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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文章写到一半，英皇驾崩，下列社会运动因而大多暂时偃旗息鼓，信息可能有误还请见谅。本文中所有社会“阶层”的概念统一表述为“阶级”。这是一个需要重构的概念，请勿带有前见地对其附着过多的政治理解。
在文章的开头问读者一个问题：上一次在非教育/科普性质的场合见到“阶级斗争”这个词汇是什么时候？似乎也只有某东北小国时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用“阶级敌人”指称另外两个国家。即使是在把马克思主义写进宪法的中国，这个词汇也已经尘封三四十年了。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在帝国主义的老巢英国，尤其是在英国铁路、海运、交通运输总工会（RMT）主席Mick Lynch在公开讲话中提到后，“阶级斗争”（英文原文class war——作者想不出任何其他的方法翻译这个词组）的话语却已然此起彼伏。[1][2][3][4]当然文字层面上的同一并不代表其所指一定同一，这种当下正在发生的“阶级斗争”相比百年以前究竟是旧瓶装新酒还是换汤不换药，值得仔细推敲。
01
浪潮
现在真正的阶级斗争不是工人阶级和那些被妖魔化的职业群体（公关、律师、医生，诸如此类）之间的斗争，而是努力工作、挣钱养家的人和那些不劳而获还不交税的人的斗争。
——《新政治家》，2022年08月24日[5]
至少从手段来看，这种英式阶级斗争和1838年掀起的宪章运动 (Chartism) 几无二致——去年以来，罢工行动影响了英国的各行各业：
交通：
2022年06月21-25日，英国两大铁路职工工会RMT和TSSA组织在周二、四、六罢工。尽管部分默西塞德铁路公司员工在周四与公司就涨薪7.1%和解，在此三日内仍有80%列车停运，运行时间缩减至0830-1930. 同时由于设备维护的员工也参与罢工，周三、五、日也有全图约40%列车停运。媒体称之为全英“近几十年最大规模的游行”。[6]（值得注意的是，RMT官方给出的参与人数估计是4万人，低于高校工会UCU估计的5万人）
2022年07月27日，RMT和TSSA再次组织罢工，图定80%列车停运，运行时间仅11小时 (0730-1830). [7]
2022年07月23日-08月20日，Arriva巴士公司员工连续罢工29天，最终和公司就涨薪11.1%达成和解。客车业务几乎是全行业唯一工资涨幅高于通胀率（暂时约为10.1%）的行业。[8]
2022年08月18-20日，RMT、TSSA和伦敦交通集团 (TfL) 员工相继罢工，约5万人参加、80%列车停运。[9]
教育：
注意以下所有的罢工都包括停课，且罢工后不补课并不违反合同约定——换言之，罢工的大学教员不补课也是向校方施压的一种手段。以下几乎所有的罢工在全英高校工会 (UCU) 投票通过率均高于85%。
2021年12月01-03日，58所高校约5万名教研人员罢工，反对校方调整退休待遇。数千学生参与游行示威。[10]
2022年02月14-03月25日，67所高校教研人员因退休待遇陆续三次罢工。[11]全英大学生联合会支持此罢工。
2022年04月26日，冲突升级。41所高校教员表决通过停止主持考试、停止签发学位的决议。注意主持考试和发放学位一般并不属于高校和教员签署的劳动合同范畴，而需要另签合同。因此上述动议法律风险相当低。
2022年05月23日，在21所高校和员工达成和解后，剩余20所高校员工无限期停止主持考试、停发学位。[12]
2022年07月01日，冲突再次升级。全英高校工会就罢工问题发起全员公投。如果该投票通过，将掀起涉及全英149所高校的总罢工。[13]
罢工的队伍中甚至包含英国社会一般认为在最顶层的行业 (vilified professions) ——
