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嗣红:大雪.火塘.风锅肉

文摘   2024-03-05 10:16   重庆  




巫山县文联、作协出品




作者/陈嗣红




今天小年,是外婆家杀年猪请客的日子。

一夜大雪,清晨的山村银装素裹,天地朦胧,冰雪女神霸气地,目空一切地将世界变成她的颜色。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刺痛,然后是清凉的快感。冬雪,真的是清晨最美。

一大早,外婆将院坝里新垒的土灶点燃。她铲起房顶的积雪放入大锅里慢慢烧开,为杀年猪作准备。水井离家有一段山路,下雪天挑水困难,除了煮饭烧茶用挑来的井水,其它用水都是化雪。

杀猪匠提着他的工具,带着厚厚的塑料围腰,头上一顶毛耳朵皮帽油腻发亮,嘴里哈着热气,从后山一路跌跌撞撞踏雪而来。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杀猪师傅与二姨爹将木梯架在大铁锅上准备烫猪。村里几个整劳动力都来帮忙拖猪上案,外婆赶紧舀一瓢水清洗猪脖子,说接的血才干净,接血的盆放点盐和水。杀猪匠一刀下去,准狠快,猪血可接大半盆,雪地也被染红一大片。外婆不让我们看杀猪的过程,但我还是忍不住偷瞄几眼。

二姨去田里挖青菜,外婆喊我们去帮忙。田野,白茫茫一片,洋芋在冻土下孕育着新生命。白菜、菠菜、葱蒜、元荽也被大雪覆盖,只露出外面枯萎的黄叶。拨开厚厚的雪,挖几棵大白菜,去掉黄叶,菜心翠绿又水嫩,冻过的白菜特别甘甜。二姨还挖些菠菜、葱蒜,元荽,就地将黄叶摘干净,露出青翠的葱白。二姨迅速将蔬菜提回家,她要忙着帮外婆准备杀猪饭。

外婆家的火塘用土砖在堂屋角垒一个半园,火塘里有经年积累很厚的白色柴灰。外婆用柴灰浸水打魔芋豆腐,做粑粑,也拿柴灰撒在割了韭菜后的地里,二茬韭菜就会疯长。火塘里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树疙瘩,整个冬天都在火塘里慢慢燃烧,早上加几块木柴,用枞树毛一点就着,柴火熊熊燃烧,很快就让冰冷的早晨温暖起来。

亲戚们陆续赶来,每一位进屋的客人,无论男女,二姨父都敬上两匹土烟,然后请到火塘边落坐,请喝煨在火塘里浓浓的楚阳绿茶。客人们闲话家常,也闲聊即将到来的春耕。木凳子上摆了很多平常吃不到的零食,朝阳花、柿子皮、炒苞谷,炒苕菓子,鲜谷糖、苕麻糖沾的苞谷砣,这些美味的零食只有过年外婆才舍得拿出来。

火塘中间一个带木钩的长铁链挂在薰得油黑发亮的屋顶,铸铁吊锅挂在木钩上,吊锅里的骨头汤咕噜咕噜滚开着,外婆揭开锅盖,将雪白水嫩的萝卜倒进去继续炖煮,香味弥漫整个堂屋,十分诱人。

外婆怕孩子们饿了,端一小盆嫩苞谷浆在火塘里烧几个粑粑给我们啖嘴。厨房两只大水桶里有夏天磨的嫩苞谷浆,用家机白布盖住让其自然发酵。苞谷浆里放几颗糖精,那时候的白糖太稀少了,甜味几乎都来自于糖精。外婆将苞谷浆埋入火塘的“子母灰”里,瞬间,一缕诱人的嫩苞谷香味慢慢升起,直入鼻腔。我们眼巴巴盯着火塘里“子母灰”从鼓大泡到慢慢平静下来的变化过程,平静下来的“子母灰”,说明粑粑就快好了。扒开“子母灰”,苞谷粑结一层厚厚的焦壳,捡起趁热快速拍去柴灰,一定要趁热拍,否则,苞谷粑回软后柴灰就会附着在粑粑上。酸浆经过带碱性的“子母灰”烘烤,外壳金黄焦脆,里面松软甘甜微酸。掰一块放嘴里咀嚼,发出诱惑的咔嚓咔嚓的酥脆声,嫩苞谷的甘甜清香久久留在舌尖。

