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哲按:
你听到的背景里「哒哒哒」的声音来自一台眼控仪,也就是靠眼睛的注视来控制光标,一点一点拼出想说的文字的一种仪器——这是今天故事的讲述者李小中,一位渐冻症患者,唯一能够与世界连接的方式。
渐冻症,也叫肌萎缩侧索硬化,位列世界五大绝症之首,是一种典型的神经退行性疾病。表现为肌肉逐渐萎缩,继而缓慢丧失交流、进食甚至呼吸的功能,身体好像被冰冻住一样。中国目前大约有渐冻症患者 6 至 10 万人,他们往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僵硬,直至呼吸衰竭,而离开这个世界。
今天的讲述者李小中给我投稿之后,我犯了难。因为 故事FM 是一档亲历者口述的音频节目,需要用讲述者的声音来讲述 ta 自己的故事。但我第一次遇到,讲述者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而她的手指也敲不动键盘了。
所以最后我想了这个办法,请我们的制作人指导李小中,让她靠着眼球的移动,敲下了自己的故事。最后我们再用 AI 语音模拟李小中的声音读出这篇自述。
这个故事里,有关于青春的企盼、有病痛的折磨,也有因不堪重负而有过的一次自杀,和三次雇凶想要杀死自己的经历。
以下,是李小中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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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李小中年轻时的照片
李小中的店开在北京丰台南苑,店面不大,不过干干净净,还养着她精心栽培的好几盆花。虽然,工作依然累得她不忍回忆,但好在生意兴隆,似乎一切都在渐渐好转,很快就可以赚够养老钱回老家了。但一个意外,在三年后的那个初夏的清早发生了……
2017 年 6 月 10 号早上,地板上喷了一层杀虫剂很滑。我刚拖完地,身体一转一不小心滑倒在地上,当时摔很严重,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坐在地上起不来。在家养了 3 个月,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看了无数个医院和江湖郎中,就差精神科没看,一直是做摔伤治疗。
2018 年我在北京的房子不能租了,5 月份就想着回长沙好好把脚治好再去开店。那时已经走路不稳,人多时轻轻一碰就倒。我那时就开始请人照顾,做个饭、拖个地都要歇几次。离开北京那天很不舍,毕竟待了那么久,朋友老乡那么多。
渐冻症这种病,至今依然是病因不明,没有药物和办法能够有效阻止病情的发展,患者只能靠吃药和护理延缓病情。纪实小说《相约星期二》中对渐冻症有过非常形象的描述:它如一支点燃的蜡烛,不断融化你的神经,使你的躯体变成一堆蜡。通常,「燃烧」从腿部慢慢向上,最终只能靠插在喉部的管子呼吸,而你清醒的神志像被紧固在一个软壳内。 李小中的身体和生活的信心,就这样不可逆转地,燃烧着。
吃安眠药失败之后,李小中还是不甘心受到长久的折磨。她尝试过用铁丝把自己勒死,紧憋着的微弱气息让手指一松,生命弹了回来。 仿照新闻中的煤气中毒事件,李小中买了一瓶煤气,但她手上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把煤气罐拧开了。李小中意识到,看来靠自己是实施不了了。
她决定出钱,请别人帮她杀死自己。
我最先想到的是瘾君子,因为一般人不愿意冒风险做这个事。闺蜜的男朋友交际很广,我就和她实话实说了,让她帮我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说完,她就推给了我一个微信。对方问能出多少,我开始出一万,对方回复我说,「你给我一万块就要我杀了你?」我一听就知道是嫌太少了,后来我出了两万块。
聊天过程中,我感觉到这个号其实是闺蜜男朋友本人,假装是别人和我谈。我问他,他也就承认了。他说感觉下不了手,我就开导他,「你是在帮我忙,并不是害我。」我也要保证他的安全,不可能害他。
2020 年 7 月 11 号,我跟他约好晚上 12 点左右到我家。我提前支走保姆,一个人等待他的到来。他走到半路上,给我发了条微信,叫我转账 1000 块,说是包车路费。我叫他发个定位确定一下,看到他没骗我。
很快,他就到了我家里。进来时,他戴着口罩,看得出心里慌慌张张,很害怕。他把煤气一开,我就想着可算成功了,两瓶子煤气怎么也够亮吧。
