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逸麟口述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玩伴,我是孤寂的宝宝

旅行   2025-01-28 00:03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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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岁月

叙老底子事  忆老底子人

诉老底子情


1935年的早春,上海北站,一列来自天津的火车缓缓地驶进了站台。这是我的第一次长途旅行,不过那一刻,我蜷缩在生母的腹中,还是个胎儿。我们跟随前来接站的亲戚上了黄包车,一路奔向不远处闸北的一条弄堂里,那里是我的三叔邹星如(字春荪)及三婶张氏的家。

为什么我的生母不在天津家中安静待产,而要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千里南下赶到上海的三叔家呢?女人啊,一旦嫁作人妇,其所担当的就不仅是侍奉丈夫、照应孩子,还须顾及夫家的家庭责任。我的生母,邹家的长媳,就更应成为礼从妇道的表率了。

我们邹家,祖籍浙江绍兴。因我曾祖父杏村公在宁波做生意,一家人就从绍兴搬往定居了。曾祖父娶的太太生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原配去世以后,曾祖父续弦倪氏,又生了八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我祖父这一辈,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共有十五个,邹家的这一支可谓人丁兴旺。

我的祖父邹椿排行老三,为曾祖父的原配嫡子。也许是遗传,我的祖父、祖母也多产,先后生有七子三女,不幸祖母终因难产而逝。那个年代,孕龄女子因难产丧命并不罕见。但接踵而至的灾难是,我的祖父才四十一岁就离世了。他在宁波开了一家鞋帽店,但因年轻时就染上了鸦片,不仅抽光了家产,且壮年命殒。可怜的是他留下的那一串未成年的孩子。

父母的早亡,对十个未成年的孩子而言,真是灭顶之灾。嗷嗷待哺,却衣食无着;更因祖父吸食鸦片毁败家业的丑事,让我的父辈在人前难以抬头。生活的窘迫、为人的自卑,使我的父辈难以在宁波继续生存。祖父撒手人寰的时候,他的长子才十八岁,已远赴东北吉林,投奔做木材生意的四叔邹梿做学徒;老二不幸夭折;十二岁的老三,还有老四、老五,小小年纪都得自谋生路﹣﹣托人收做学徒,其实就是童工;老六、老七实在太小,只能寄养到孤儿院里。兄弟间就此天各一方,仰人活命。也许,正是童年时代有过这份痛彻肺腑的骨肉分离,才让我此生始终深深感受到父辈兄弟之间刻骨铭心的手足之情。

光阴荏苒。到了1934年,我的生父、已飘落天津的邹家长子邹精如(字梅荪),虽年仅三十六岁,但经过近二十年的奋斗,所经营的天津三友实业社的生意也有了一定规模。与此比翼齐飞的还有邹家的人丁兴旺。这年的秋末,生母沈氏又怀上了第七胎﹣﹣我。而这时,我的三叔邹星如(字春荪)已在上海落户。他是上海三友实业社的销售员,收入颇丰。只不过,年已三十的他,与其年近三十的妻子张氏,却始终未孕,膝下冷清。那个年代,"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让生意场上顺风顺水的三叔夫妇,心病难言。当然,这也一定是邹氏家族共同的缺憾。

我的行将出世,令父辈的缺憾有了转机。生父母首先考虑的是手足之情至上,同时考虑到上海的环境、三叔的家境,都不会对我的成长有何不利,于是,由我的外婆沈老太太出面,拍板决定:邹家长媳、也是她女儿的这一胎,不论男女,一定过继给邹家老三。

旧时,外婆、舅舅在家中都是很有发言权的。作为外姓,他们在利益上与本家没有关系,不似与叔叔伯伯之间;但在血缘上,却又是至亲。我的外婆,不仅帮着我的生父母操持家务,还在亲家去世后、邹家最困难的时候,把年幼的五叔送到汉口,收留在外公的木器行做学徒,以后又把另一个女儿许给了五叔,亲上加亲。所以,在祖父母都已归天的邹家,我外婆的地位,早就不仅仅是我生父的丈母娘了。

