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DITIONAL
必要说明:
读书,写文,跑步,种花,似乎是自己日常工作生活之外,几件得以坚持的爱好。读书尤胜,数十年坚持。卡尔·马克思读书“要做摘要和笔记”,徐特立提出“不动笔墨不读书”,鲁迅讲究读书“三性”(目的性、灵活性、广泛性)、“三味”(平知、获趣、致雅)、“三法”(背书法、抄书法、设问法)、“三不怕”(不怕慢、不怕落后、不怕失败),都是身体力行之。我也有深有感触时眉批夹批旁批之陋习,有时好好的一本书搞得脏兮兮的,不忍目视。特意将读以下6首诗时的感悟片断稍事整理,不求全面考量、不妄评,重在从诗文本的某点或侧面介入,只言片语记录当时体会,并予以分享。所阅作品具有丰富的文本意义,所涉诗人在中国诗歌界均具代表性。
1. 诗歌文本
《蛇》
作者:胡弦
爱冥想
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
也爱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动,所以
它没有脚,
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
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
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
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
蜕皮。把痛苦转变为
可供领悟的道理:一件挂在
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
旧我那里返回,抬起头
眺望远方……也就是眺望
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
长长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摆脱了
感情的束缚
偶而,追随我们的音乐跳舞
大多数时候不会
与我们交流。待在
洞穴、水边,像安静的修士,
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
它认为:牙齿
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
[熊魁点评]
我以为:前四行,第二、三句中“在时间中”“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有利用相同结构相互补充的意图,且都是虚物、形而上之物,把它们楔入其中,使四行内容有了虚实衔接、抽象与具象相融,并且以具象的笔法使所写对象接近于恢复它的原初本质状态,不说长得越来越长,而说“在时间中”“越拉越长”,客观上生长就是这么回事,但“生长”一词是抽象的、感官性不强。“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一下子与“人”关联起来了,诗歌在不露痕迹中推进。感觉不到技巧,但这就是技巧。就像后面一句“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写法与对象多么惊人的一致。
“静止的涟漪”且还有“一圈一圈扩散的圆”,看似不可能,实则象运动状态的定格照片,只取其瞬间,也算是一种微观上的解剖方式吧。同时,“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如果把其中的“蛇”偷换成“人”,是不是俨然一个僧人打坐状态,参悟佛道,他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佛的光芒?所以后面接着写“可供领悟的道理:一件挂在/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旧我那里返回,”“一件挂在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不就是有了佛性的蛇(写到此,诗中之蛇当然已不是自然之蛇)脱下来的袈裟?“外套”与“旧我”都有了佛意,且“从旧我那里返回”就是参悟(诗中用“领悟”)的效果。所谓悟道是也,这与诗后半部分的“像安静的修士”在方向、气息、旨意等方面有着可靠的一致性。诗歌写作必须注意这一点。
