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逸麟口述⑨:我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也都有过"五七干校"的经历

旅行   2025-02-09 00:01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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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学校里分两派,保守派和造反派。因为我属于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会"玷污"革命组织,造反派不要我,保守派也不要我,只好自成逍遥派。身为逍遥派的我其实并无逍遥可言,心里总是有点吓丝丝、忐忑不安的。当时所有工作都停下了,其实可以不到学校去的,但是我不敢,待在家里心神不定,就怕弄堂里的传呼电话叫"四十六号邹逸麟"。天天一早去学校坐着,吃完中午饭,看看今天平安无事了,下午三点后回家。那时不管谁一声呼唤,"老邹,刷大字报去",我就拎起浆糊桶跟上,就担心有一天没人叫我拎浆糊桶,那就成为革命群众的对立面,沦为批斗对象了。有时他们关起门来开会,我心里就直打鼓:不晓得今天又要发生啥事体了。即便为人做事无半点差池,但先天不足的家庭出身,就是时时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啊!

学校里今天物理系什么教师自杀了,明天化学系哪个教师上吊了,恐慌至极。记得有一天我们历史系开大会,所有教师学生都在梯形教室坐着,造反派突然喊道:某某人,站出来,然后宣布罪状,隔离审查。马上有两个工宣队员出来,一边一个夹着去关起来;过两天,就听说这个人跳楼自杀了,谁知道这两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命归黄泉。那时历史系有很多教师都是住在市区的,散会后,大家一起在校门口等电车,没有一个人敢讲话,交头接耳的都没有,煞煞静,没有经历过的是不晓得那种气氛的。因为那时要整一个人非常容易,他们会找学生或所谓的进步教师,先定论某某有问题,然后让大家回忆其人平时讲过什么话,然后断章取义地集中起来构成罪行。其实,同事间平时讲话原本就很随意的,看到别人因言获罪,甚至丧命,你还敢出声吗!那时,我也只不过三十出头,哪里搞得懂什么政治斗争啊!那时,我曾对妻子说过,我很想去宁波乡下,找个小学教师的工作,住两三间平房,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清苦日子,不担惊受怕就好。

"文革"后大家聊天,有人说,"啊呀,老邹啊,你那时假如一门心思地念念书啊,或者专攻一门外语,十年下来肯定有所成就。"我说根本不现实的,当时根本没有心思,就是学外语,也只敢拿一本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不敢看别的书的。一句话,夹着尾巴做人,苟且活命。所以我一直跟研究生讲,你们真要珍惜这个时代啊!你们真不晓得,你们三年硕士,三年博士,六年念书时间,比我们过去二十年念书的时间还多啊!

记得这辰光有件事,就是毛主席把非洲朋友送给他的芒果转送给了北京工人,就这么件事情,举国欢腾,游行庆祝。那天我刚从学校回到家,弄堂里的传呼电话就到家了,说是要马上赶到学校集中游行。我跟王文楚两个人即从家里坐了一个多钟头的电车,赶到校门口集中,再跟大家排起队伍,挥个旗帜,一路走,一路喊口号,走到外滩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即现在的汇丰银行才解散。那时已是下半夜两三点钟了,全城游行,没公车可坐,只好再从外滩走回家。这辰光的瞎折腾,不是亲历者,真的难以想象。

大概是1969年5月的一天,我正在奉贤的农地里劳动,突然工宣队找到我,"邹逸麟,明天到复旦去。"当时虽然口头上表示还要参加劳动呢,心里想的则是赶快走吧。我被突然召回学校,是历史地图项目要恢复了,我们研究室是"文革"中复旦文科第一个恢复工作的部门。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复旦,因为我是研究室的学术秘书,研究室恢复工作的话要做前期准备。

虽然历史地图的编绘工作恢复了,但工作格局和"文革"以前大不一样了。譬如在人事安排上,那时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是"一批二用",谭先生就属于被"一批二用"的资产阶级学者,一方面要随时批判他,一方面要用他。"文革"前,谭先生是系主任,又是历史地图的主编,专门有一个办公室的。1969年恢复工作以后,他就在大房间和我们一起工作了,就坐在我的对面。那时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我们和谭先生不但是师徒关系,私人关系也很好,就是"文革"期间,我们也还是叫他谭先生的。工宣队进来以后就批我们,"不能叫谭先生,要叫谭其骧"。我们没办法,只好连名带姓地叫谭其骧。有一次,市委写作组的头儿,当时市革委会的重要人物朱永嘉走进我们办公室,开口就是谭先生怎么怎么的。哦!朱永嘉可以叫谭先生,我们就不怕了,从此我们就恢复叫谭先生,工宣队么也就装聋作哑了。