医疗：
注意医疗行业的罢工程序受到法律严格限制。
2022年08月19日，英国公共服务工会Unison拒绝资方提出的涨薪6%的协议，启动罢工前投票程序。[14]
2022年08月30日，英国医生协会BMA宣布自09月30日启动罢工投票。[15]
法律：
2022年06月28日-07月22日，刑辩律师协会CBA就法律援助费用开始第一周2天、之后每周递增一天的罢工、游行示威。[16]
2022年09月05日，CBA开始连续、无限期地授权其成员罢工。[17]
公务员：
2022年09月05-06日，英国商务、能源和工业部的公务员在新任首相上任前两天罢工。[18]
2022年09月06日，消防员工会开始罢工投票。[19]
英国学生会组织游行支持高校教师罢工。
从形式和内容来看，上述罢工的若干重要特点都和19世纪的宪章运动吻合：
单一领域的罢工持续一段时间后，迅速蔓延到全社会。
1842年，斯塔福德郡 (Staffordshire) 的煤矿工人率先展开罢工。在持续数月之后，第二波罢工由贝利棉花公司 (Bayley’s) 的工人发起，迅速蔓延到柴郡、约克郡、兰开夏郡，北至苏格兰邓迪，南至英国最西南角的康沃尔，涉及纺织、采矿、陶器作坊等行业，与本次高等教育领域“带头冲锋”一致[20]。在迅速扩散的罢工行动之前是矛盾的长期累积。
1842全面罢工前，具有工人宣言性质的《人民宪章》早已发布（最重要的诉求是废除财产要求，全体成年公民具有投票权、被选举权[21]），但是在后续近4年中都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在这一过程中，上述诉求无一得到满足（事实上直到1860年代才开始陆续有相关立法，此时宪章运动早已消散）。对比如今能源价格已经翻了4倍才开始爆发冲突，足见英国民众的忍耐力相当高。最重要的是，和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工人运动不同，1842年和2022年的大规模罢工行动都没有实质的政治诉求，诉求集中在经济层面，即增加薪酬待遇、退休待遇、减少工作时间、改善工作条件。虽然新任英国政府对工会的活动抱有一定敌意，目前公布的罢工行动中，最激进的政治诉求是取消反工会政策——即上述行动除了维持自身存续之外没有别的政治诉求。
一场没有实质政治诉求的社会运动和其（在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高度政治化的“阶级斗争”标签显得格格不入。对此唯一的解释似乎是：英国的“阶级”概念和无产者 (Proletariat) / 资产者 (Bourgeois) 二分的阶级概念不同。
铁路工人在车站门前示威。
02
源流
共产者和其他的工人党派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和已经成立的工人党派的关系不言而喻，包括英国的宪章运动和美国的土地革命。
——《共产党宣言》第2章、第4章
现在的工人阶级根本无法想象1843年以前工人阶级的困难生活。
——《维多利亚治下工人阶级的进步》[22]
英国社会关于阶级的讨论和观念形成具有悠久的历史，甚至早于欧洲大陆大规模的工人运动。但是当今社会英国关于阶级的概念却显得颇为混乱：一方面，除了公认“工人阶级”最低之外，更高的阶级划分非常庞杂，有比较传统的上层、中层、工人阶级的三分法[23]，也有“九品中正”[24]，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字母排序。另一方面，和政治经济学领域以生产关系区分阶级不同，英国社会缺乏区分阶级的统一标准，有用消费习惯区分阶级的[25]、用职业区分阶级的、用具有符号意义的“文化资本”或者“社会资本”区分阶级的、甚至有从根本上否定“阶级”定义，转而用“社会空间”的概念表示不同社会地位的[26]。
