深度和难度。“浙江制造摄影大展”从浙江工业史到正在兴起的生物制药、AI先进制造系统皆有关注,涉及面很广,在中国制造遭遇全球变局的大背景下推出,帮助制造业树形象、抖精神、扩传播,鲜明地体现出“关注现实、回应时代”的艺术精神。现在“关注现实,回应时代”常常被当作套话,但实际上它是20世纪中国艺术发展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回看一下中国艺术史,作为图像生产的几个主要门类,文人画、宗教画、墓葬画以及民间美术,哪一种是关注现实、回应时代的?都没有。这个传统是20世纪初西方写实主义传入中国之后与中国本土左翼文艺运动相结合的产物,经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淬炼,1949年之后正式成为新中国文艺路线的核心组成部分,这个重要的系链在浙江的摄影活动中表现是非常清晰的。从大展本身来说,本次大展通向工厂、通向市场、通向直播间、通向大学教室和工作坊、通向生动活泼的生活。围绕“制造”这个关键词,摄影把这么广阔的场所作为艺术发生的地方,建构起富有当代精神的剧场性:如果说工厂、车间、直播间是一个剧场,里面的工人、主播、产品、设备、厂房、空间等等都是剧场的组成部分,每个元素都在发言都在表演,他(它)们共同完成了这个艺术活动,因此展览很接地气。这次大展突破了以往“机器(厂区)+人”的工业摄影模式,在对工业摄影的整体关照、对浙江特色产业链条的最新延伸、科学精神的视觉化呈现、工业与人和环境等之间的关系都有新的探索,经验值得总结。展览现场结合本次大展,我谈谈西方60年代以来工业摄影的变化和美学特征,以形成与本次大展的一个对话。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工业摄影视觉呈现上的一个突出形态被称为废墟美学。其背景是当时欧美工业转型,大量劳动密集型和技术密集型产业转向亚洲国家,欧美国家一些以采矿、冶金、机械制造、电子制造等产业为主的地区失去了产业支撑,造成工人失业、厂房废弃、人们生活受挫、城市一蹶不振,这些由于产业转移从繁荣变萧条的地区,在英国典型的有“黑乡”(Black Country),在美国有“铁锈地带”(Rust Belt)。当时有不少摄影师都记录了产业转移造成的经济萧条、环境危机、人的生活与精神困境。废墟美学很有代表性的案例是1980-1990年代约瑟夫·寇德卡拍摄的“黑三角”(Black Triangle),这一地带位于波兰、法国和捷克三国的边界接壤地带,采矿业和采煤业一度给这一地区带来繁荣,同时也带来严重的环境灾难。因此,寇德卡的画面中空气污染、烟尘漫天、土壤酸蚀、森林被砍伐殆尽、工厂苟延残喘……这种末日感成为主要内容。如果回看一下五、六十年代的西方工业摄影,比如英国著名摄影家莫里斯·布鲁姆菲尔德(Maurice Broomfield,1916-2010)的作品,布鲁姆菲尔德的工业画面美得像抒情诗一样,二者之间有一个鲜明的对照。流放(选),约瑟夫·寇德卡
一位妇女为英国电气公司检查发电机组装的超现实场景,莫里斯·布鲁姆菲尔德
七十年代之后的三十年是西方社会环保行动三十年,工业与环境的危机整体得到控制,直接带来了工业摄影美学形态的转移,这种转移大体可从三个侧面观察。一个是原来被视作风景破坏者的工业存在现在被视作与社会关系和谐的工业风景(虽然其中仍潜藏危机),比如米奇·爱泼斯坦(Mitch Epstein,1952-,美国)的《美国电力》(American Power)。第二个变化是主观化和时尚化,这方面的一个杰出案例是布瑞恩·格里芬(Brian Griffin,1948-2024,英国)的《黑乡工人系列》(Black Country Workers,2010)。格里芬在新时代重新召唤了“黑乡”时代英国传统产业工人的概念,但用新世纪的时尚审美观念将他们塑造成Vogue杂志口味儿的冷面、沉默、负重、挣扎、冷峻等复杂内涵的时尚人物,既有先锋感又有历史感,很有启发。
第三点,我想特别提一下人类纪(Anthropocene)与工业摄影和当代摄影的密切关系。这一概念可以说是对当代艺术包括当代摄影产生重要影响的核心概念之一。地质学上,依据所对应地层的生命特征,将地球46亿年的历史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是没有明显生命迹象的隐生宙,后面是有了明显生命痕迹的显生宙。显生宙中又根据动植物形态的重大变化划分出三个代,分别是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属于新生代第四纪的全新世,始于大约18000年前最近一个冰川期的结束,建立了今天的人类文明。与其他的地质世动辄百万年甚至千万年的跨度相比,全新世似乎是一个刚刚开始的地质时期。但以克鲁岑(P. J. Crutzen,1933-2021,以研究并清楚地阐释工业废气导致臭氧层破坏机理而获1995年诺贝尔化学奖)为代表的一批科学家认为,自18世纪末的工业革命开始,人类的活动——包括填海造田——粗暴打断了自然演化的进程,深刻地、彻底地、永久性地、不可逆地改变了地球的地表、气候、生物以及水文环境,使全新世——这个具有超乎寻常的稳定的温和气候、对人类和其他生命形态十分有益的一个时期——提前结束,从而进入了一个新的地质年代——人类纪。以摄影而言,萨尔加多的《创世纪》(2013)就是这一主题下的杰作。在“前言”中他满怀感情地说,这部作品是历经八年时间、32次艰难的出行与拍摄;之所以将之命名为“创世纪”,是因为“我们曾经想象,时间能回到地球在火山爆发和地震中诞生的那个时刻;回到最初的生命在空气、水和火焰中诞生的那个时刻;在那个时刻,最古老的生物物种还拒绝被驯养;最偏远地区古老部落的生活习惯还没有被改变;人类还保留着最初的组织形态。我想考察在久长的历史中,人类与自然是如何保持了和谐共存”。这里所表现的正是典型的人类纪焦虑。而摄影家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历时17年完成的“人类纪三部曲”(2002-2019)摄影集和纪录片,则是同一主题下可与《创世纪》比肩的另一杰作。2015年,浙江摄影家卢广以组照《发展与污染》获得第58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长期项目三等奖,除了主题的重要性和有力的摄影语言,也与“人类纪”这一思想在国际上被热烈讨论有关。将萨尔加多、卢广、伯汀斯基放在一起看,“人类纪”主题之于摄影的重要性非常清楚,它的核心是警示生态的脆弱性和人类活动的自律。浙江企业在这方面有不少好的案例,我也希望通过这一概念将浙江制造的本土叙事与世界话语产生密切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