我怕中毒太快,让他把我提前准备的口罩帮我戴上,因为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和家人交代一些事情。他把这些都做完就下楼了。我给他转账,一共 19800 块钱。
在静静的夜里,那两瓶煤气声音显得非常的大,让我非常恐惧,也就草草地交代了几句遗言。这样大概过了五分钟,外面经过一辆大货车,一下把门震开了,出了 8 到 10 厘米的空隙——原来门并没有扣上。我知道他没走多远,就赶快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关紧门。他口头上答应了,看着时间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他也没有来,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煤气恐惧的声响,加上毒气慢慢进入我体内的毒性,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到床上把口罩取下来,等待死亡的来临。这个过程极其漫长,心里难受像猫抓,我滚来滚去,大概凌晨两点,我滚到了地上,这时头脑还是很清醒。这样的时间过了一分又一分,眼看着窗外从黑暗露出了黎明。
清晨保姆回来了,刚进到客厅就闻到了巨大的煤气味道。赶快进我房间,把煤气开关关上,全部门窗打开,然后把我从地上抱起来。
也就不到五分钟,她说头熏得又疼又晕。我就纳闷了:房间门也只是弹开了一点,整整六七个小时,我竟然没事。保姆把我推到客厅,然后我就开始意识模糊。
保姆说我昏迷了三天。这中途我也醒来过几次,可是眼睛没力气睁开。婆婆买了葡萄糖,煲了绿豆汤给我解毒,我就是吞不下去。丈夫大哥听说了,也过来劝我不要发愁,饭还是有得吃的。我想努力听清他说话,可撑不住,又昏迷了过去。就这样熬了三天,我又在绝望中活了过来。
三个月后,我又叫闺蜜男朋友第二次来杀我。第一次失败,我并没有怀疑他的诚意,只是让他把钱退还了我。我想这次如果还给他两万,他不可能会同意的。我抱着必死的心,一口出了五万。
我们讨论着用什么方法解决。他说有种方法,是两种狠毒的药加一起,就是两头牛也会几秒钟死亡。只不过这药价格可不便宜,要我先把钱给他去买。我就给了 1000 多,前面商定的五万块,找朋友东拼西借,也凑够数了。
他问我家里保姆怎么安排?我说让保姆晚上回家。他要我辞退保姆,别来了。我当时想,如果保姆辞退不来,我婆婆也常常一星期都不会来,难道让我尸体烂了,也没人知道吗?我求死心切,就没多想。
也许是因为经历过一次吧,这次来他表现得很淡定。他给我看了一下瓶子里面的药,是一些细细的粉末,然后倒在我提前准备的米糊里面搅拌均匀。
转账后他给我喂了药。大概过了有三分钟,我感觉什么变化都没有。我问他怎么没反应,他说快了。这时我就要把手机信息全部清理干净,支付宝也删除转账记录后卸载了。他说他帮我删除,就用力把我手机抢到手,同时把药碗和毛巾都带着,飞快跑掉了。这样过了五分钟,我还是完全没感觉——我被他骗了。
事后我才知道他给我吃的根本不是毒药,是用薯片磨成的粉。原来他让我辞退保姆,是想活活饿死我,冻死我,这样我的死跟他没关系,钱他就稳拿了。我眼睁睁地等到天亮,八点左右,保姆来了。我人没死成,钱也被骗没了,整个人都崩溃了,就这样一直在轮椅上坐着,两天一夜都没合眼。后来女儿去报了警……
■ 图 /李小中日常照片
渐冻症患者最迫切的需要是全天有人照顾,按李小中的话说,「要么有钱,要么有人」。然而患病三年后,医药费加上保姆工资,辛苦攒下的 40 多万存款已经花的干干净净;两次雇凶失败,请保姆的钱也要跟不上了。 李小中被迫放弃了艰难的死,继续着更加不易的活。
她要整日应对失控的身体,萎缩的生活圈,和精疲力竭的照护者。
这几年病情继续发展,现在只有小臂可以轻轻动。吞咽和呼吸的力气也在下降,吃饭得用勺子把菜、粥打成糊糊,每次小半勺慢慢吞,一个鸡蛋半小时都吃不完,要想吃饱得两三个小时。我自己都吃得好累,所以我每天都吃不饱饿肚子。洗澡需要两个人,一个人洗,一个人稳住我的身体。实在渴了才灌一两口水,少上厕所。
一个人在家时蚊子盯着咬,一个喷嚏、一个哈欠手臂就掉下去卡住,脑袋掉下去就是几个小时,脖子都要断了。明明没有虫子,身上却经常感觉像被咬得又疼又痒。头皮痒得入骨、耳朵孔痒,身边没人帮忙时身上打战全身起鸡皮疙瘩。我的衣服一般翻着穿,因为里面线头都会让我很痒。脸上有一滴水也痒,有的病人痒得受不了,当场想死的心都有。
我对卫生、打扮一直很讲究,可以用洁癖形容。年轻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逛街买衣服,也爱美。会坚持游泳,要是没时间出门,呼啦圈、仰卧起坐、高抬腿都会安排上。