外婆的决定让三叔夫妇惊喜万分。深深感激之余,在掐指翘盼的日子里,他俩也不免生出担忧:大嫂若生女孩,承诺兑现是有把握的;若为男孩,一向重男轻女的大哥是否会陡生念想,突然变卦呢?深知大哥秉性的三婶,不想在期望的悬疑中忐忑无着,尽早坐实才能安枕。于是三叔发信天津,百般诚恳地陈述各种利弊,力邀大嫂早日到沪静养待产。我的生父,自然是不会因为尚未出生的第七个孩子而不解同胞手足的诚意,让三弟夫妇担忧失望的。所以,我的生母在履行了一个主妇春节里必须担起的一切节庆操持后,就把家务托付给外婆,从容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北国冰雪中生成的胚胎,将在温润的江南孕育成熟,蒂落而出。

1935年8月31日(农历8月3日),我顺利出生了。因为是男孩,天津、上海的两个邹家皆大欢喜:如果把我留在天津家里,不缺儿女的生父母只是又多了一个孩子而已;而现在,他们能为胞弟创造一个儿子,岂不胜造七级浮屠!我的外婆,正是她的当家作主,拍板决断,才使上海的邹家代有子嗣,如此大业,阿弥陀佛!至于一生养育我的爹爹、姆妈,人生从此功德圆满,无所缺憾。没得说了,这个儿子就是此生至宝啊!无需问经究典,也不求神拜佛,我的乳名就叫"宝宝"了。这是彼时恰合所有长辈心愿的命名。

如今依然觉得暖暖的是,直到我也年过花甲、已是儿孙绕膝的年纪,几位依然健在的婶婶还对着两鬓花白的我叫着"宝宝"。历经风雨坎坷、步入感情世界日益迟钝麻木的人生晚年,还能听到"宝宝"这样的温暖称谓,真好哦!

如今能够记录我人之初的第一手证据,就是一周岁时的两张照片了。一张是奶妈抱着我的,一张是姆妈抱着我、爹爹站在旁边的。那年我姆妈三十一岁,爹爹三十二岁。八十年过去了,照片上依然清晰可见,我姆妈双脚前的地上有一摊水渍。我姆妈说,正当摄影师忙着调整灯光时,我不合时宜地撒尿了。姆妈立刻表示歉意,准备擦掉,摄影师却不让,还连连表示"有财有水是好兆头",就这样留下了历史真迹。

从衣着看,我姆妈的黑色短袖旗袍、黑色皮凉鞋正是当季的穿着;爹爹灰色长衫、黑色圆口鞋,也是那个年代民族资本家有别于围着洋人转的买办们的标配吧。而我,从头到脚,衣帽鞋袜一样不少,在这盛夏,该有多热啊!即便是为了照相。也许从襁褓起,我就是一样不缺地被裹着的宝宝。我曾有过像那个年代的许多孩子那样,穿着两条背带的田鸡裤,光着脚丫,在弄堂里蹒跚学步的日子吗?

按照当时的风俗,男孩一周岁时要"抓周",通过"抓周"来预判小孩子将来可能从事何种行当及其发展方向。据我姆妈讲,当时放了算盘、毛笔、书本、秤杆等在我面前,结果我一把抓起了秤杆。对此结果,心中暗自得意的该是爹爹,他得以期许子承父业了。事实是,当我长到刚及他肩高的年龄,就让他大失所望了。我不喜欢数字,更讨厌生意经。由我可见,传了数千年的"抓周",只是用以误导父母的游戏而已。

听我姆妈说,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时,闸北被日军炸得一塌糊涂,姆妈就抱着我,匆忙逃至公共租界,一家人在新闸路福康里租了一间厢房住下,那是老式石库门房子,如今已被改造得很漂亮了。直至1941年,我六岁时,全家迁至江宁路(当时称戈登路)727弄的达德里,这是一条新建的新式里弄。所谓上海的新式里弄,与老式里弄的最大区别有两点:第一,楼内置配有抽水马桶的独立卫生间,生活由此方便、卫生;第二,外墙采用全钢窗,密封性好,不似老房子的木门窗,因木材的热胀冷缩而漏风渗雨。这个房子不是爹爹买下的,而是用金条顶的(类似押金),家里每个月还是要付房租的。从1941年我六岁始,至1992年的五十一年间,达德里46号是我家在上海的永久居所:我娶妻成家在此,我们的孩子都出生在此,我的爹爹姆妈都终老于此,我的大半生都生活在此。可惜的是,如今它已在城市改造中被拆迁,荡然无存了。