"文革"期间,科研工作都停了,你要借书也借不着的。我们因为历史地图这个任务,借历史书是名正言顺的。所以我往往下班时把工作用书带回去,明天早上带得来。画图的同时,我对其中的历史地理问题开始留心思考了。这辰光积累了不少素材,有的文章写了一半,有的基本框架已经写好,但没成文。1978年学术刊物全面恢复后,我每年能有两三篇文章发表,都是之前积累的。譬如对惠民河的考证,就是我的首创,并形成《宋代惠民河考》一文。惠民河在古代水运史上是仅次于汴河的运河,虽然各种历史文献中有所记载,却从未在地图上出现过。我考证其源头、流经及淤废的过程,首次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并通过分析比较,肯定了惠民河的航运价值高于汴河,此后的历史地图都沿用了我的研究成果。

1978年升讲师时,我开玩笑说,当了二十二年助教的应该是名助教了吧。之后1980年升副教授,1984年升教授,一路升迁如此之快,都是前十几年间压在箱底的积累。记得这辰光我女儿似褒又贬地开玩笑说:"奥吆,爸爸总算写出成果来了。"因为"文革"期间,每晚一家大小挤在那张九十厘米的小方桌上,就着八瓦的台灯,我总是蜷在一角看书做笔记;全家入睡后我还要熬夜再读,我妻子就揶揄道:"天天写,写啥么子写,又写不出钞票。影响阿拉胭觉,还浪费电。"是啊!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都是妻子在扛,我除了固定的七十四元五角工资外,再无其他,为什么还要写?因为只有这一刻,才是我想要的生活。遨游史海,穿越书林,让我暂时忘却喧嚣难解的无常世界;每当在历史文献中寻觅到有价值的史料线索,心底暗生的一丝成就感才让我感受到生命的真正意义。

1972年,上海接到点校"二十四史"的任务,上海的任务有五部:《旧唐书》《新唐书》《新五代史》《旧五代史》《宋史》。《旧唐书》《旧五代史》由复旦中文系负责,我们研究室也有一部分教师参加,当时有朱东润、谭其骧、徐鹏、周斌武、陈允吉等;《新唐书》《新五代史》由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历史系部分教师参加,还有我们系的蔡尚思、赵永复和我,最后由上师大古籍所定稿。谭先生派我去参加定稿小组的最后定稿工作,所以1972年我每天去原上海师范大学的古籍所上班,前后一年左右。

从1973年至1975年,我和王文楚在谭师的指导下,参与了呈送毛主席阅读的多篇古文的注释工作。为了便于毛主席阅读,印的开本比较大,故称"大字本"。任务都是朱永嘉布置下来的,他从《史记》《明史》等历代正史中选定篇目,分为历史文献和古典文学两部分。历史文献部分主要是谭先生负责,我和王文楚做初稿,后由谭先生定稿。杨宽先生也参加了先秦部分的注释。古典文学部分由复旦中文系的章培恒、王运熙、顾易生诸先生负责。最后由市委写作组的王守稼、吴乾兑、许道勋、刘修明、董进泉诸位整理。当时我和王文楚两人根本没有政治头脑,没有感到这项任务的重要和光荣,而是叫苦不迭。因为任务往往很急,朱永嘉一派下任务来,我和王文楚就必须立刻赶到康平路的一幢大楼内工作,两三天内就要做出初稿,没日没夜,有时甚至要赶通宵。最后定稿要送谭先生签字的,记得一次是凌晨二点,用摩托车送稿子到谭先生家,那时他住在复旦宿舍,等他审定签字后,再送到澳门路的中华印刷厂付印。

有一次在《晋书·谢安传》的注释中,毛主席竟然看出"濉汉"是"濉溪"之误。记得那天朱永嘉连夜召集我们开会,批评我们工作疏忽。后来经查对,发现原稿不错,是印刷厂排错而我们没有校对出来。此后,跟到中华印刷厂校对出样,就成了我们工作的最后一关。记得有一年的年三十夜,我就是在中华厂度过的,大年初一凌晨才回家。

