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晋时期是郊祀制度形成、确立与发展的重要阶段。本文聚焦于汉晋郊祀祭坛的形制,结合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深入讨论其细节和特点,从长时段的角度观察其演变过程,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秦代至西汉元帝时期,天、地祭坛的形制和礼仪得到持续完善,郊祀制度的基本框架搭建起来了,但郊坛的地点不在都城近郊。第二阶段是西汉成帝至新莽时期,原来远在外地的天、地祭坛终于完成迁建长安城郊的过程,从而定型和命名为南、北郊。长安城南、北郊坛的形制比较繁复,都分为核心和外围两部分。第三阶段是东汉时期,天、地祭坛的成熟性表现在制度有增有减,突出了中心坛的地位和祭祀礼仪的标准化。第四阶段是魏晋时期,由于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不同,天、地祭坛经历了从曹魏郊丘分立到西晋郊丘合并的反复过程,仍回到东汉制度的基本框架。
汉晋时期是郊祀制度形成、确立与发展的重要阶段。从狭义上讲,郊祀制度就是国家祭祀天地的制度。先有郊天,后有祀地,至西汉末年二者组合成长安城外南、北郊,才标志着郊祀制度正式确立。从广义上讲,《汉书·郊祀志》在《史记·封禅书》的基础上,把都城城郭以外祭祀的各种神灵不论远近都纳入郊祀的范畴,除了天地之外,还包括名山大川、日月星辰、鬼神仙祖等。但是从西汉武帝所建立的太一祭天坛开始,就在不断吸收天地之外的群神,至东汉南、北郊集其大成,使狭义的天地祭坛也能反映广义的内涵。因此,郊祀制度的核心无疑是围绕天地祭坛展开的。对汉晋郊祀制度的研究,已多有系统性的论著。本文聚焦于汉晋郊祀祭坛的形制特点,从长时段的角度观察其演变过程。具体而言,汉晋郊祀祭坛的基本组合是分布在都城郊区的“南郊”“北郊”。“圜丘”“方丘”与之不对应时,才单独出现。另外还有祭祀五帝的五郊坛。明堂祭上帝也是郊祀的内容之一,但其在室内进行,与本文所讨论的祭坛为露天状态不同,故暂不涉及。“南郊”祭上帝在西周初期已经出现。《逸周书·作雒解》记载,洛邑建成后,“乃设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配(以)后稷。日月星辰、先王皆与食”。“圜丘”“方丘”始见于《周礼·春官·大司乐》,按说也是出现于西周时期。其文曰:“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沽洗为羽,靁鼓雷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凡乐,函钟为宫,大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灵鼓灵鼗,孙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但西汉中期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引用这段话时,曰:“《周官》曰,冬日至,祀天於南郊,迎长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祇。皆用乐舞,而神乃可得而礼也。”这时不见“圜丘”“方丘”字样,与“圜丘”相对应的位置写成“南郊”,与“方丘”相对应的位置空缺,并未代以“北郊”。西汉末年,王莽在讨论郊祀制度时,对这段话也有征引,曰:“《周官》天墬(同‘地’)之祀,乐有别有合。……其别乐曰:‘冬日至,于墬上之圜丘奏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乐八变,则墬祇皆出。’……以日冬至使有司奉祠南郊,高帝配而望群阳,日夏至使有司奉祭北郊,高后配而望群阴。”这时才出现了与前引《周礼》一致的文字。因此,有人认为“圜丘”仅在《周礼》中出现一次,且未见于其他先秦文献,进而怀疑今本《周礼·春官·大司乐》中所谓“圜丘”“方丘”字样乃王莽时所增。而且王莽所理解的“圜丘”就是南郊,“方丘”就是北郊,只不过一个名字讲的是形状,另一个名字讲的是方位。总的来看,“南郊”“北郊”和“圜丘”“方丘”都应是西汉末期才成组出现的,而且是一体异名的对应关系。两组名称的含义产生异化分离,则是东汉末年以后的事情。曹魏时,实施郊丘分立,“南郊”“北郊”之外,增修了“圜丘”“方丘”。至西晋,又恢复成只有“南郊”“北郊”。围绕着郊丘分合的不同选择,既反映了儒家对郊祀制度的不同理解,也显示了不同朝代君主各自的政治考量。西汉建立之初,在天地祭祀方面并未追随周礼,而是承袭秦制,也尚未吸收关东六国的因素。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秦国共设有六畤,分别为西畤祭白帝、鄜畤祭白帝、密畤祭青帝、吴阳上畤祭黄帝、吴阳下畤祭炎帝、畦畤祭白帝,其中雍城地区的秦畤共有四处,分别为鄜畤、密畤、上畤、下畤,被称为秦“雍四畤”。秦统一后,“唯雍四畤上帝为尊”,“雍四畤”成为国家最高级别的祭祀。汉高祖二年(前205)在雍城增“立黑帝祠,命曰北畤”,形成汉“雍五畤”,所祭五色上帝俱全,但“有司进祠,上不亲往”。五帝中明确有黄帝、炎帝,白帝是少皞、青帝是太昊、黑帝是颛顼,是五人帝的性质。