那么在如此混乱的概念体系下，该如何理解当下风起云涌的罢工活动及其打上的“阶级斗争”标签呢？是否“阶级斗争”本身只是一个用于吸引舆论的噱头呢？
不妨暂且搁置对于“阶级”概念的争论，在把“阶级”当成一个暗箱的情况下讨论“斗争”的本质。从语义的角度，“阶级斗争”可以直观地理解为：
1. 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其隐含的目的是维护本“阶级”的利益。
作为社会运动的概念，“阶级斗争”需要在定义中隐含其正义性的依据，于是就有：
2. 一个“阶级”为了维护其“应当”但未现实享有的利益而反对另一个“阶级”。
显然在“阶级斗争”的支持和反对两方面中，支持是本质、是目的，反对是手段。因此，可以合乎逻辑地假设：在“阶级斗争”中，被支持的“阶级”（即行动主体）和被反对的“阶级”内涵的丰富程度是不同的。更大胆的假设是：不妨称被支持的“阶级”为A，则被反对的“阶级”核心内涵只有一条，即反对A的一切力量。即使被反对的“阶级”的内涵中有其他内容，也只是在现存反对A的社会群体中总结出来的特征，如果出现一股新的反对A的力量，不满足之前关于敌对“阶级”的内涵，则该内涵会被修改以囊括这股新的力量。这种假设可以从各种名号的社会运动中得到验证（很多时候并不叫做“阶级斗争”）。与此相反，被支持的“阶级”A的概念形成基于“阶级认同”(class identity)——换言之，参与“阶级斗争”的主体并不需要纠结其到底基于哪种对于“阶级”的划分标准，只要主观上认为自身属于某一“阶级”并且被这一“阶级”的群体所接受就自然归属于该“阶级”。甚至参与主体都不需要了解“阶级”的概念，只是在分析社会现象时可以用“阶级斗争”的词汇以归纳。
此处需要注意到在上述论述中把“阶级”替换成“族群”、“地方”好像也完全成立——“阶级斗争”显然不能包括一切社会运动，因此需要对“阶级”的概念做一定的限制。可以看到，不论是生产资料和生产关系、消费模式，还是无形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上述关于“阶级”的划分标准均可以直接或间接地转化为经济关系，于是就有：
3. “阶级斗争”是指一个因为在经济关系中相似地位而形成认同的群体（称之为“阶级”），为了实现其本“应当”享有的利益，反对（其认为）妨碍其实现此利益的其他群体的运动；上述其他群体经济关系中的共同点可以丰富“敌对阶级”的内涵。
不妨带着上述框架理解1842年和今年的两次大规模罢工——在1842年，参与罢工的人群不论从什么经济关系标准下都能很好地归入“工人阶级”的范畴：矿工、纺织工、作坊工人的职业；微薄的收入；和收入水平对应的消费习惯；简单的工人提供劳动、资方提供生产资料的生产关系；具备工人阶级特色的语言、行为风格。相反，在经济关系大幅度多样化之后，今年以来的大规模罢工运动参与的人群则完全打破了一般人关于“工人阶级”的印象：学者、医生、律师、公务员在职业、生产关系、消费习惯和（对于阶级认同尤其重要的）文化程度、语言行为风格上都和一般人印象中的“工人阶级”格格不入。上述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收入水平恶化与随之带来的生活水平恶化。（毫不客气地说，一个大学助理教授的工资低于一个有一定机械技术的铁路工人，而且为了归还若干年大学教育的助学贷款等项，生活水平更是拮据。因此，高等教育领域斯文扫地地率先罢工完全不令人意外。）因此，即使在社会各领域都爆发了相当规模的罢工运动，各领域之间的团结（即形成认同）还是相当困难的；但是至少在RMT率先喊出“阶级斗争”的口号之后，在传统的“工人阶级”岗位上工作的数百万人仍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不仅如此，一度被认为不可逾越的行为模式、职业等方面的“阶级壁垒”正在被收入水平、生活水平恶化这一简单的事实打破。2022年04月29日，RMT向会员募集捐款支持高校工会UCU的罢工活动[27]；另一边，2022年09月02日，英国医生协会BMA公开向会员募集资金以支持交通运输工人的罢工活动[28]——一群顶着教授头衔的人和一群职校毕业生史无前例地联合在了一起。这种在单一共同点上建立起的强烈认同从反面印证了各个参与此次社会运动的群体（至少在主观上）应当实现的利益和现实的差距之大。