外婆和二姨在厨房里腌制新杀的猪肉,留下一大方圆尾做风锅肉,风锅肉是杀猪饭的主菜。经大半天的忙碌,午后,两桌丰盛的饭菜终于上桌了。有血旺煮的粑菜汤,炒瘦肉,泡椒猪肝,腰子与猪里脊炒在一起,一大盆萝卜骨头汤,还有下饭又解腻的,用泡菜水拌的甜菠菜。那时候的菠菜真好吃,菠菜贴地而生,带根挖起,鲜红的菠菜根非常甘甜。村民不叫菠菜,而是叫甜菜,是过年最好的蔬菜。

最后,外婆端来我们期待已久的主菜,一锅“油涮涮”的风锅肉,坐桌子中间的风炉上,风炉里有燃得正旺的麸炭 。
风锅肉一般以圆尾或者三线肉作主料,煮熟切片,配家常豆豉、风萝卜、干豆腐、蒜苗等在大锅里炒入味,然后装入风锅坐风炉上边吃边炒。回锅肉在风锅里油滋滋地越炒味越浓,豆豉炒到后面油润干香,舀一勺带油的豆豉拌饭,是那个年代的人间至味。很快吃到只剩配料,外婆又舀来一大碗炒好的回锅肉,添入风锅里,边倒还边招呼客人说:“莫讲礼,多吃点,锅里还炒的有。”在那个平常油水不够的年代,这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大牙祭。

外婆准备的杀猪饭,实在太丰盛,每个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嘴角流油,然后心满意足地下桌,又围到火塘边烤火,嗑瓜子,十分愜意地喝着二姨爹煨得浓浓的绿茶。

入夜,外面大雪依然,白天杀猪后一片狼藉的院坝,很快又恢复到清晨雪白干净的样子。火塘的火烧得更旺,木柴在火塘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外婆与二姨还在厨房里忙着收拾,准备消夜。舅舅姨爹围在火塘边轮翻讲些山村里的传奇故事,听得我们既害怕又想听。二姨爹每次讲到关键时刻,总是故意停下讲解,拿出他的丝烟袋,慢悠悠用火镰点燃煤纸,吧嗒吧嗒抽几口,然后,噗的一声吹出燃完的丝烟头。我们会不停催促:“二姨爹,快接着讲嘛,后来那人怎么样了?”二姨爹笑笑,接下来继续他的故事。

舅舅说:“你三姨爹山歌唱得好,让他来唱几句。”三姨爹平常就爱唱山歌,于是,他端起火塘里的茶盅,喝几口浓茶润润嗓子,开始唱起了七字调的《黑暗传》。从盘古开天地,一直唱到现代,如同史诗般的歌词,和着也许是诗经时代的韵律。时而浅唱低呤,婉转如诉,时而高亢激昂,荡气回肠,那极具感染力的声音,穿过雪夜,一直将我们带到远古……

上世纪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似乎要冷很多,每到农历十月,高山就开始下雪,虽然寒冷,但一家人围坐火塘,闲话家常的温馨画面,最难忘记。特别是火塘里的美食,更是留在舌尖记忆里的乡愁。

外婆的火塘,像一个魔术道具,能变出很多让我们惊喜的零食。她将红苕洗干净埋在“子母灰”里,烤好的红苕带皮吃绵软香甜;二姨爹老家的高山森林里,种的一种近似于野生的白洋芋,长得像天麻,烤出来的洋芋肉质也像天麻一样晶莹透亮,软糯甘甜细腻;树林里挖来的野山苕粉白,甜味少一点但很香;打过年豆腐时,外婆也拿些来切成小块,用盐水腌过,然后放“子母灰”里烤得外酥里嫩,美味得不得了。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外婆的铜罐饭,“神仙稻”用铜罐在火塘里慢慢煨熟,口感香甜软糯无比,那是专属于外婆的记忆。

如今,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不自觉就会忆起亲爱的外婆。忆起她在火塘里给我们烤零食的忙碌身影;偷玩她椅子上花花绿绿的针线簸;有时候还纺乱她纺车上的麻线,她也只是嗔怪几句……

我的童年生活是贫困的,但有手巧的外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美好!幸福!






【作者简介】陈嗣红,重庆市作协会员,发布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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