目前,在陕西省凤翔县柳林镇发现的血池遗址(图1)属于秦汉雍畤遗存,其中有一座祭祀上帝的祭坛,位于雍山东侧山梁上的小山头之上,其北侧有一个更高的山头,后经历年平整,现为雍州山道观所在。整个坛体依托山势而建,北高南低,考古发掘简报将其结构描述为一坛、一壝、一场、三垓,实际上借用了古文献中先后出现的“坛场”“垓”“壝”三个概念。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前166)诏曰:“朕获执牺牲珪币以事上帝宗庙,十四年于今。历日弥长,以不敏不明而久抚临天下,朕甚自愧。其广增诸祀坛场珪币。”颜师古注曰:“筑土为坛,除地为场。”汉武帝时,修甘泉太一祠坛,称“坛三垓”。从文意看,坛场、垓都是用来描述祭坛整体情况的,并不是局部结构名称,而且东汉时出现的词语“壝”所指为矮墙,简报用以称呼环状壕沟也是不妥的。我们暂不论及名称,而是从层级的角度看,雍山祭坛整体是一个五重圆坛,逐级形成阶梯状(图2)。处于中心的夯土圆台为第一重坛,该圆台通高5.2米、基座直径23.5米。紧接着围绕夯土圆台的环状壕沟日常是掩平的,与第一层平台(简报所称“场”)表面连成一体,构成第二重坛。环状壕沟直径31至43.7米,呈口大底小状,口宽5米、底宽4.1米、深1.5米;第一层平台宽11.8米。往下的第二、三、四层平台(简报所称“一垓”“二垓”“三垓”),分别为第三、四、五重坛,表面平整,依次降低,分别宽15.3米、12.6米、28米。坛上没有通道。壕沟实际是第一、二重坛的分界线,另四重坛之间落差较大,陡坎间隔明显,无需建造壝墙。图1 秦汉雍畤遗址分布图之凤翔血池遗址平面分布图(上)和侧视图(下)。
图2 秦汉雍畤祭坛形制图之祭坛遗址图(上)和剖面图(下)。
直到汉文帝前元十五年(前165),皇帝才亲自去雍畤祭祀,“天子始幸雍,郊见五帝”。然而雍畤地远,文帝去了一次后,就不太想再去,遂寻找替代方案,在长安城东北方向的霸渭之会处先后修建了渭阳五帝庙、长门五帝坛,以五帝庙在渭水之北、五帝坛在渭水之南。渭阳五帝庙是在赵人新垣平的建议下所建,“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门,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仪亦如雍五畤”。长门五帝坛是文帝“出长门,若见五人于道北”,以为天意而建,“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坛,祠以五牢具”。五帝庙的祭仪参照雍五畤,所奉仍是五人帝,每位上帝各居一殿,不同于露天祭坛的形式。其祭祀形式,后来王莽追述曰:“孝文十六年用新垣平,初起渭阳五帝庙,祭泰一、地祇,以太祖高皇帝配。日冬至祠泰一,夏至祠地祇,皆并祠五帝,而共一牲,上亲郊拜。”按王莽的说法,渭阳五帝庙中,五帝并不是最高神,冬至、夏至祭祀时,其上分别有天地神泰一(太一)、地祇,还配祭高皇帝。这种做法相比祭坛,就十分超前了,仿佛西汉末年南、北郊坛才这么做。如此言不虚,那么汉武帝甘泉太一坛以五帝佐太一的布局就可溯及五帝庙。关于五帝坛形制,史书未有记载,但五帝坛所在的长门亭外道北之地正是霸水、渭水交会之处的平阔荒滩,大概率是平地起坛,采用雍畤的圆坛形制,且为单重坛,坛上只供祭五帝。汉文帝后元元年(前163),新垣平被诛夷,皇帝不再亲祭。“自是之后,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而渭阳、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不往焉。”汉景帝时,承袭文帝后期的做法,无有所兴。汉武帝即位后,没有恢复对渭阳五帝庙、长门五帝坛的亲祭,但重新转回雍畤,屡屡亲自郊雍。他还先后推出了新的祭坛形式——太一祠坛、后土祠坛,开始引入关东六国的文化因素,以楚、齐两地最为明显。元朔五年(前124),汉武帝先是在长安东南郊建薄忌太一祠。
毫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於忌太一坛上,如其方。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乾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於忌太一坛旁。
上遂郊雍,至陇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祠坛放薄忌太一坛,坛三垓。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枣脯之属,杀一貍牛以为俎豆牢具。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其下四方地,为醊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已祠,胙余皆燎之。
“太一”不属于秦制,而来自楚人的神祇体系。《楚辞·九歌》明确出现了作为至上神的“东皇太一”。出土楚简也进一步证实“太一”是楚国神谱中的至尊之神,身兼神与星二名,而神名最显,得到了楚国上下的普遍信仰与崇拜。