03
围猎
旧欧洲的一切力量已经联合起来，对这个鬼魂进行神圣的围猎——教皇和沙皇、梅特尼希和基佐、法国的极端派和德国的警察。
——《共产党宣言》引言
如果出现了阶级斗争——正如现在发生的那样——处理阶级斗争是需要能力和细致的。(skill and subtlety)
——莫里斯-考林《英国的民主政治》
在更大的“阶级斗争”浪潮蓄势待发之际，英国有这么一位具有“能力和细致”的政治家吗？至少在近日履新的首相特拉斯完全兑现其竞选承诺的前提下，答案是否定的。以下摘录此人的部分承诺和观点[29][30][31]：
立法禁止部分产业的总罢工，强制性要求保障最低上岗率。
将法定的提前14天宣布罢工计划延长至28天。
立法禁止短期内多次罢工和无限期罢工。
提高工会批准罢工的门槛，从40%参与投票、50%通过提升至50%参与投票、50%通过。
取消一周48小时工作制。
“数十年来这是一个事实……英国的工作文化有根本的问题。（笑）英国人工作需要更努力一点——虽然这个说法不会受欢迎”[32]
“近二十年来我们的经济过分关注财富再分配，以至于耽误了我们的发展”[33]
且不论上述观点和政策承诺合理与否，至少不可能对于缓和矛盾有什么正面效果。更加危险的是，即使遍观特拉斯既往的政治生涯，其具有审时度势、从谏如流的特质，在选举后立刻做出与选前相当激烈的态度相左的决策也是一个低概率事件。
“断供运动”首页
而与此同时，一场更加激烈的斗争正在展开——断供运动 (Don’t Pay UK)，其内容就是停止支付水电气和暖气费（当然用还是要用的）。社会运动的本质是打破既有的社会秩序，建立新的社会秩序。如果说罢工是法律允许范围内对于既有的劳动秩序的有限的推倒重建，仍然在某一种预先制定的秩序框架内行动，断供运动则是对于一切既有社会秩序的彻底无视。该运动于2022年08月30日发起[34]，并计划于参与人数达到100万人时开始断供，至今已有近20万人参与[35]，在没有收到捐款，仅凭一个网页和若干社交媒体传播的情况下响应规模已经极大。（水电费都是按户结算，因此20万人参与影响的范围可能有50万人）可以想见，随着冬天临近，能源消耗量增加，上述运动的规模还可能日益扩大。
在冲突愈发激烈，而政府方面却缺乏缓和局势的可能之背景下，是否可以寄希望于英王室作为并无利益瓜葛的同时还具有众多礼仪性权力的第三方，采取更加积极的做法呢？和当了一辈子“好好先生”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不同，新王查理三世在诸多的政治问题上明确表达过观点，对这个宣誓为其效忠的政府施加一定影响力似乎是可能的。然而先例表明，即使上述影响力存在，也是极其有限的——1990年，比利时国王博杜安曾经就国内立法允许堕胎的问题和议会产生分歧，笃信天主教的国王拒绝签署相关法案。经多次协商，议会最终在04月04日连续通过了三部法案：先废黜国王，然后立法允许堕胎，最后再重新拥立国王为国家元首[36]。即使查理三世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和细致”，希望他冒着被迫逊位的风险而过分积极地干预显然是不现实的。
因此，女王的一生或许真的要始于大规模罢工、终于大规模罢工了。1926年05月03日，女王出生14天后，英国爆发了为期9天的全国总罢工[37]；2022年09月22日，女王驾崩14天后，新的大幕又将徐徐展开。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1926年全英总罢工中的伦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