我对童年生活的记忆,始自五岁时在新闸路福康里的家。记得那时我家住的是前、后厢房,加起来二十多个平方。房间一隔为二,前间起居加卧室;后间白天是吃饭间,晚上则给家里的帮佣娘姨住。六岁那年迁到达德里后,就住得非常宽敞了。46号楼内有上下三层,一、二层都是分为前、后两间,三楼是一大通间,此外还有个亭子间。那时家里只有四个人居住,我们一家三口,一个娘姨。所以从六岁起,我就有了自己的房间,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如今回味童年时光,感受最切的就是孤独。

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姆妈也不放我去弄堂里与邻家的孩子们玩。那时候家境可以,穿戴也讲究,出去玩耍,免不了手脚破皮、衣裳龌龊,这是姆妈接受不了的。哪怕就是踢踢小橡皮球,在弄堂里来来回回踢几下,姆妈就会在身后喊话:"慢慢交,吃力了要发扁桃腺唻!"我就只得乖乖地缩回来。小时候,我也确实不争气,经常扁桃腺发炎,记得每隔两三个星期就要发烧一次,姆妈就得带我去看病,这也是姆妈"笼养"我的主要原因。当时都是看中医、上海的儿科名医沈仲方,不大看西医的。说来惭愧,这辈子我连打羽毛球也不会。我从小学开始,中学、大学,体育课没有一次及格过,单杠、双杠、跳马都不行。反正体育不及格也不会留级,就这么一年年地混过来了。如今强调孩子全面发展,对经常哮喘的孩子,医生的处方之一就是坚持游泳,而且要冬泳。我想这是对的,尤其是男孩,只有通过锻炼变得强壮了,抗病能力强了,才不会像我小的时候,终日可怜巴巴地匍匐在二楼的窗口,看着邻家的男孩子们在弄堂里打弹子、刮刮片….

我这辈子还与海鲜无缘,这倒省却了许多豪奢大餐之费。姆妈讲,我小的时候几乎顿顿吃鱼,有一次出痧子,反应不大,稍微有点低热,喂我吃鱼时我用手推开了,也许是那天的鱼不新鲜、腥味重吧,而姆妈觉得小孩不想吃么也不要勉强,就顺我的意愿,慢慢地我就永远不吃了。我妻子在世时,也一味随我姆妈,顺从我的这个"怪癖"。如今由女儿们照料膳食,就难免被娇嬉地数落:"嘴巴刁唻,难弄唻!"

家庭给我的另一深刻烙印,就是做人要规矩。虽然爹爹并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姆妈也不识字,但他俩对孩子的管教是很严格的。饭桌礼仪、家里待客、出门访客,任何行为都有规矩。我小时候大多穿皮鞋的,只有冬天很冷时才穿棉鞋,我姆妈讲,"小囡不好穿布鞋,一双脚,样子穿得一塌糊涂了"。她从生活细节上着眼,给小孩未来的一生创造比较好的条件,所以至今我都能穿尖头皮鞋。我记得普希金的诗里有一句话:"整个俄罗斯找不到一双漂亮的脚。"在诗人看来,俄罗斯女人的脚太大了,不符合他的审美要求。无论中外,传统文化还是蛮讲究的,不管男人女人,对手、脚的样子蛮讲究的。

小时候姆妈关照的许多道理中,我最记得的是两句,且终身不忘的:一是不好撒谎。姆妈讲,你做别的事情不要紧,你说谎,我要用尺啪啪地打的。二是人家的东西不好拿。听话、不做让父母生气的事,是我自懂事起的信条。所以,我从小就是循规蹈矩地做事为人,恪守了一生。在传统家教的熏陶下,我这辈子不可能叱咤风云,但也因之平平安安。