从薄忌太一祠到甘泉太一祠,一个基本的内容就是在众神之上增加了一个最高天神“太一”,五人帝成为“太一”的佐神。太一坛的形制与雍畤祭坛并不相同,薄忌太一坛和甘泉太一坛的形制也不尽相同。薄忌太一坛体只有一重,平面应继承雍畤为圆形,设有八条登坛通道(鬼道)。其坛上最初只供奉太一神,后又两次增补祭祀对象。第一次将坛上增补为“三一”神:天一、地一、太一,坛下无神祇祭祀。第二次增补,则在坛下增祭黄帝、冥羊、马行、太一星(北极星)、泽山君地长、武夷君、阴阳使者等神祇。五帝虽被定性为太一佐神,但薄忌太一坛一开始是不祭祀他们的,到第二次增补时,才推出黄帝作为五帝的代表,且与其他诸神混杂在一起,未做等级区分。可见太一坛初建时并无定制,而是在不断摸索增益中。等到建设甘泉太一坛时,吸取了此前的经验,形制和内容设计上都有了很大改变,既参考了雍畤多层级的特点,也周全地考虑了神祇的选择及摆放。坛体呈“三垓”状,应是依山势而建,落差较大,如同三层阶梯。坛体整体结构为上圆下方,也设有八条登坛通道(鬼道),分为三重坛,各重坛之间因落差分明而没有设置壝墙。汉成帝时,丞相匡衡在描述甘泉太一坛时说道:“甘泉泰畤紫坛,八觚宣通象八方。五帝坛周环其下,又有群神之坛。”“八觚”是指方觚上的八个棱角,象征太一坛上的八条通道。这种方觚喇叭形圆口、细腰、方座,整体为上圆下方,也正好与甘泉太一坛的形制一致。三重坛的具体情况则是:第一重为紫坛,比照薄忌太一坛,当为圆台,祭“三一”神,装饰丰富,“紫坛有文章、采镂、黼黻之饰,及玉、女乐,石坛、仙人祠,瘗鸾路、骍驹、寓龙马”。第二重为五帝坛,环绕在太一坛下,为圆环状。把五帝从群神中单独分离出来摆在同一重坛上,且保持其完整性,一定程度上是继承了长门五帝坛的做法,而且通过与第一重坛的层位对比,进一步落实了五帝是太一佐神的理论。第三重为群神之坛,为底层的四方形,配祭群神和北斗,将薄忌太一坛的坛下之神移置坛上,并扩大了诸神的范围。新增的北斗星是为了替代薄忌太一坛的太一星。北斗围绕着太一星旋转,为太一神的帝车。设计者或感到在坛的最下层摆放太一星是不妥当的,遂用北斗替换,也理顺了各重坛神祇之间的等级高低关系。汉武帝在建设薄忌太一坛后,又打算逐渐建立相配套的后土坛,将天地祭坛打造成一个最高等级的组合,为后面南、北郊组合的出现作了铺垫。元鼎四年(前113),“天子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于是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丘,如宽舒等议。上亲望拜,如上帝礼”。汾阴后土祠祭坛的形制为“泽中圜丘”,平面呈圆形,未如《周礼》所载的“泽中方丘”,这种圜丘状地坛的形制来自齐地。齐地八神之二曰地主,“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圜丘云”。所谓“五坛”当非“五座坛”之意,而是“五重坛”。所以,汾阴后土祠是在一处低洼沼泽中修建了一座五重圆坛。经历了西汉早期对祭天坛(雍畤、长门五帝坛、太一坛)的持续发展,至汉武帝时期,又配以祭地坛(后土坛),国家祭祀中天、地祭坛的组合基本形成。武帝屡屡前往太一(泰一)、后土祭祀,逐渐形成“甘泉泰一、汾阴后土,三年亲郊祠”的常规。昭帝时,没有亲祭甘泉太一、汾阴后土。宣帝、元帝时,又恢复亲祭如常。天地祭坛的形制皆承袭武帝时期,没有明显变化。但天、地祭坛相隔甚远,又都远离京师,各自独立性强,尚未形成方位上的对应配合关系。
西汉建始元年(前32),在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首倡之下,右将军王商、博士师丹、议郎翟方进等50人附议,汉成帝遂同意将甘泉太一祠、汾阴后土祠迁到长安。赞同迁移的诸大臣们相互佐证,提出了相应的理由,认为“祭天于南郊,就阳之义也。瘗地于北郊,即阴之象也”,“甘泉、河东之祠非神灵所飨,宜徙就正阳、大阴之处”,“天地以王者为主,故圣王制祭天地之礼必于国郊”,“甘泉泰畤、河东后土之祠宜可徙置长安,合于古帝王”,“郊处各在圣王所都之南北”,“宜于长安定南、北郊,为万世基”。在讨论将甘泉太一祠、汾阴后土祠迁到长安后该设置在什么地方的过程中,二祠的名称逐渐被南、北郊替代。于是在建始元年十二月,“作长安南北郊,罢甘泉、汾阴祠”;建始二年,“春正月,罢雍五畤。辛已,上始郊祀长安南郊”;三月“辛丑,上始祠后土于北郊”。成帝永始元年(前16),因未有皇孙,皇太后诏“复甘泉、河东祠”;成帝绥和二年(前7),因皇帝未获福佑生子,皇太后又诏“复长安南北郊”;哀帝建平三年(前4),担心皇帝的病不愈,太皇太后诏“复甘泉、汾阴祠,竟复无福”。平帝元始五年(5),大司马王莽等上奏,认为“宜如建始时丞相衡等议,复长安南北郊如故”。他还参照所谓《周礼》的记载,其实加入了自己的诸多理解,而修订了祭礼,将天地祭祀分成合、别两种:《周官》天墬(同“地”)之祀,乐有别有合。其合乐曰:“以六律、六钟、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祀天神,祭墬祇;祀四望,祭山川,享先妣先祖。凡六乐,奏六歌,而天墬神祇之物皆至。……天地合祭,先祖配天,先妣配墬,其谊一也。天墬合精,夫妇判合。祭天南郊,则以墬配,一体之谊也。……此天墬合祀,以祖妣配者也。其别乐曰:“冬日至,于墬上之圜丘奏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乐八变,则墬祇皆出。”天墬有常位,不得常合,此其各特祀者也。阴阳之别于日冬夏至,其会也以孟春正月上辛若丁。天子亲合祀天墬于南郊,以高帝、高后配。阴阳有离合,《易》曰:“分阴分阳,迭用柔刚。”以日冬至使有司奉祠南郊,高帝配而望群阳;日夏至使有司奉祭北郊,高后配而望群阴。
由此可见,王莽认为圜丘就是南郊,方丘就是北郊。这样便把此前尚未固定的天、地祭坛的地点规范化,终于确立了南、北郊祀制度,为后世中国历代王朝所继承。(一)长安南郊坛