除了时间紧急外,还有一定难度。我和王文楚虽然都是历史系本科毕业,又跟谭师搞了十几年历史地图和历史地名辞典,一般阅读古书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过去阅读历史典籍主要注意的是历史地理方面的史料,与地理无关的典章制度、职官制度,往往不求甚解,忽略过去。所以注释地名、政区制度、人名方面我们驾轻就熟,而对职官和经济制度等则感到有一定难度,必须不断地查各种工具书。特别是将一段古文转译为现在的语体文,难免会出现意思不完全吻合到位的情况。所以我们初稿写出来后,交谭先生把关、修改的往往就是这一部分。经过这一阶段的工作,我们感到自己的古文阅读水平明显提高。

我听朱永嘉讲,这个大字本只印十七份。印完装订直到天亮,朱永嘉直接送飞机场运到北京,此事连上海市委副书记王秀珍、徐景贤都不知道,是朱永嘉直接对接中央的,因为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事后,上面给我们参加注释的教师每人送了一套《毛泽东晚年过眼诗文录》,我们参加注释的教师都有署名在上的。

我家在市区,离澳门路的中华印刷厂近些,所以凡书稿排印下厂的时候,往往让我盯到最后。记得1974年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内部本就是在中华印刷厂印的。当时北京的地图出版社,也引进了国外进口的印刷机,但技术水准不够,印出来的东西不行,还是上海传统的中华印刷厂印地图印得最好。因为中华印刷厂前身是中华书局的上海印刷厂,公私合营后,中华书局的主要编辑部门迁去北京,《辞海》编辑部、印刷厂等留在上海,所以印刷厂保有一批老的技术工人,虽说机器是很老的,但工人技术好,套印出来的打样稿,大家都比较满意。对有瑕疵的地方,只要我们提出意见,老师傅就可以修改得比较满意。毛主席的大字本,所用纸张是印"毛选"的纸张,油墨是印"毛选"的油墨,印出来当然相当漂亮。那时在我们心中,中华厂的印刷水平是不得了的。休息时与师傅们聊天,才知他们的待遇也不错,公私合营前,校对工资分三等,一百二十元、一百四十元、一百六十元,相当于大学副教授的工资,所以中华印刷厂的校对质量是很高的。

1949年以后,劳动改造是教师等知识分子的必修课。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高校里一年两次下乡劳动是雷打不动的。一次是6月份的双抢(抢收、抢种),一次是11月份的三秋(秋收、秋种和秋耕),每次下乡两周。虽说下农村干农活很不习惯,好在都是和同事、学生们一起劳动,彼此彼此,总是相互照顾的。"文革"中的劳动改造就不同了,似乎带着惩罚的意味。进驻复旦历史系的工宣队是上钢一厂的工人,过去他们有的是码头搬运工人,有的是拉板车、踏三轮车的个体劳动者,1958年大炼钢铁,从社会上吸收了一批闲散劳动者成为炼钢工人。这批工人进入高校领导我们后,也许他们也不擅长农活吧,竟安排我们系的中青年教师去张华浜上港九区码头做搬运工,真把我们搞得够呛。码头做搬运工,真把我们搞得够呛。

我们的工作是下到船舱里搬货物,而且专门做夜班,日班是正式码头工人做的。每天晚饭后约七点多在上港九区码头集中,八点左右下船舱。船舱在甲板下十余米,约有三层楼房高,只能通过一架陡直的铁扶梯下至舱底。舱底散放着许多运往越南的大米和小五金,是用吊车吊下来散乱堆着的,我们的工作就是将其一包一包地搬运至规定的底舱位置,整齐叠放。据说,过去的大米包都是一百公斤一包,因为越南战争男劳力都上前线了,那边的码头劳动力都是女性,所以改成五十公斤一包了。劳动时,有几个工人分成两边,这边的负责把大米搭上我们的肩背,那边的则从我们肩背上卸下米包码堆。五十公斤的大米对搬运工人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对我们来说,米包叠在背上,人弯如虾米,开始还可以走走,十包以后就两腿发软、踉踉跄跄,汗流满面的我,还得不时托一下滑下来的眼镜,好生狼狈。记得袁传伟老师就当场昏倒了,脸色煞白,急送医院。搬完大米,再搬小五金,主要是洋钉、螺丝等。一只小木箱,看起来体积很小,其实很重。第一次搬运时,不知轻重的我直挺挺地站着,箱子一到手里,人几乎就蹲下了。