诗后半部分,写蛇只能“眺望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这是一种物本身的局限,某种无奈和悲凉,当然也有暗示的意味。蛇有压抑,也有“摆脱”后的自在,动静自如,都随它了。蛇“大多数时候不会/与我们交流”,与人有着与生俱来的隔膜。诗中的蛇,是“痛苦”的。而一旦“被冒犯”,它会义无反顾地跟你厮杀、搏斗,并且出手凌厉,不啰嗦和软弱,“它认为:牙齿/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一位有佛性的人、一位悟道者、一位“修士”就被激怒如此,可见当时当下的生活和现实,多么令人怒不可遏!写蛇即写人,这是写出蛇的“痛点”的一首诗,揪住“痛点”打七寸的一首诗。既有陈述和赞美,也有揭露和指斥,诗写到如此,够了。
2. 诗歌文本
《边界》
作者:叶舟
这里的落日,像一眼佛窟,
照着水草、游牧、谣唱和弯刀。
这里的城堞,埋着一只法螺,
需要足够的悲伤、隐忍与偈语去诠释。
这里有焰火,当香音神下凡,赠予了
锄头、连枷和草籽,一切将大为改观。
有时候,山下的八百里急递,并不
说明太子有恙,而仅仅为了新鲜的樱桃。
这里的月光,宜于诵经,因为
黑暗落潮,众山仿佛一群缄默的罗汉。
这里的集市,一般在午夜时开张,
有的兜售亡灵,大多数却谈议妓女的诚实。
这里秋风正紧,十二只天鹅分头
而散,去传布第一场暴风雪的坏消息。
有时候,我在窗下抄经,身后
是天竺,眼前却是此生中最坚硬的大气。
[熊魁点评]
我以为:前后两节。第一节由三个“这里”提起,先写佛性,历史的创痛和悲凉需有佛性才能抚平;后用一个“有时候”,写历史中的现实生活,有一种佛世与俗世的对比和关联。第二节在结构上与第一节一致,但内容上第一个“这里”还有与第一节勾连过渡之用,第二、三个“这里”主要写社会和自然带给尘世的不齿和紧张,当然也是压力;后用“有时候”,写“我”在现实和压力面前的笃定和破解的智慧之道。亦有俗与佛的两面相承与相关。前后两节,结构一致,内容上反着来,恰好在一种反向拉伸与挖掘中显示出一种精巧构思、意蕴张力,而题目是“边界”,唯此,强调这种“边界”感的目的才达到。当然,这“边界”不是绝对的,也有模糊和相融的地带,于生活于艺术都是如此。
3. 诗歌文本
《撒哈拉沙漠的三张纸牌》
作者:杨黎
一张是红桃K
另外两张
反扣在沙漠上
看不出是什么
三张纸牌都很新
它们的间隔并不算远
却永远保持着距离
猛然看见
像是很随便的
被丢在那里
但仔细观察
又像精心安排
一张近点
一张远点
另一张当然不近不远
另一张是红桃K
撒哈拉沙漠
空洞而又柔软
阳光是那样的刺人
那样发亮
三张纸牌在太阳下
静静地反射出
几圈小小的
光环
[熊魁点评]
我以为:杨黎是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之一。首先要承认,这是一首有实验味道的诗歌,甚至具有“反诗”——反对传统的、经典的、学院型诗歌形态特征而出现的诗歌。我的儿子在9岁左右写过一首童诗《世界是巨大盒子里的游戏》,个人认为与杨黎这首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也可能是巧合。诗歌本质上是呈现人类孩童时期最纯真本性的,是对真、善——也是美的——的礼赞,而与社会的巨大染缸、复杂的残酷性而对峙。诗歌所设置的背景是荒谬的,内容上这是一出带着黑色幽默的游戏。人生、社会,不就是一场游戏吗?只是玩家是神(上帝),你我甚至万物都是参与者。诗歌内容是有象征意味的,撒哈拉沙漠是上帝摆设的牌桌,世界围绕着这恶劣、残酷的牌桌游戏。但读完全诗,读者感觉到没的?——人呢?人在哪里?这是诗人刻意的安排。人已不在,当翻出一张老“K”的底牌后,要么被残酷碾轧不存,要么稳获赢面而去,要么拒绝参与游戏而飞升入自己追寻的自由境界……人走了,空留牌局,等待人入局。或者本就是上帝的一副牌桌,还没有入局者?那么“红桃K”是谁翻的?神(上帝)吗?第三代诗人的作者,本就没打算给你答案,只给你意象和象征,诗是扑朔迷离、波谲云诡的,读者自己去悟吧。
前半部分是铺垫,做足功夫,后半部分才是关键。撒哈拉沙漠是令人窒息的,生命几乎不存,却以“空洞而又柔软”的一面呈现于你,是不是具有伪饰和欺骗性,且不论,而“阳光是那样的刺人那样发亮”加剧了生存环境的恶劣性,荒凉而炙烤着……但“三张纸牌在太阳下/静静地反射出/几圈小小的/光环”,这是对这一拒绝生命生存环境的反讽式抵抗、黑色幽默般不屈从和再拒绝,哪怕只有“几个小小的/光环”,诗人让“光环”独词成行,自有深意。而“很新”的“三张纸牌”有翻过来的“红桃K”,有“反扣在沙漠上”的“另外两张”,它们是不是就是游戏参与者的隐喻和代言人呢?它们是不是就是他们,或者我们?诗的旨意触目惊心!