关于长安南郊坛形制,《后汉书·祭祀志》刘昭注所引《黄图》有详细的记载:上帝坛圆八觚,径五丈,高九尺。茅营去坛十步,竹宫径三百步,土营径五百步。神灵坛各于其方面三丈,去茅营二十步,广三十五步。合祀神灵以璧琮。用辟神道八通,广各三十步。竹宫内道广三丈,有阙,各九十一步。坛方三丈,拜位坛亦如之。为周道郊营之外,广九步。营北辰于南门之外,日、月、海东门之外,河北门之外,岱宗西门之外。为周道前望之外,广九步。列望道乃近前望道外,径六十二步。坛方二丈五尺,高三尺五寸。为周道列望之外,径九步。卿望亚列望外,径四十步。坛广三丈,高二尺。为周道卿望之外,径九步。大夫望亚卿望道外,径二十步。坛广一丈五尺,高一尺五寸。为周道大夫望之外,径九步。士望亚大夫望道外,径十五步。坛广一丈,高一尺。为周道士望之外,径九步。庶望亚士望道外,径九步。坛广五尺,高五寸。为周道庶望之外,径九步。凡天宗上帝宫坛营,径三里,周九里。营三重,通八方。
这段记载中,有多处语句不通、令人费解的地方,恐存在简文脱漏、错乱、讹字等情形。从全文整体意思和末尾总结看,南郊坛是一个多重同心圆结构,由核心和外围两大部分构成。核心部分包括三重坛、三重营、八条登坛通道(神道)、四门,即所谓“营三重,通八方”。三重坛由内向外依次是上帝坛、神灵坛、拜位坛。三重营由内向外依次是茅营、竹营(误为宫字)、土营,分别是由茅草、竹子、夯土所建造的三道围墙。外围部分则由六周道、六重营构成。与甘泉太一坛相比,南郊坛的核心部分保留了三重坛、八条登坛通道的形制,增设了三重营和四门,各重坛全为圆形,最外重坛不再使用方形。南郊坛建于平地,不依托山坡地形,大大改变了景观面貌,一系列新增设施都与此相关。三重坛不再呈阶梯状,除中心坛高九尺,向外的两坛都在平地上,没有了陡坎作为分界线,就只能修建营墙,而且平地空间充足,方便扩展,也就有了南郊坛外围部分的全新设计。
至于南郊坛的具体细节,试调整《后汉书·祭祀志》中部分文字的位置后,略做解释如下:
(1)上帝坛圆八觚,径五丈,高九尺。茅营去坛十步,竹营径三百步,土营径五百步。
第一重坛是上帝坛,为全坛的圆心,平面呈圆形。王莽说:“今称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不再称最高天神为“太一”神,整个坛的坛名也由“太一坛(泰一兆)”改为“泰畤”。“圆八觚”是指圆坛上设有神道八通,此八道如觚上之八棱。由上帝坛向外依次建茅营、竹营、土营三种材质的围墙,构成了南郊坛核心部分的主体框架。(2)神灵坛各于其方面三丈,去茅营二十步,广三十五步。合祀神灵以璧琮。用辟神道八通,广各三十步。拜位坛亦如之。
第二重坛是神灵坛,位于茅营之外,竹营之内。本为五帝坛,由于此时强调五帝的神灵性,而称神灵坛,实际就是五灵坛。王莽在建议兆五帝于长安四郊时,称五帝分别为中央帝黄灵、东方帝太昊青灵、南方炎帝赤灵、西方帝少皞白灵、北方帝颛顼黑灵。五人帝由此变化为五灵帝。坛上所设八条神道与上帝坛是对接的,但宽度大增。第三重坛是拜位坛,位于竹营、土营之间,形制如同神灵坛。(3)竹营内道广三丈,有阙,各九十一步。北辰于南门之外,日、月、海东门之外,河北门之外,岱宗西门之外。
各营墙上,只有竹营设有门阙,应当是南郊坛的四个主门所在。其他营墙上,应有四个方向上的对应通道。南门外北辰,东门外日、月、海,北门外黄河,西门外岱宗诸神,都属于拜位坛上群神的范畴,但位置单列。“北辰”是指北极星,也就是“太一”星。此时,“太一”神改名“皇天上帝”,“太一”星的名字自然也改了。(4)为周道郊营之外,广九步。坛方三丈。营为周道前望之外,广九步。列望道乃近前望道外,径六十二步。坛方二丈五尺,高三尺五寸。为周道列望之外,径九步。卿望亚列望外,径四十步。坛广三丈,高二尺。为周道卿望之外,径九步。大夫望亚卿望道外,径二十步。坛广一丈五尺,高一尺五寸。为周道大夫望之外,径九步。士望亚大夫望道外,径十五步。坛广一丈,高一尺。为周道士望之外,径九步。庶望亚士望道外,径九步。坛广五尺,高五寸。为周道庶望之外,径九步。
郊营应指土营。土营为南郊坛核心部分的最外一道墙,故以“郊”形容之。土营外又有六周道、六重营,相间而设。紧邻土营外的周道,称为前望道,然后依次向外又有列望道、卿望道、大夫望道、士望道、庶望道。这六圈周道的宽度各不相同,内部各设有不同尺寸的方坛。现存文字只有前望道缺坛,应与前文的“坛方三丈”合为一处,但仍缺坛高的数据。每圈周道的外侧均设一圈营墙,共计六重,厚度相同,皆为九步。因此,现存文字“营北辰”中的“营”与“北辰”不搭,宜移至“为周道前望之外”前。(二)长安北郊坛
关于长安北郊坛形制,上引《黄图》也有详细记载:
后土坛方五丈六尺。茅营去坛十步外,土营方二百步限之。其五零坛去茅营,如上帝五神去营步数,神道四通,广各十步。宫内道广各二丈,有阙。为周道后土宫外,径九步。营岱宗西门之外,河北门之外,海东门之外,径各六十步。坛方二丈,高二尺。为周道前望之外,径六步。列望亚前望道外,径三十六步。坛广一丈五尺,高一尺五寸。为周道列望之外,径六步。卿望亚列望道外,径三十五步。坛广一丈,高一尺。为周道卿望之外,径六步。大夫望亚卿望道外,径十九步。坛广八尺,高八寸。为周道大夫望之外,径六步。士望亚大夫望道外,径十二步。坛广六尺,高六寸。为周道士望之外,径六步。凡地宗后土宫坛营,方二里,周八里。营再重,道四通。
