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恋爱这件事情历来很少使用严谨的科学方法研究。不论是其行为原理还是对大脑的影响,都可谓呕哑嘲哳、百家争鸣,总给人一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感觉。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近些年针对吸毒成瘾的各项研究总结了吸毒成瘾的许多行为原理,和人在恋爱中的部分行为模式表面上高度相似。因此,通过套用吸毒成瘾领域系统化的研究成果,或许能够更加科学、全面地理解恋爱这一现象。
从正向激励到负向激励
心理学术语中的“激励” (reinforcement) 是指行为和有利的结果稳定相关,因此促使人更多地从事该行为。例如在吸毒成瘾的初期,吸食毒品会带来大量多巴胺分泌以及强烈的欣快感,使得吸毒人员再次接触毒品。这种符合直觉的激励的心理学术语为正向激励。与此相对地,为了避免不利后果而从事某种行为也是一种激励,称为负向激励。例如阿片类药物成瘾者在停药后会产生反胃、疼痛等生理戒断反应,其他药物也会产生心情低落 (dysphoria) 的心理戒断反应[1]。为了避免承受戒断反应的痛苦而继续吸食阿片类药物就是一种负向激励。
正向和负向激励虽然都能促使人吸食毒品,但是在成瘾的不同阶段,两种激励的作用各不相同。临床研究表明,在相同剂量下,重度成瘾者相比偶尔用药者和健康人,对药物的多巴胺分泌反应明显降低,相应地欣快感也降低。这说明正向激励主要在吸毒成瘾初期起作用。相反,戒断反应出现之前,脑细胞会经历一个适应药物的过程。[2]因此,负向激励主要在成瘾中后期起作用。在上述两个分支领域研究的基础上,Koob等人提出了吸毒成瘾的“双向动机理论”(图1)[3]。
图1. 双向动机理论。图中的a过程即吸食毒品后产生的欣快作用,b过程即停药后心情低落和各种生理戒断反应。在接触毒品的初期,欣快作用较强,因此可以正向激励吸食行为。在反复接触毒品的过程中,由于大脑逐渐适应药物,欣快作用减弱,戒断反应增强,并负向激励吸食行为。在吸毒成瘾的中期,只有通过吸食药物才能使得精神回到正常状态(水平实线)。在大脑进一步适应以后,即使吸食了药物,也仍然处于低落的状态(水平线以下)。
把上述理论应用到恋爱的过程中,可以发现两者的相似之处:在恋爱初期当然是以正向激励为主,具体来说就是刺激多巴胺分泌所造成的欣快感,其原理和部分精神药物类似。但是在经历了一个适应过程后,可能之前能带来正向激励的行为现在只能使心情回到正常状态,取而代之的是想象中分手后的痛苦。为了避免分手的痛苦,有人会选择和对象继续走下去,这就是负向激励。这种负向激励和吸毒成瘾中的心理戒断反应(持续的心情低落)也颇为相似。
综上,吸毒成瘾和恋爱都有一个从正向激励转向负向激励的过程,行为层面也颇为相似。但是对于恋爱过程中大脑的适应过程,目前尚缺乏临床的证据,或许需要针对吸毒成瘾研究中发现的μ-阿片类受体 (MOR) 等系统开展进一步研究。
从激励到习惯
在上面的双向动机模型中,重度成瘾者即使吸食毒品也无法使心境回到正常状态。换言之,在大脑进一步适应药物以后,对吸毒行为的负向激励逐渐归于无效。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吸毒人员会仍然继续吸食毒品呢?一种有力的解释是吸毒对于此类人员已经成为习惯,他们不需要激励也会继续吸毒。
“习惯”和激励下的行为在外观上如出一辙,但是其内在原理略有不同。举一个贴近生活的例子:
甲因工作压力大,看到家附近有一家酒吧,为了缓解压力,便进去小酌两杯。这是一种负向激励。
在反复光顾该酒吧过后,甲习惯性地走到该酒吧门口就进去喝两杯。
虽然喝两杯的行为或许也能缓解工作压力,但是甲在看到酒吧后决定走进去喝两杯的过程中,并不需要考虑喝两杯是否能带来缓解压力的结果。即使哪天工作压力不大,甲看到酒吧后也会进去喝两杯。这就是习惯和激励下行为最大的区别。
图2. 目标导向行为 (goal-directed behaviour) 和习惯的区别图示。图源Sjoerds et al (2013)[4].