4. 诗歌文本
《纸上生活》
作者:汤养宗
在纸上挖山,种树,开河流,当建筑师
也陪一些野兽睡觉,当中,还喜欢
看夕阳西沉,怀想谁与谁不在眼前
便又涂改两三字。至此
一张纸才真正进入黑夜
更多时候,我绕着纸上的城堡
跑在四个城门都做下记号
为的是让时光倒流,也为了可以
活得更荒芜些。我借此相信
一个人有另一座坟地另一个故乡
并可以活得与谁都无关
这一捅就破的生活,为什么要一捅就破
真是命如纸薄,每当我无法无天
像个边远的诸侯,过得真假难辨
便知道,这就叫纸包着火
我又要撕了这一张,在人前假惺惺再活一遍
[熊魁点评]
我以为:“至此/一张纸才真正进入黑夜”至少有三层意味:一是字面意义,白纸因“涂改”而成黑;二是生命无常之悲,“谁与谁不在眼前”这被“怀想”的人实际可能已逝,因“不在眼前”而“涂改两三字”只是委婉说法;三是人世沧桑复杂,人生恰是由一张白纸“涂改”来“涂改”去而沦陷于社会的大染缸,甚至终坠亡于社会的深渊中。
“更多时候,我绕着纸上的城堡跑/在四个城门都做下记号/为的是让时光倒流,也为了可以/活得更荒芜些。我借此相信/一个人有另一座坟地另一个故乡/并可以活得与谁都无关”我理解,这一层次是接上文,重在写生命之重和消亡。从尘世离去前,做“记号”不过是诗人的写法,在诗人笔下,视通万里,生死也可以往来,人需要知道来路和去路。“另一座坟地另一个故乡”可以理解成并列强调,去世即为回故乡,是对污浊现世和所处情境的反拨,于诗人而言精神的故乡犹为重要,在那里“可以活得与谁都无关”。
正因为如此,诗人发出了“命如纸薄”的感叹,诗歌最后还是回到了现实。诗人在纸上生活中纵横驰骋,甚至跨越生死,可以不辨真假地活,但理想化、乌托邦、梦境式的精神生活终归被现实捅破,这是不是就是我们日常比喻的“纸包着火”呢?纸能包住火吗?结果终是被烧毁,所以感叹“这一捅就破的生活,为什么要一捅就破”!纵心有不甘,但命有所求,所以最后还是“我又要撕了这一张,在人前假惺惺再活一遍”,并且是“假惺惺”的,戴着面具的,人在江湖、人在现实生活身不由己啊。所以挣扎和梦里偷生,终归被无情的现实拉回来。
如诗的开头所叙,纸上生活可能也不尽如意,但那是自己设计并能够掌控的一种生活。纸上生活,与现实生活,是相对的两种生活形态、两个世界。诗人醉心于前者,而无奈陷于后者。生命之痛,就是如此。
5.诗歌文本
《致老子书》
作者:马拉
楚国的鸡犬叫了快三千年,老子
姓李的先人,你还好吗?
祖国早就统一了,我忘了写信告诉你。
函谷关我至今没有去过,据说
雪已经下了两千年。守城的将士
都成了屠夫,深信立地成佛。
有个消息我要告诉你:
你的书印刷了上亿册,释文大约是经书的
五千万倍,这是人类的财富。
你不爱世人,世人却爱你,多么荒谬;
蝴蝶和鱼再也说不清白了。你出关之后,
古今中外的菩萨都变得爱说话,擅长写作,
将军自愿成为神的奴仆。
月白之夜,豆大的灯点燃
深山中的茅屋返老还童,它们
越来越新,住满春秋前的使者。
至于你,要么不来;
要么装作风雪夜没有归途的旅人。
[熊魁点评]
我以为:1.“你出关之后,/古今中外的菩萨都变得爱说话,擅长写作,/将军自愿成为神的奴仆”另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讥讽和“将军”也沦为某种工具的指认;2. 结尾“至于你,要么不来;/要么装作风雪夜没有归途的旅人”指认社会对“道”、对圣人如老子的放逐,老子来与不来,已“没有归途”,更不能进那间“越来越新”的“茅屋”,诗含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愤之情。
6. 诗歌文本
《月光白得很》
作者:王小妮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熊魁点评]
我以为:“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意味着这不是传统的月亮,不是一般人的月亮,诗人从诗歌开头就持有一把剔骨刀,也就是说开篇决定了本诗对人世的解剖方向。
俗话说,人死(如冒)一股烟,没有了。“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是不是由此生发出去的呢?“人间的琐碎皮毛/变成下坠的萤火虫”,如果探讨诗歌的写作过程,这一个比喻可以反向溯源为把“萤火虫”比喻成“琐碎皮毛”,因为契合诗文本需要,所以结构语言时翻转、颠倒本体和喻体如此。“琐碎皮毛”如“萤火虫”“下坠”,加上肉也剔完,就剩下“骨架”了。“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去除白日的光彩多姿,城市是生硬、冰冷的,在月光下还原了本质,露出了本相,还与首句中的“骨头”勾连,营造心境悲彻、凉透的氛围。
“打开窗帘/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属神来之笔,把月光比作白银的多,这里主要是说诗人的语言结构能力。“没有哪个生命/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有“这样纯的夜色”,但有这样纯的人世吗?所以顺理成章“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现实并不那么美好,“忘记我是一个人”也是一种片刻解脱和自在。把人的肉体本相和精神本相对立一下,这里忘记的是肉体本相,它本质上是一脏物。“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后,“我”去了哪里?回归精神本相之中。“我”的精神本相与月光一致,都是纯洁之物。
诗歌最后回到了生死的永恒主题上。由生到死,生命可以彩排吗?“生命的最后一幕/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这是诗的需要,只要需要,无不可能,只要合乎诗意逻辑。“月光来到地板上”是预设条件,“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这里有感觉和联想,有心里对死亡的预知。一眼穿过生命看到终点,是诗人的洞察力所在。死亡不可怕,审视、正视、坦然面对和接受,尽管在一片月光和骨头的惨白中让你的触觉敏感得触目惊心。
【作者简介】熊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长江文艺》《四川文学》《飞天》《红岩》等刊物。
七月你好
月盛夏 蟋蟀鸣 晚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