北郊坛的正式名称为“广畤”,所祭地祇称皇地后祇。全坛平面呈内方外圆结构,由核心和外围两大部分构成。核心部分为方形,包括二重坛、二重营,四条登坛通道(神道),应有四门(文中提及三门,未提南门),即所谓“营再重,道四通”。二重坛由内向外依次是后土坛、五零坛。后土坛上祭地祇。五零坛实际就是五灵坛,其性质与南郊坛的神灵坛相同,当祭五灵帝。二重营由内向外依次是茅营、土营。茅营以内是后土坛,茅营、土营之间是五零坛。外围部分则由五周道、五重营构成,相间而设,呈同心圆状。五周道由内向外依次是前望道、列望道、卿望道、大夫望道、士望道。每圈周道的宽度各不相同,内部各设有不同尺寸的方坛。每圈周道的外侧均设一圈营墙,共计五重,厚度相同,皆为六步。与平面为圆形的汾阴后土坛相比,北郊坛核心部分的形制完全改变了。本段文字的错乱较少,应将“宫内道广各二丈,有阙。为周道后土宫外,径九步。营岱宗西门之外,河北门之外,海东门之外,径各六十步。坛方二丈,高二尺。为周道前望之外,径六步”,调整为“宫内道广各二丈,有阙。岱宗西门之外,河北门之外,海东门之外,径各六十步。为周道后土宫外,径九步。坛方二丈,高二尺。营为周道前望之外,径六步”。可知北郊坛亦可称为“后土宫”,在外宫墙(土营)上应开有四门。紧贴东、西、北三门外,分别祭祀海神、岱宗神、河神。再向外就是外围部分最里面的一圈周道,称为前望道。(三)长安五郊坛
王莽还按《周礼·春官·小宗伯》的记载,在长安近郊修建五郊兆(坛),五帝各有一坛,设立在相应方位。《汉书·郊祀志》曰:
谨案《周官》“兆五帝于四郊”,山川各因其方,今五帝兆居在雍五畤,不合于古。……分群神以类相从为五部,兆天墬之别神:中央帝黄灵后土畤及日庙、北辰、北斗、填星、中宿中宫于长安城之未墬兆;东方帝太昊青灵勾芒畤及雷公、风伯庙、岁星、东宿东宫于东郊兆;南方炎帝赤灵祝融畤及荧惑星、南宿南宫于南郊兆;西方帝少皞白灵蓐收畤及太白星、西宿西宫于西郊兆;北方帝颛顼黑灵玄冥畤及月庙、雨师庙、辰星、北宿北宫于北郊兆。
王莽这一做法把天、地神以下的各界诸神以五方帝为核心分为五部,强化了诸神—五帝—天(地)这样一个从低到高的神界秩序。这里的五帝是进一步神灵化的五帝,即黄灵黄帝、青灵太昊、赤灵炎帝、白灵少皞、黑灵颛顼,与南、北郊坛是一致的。长安五郊坛的五帝各自设畤,史书未载其祭坛的形制。从五帝所领皆为天界诸神看,其地位无疑被定性为天界上神,则其祭坛当采用祭天坛的圆形形制。另外,五帝所领诸天神都单独设庙、宫,不挤在五帝畤中,则五帝祭坛应为一重坛。各坛上只有对应的五帝之一,没有群神。王莽篡位后,更加重视神灵祭祀,“遂崇鬼神淫祀,至其末年,自天地六宗以下至诸小鬼神,凡千七百所,用三牲鸟兽三千余种”。这种氛围之下,他所主导建立的长安郊坛自然沿用到新莽时期不会变化。
东汉光武帝刘秀建都洛阳城后,采元始中故事,亦在都城郊区设南郊、北郊、五郊坛。郊坛形制和祭祀礼仪得到进一步增删完善,达到成熟状态。(一)洛阳南郊坛
建武二年(26),光武帝参照鄗坛及元始中长安南郊坛,在都城洛阳城南七里处修建了洛阳南郊坛。关于其情况,《后汉书·祭祀志》曰:
二年正月,初制郊兆于雒(洛)阳城南七里,依鄗,采元始中故事。为圆坛八陛,中又为重坛,天地位其上,皆南乡,西上。其外坛上为五帝位。青帝位在甲寅之地,赤帝位在丙巳之地,黄帝位在丁未之地,白帝位在庚申之地,黑帝位在壬亥之地。其外为壝,重营皆紫,以像紫宫;有四通道以为门。日月在中营内南道,日在东,月在西,北斗在北道之西,皆别位,不在群神列中。八陛,陛五十八醊,合四百六十四醊。五帝陛郭,帝七十二醊,合三百六十醊。中营四门,门五十四神,合二百一十六神。外营四门,门百八神,合四百三十二神。皆背营内乡。中营四门,门封神四,外营四门,门封神四,合三十二神。凡千五百一十四神。营即壝也。封,封土筑也。背中营神,五星也,及中官宿、五官神及五岳之属也。背外营神,二十八宿、外官星、雷公、先农、风伯、雨师、四海、四渎、名山、大川之属也。
洛阳南郊坛遗址至今尚未被发现,推测应在都城正门平城门以南七里之内的地方,即明堂遗址南面、今东大郊村和西大郊村以南的相公庄附近。与长安南郊坛相比,洛阳南郊坛不再设外围的多重周道、营墙,只保留核心部分。其平面呈多重同心圆状,按文献所载貌似为二重坛、一重壝、二重营、八陛、四门,相比西汉减少了一重坛、一重营,其实不然。长安南郊坛除了一重中心坛之外,还将内、中营之间和中、外营之间的区域称作坛,是为三重坛。而洛阳南郊坛将中心坛增为二重,不再将内、中营之间和中、外营之间的平地称作坛,但仍摆列诸神进行祭祀,所以洛阳南郊坛名为二重坛,实为四重坛。在营墙的设置上,也仍保持三重营,只是最靠内的一重营建成矮墙,改名为“壝”,所以三重营可称为内壝、中营、外营。八条登坛通道,汉武帝时名为“鬼道”,汉成帝时称为“神道”,此时则定名为“陛”。
中心坛为内外二重,内坛上祭天、地之神,即皇天上帝、后土神祇2位神;外坛上则祭五帝5位神。内坛上八陛,每陛旁各祭58位神,合计464位神;外坛上五帝旁各有72位神,合计360位神。中心坛总计祭神831位。在南郊坛上合祭天地,西汉时只在皇帝正月亲祭时才这么做。东汉建武二年把天、地都放在南郊坛祭祀,是因为当时尚未设立北郊坛。五帝名称恢复,去掉了神灵之名,不再称五灵。内壝与中营之间的区域,包括三组神:其一是单独指定的位置,共3位神。日、月在中营内南道两侧,日在东,月在西;北斗在中营内北道之西。这种做法在长安南郊坛已经开始。其二是门神,中营四门,每门4位神,合计16位神。其三是所谓“背中营”内向者,包括五星、中官宿、五官神、五岳等,分布在中营四门附近,每门各有54位神,合计216位神。这个区域内总计有235位神。中营与外营之间的区域,包括两组神:其一是门神,外营四门,每门4位神,合计16位神。其二是所谓“背外营”内向者,有二十八宿、外官星、雷公、先农、风伯、雨师、四海、四渎、名山、大川等,分布在外营四门附近,每门各有108位神,合计432位神。这个区域内总计有448位神。可以说,洛阳南郊坛对天地、五帝及群神的祭祀,无论是数量的庞大性,还是摆位的多样性,都是空前的。祭神总数达到1514位,群神摆位尤其重视陛、道、门这些必经位置,使祭祀者在通行过程中,随时可祭神拜神。建武十二年(36)陇蜀平后,洛阳南郊坛的祭祀礼仪进一步完备。“乃增广郊祀,高帝配食,位在中坛上,西面北上。天、地、高帝、黄帝各用犊一头,青帝、赤帝共用犊一头,白帝、黑帝共用犊一头,凡用犊六头。日、月、北斗共用牛一头,四营群神共用牛四头,凡用牛五头。凡乐奏《青阳》《朱明》《西皓》《玄冥》,及《云翘》《育命》舞。中营四门,门用席十八枚,外营四门,门用席三十六枚,凡用席二百一十六枚,皆莞簟,率一席三神。日、月、北斗无陛郭醊。既送神,燎俎实于坛南巳地。”此时,坛的形制没有变化,变化之处有二:一是以祖先配天地,将汉高祖配食到中心坛的内坛(中坛)上,位于东侧,面朝西。二是充实了祭祀礼仪,增加了用犊、用牛、乐舞、用席、燎俎实等新规定。(二)洛阳北郊坛