我姆妈虽不识文断字,但对传统道德规矩很讲究。至今仍不曾忘却的一个历史场景是:姆妈急速交替地挪动着一双半放的小脚,向弄堂口蹬蹬蹬地奔去,去追赶刚出门的爹爹。那是我家还住在新闸路福康里的时候,我有五六岁了。那天,因为父亲的妹妹、我的小姑妈突然到访,姆妈觉得夫家来人了,一定要留她吃中午饭、一定要添菜,而爹爹按常规给我姆妈的小菜钱就不够了,得紧急申请"新增预算"。旧时家里都是男人管钱,每天的菜金也都是"计划经济",但我姆妈对爹爹面上的亲戚都很尊重和照应,这关系到爹爹在家族中的面子。四叔、五叔、七叔、大伯伯等亲戚到上海来,都住在我家里,姑嫂、妯娌间也是非常亲热。平日里姆妈操持家用总精打细算,但对来往的夫家亲戚都出手大度。父亲兄弟姐妹十个,亲戚来家往往一住多日,一日三餐,如何待客,是为妻是否贤惠的一把标尺,要给夫家来人留下好的口碑,给爹爹撑脸面。所以,这也是我自小从姆妈那潜移默化而知的待人之道,晓得亲戚之间应该如何相处,这也是旧式家庭代代传承的基本道德准则。

我爹爹因祖父母早亡,十三岁即离开宁波老家,辗转汉口、上海等地当学徒。二十多岁时考入了三友实业社,我曾问过他:"爹爹你考什么?""考两门,毛笔字、算盘。"我爹爹的一手毛笔字和打算盘都是有童子功的,右手执毛笔、左手扒拉算盘、左右开弓;左手计算的结果,右手就记录到账簿上,不仅快得一塌糊涂,还准确无误,这就是那年头生意人的基本功。

三友实业社是一家著名的民族企业,因为是由三个浙江人怀揣实业救国理想于1912年合伙创办的,故名"三友"。其最著名的品牌产品就是三角牌毛巾。三友实业社的企业文化当时也是深入人心的,"三毛之父"张乐平曾在三友实业社画广告;电影明星中的"袖珍小生"顾也鲁在三友实业社当练习生时,参加吼声剧社,业余时间去演戏。小时候我家里用的餐具就是三友实业社的广告赠品,白色瓷碗的碗口内沿印着一圈小字: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因为一日三餐都看到,所以印象特深。这也算当时的企业文化吧。

爹爹考入三友实业社时先是做职员,后来当上了营业部主任。工作几年后,熟悉了不少外地客户,就离开本部做三友实业社的推销员(时称跑街),专跑湖北汉口和安徽来沪采购的客商。干了几年后,积累了些资金,即和邹家几个兄弟加上三友实业社的老同事们合资,先后开办了太平洋织造厂、光大毛织厂和两爿金国百货公司,在上海就算是中小资本家。两爿金国百货公司开在南京西路、今市体委大楼和金门大酒店之间,太平洋织造厂在卢湾斜土路,是生产帆船牌毛巾和床单的,老上海人家也是家喻户晓的。现在想起来,自己做生意,真比做朝九晚五的职员要辛苦很多。我记得小时候爹爹一个星期只回家吃一两顿晚饭而已,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忙碌的。可能是经济条件比较好,也可能是生意人的礼仪排场,爹爹出门时穿的纺绸长衫、西装衬衫,件件熨烫得刮挺,都是母亲服侍的。至今我仍记得,爹爹用宁波方言押韵地说道:"若要知晓老婆贤,且看丈夫身上衣。"男人邋里邋遢,他的老婆不会好的;男人出门穿得体面,也是给老婆面子,说明家中太太贤惠。

