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
枯叶蝶
忍受不了那种烦闷的夏意和焖煮
宁愿从泼墨的绿中脱逃，洗掉色泽
成为干枯的一叶。从生命盎然
走向貌似无生命中，隐逸自己
一世很轻。轻如一片枯叶脱离树枝
在盲目飘坠中偶遇最后的落脚地
飞翔。自在。偶有听从风的指向——
这是飘坠中聊可宽慰的心安和温暖
枯叶如蝶。我是蝶吗？
我是自己的孤岛。孤岛周遭是悬空
了无生趣的荒凉和绿色葳蕤的对峙中
那种误解的深渊，彼此猜忌的裂缝
百合
你从泥土中抽出来，我终究归于泥土
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生长
我一厘米一厘米矮化，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抽出叶，抽出花，每个茎节都是分娩口
我逐渐活得不成人样子，面瘦肌缩
失去钙质，皮肤松垮地黏附在骨头上
你条直溜线，茎粗壮，叶散生，天天向上
花粉囊炸开，是你最后一次分娩
通过你，我看到了母亲的形象，我的来路
我借花柱为祭台
化身蜜蜂，在阳光下做一次深深跪拜
银杏
长柄，金黄，无毛：我弯下腰，捧拾起你
尝试用往复的扇动逼退余热
——感谢金秋时节赐予我金扇
这个秋夏格外干旱。格外令人油然而生敬意的是你的金黄
储存有亿万年凉热，我走过的区区半百算得什么
你是孑遗的
秋天由淡绿转黄
我是孤独的。在孤独的宁静
与人群的喧扰间保持适当距离
像你在顶端保持深深缺刻。亿万年如斯
尝试用你
摒却将临的寒霜
在你展开的一瞬
我看到：亿万年星转斗移，仍然保持的细脉和数理
绿萝
这是一列绿皮火车。我还能听到它
哐当哐当，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
每节车厢是一匹绿叶
心形的，在空气中自在生长
就这样，我坐在车厢里
享受时光缓慢流淌。窗外风光闪身而过
逝去的山，逝去的水，以及亲人
挥着挥着就不见的手。日月目送着
我们，而我们目光所及，都是送行者
这是一列绿皮火车。这是二弦琴
指头似的车轮在两根弦上揉颤不止
山川共鸣，音乐的河流拍岸溅花
哐当哐当，每一支进行曲
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每一次
命里的震颤，消失在尘埃的安抚中
夜晚像有一堆深藏于木疙瘩里的暗火
煮沸着天空
冒泡起来的是星辰
落下去的是妄念，是墨绿的大海
这是绿萝。每个叶片都是伸出的手掌——
哐当哐当，与大海的岛屿隔空击掌
露水草
水是有皮肤的，比如草
包裹着它。让它缓慢渗出来，展示晶莹的本质
一点一点，积液沥滴，把时间封装在里面
成为圆珠润玉。让我们看见时间澄明的一面
美是有皮肤的。滴落的露水
在地钱皮上闪光，仿佛A4稿纸上
独立且相依的文字涌渗出诗意
我蹲下去，扶住一蔸草。每一颗
露水，仿佛我的泪水重回了草木根部
每一颗泪水，从生长的痛觉中渗溢出来
散射着微光，通透得无需遮蔽
荷箭
我捞走落日，捞走去年枯败的荷秆和莲蓬
像我从微信通讯录，删除亡者的名字
留下良久的沉默
起身。等待花事纷繁
几乎同时，荷箭从水下起身
冒出紧致的花苞，像一只秃笔向着虚空
写下初来报到的名字。它抽出笔直的茎
绽开逊白的朵，像一条大江举起盛开的漩涡
站在我面前。我惊讶万分
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在逃窜，为它腾空位置
所有的词语都在逃窜，留下白纸
不着一字，才能尽显它独占鳌头的气度
“所谓遗世独立，不过你们离去成就我的独来”
我本草木
凛冽冬霜让草尖枯掉。半截草叶像泥土
伸出的断指，测试风的刃口
草根支撑着他从匍匐中站起
一次次，把风惊得东倒西歪。知命
却对命运祭出砥砺之力，在泥土里
他第一个谛听出春天将临的潮汛
第一个钻出来，致谢腐叶的爱意
这时，一张古琴被鸟、虫、鱼、兽、风
阳光、春雨一遍遍拨动，有人扛起锄头
从窝居一冬的烤火房出来，用锄头
和双足击节扣弦。乐曲像蜜，从蜂巢
泌流出来，像水纹，扩散至我的耳廓
——我是一个在音乐中泅渡的人
大地这张古琴历亿万年，仍出雅乐正声
被省略的前行者，总有泥土替我们收容
被流放的音符，在我们的经脉
和血管里拍打出涛声，生生不息
而为经典。是它的节律，推动着我们
不管东南西北风，昂起头来，代代咏诵
是断指在风的刃口弹奏一曲苍凉高古之音
猕猴
不敢与你对视，怕激怒你。有一阵以为我是你：
额，眉骨，眼窝，鼻梁，指纹
集体行动设警哨，四年换届选王
千万年前，你的猿兄弟拂去面部毛发，从众多族群中直起身
成为我。我在人间修行，你成为一面镜子，镜子的两面
别称：人和自然
你用绿水梳洗倒影
我学青山矗立。古今往来人
踏山成尘，尘土掩埋多少迁徙的路径
有一阵以为我是你。我在一面镜子里发现
一声吱唧中醒来的童年
一束清澈目光中骤起的躲闪和惊悚
我担心，并惊悚着：一面镜子的破碎，我的梦即破碎
【作者简介】熊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星星》《长江文艺》《北京文学》《飞天》《红岩》等刊物。
七月你好
月盛夏 蟋蟀鸣 晚风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