北郊坛比南郊坛晚修了30年。光武帝建武中元元年(56),“初起明堂、灵台、辟雍,及北郊兆域”,“二年春正月辛未,初立北郊,祀后土”。关于其情况,《后汉书·祭祀志》曰:北郊在雒(洛)阳城北四里,为方坛四陛。三十三年正月辛未,郊。别祀地祇,位南面西上,高皇后配,西面北上,皆在坛上,地理群神从食,皆在坛下,如元始中故事。中岳在未,四岳各在其方孟辰之地,中营内。海在东;四渎:河西,济北,淮东,江南;他山川各如其方,皆在外营内。四陛醊及中外营门封神如南郊。地祇、高后用犊各一头,五岳共牛一头,海、四渎共牛一头,群神共二头。奏乐亦如南郊。既送神,瘗俎实于坛北。
文中“三十三年”,即建武中元二年(57)。前一年洛阳北郊坛建成,本年正月正式启用,“别祀地祇”。自此,南郊坛上当不再一律天地合祀,而可能恢复到西汉末年天地合祀、别祀各有时间、地点的做法。洛阳北郊坛也像南郊坛一样,废除了长安北郊坛那样的外围设施,只保留核心部分。核心部分为同心方形,按文献所载貌似为一重坛、二重营,四陛,当为四门,比西汉减少了坛数。实际上因为东汉改变了西汉计算坛数的标准,不再把中心坛下的平地称为坛,即便这些平地上仍摆列诸神进行祭祀。如按照西汉的标准,洛阳北郊坛实是三重坛。营墙数量也可能是三重营,既然有“中营”之说,则不仅有“外营”,也应如南郊坛那样有“内壝”。
按西汉标准,洛阳北郊坛三重坛分别为:第一重是中心的单层方坛,其上祭祀地祇,配食高皇后(薄太后)。第二重是内壝至中营之间,祭祀五岳。五岳摆放方位和五帝相同,是与洛阳南郊坛的五帝位相对应的。第三重是中营至外营之间,祭祀海、四渎和其他山川,各有其方位。另外,与南郊坛一样,北郊坛在四陛旁设有神位,在中营四门、外营四门均设有门神。祭祀礼仪方面,用犊、用牛、奏乐、瘗俎实皆可与南郊坛相应,唯缺舞蹈、用席。经勘探,洛阳北郊坛遗址位于东汉洛阳城北面3至4里的隆起之地,即平乐镇上屯村东北一带,周围有夯土围墙,平面为长方形,东西约350米,南北约500米,内有夯土建筑基址。(三)洛阳五郊坛
永平二年(59),汉明帝建五郊坛,“始迎气于五郊”。《后汉书·祭祀志》曰:“迎时气,五郊之兆。自永平中,以《礼谶》及《月令》有五郊迎气服色,因采元始中故事,兆五郊于雒阳四方。中兆在未,坛皆三尺,阶无等。”五郊坛平面为圆形,三尺作为其直径显然是不够的,应该指其高度。台阶无等级差别,则为一重坛,与长安五郊坛一致。
东汉末年,郑玄遍注诸经,以《周礼》为经,统辖三礼,使三礼学成为统一的整体,并成为汉末魏初的官方经学。至曹魏中期,王肃遍注群经,也形成一套新的经学体系,与郑玄经学展开论战。在司马氏的支持下,王肃的经书注释多立于西晋学官,从而压倒郑学。“郑王之争”对魏晋王朝如何选择郊祀制度的方式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周礼》只言“圜丘”而不及“郊”,《礼记》只言“郊”而未具“圜丘”。在郑玄之前,人们基本上认为“圜丘”“南郊”是一回事,司马迁、王莽均是如此。但是郑玄在统合三礼的过程中,为弥合《周礼》和《礼记》记载的不同,而形成丘、郊不同的看法,提出“此禘,谓祭昊天于圜丘也。祭上帝于南郊曰郊”。“昊天上帝”或“皇天上帝”本来是一个完整的名词,是一个五帝之上的上帝,但郑玄把“皇天”释作北辰耀魄宝,把“上帝”释作太微五帝,把这个名词腰斩了。郑玄把一个神分成两组神,就可以自圆其说解释“圜丘”与“南郊”是不相同的了。郑玄以五帝属天,故称五帝为“五天帝”,与“昊天”一起合为“六天”。由此郑玄还结合纬书引出了“感生帝”的概念,太微五帝就是五方感生帝。《礼记·大传》郑玄注曰:“凡大祭曰禘。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谓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苍则灵威仰,赤则赤熛怒,黄则含枢纽,白则白招拒,黑则汁光纪,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盖特尊焉。”此外,郑玄还创造性地在五天帝与五人帝之间建立连接,于是五人帝成为五天帝的配食者。郑注《周礼·小宗伯》云:“五帝,苍曰灵威仰,太昊食焉;赤曰赤熛怒,炎帝食焉;黄曰含枢纽,黄帝食焉;白曰白招拒,少昊食焉;黑曰汁光纪,颛顼食焉。黄帝亦于南郊。”王肃反对郑玄的看法,认为郊丘同一,异名同实。他分析说:“知郊则圆(圜)丘,圆丘则郊,所在言之则谓之郊,所祭言之则谓之圆丘。于郊筑泰坛象圆丘之形。以丘言之,本诸天地之性。故《祭法》云:‘燔柴于泰坛’,则圆丘也。《郊特牲》云:‘周之始郊日以至’。《周礼》云:‘冬至祭天于圆丘’。知圆丘与郊是一也。”“郊则圜丘,圜丘则郊,犹王城之内与京师,异名而同处。”王肃完全反对郑玄关于禘、郊的解释,认为郊就是于圜丘祭天之礼,而禘则是宗庙祭祀。