除了超出体能范围的重活,最可怕担心的是,每当午夜十二点要上来吃夜宵,上下这十余米陡直的铁扶梯实在是胆战心惊。两手必须抓牢,一不小心,仰后跌下,后脑落在舱底钢板上,必死无疑。一个夜班,上下四次,都是胆战心惊的活。尤其是天亮下班的最后一次,浑身散架,腿软头昏,真要格外小心。

"文革"期间,我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也都有过"五七干校"的经历。1976年的年初,过了春节,我被安排去干校锻炼半年。复旦的干校在崇明,早期去干校的教师都住在草棚棚里,是他们在那儿造起了二层楼的砖瓦房,还办了一个图书馆。我去时就住在二层楼的砖瓦房里,记得是八个人一个房间,四个上下铺。

我那时的体形,长细比值极高,男劳力的强项活挑担我不行,扁担还未上肩,腰已弯下去了;女人的强项活插秧我也不行,个子太高,弯下腰还够不着地面;领导只好安排我去养牛。养牛的辛苦比下农田好多了,早上把牛牵出来,让它外面兜一圈,解决大小便;牛下地干活后,我就用铡草机铡牛草备饲料;吃中饭的时候,让牛在小河里浸一会儿,水牛嘛;下午再拉它出去做生活。农活较重的时候,我就喂它玉米芯子,这是牛最欢喜的饲料。空余的时候,我就自己弄点书看看,干校图书馆可以借书看的。

一个人管一头牛,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我居然还出了事故。有一次牛绳没有缚牢,牛挣脱后走失了。我吓煞了,干校本身是没牛的,牛是向附近生产队借的,干校的支部书记闻讯也赶了来。我们到处寻找,最后在已废弃的一个草棚棚中找到了。牛大概恋起了旧窝,回到了原来的牛棚里,虚惊一场!起初我担心牛被人偷走后会杀了吃肉,周围的人马上安慰我:乡下人是不会杀牛的,他们偷牛就是去给自己犁地,然后让牛拼命做活,直到累趴下为止;牛是会送回来的,但如此这番伤筋动骨后,这头牛也就完了。由此我也意识到了自己和农人的差别,在农村,牲口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是非常金贵的;而我,首先想到的却是餐桌上的佳肴。

1976年4月发生了天安门事件,干校里下工后没事,教师们就开始议论江青、张春桥了,在学校是不敢的。当然讲话也不是太露骨的,是知识分子那种旁敲侧击的冷话,大家听得懂的。这辰光讲莺歌燕舞,形势越来越好,一片大好,大家就有点不满。在干校大家睡在一个房间里,各系的老师混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比较敢讲话,回学校后,各自回到自己的系里,跨部门举报的可能不大。再说,说的也是大家的心里话,只是有的敢说、有的不敢说而已。

我这一生,乏善可陈。数十年来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教书、科研,心无旁鹜;生活就是简单的重复,只有"文革"这十年,经历的故事是最多的。

《邹逸麟口述》前文回读:

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玩伴,我是孤寂的宝宝

②如今社会上的仇富心理,我可是从小就体验过了

③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④山大毕业找个高中教师职位,人生就已经上个台阶了

⑤山大历史系可谓名师云集,当时"八马同槽"各有特色

⑥调回上海复旦大学,跟随谭其骧先生绘制"杨图"

⑦爹爹怕抄家时发现藏有金条,偷偷跑到很远地方扔掉

⑧我对钱没有概念,但是困窘生活让我认识了钱的重要


邹逸麟(1935年8月31日—2020年6月19日),祖籍浙江宁波,生于上海。复旦大学首席教授。历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历史学博士后流动站站长;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三、四届历史学科评议组成员;上海市史志学会会长、《辞海》副主编;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民盟第七届中央委员、民盟上海市委副主委;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著有《千古黄河》、《中国历史地理概述》、《黄淮海平原历史地理》(主编)、《中国历史人文地理》(主编)、《中国历史大辞典历史地理分册》(副主编),合著有《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自然地理历史自然地理》等。发表论文约百篇。

来源:今日头条“读书有味聊忘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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