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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的滚雪球谬误
自从日本向公海排放放射性废水以来,不同的群体以此为依据提出了不同的诉求。以此为出发点可以揭示一个难以察觉的认知谬误。浅举三例:
甲、由于日本排放的物质对海洋环境有害,应当动员民间力量抗议。
乙、由于日本排放的物质对海洋环境有害,应当禁止输入日本水产品。
丙、由于日本排放的物质对海洋环境有害,应当向日本方面索赔。
上述三种诉求的前提从字面上看一模一样,但是仔细推敲下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甲、就常识而言,动员民间力量抗议所需的证明标准很低,例如证明日本排放了有害物质即可。
乙、禁止输入日本水产品的理由是日本水产品不安全,相应地需要证明日本排放的有害物质足以使人对水产品质量产生担忧。
丙、若要向日本方面索赔,至少需要证明应当索赔的数额,即需要证明日本排放的有害物质造成了可量化的损害。
上述三种证明标准可以直观地类比为刑法学意义上的行为犯、具体危险犯和实害犯概念。从中可以简明地认识到:
1. 人依据事实作决策,不同的决策过程可能以同一事实为依据,但是
2. 为了进行不同的决策,认定同一事实的证明标准不同。
说明了上述两点后,以下推理过程的谬误便呼之欲出:
甲、 由于民间以日本放射性废水排海为由抗议,可以认定日本排放的物质对海洋环境有害。
乙、 由于日本排放的物质对海洋环境有害,应当禁止输入日本水产品。
丙、 同样的逻辑也可以推出应当向日本方面索赔。
该谬误的形成过程可以抽象为:
3. 在较低的证明标准上认定事实、作出与该标准相对应的决策。
4. 作出3中的决策后,人可能基于先前认定(而非先前的证明过程)直接作出需要更高证明标准的决策。
显然一个决策所需的证明标准和决策本身的影响严重程度成正比。因此,上述谬误中,从最轻缓的决策逐步迈向严重的决策之过程可以形象地称为认知的“滚雪球谬误”。
滚雪球谬误的成因
对于上述谬误的一个直观的假设是:
5. 人如果认定过一个事实,则之后能够回忆起对该事实的认定之结论,但可能无法回忆起上述认定所需之证明过程。
显然5是一个符合经验的判断,读者可以自行尝试。在心理学研究中,上述两种记忆分属语义记忆和情景记忆,而后者的遗忘快得多。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探索,此处不再引申。据此可以补正人的决策过程模型:
6. 不妨把“认定某说法为事实”的结论定义为“信念”。
7. 不论决策需要何种证明标准,在该证明标准上认定事实P后,人都会形成对P的信念。
8. 人根据信念而非直接根据事实作决策;在无信念时,则经过证明过程形成信念以供决策。
上述解释能够较好地解释滚雪球谬误,但是也蕴含内在矛盾。注意到滚雪球谬误有顺序要求,简单地把之前甲、乙、丙的决策过程反过来就可以避免谬误。考虑如下认知过程:
丙、考虑就日本排核向日本索赔,但是由于无法证明和量化具体的损害而作罢。
乙、退而求其次,考虑禁止输入日本水产品,此时证明标准降低。在较低的标准上,认定日本排放的有害物质足以造成对其水产品安全的不安,据此作出决策。
显然在考虑决策乙的过程中也会形成对“日本排放的物质对海洋环境有害”之信念,该信念也无疑能用于对甲(民间抗议)的决策。但是正常人在经历上述过程后,却不会直接利用该信念对丙(索赔)作决策。究其原因在于先前已经考虑过丙,且未能在更高的证明标准上认定该说法为事实。对此一个合理的解释性模型是“有限信念”:
9. “有限信念”是指认定某说法为事实的同时,认识到该认定满足的最大证明标准。相对应地,“无限信念”是指人认为对某种说法的认定足以满足任何证明标准。
10. 在更高标准上未能认定某说法为事实之后,在较低标准上认定同一事实会形成有限信念。
11. 人根据信念,在该信念满足的最大证明标准以内,作出与该标准相适应的决策;否则人需要进行证明过程形成信念以供决策。
注意到该模型中第10条具有明显的顺序要求。在该模型下,如果没有经历过“在高标准下未能认定事实”的过程,直接在较低证明标准认定事实,则会形成无限信念,那么之后想要推翻对该事实的认定就难上加难了。滚雪球谬误在该模型下就显得非常合理。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
人为何在初次证明后就形成无限信念?
滚雪球谬误是人性的弱点
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不妨看另外一个决策过程,请细品以下案例和日本排核的区别:
丁、 现有证据在p=.01的水平上证明某抗生素不会导致过敏,据此决策对某严重细菌性肺炎患者应用该抗生素。
戊、 同样的证据却不必然使人决策对其他各项条件相似的一般感冒患者应用同样的抗生素。
甚至可以更抽象一些,考虑如下没有现实内容的逻辑运算:
己、 已知决策A、B依据同一事实P,但B对P要求的证明标准更高。
庚、 现根据P已经作出决策A,问:是否能根据P进一步作出决策B?答:不能。
可以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考虑最接近现实生活的甲乙丙时,反而最容易陷入滚雪球谬误;引入了p=.01这一难以理解的抽象概念后,该谬误的发生概率反而小;在最困难的抽象运算中,正确的结论更是显而易见。
将丁、戊套用至上述9-11的认知过程,可以发现,其最大的区别是在初次证明之后就形成了有限信念。对此一个可能的解释模型是:
12. 证明过程中,描述具象的证明结论(认定的事实)比描述抽象的证明标准更容易。
13. 因此,人初次形成证明结论时,除非刻意追求,一般不会形成对于证明标准的显性认识。(当然,先前未能在高标准上未能证明同一事实的经历是一种显性认识)
14. 人认定某事实的过程中,如果对该事实的证明标准有显性认识,则对该事实的认定属有限信念,否则属无限信念。
由13可以直观地感受到,滚雪球谬误实质上是人类思考方式先天决定的。人类的思考方式总是对复杂问题简化考虑。就认定某事实据以作决策的目的而言,形成对该事实证明标准的显性认识显然是一项额外的复杂工作。放弃这项工作可以省去不少精力,而代价仅限于放任某有限信念成为无限信念。这在大部分情况下是无害的,例如证明“明天会下雨”完全没必要考虑“有多少把握明天下雨”。
但是,既然滚雪球谬误是人类惯常思考方式所接受的代价,就必须认识到其有被作为人性弱点加以利用的风险。本文并非要倡导对每个认定的事实都严格地衡量证明标准;能够让读者在作出重大决策时认识到这一谬误的存在,便是本文最大的心意了。
封面图:https://activated.org/en/life/the-whole-you/success/the-snowball-eff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