“按《尔雅》云:‘禘,大祭也’,‘绎,又祭也’,皆祭宗庙之名。则禘是五年大祭先祖,非圆(圜)丘及郊也。”王肃还否定郑玄的“六天说”,认为五帝为五人帝,皆为黄帝之子孙,而非上天之五天帝,唯昊天上帝能称天。“五帝皆黄帝之子孙,各改号代变,而以五行为次焉。何大微之精所生乎?又郊祭,郑玄云:‘祭感生之帝,唯祭一帝耳。’《郊特牲》何得云‘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又天惟一而已,何得有六?……五帝可得称天佐,不得称上天。”曹魏景初元年(237),明帝将洛阳南的委粟山营造成圜丘(圆丘),随后进行了祭祀,说明曹魏的郊祀制度当订立于此时。其设计思想采纳了郑玄的学说,实施郊、丘分立,既有南、北郊,又有圜丘(圆丘)、方丘。这是郊祀制度成熟后所发生的一次重大的结构性变革。《宋书·礼志》记载相关情况曰:景初元年十月乙卯,始营洛阳南委粟山为圆丘。诏曰:“盖帝王受命,莫不恭承天地,以彰神明;尊祀世统,以昭功德。故先代之典既著,则禘郊祖宗之制备也。昔汉氏之初,承秦灭学之后,采摭残缺,以备郊祀。自甘泉后土、雍宫五畤,神祇兆位,多不经见,并以兴废无常,一彼一此,四百余年,废无禘礼。古代之所更立者,遂有阙焉。曹氏世系,出自有虞氏。今祀圆丘,以始祖帝舜配,号圆丘曰皇皇帝天。方丘所祭曰皇皇后地,以舜妃伊氏配。天郊所祭曰皇天之神,以太祖武皇帝配。地郊所祭曰皇地之祇,以武宣皇后配。宗祀皇考高祖文皇帝于明堂,以配上帝。”十二月壬子冬至,始祀皇皇帝天于圆丘,以始祖有虞帝舜配。
魏明帝确立的这套制度中,圜丘(圆丘)、方丘的祭礼是优先于南郊(天郊)、北郊(地郊)的,即所谓“禘重于郊”。圜丘祭祀中,引入了秦汉郊祀不用的“禘”礼,引入始祖配天。曹魏圜丘、方丘、南郊、北郊的具体形制,史书均未记载。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曾对万安山主峰北麓当地称为“禹宿谷堆”的独立小山包踏查,基本认定其与记载的委粟山圜丘有关。“禹宿谷堆”形为自然尖锥状,平面略呈圆形,直径约570米,海拔300至371米,形如粟堆。方丘的位置和特征不详。南、北郊应继续沿用东汉的建筑设施,“是时二汉郊禋之制具存,魏所损益可知也”。
曹魏正始十年(249)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懿全面掌控了朝政。王肃作为司马懿的亲家,提出“并圜丘方泽于南北郊”的建议,“宣帝所用王肃议也”。但史书也同时记载,“自正始以后,终魏世,不复郊祀”。可能王肃的建议曾被司马懿短暂采用过,但引起信奉“郑学”者与王肃一派的激烈争辩。郑学的政治后台是魏帝,“郑王之争”实际是曹氏与司马氏之争的一个表象。因时机未到,司马氏尚不愿与魏帝提前关系破裂,况且郊祀也需要魏帝的出面和配合,就没有强行推进王肃的建议,而采取了停止郊祀活动的折中做法,丘、郊皆不祭。西晋代魏后,晋武帝准备恢复郊祀,有关部门提出暂时按魏礼进行,也就是全按郑玄之说,丘、郊分立祭祀,但晋武帝并不满意。泰始二年(266)正月,诏曰:“有司前奏郊祀权用魏礼。朕不虑改作之难,今便为永制。众议纷互,遂不时定,不得以时供飨神祀,配以祖考,日夕叹企,贬食忘安。其便郊祀。”于是,大臣们很快又于当月提出了融合郑、王两说的补充建议,既采纳郑学的五帝为天神之说,又将五帝与昊天视作同一神而非“六天”,以便貌似王肃的“一天”说,但实质上是不同的,仍然偏向郑说,即所谓群臣又议:“五帝,即天也,王气时异,故殊其号。虽名有五,其实一神。明堂南郊,宜除五帝之坐。五郊改五精之号,皆同称昊天上帝,各设一坐而已。北郊又除先后配祀。”晋武帝同意了群臣对“五帝”的新解释,但在郊丘分合上并未让步,仍不同意郑说。又过了数月,到泰始二年十一月,有关部门终于提出合并郊丘,取消圜丘、方丘的建议,全面采用王肃的主张,才获得晋武帝的批准,并迅速地亲祭南郊。“是年十一月,有司又议奏:‘古者丘郊不异,宜并圜丘方泽于南北郊,更修治坛兆。其二至之祀,合于二郊。’帝又从之,一如宣帝所用王肃议也。是月庚寅冬至,帝亲祠圆丘于南郊。自是后,圆丘方泽不别立至今矣。”在晋武帝的坚持下,经过群臣的三次奏议,才完成了西晋郊祀制度从郑玄说到王肃说的转变。南、北郊在这次变革中,重新恢复了原来的地位,得以修缮一新,形制大体如同东汉曹魏,主要改动之处是中心坛外坛上的五帝之位。由于群臣对“五帝”的新解释,南郊坛外坛上的五帝位被撤除,五郊坛的五精帝都改名为昊天上帝,则南郊坛、五帝坛所祭都是昊天上帝。泰始二年十一月郊丘合并后,在对南郊坛进行重修的过程中,有可能撤除了空置的外坛。至太康十年(289),又“复明堂及南郊五帝位”。这时外坛已无,五帝只能摆在中心坛下、内壝之内可能原属外坛的平地之上。北魏后来继承了这种中心坛无外坛的做法,可作为印证。北魏道武帝迁都平城后,除了按照鲜卑习俗进行西郊祭天,还恢复了曹魏曾施行的郊丘分立制度,南郊、北郊、圜(圆)丘、方泽并立,试图将鲜卑文化与中原礼制文化融合在一起。关于平城南郊坛的形制,《魏书·礼志》曰:“(天兴)二年正月,帝亲祀上帝于南郊,以始祖神元皇帝配。为坛通四陛,为壝埒三重。天位在其上,南面,神元西面。五精帝在坛内壝内,四帝各于其方,一帝在未。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天一、太一、北斗、司中、司命、司禄、司民在中壝内,各因其方。其余从食者合一千余神,餟在外壝内。”可知平城南郊坛为圆坛,中心坛之外有内、中、外三重壝墙,共四重同心圆结构。第一重为中心坛,仅一层,通有四陛,坛上祭祀天帝和配祀的神元帝。