相夫教子一辈子的我姆妈,生活平平,活动半径基本围绕在达德里弄堂的生活圈;她生前无数次念叨的人生亮点,就是一次难忘的京津之旅。那是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邹家父辈们的生意都做得顺风顺水,金秋十月,在天津的大伯(我的生父)和五叔、在北京的七叔,三家商议着联合邀请我父母去京津地区游览。他们通过中国旅行社的安排,乘坐美国四引擎空中霸王机由上海飞北京,这是他们第一次乘飞机,也是毕生唯一的一次。从小骨肉分离、各奔东西、自谋生路的亲兄弟,很难得地四家聚在一起,在京津地区玩了半个月。那个年代,那代人,坐飞机去旅游,绝不是平常人家的事;所以,这次不平常的游历,是姆妈在她的太太圈、姐妹淘里津津乐道的永久话题,也是我们儿孙辈必须永远洗耳恭听的家族旧事。姆妈不仅屡屡描述她所见到的故宫、颐和园,还念念不忘吃过"谭家菜",当时北京最高档的酒席。

记得我的生父来上海时,常带我出去玩,出门坐上黄包车,就会把我抱坐在他的腿上。那时亲戚们都说大伯伯最喜欢我,我也有所感觉,但并不知道其间血缘的秘密。

小时候的印象中,爹爹终日在外忙生意,姆妈也有自己的太太圈子,常出去搓麻将,能在家里与我全天候亲密接触的就是娘姨阿叶了。记得夏天她每天得给我洗澡,边洗边对我讲:"弟弟哦,我顶好汰到侬有小囡哦。"反反复复地唠叨,她的意思是等我有了孩子,她还要帮我的孩子洗澡。可惜她的这个愿望,因为1949年以后的家境变迁戛然而止了。

也许因为没有玩伴,太寂寞了,出于孩子的天性,有时我就跟娘姨捣蛋。记得有一次洗澡前,她刚帮我脱了衣服,我就光着身子朝外跑,她一双小脚追不上我,就机智地边跑边叫:"弟弟,弟弟,小鸡鸡落脱(掉)喽,小鸡鸡落脱喽。"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低头向下看,被她"叭"地一把抓牢,揿回澡盆里。我上学后,每天读书都得早起,那时爹爹姆妈都还没起床,所以每天都是阿叶为我准备早饭,然后坐在一边陪我吃早饭。

阿叶是浙江象山人,天主教徒。我家住新闸路的福康里时她就来了,然后跟到江宁路的达德里。她来我家时有四十多岁了,只知道她的男人很早死了,又没有小辈。她在我家二十多年,相处非常融洽,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样。我们也从不把她当佣人看,如果她生病了,我姆妈马上会为她请医生、抓药。她的至亲只有一个弟弟,原是卖柴爿的,把老家象山的柴爿运到上海来卖,当时上海有很多人家还是烧柴的。爹爹觉得他往返沪浙两地,风里来雨里去地卖柴爿蛮辛苦,就把他安排到金国百货公司的职工食堂烧饭。当时两爿百货公司就在对门,有十多个员工,需解决膳食。那个食堂,我也去吃过两顿的,伙食不错的。所以他跟我家也很熟,几十年下来,都是老朋友了。

我们把娘姨当作家人,她也一直固守本分,非常守规矩,把我家当作自己的家,帮着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对东家很忠很忠的。这种主仆关系现在很难看到了。1952年我高中毕业时,正好"三反五反",我家受到冲击,她只好回了象山老家,回去后请人代写了一封信来报平安。我记得蛮清爽,她走的时候,带走好几个金戒指,这是她在我家近二十年做工攒下的。旧时做娘姨的都这样,她们在做工期间,吃穿住用都在东家,没有什么开销,积攒下来的微薄收入也不会存银行,最保值且安全的办法就是打成金戒指,日后养老。

回忆人之初的岁月,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玩伴,只有父母长辈和胜似亲人的娘姨。虽有锦衣玉食享用,但寂寥的孤独感,深深地压在幼小的心灵中,那是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邹逸麟(1935年8月31日—2020年6月19日),祖籍浙江宁波,生于上海。复旦大学首席教授。历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历史学博士后流动站站长;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三、四届历史学科评议组成员;上海市史志学会会长、《辞海》副主编;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民盟第七届中央委员、民盟上海市委副主委;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著有《千古黄河》、《中国历史地理概述》、《黄淮海平原历史地理》(主编)、《中国历史人文地理》(主编)、《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分册》(副主编),合著有《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自然地理历史自然地理》等。】

来源:今日头条“读书有味聊忘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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