刚得病时,为了方便打理剪短了头发,但每到亲戚朋友来家,都要戴上帽子或者假发。只是如今没办法。每天早晨洗漱、刷舌根、清理喉咙黏液都要花 1 小时。我让女儿在床头写了「洗手」两个字,在卫生间贴护理注意事项,提醒保姆注意卫生,有些保姆还是记不住。
我从 2018 年到现在经历了二十来个保姆,其中好的保姆不少。有的看我丈夫吼我、骂我,就为我打不平;有的看我可怜,陪我一起伤心;还有的苦口婆心劝我吃饭,怕我饿。也有好多保姆走了之后,还买东西拿钱来看我。
但也有品德差的保姆,比如晚上玩手机到很晚,早上九点不起床;把我冻在厕所里,半天都不搭理;给我分饭故意不加肉;甚至有一个两次都不给我吃饭。
有一次我叫一个保姆帮我洗手,她说我「手没干活,抓痒都抓不了,有什么脏的?」,「太久没洗了毛孔里面排出来的油脂粘呼呼的,搓出来一层像豆腐渣的脏物。」洗那么久就唠叨我那么久,我没功夫说她一个字,一直打字教她别东摸西摸,用力搓干净。把我身体也拖歪了,我叫半天才帮我扶起来,扶起来后手臂也没放好。我用报警器叫也不管我,我使劲用眼控仪点了「手臂」叫无数次也不搭理……
■ 图 /李小中洗手间贴的护理程序
照顾我这样的病人也挺难的,保姆做一两个月就出怨言不想做了,因为我经济没来源,涨不了工资就要辞工。保姆辞职的间隙就轮到丈夫照顾我,我每次都很害怕……
但丈夫不离不弃也不容易。因为照顾我,2021 年开始他就从外省回来了,没有出去打工。特别痒的时候痒得入骨,丈夫帮我抓痒,骨头疼也帮我按摩。
有一次一个保姆抱怨洗屁股太脏,喂饭太慢,工资太低,丈夫当时帮我说话了:「你什么都做不了,那请你来干嘛!」他的脾气像天上的云彩,忽晴忽阴。他整日打牌,赢钱的时候对我就特别好。有时也会逗我笑。每次楼下叫收废品,丈夫说,「把我家这个废品收了去」。后来等到楼下又叫收废品,我想起他说的话,不由自主地笑,怎么也收不住。
就是我吃饭太慢他没耐心喂,喂一口跑出去抽烟,再喂一口玩手机,不耐烦就一声大吼,把我吓一跳。或者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我。发病的第二年,他带着我在怀化市治疗,我们住在旅店,每天我挽着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路去小诊所治病。刚好走到大马路人多的地方,他突然学着我的样子,一瘸一拐,还故意表现很夸张,脚跳得很高。开始我还笑得出来,可是他没完没了,一个个陌生人都把我们当怪物看,刹那间羞辱向我扑来。
还有一次是 2018 年,那是个特别的日子:女儿结婚。我们去酒店吃饭,我叫他扶我一把,生怕下台阶脚无力,摔跤丢人。没想到他在我背后突然大声吼叫:「嗨!」同时把我猛推,故意吓我出丑。我身体向前一扑,他又把我接住了。我当时强制地反复提醒自己,今天是女儿结婚的日子,那么多客人千万不能哭,咬着牙眼泪在眼睛里面转。每次回忆这些,重新揭自己的伤疤,又一次次眼泪汪汪——生病的人内心最渴望尊严。
谈及丈夫,李小中只能说这么多了。不过此前有关李小中的新闻报道显示,她一度因为丈夫酒后的一次暴打,于 2023 年 5 月第三次雇凶杀自己。在李小中大胆袒露所受苦痛的抖音视频下方,充斥着「为什么总抱怨」、「不懂得感恩」的评论。 在这个社会上,被判定为受助者的一方似乎很难表达不满,人们也好像不愿意去看见一个怀有「负能量」的被照护的人。
截止到目前,最后一任保姆已经离开了 4 个月了,李小中和丈夫靠着两个人每月不到 1000 元的低保过活。李小中的呼吸越来越弱了,病友家属捐来的呼吸机放在手边静静地等着被拆封。
生命在唇齿间拉得细长,希冀与痛苦、光亮与晦暗也无限浓缩,交织为难以言明的体验。
我跟过去的闺蜜不太聊天了,别人哪会这么闲,成天坐电脑前聊天。我最大的慰藉也许来自病友。我们有病友群,大家会聊痰多、便秘、失眠、抑郁怎么治,自己家属怎么好怎么坏,还讨论怎么死——有钱人怕死,没钱人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起。
控制眼控仪打字很累,过一会儿眼睛就又酸又痛。虽然艰难但也欣慰,要不跟外界最后的沟通方法也没有了。群里有时也会发治疗仪器的转卖信息,那就意味着,又有一位病友去世了。
生病这几年我的身体被禁锢,夜深人静,总是去回想人生的过往。年轻时下班和朋友去唱个 K ,去浴场泡个澡,或者在北京少有几次旅游。那时应该多享受一下的。
如今被病痛折磨了七年,在鬼门关走过好几遭,受尽了痛楚也看透了人心,总是会想,如果有来生,结果会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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