第二重为内壝之内,在中心坛下平地按方位摆放五精帝。第三重为内、中壝之间,祭祀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神。第四重为中、外壝之间,祭祀从食者一千余神。可见,北魏平城南郊坛就是在模仿东汉魏晋洛阳城的南郊坛,有四重结构。不同之处是东汉曹魏的中心坛为内、外二重,西晋则撤除了原摆五帝位的外坛,使中心坛只为一重,五帝位恢复后,只能设于中心坛与内壝之间的平地上,而北魏学习了后者。通过对汉晋时郊祀祭坛形制的梳理,可以看到祭天坛平面以圆形为主,祭地坛平面以方形为主。这是为后人所熟知的形制,但在形成过程中,并非一开始就被确定下来,而是存在着波动,出现过其他形制。天、地祭坛的构成要素主要是重坛、陛道(鬼道)、营墙、门四种,有的还在外围设周道、营墙、方坛等。考古发掘中,还发现了壕,但限于资料不充分,尚不能确定壕是不是祭坛的必要元素之一。从形制要素的变化情况看(表1、表2),汉晋时期天、地祭坛的演变可分为四个阶段:表1 汉晋时期祭天坛的形制表2 汉晋时期祭地坛的形制
第一阶段:形成期,秦代至西汉元帝期。
天、地祭坛并非同步出现。祭天坛更具重要性,优先于祭地坛的发展。形制大致清楚的祭天坛,包括秦汉雍畤、薄忌太一坛、甘泉太一坛等,整坛的平面形状有圆形、上圆下方两种,重坛的层数有5、1、3三种,陛道的数量有0、8两种,形制尚未确定。普遍不设营墙和门。祭地坛后出现,汉武帝时才有了与甘泉太一坛相匹配的汾阴后土坛,为五重圆坛,似乎没有设陛道(鬼道)、营墙和门。这是一种没有被后世所继承的形制,属于创设阶段的一种试验。这一阶段的一开始,汉高祖对祭天并不是特别重视,虽然继承了秦代的雍畤祭天,增设了北畤,但由于路途遥远,并不亲祭。汉文帝提高了重视程度,要亲自祭天,但以长安近郊的渭阳五帝庙、长门五帝坛替代远途的雍畤。汉武帝不仅在近郊新设薄忌太一坛祭天,还不辞辛劳、屡屡跑到雍畤去祭天,最后发展出甘泉太一坛祭天、汾阴后土坛祭地的组合形式,重视程度是空前的。随着西汉几代皇帝重视程度的不断提高,天、地祭坛的形制和礼仪得到持续完善,郊祀制度的基本框架搭建起来了,但地点不在都城近郊。相比前一阶段以皇帝意志为导向,这一阶段祭坛形制发展的主要推动者是宰辅大臣,代表者先有匡衡,后有王莽。在他们的主张和设计之下,虽经反复,但终于完成了远在外地的天、地祭坛迁建长安城郊的过程,从而定型和命名为南、北郊。长安城南、北郊坛的形制比较繁复,都分为核心和外围两部分。南郊坛整体平面呈同心圆形,核心部分由3层重坛、8条陛道、3重营墙、每重营墙4门构成,外围部分由6圈周道、6重营墙、6座方坛构成。南郊坛重坛数定为3层,应是延续了甘泉太一坛的做法。北郊坛的形制与南郊坛是相对应、相匹配的,整体平面呈内方外圆形。核心部分为方形,由2层重坛、4条陛道、2重营墙、每重营墙4门构成;外围部分为同心圆形,由5圈周道、5重营墙、5座方坛构成。从相应的形制数据就可以看到,南郊坛比北郊坛更复杂、地位也更重要。按照王莽提出的祭祀方案,每年孟春正月上辛日,皇帝要亲临南郊合祀天地,以高帝、高后配;冬至日南郊祭天,夏至日北郊祭地,这两日因天、地分祭,皇帝则不亲祭。东汉建立后,光武帝在洛阳城郊首先兴建了南郊坛,30年后才修建了北郊坛。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北郊坛不存在,南郊坛承担着天、地合祭的重任。东汉对南郊坛的形制进行了改进,礼仪安排也更加细致,相比西汉南郊坛更为成熟了。南郊坛整体平面呈同心圆形,由4层重坛、8条陛道、3重营墙、每重营墙4门构成。北郊坛是在南郊坛制度完善后修建的,保持了对应的成熟度。其整体平面呈同心方形,由3层重坛、4条陛道、3重营墙、每重营墙4门构成。东汉天地祭坛的成熟性表现在制度有增有减,突出了中心坛的地位和祭祀礼仪的标准化。其一,减掉了祭坛的外围部分,使中心坛不再被过度地重重包围和遮挡,影响观瞻;将中心坛由西汉的一层增为两层,增加了高度,突出了中心坛的高大;将紧贴中心坛的高墙“营”降低为矮墙“壝”,可避免在近处遮挡中心坛下层的外坛。这一系列操作下来,中心坛成为全坛最显眼、最核心的位置,其重要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强调。其二,群神数量众多,但层级清晰,按天地—五帝—群神的等级高低顺序由内向外排列;群神的摆位也具有很强的针对性,集中在陛、道、门这些必经位置的附近,大大方便了祭祀活动的流程安排。其三,祭祀礼仪标准化,用犊、用牛、乐舞、用席等都有明确的使用对象和相应数量。这一阶段的变革不是发生在南、北郊坛的内部形制上,而是在外部的整体结构上。汉末郑玄解经,对三礼提出了新的看法,认为郊丘是不同的,于是曹魏明帝采纳其观点,在南郊、北郊之外,又增设圆丘(圜丘)、方丘(方泽),形成了新的天、地祭坛体系。这套体系中,圆丘、方丘的地位要高于南郊、北郊,南郊、北郊也改名为天郊、地郊。但司马氏支持王肃反驳郑说,所以这套制度的施行时间并不长,曹魏中后期就陷入了未废而停的状态。西晋建立后,在武帝的坚持下,最终归并圆丘、方泽于南、北郊,恢复到东汉时的体系。关于圆丘、方丘的形制,文献记载不详,考古也未发掘,因此难以展开讨论。南郊、北郊基本延续了东汉时的形制。小的变化发生在晋武帝泰始二年除五帝位、重修南郊坛之时,可能造成中心坛的外坛被撤。后来虽恢复了五帝位,但外坛没有重建。因此,西晋南郊坛在取消五帝位、撤除外坛时,一度变成3重结构,比东汉少了一重;恢复五帝位后,虽然没有外坛了,但从神灵摆位的层次看,可视作仍有4重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