临床试验和动物研究均表明,在反复激励同一个行为过后,该行为会逐渐转变为习惯[5-6]。例如,吸毒人员在同一个毒贩处多次购买毒品之后,寻找该毒贩的行为会逐渐与获得毒品的激励脱钩,变成一个独立的习惯。这也就解释了毒品成瘾者在接受戒毒治疗后,如果仍然留在原先的社交圈内,就很容易复吸。
从本质上讲,在反复激励后转向习惯的过程,是大脑在准确度有一定保证(激励已经反复出现)的前提下,为了提升决定效率的一种简化算法 (heuristic algorithm)。同样的原则当然也适用于恋爱。例如甲、乙两地分居后,为了维持感情,甲决定每天晚上睡前一小时给乙打电话。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内,这个打电话的行为大致可以认为是正向激励。但是在一段时间过后,甲每天定时定点给乙打电话,虽然也起到维系感情的作用,但是在甲拿起电话的时候并不会考虑这么多——这就是习惯。其他规律性的行为同理,也会逐渐转变成为习惯。
因此,吸毒成瘾和恋爱中的行为逐渐转变成习惯本质上是一体两面的。因此其神经科学原理可能也类似——潜在的目标脑区包括眶额皮层 (OFC)[7] 和苍白球 (GPe)[8] 等。但是在研究各目标脑区对于恋爱中形成习惯的影响之前,需要先行开发出一种合适的行为测试方法,以区分恋爱中激励下行为和习惯性动作之间的区别。距离此等方法还有一段路要走。
被PUA也是一种成瘾障碍?
以上可见,正常的恋爱过程和吸毒成瘾行为原理上相似。因此完全有理由推测,畸形的恋爱关系和更为严重的成瘾障碍 (substance use disorder / SUD) 也有相当的相似性。相比于一般形成吸食习惯的成瘾者而言,成瘾障碍最核心的临床指征是:
药物滥用行为无法控制、干扰正常生活。同时,即使因为滥用药物承受生活上的不利后果(例如职业前途和身体健康)之后,仍然持续用药,乃至加大剂量。[9]【来源:ICD-11代码6C45.2】
同样的情况可以精准地适用于一些畸形的恋爱关系。例如近年来常见的“搭讪艺术家”(pick-up artist / PUA) 发展就可能滥用上述成瘾障碍的原理,在剥削其对象的同时,能够维持乃至增强和对象的恋爱关系(即加大剂量)。这种关系对于其对象而言当然是贻害无穷。因此,或许可以利用这种畸形关系和成瘾障碍的表观相似性,把临床上较为成熟的成瘾治疗方案试用于此类PUA受害者。
临床针对成瘾障碍主要有两种思路。药物替代治疗的方案显然不能应用于PUA受害者,因此应当主要尝试使用心理和社会方面的干预方案。根据英国卫生与护理研究会 (NICE) 的一项临床指南[10],针对成瘾障碍患者可以开展谈话治疗(主要给患者提供戒除毒瘾的动力)和成立自助小组,但是在以上初步措施无效的情况下,就需要进行环境管理 (contingency management),包括:
定期进行药品检测,对于阴性的予以物质激励,对于连续阴性的适当增加物质激励。
对于高危人群要定期化验丙肝、乙肝、HIV病毒、肺结核,并接种乙肝疫苗。
在上述干预过程中给患者安排一个不吸食毒品的“搭子”,以改变患者的社交场域。
可以将上述计划稍作改变,为PUA受害者也打造出一套环境管理的方案:
不定期突击检查聊天记录,使用物质激励的手段促使受害者和“搭讪艺术家”断绝联系。(该方案可能需要受害者的配合,例如将工资收入交由一个信任的人保管,只有和畸形关系的对象断绝联系才能实际领取)
对于高危人群要采取手段保证其安全,包括不受对象伤害和不发生自残行为。例如在住处安装监控。
在上述干预过程中最好多人配合。最好在执行上述环境管理计划的人员以外再加几个“搭子”,打造新的社交环境。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方案只是一个构想,细节尚需临床实证的打磨。但不论如何,成瘾障碍的治疗可能为人走出畸形关系提供新的思路。
总结
在行为层面的研究表明,不论是正常的还是畸形的恋爱关系,其行为原理均和不同程度的吸毒成瘾存在一定对应关系。因此,针对吸毒成瘾的各项临床和动物研究或许能指导针对恋爱这种生物学现象的进一步研究。尤其是针对成瘾障碍的临床研究可能为畸形的恋爱关系提供新的解决方案。虽然吸毒成瘾和恋爱毕竟是两个不同的现象,其研究成果的迁移终究只是一种假说,但是该假说的验证或许对于人类了解自身这一伟大的目标而言都是一个不小的突破。
封面图来源于伯利兹卫生部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