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瀚的想象宇宙中,科幻作家以文字为魔法,探索无尽可能,点燃未知世界的星火。科幻土壤肥沃,它包容每颗创作的种子,并期待着它们发芽、绽放。科技火花与人文情怀交织碰撞,孕育出无数令人叹为观止的构想与愿景,而所有看似复杂多变的科幻情节,其本质往往蕴含着儿童般的纯真与梦想——对美好未来的无限向往,是对未知领域的无畏探索,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思考。在科幻的框架下,“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它引领我们思考人类未来的走向与归宿,让我们得以窥见生命超越肉体的可能,探索意识与宇宙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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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无尽可能的探索者
高云:韩松老师您好,很荣幸有机会与您对话交流。您在17岁左右就开始创作科幻小说,并在1982年创作了《死尸》等多部科幻作品。我很好奇,是什么特别的经历或因素促使您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走上了科幻创作之路呢?
韩松:1982年,联合国为纪念国际空间年,在全球发起了青少年征文活动。中国有16座城市的中学积极响应,众多学生参与,我也参加了。通过这次活动,我开始了科幻小说的创作。而在那之前,我已经通过杂志如《科学画报》等接触到了一些科幻作品,受到了影响。
高云:您和刘慈欣、王晋康、何夕被誉为中国科幻界的“四大天王”。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但始终没有找到关于这个称号由来的记录。请问您能否回忆起是谁最先这样称呼你们的?能否简要介绍一下你们四位各自的特点以及作品的独特风格?
韩松:据说是董仁威老师提出来的,不过具体细节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我认为他们三位的作品风格偏向科学技术审美,有浓厚的核心科幻意味,展现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变革,涉及硬核科学,如物理、生物、天文和宇宙学。他们的作品非常好看,故事线条非常有逻辑,还融入了很强的工程技术因素。而我自己的创作可能更偏向于社会和人文方面,尽管他们的作品也包含这些元素。要概括我自己的风格,确实很难说清楚。
高云:刘慈欣和王晋康两位作家都曾是工程师,您的本职工作是一名记者,我听说特德·姜(Ted Chiang)也并非依赖科幻创作来维持生计。我认识的很多科幻作家似乎都是“业余”从事这项工作。您认为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随着科幻产业的不断发展,科幻作家们是否在经济上获得了更多的支持?
韩松:科幻文学作为小众文学,其读者群体相对较小,仅依靠写科幻小说很难保证生计,所以一般还是有一个固定的职业比较好,专职科幻作家实际上并不多见。随着科幻电影数量的增加,成功卖出电影版权会带来更高的收益。同时,现在科幻文学奖项众多,其中一些奖金也非常丰厚,甚至可以达到百万元级别,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此外,一些企业也会积极赞助科幻文学奖项,为科幻作家提供经济支持。对于年轻的科幻作家而言,这是对他们的极大激励。总的来说,这些都是在经济上对科幻作家非常有利的方面。
作家韩松和采访者高云合影
高云:当前越来越多的人从事科幻文学创作工作。在您看来,科幻文学在当今社会中的最大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韩松:科幻文学作为一种类型文学,固然有其娱乐性的价值和意义。然而,它同样能滋养我们的科学精神,激发我们的想象力与好奇心,引领大众展望未来。这些品质对生存与创造新世界至关重要,这就是它的价值和意义。
高云:去年,我有幸与一位资深藏族作家交流。他提到自己曾创作过一部科幻长篇小说,但我在后续了解中发现,那部作品的风格其实更接近奇幻。事实上,在藏族文学中,魔幻和奇幻作品颇为丰富,而科幻作品则相对较少。基于此,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在文学领域,我们该如何准确区分奇幻、魔幻和科幻这三种不同的类型呢?
韩松:我觉得科幻它主要是利用科学的一些现代“道具”,像宇宙飞船、机器人、电脑这些来装点故事,而不一定非得严格遵循科学原理。相较之下,奇幻和魔幻则更多采用古老的“道具”,比如魔法师、巫师、飞毯、城堡等,作为它们的创作素材。
更深入地看,优秀的科幻作品应当有严谨的科学理论来支撑其情节发展。像电影《星际穿越》就请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基普•索恩(Kip Thorne)做科学顾问,确保每个情节都有科学依据和逻辑关系。而奇幻和魔幻作品则不太讲究这些,它们可以随意地让角色飞起来,而不需要考虑引力、重力加速度等科学因素。
高云:对于科幻文学的定义文学评论家们众说纷纭,在您看来,科幻文学的核心定义究竟应该是什么呢?
韩松:我觉得科幻文学就是一种跟科学有关的幻想类型的文学。
高云:我看到科幻文学被细分为诸多类型,其中硬科幻和软科幻是两大主要类别。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准确判断一部科幻作品是属于硬科幻还是软科幻呢?很多文学评论家都将《三体》归类为硬科幻,但《三体》的阅读难度并不高,不管有没有科学基础,都能相对容易地理解它。请问这是为什么?
韩松:我觉得硬科幻更侧重于科学性,特别是自然科学,如物理学、化学、数学和生物学等。而软科幻有时更偏向幻想性,甚至更接近奇幻。当然,硬科幻也可能涵盖某些社会科学方面的硬知识。不过,这种分类并不总是很明确,纯粹以此划分可能并不十分科学。
一部科幻作品是否属于硬科幻,与其是否好读并无直接关系。硬科幻的核心在于其科学性,即它如何运用科学原理来推动情节发展。这与作品本身的易读性并不等同,因为有些硬科幻作品可能较为深奥,而有些则相对容易理解。
《三体》电视剧海报
高云:早期阶段,科幻作品和科普作品之间的界限并不十分清晰。但后来,随着郑文光(1929—2003)、童恩正(1935—1997)等作家的努力,科幻作品逐渐与科普作品区分开来。那么,科幻与科普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内在联系与区别?假如一部小说在科普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我们是否仍应将其视为纯粹的科幻小说?
韩松:我觉得二者其实很难区分,好的科幻作品,它自然就有科普的意义,如《三体》,它普及了很多科学知识,甚至有人专研其中的科学原理。同样,《星际穿越》与《流浪地球》也蕴含丰富的太空、城市建设、宇宙及飞船智能工程知识,引发众多科普解读,成为亲子共赏的佳作。然而,科普并不仅限于科幻形式,它可以通过说明文、散文、论文等多种方式表达。相对而言,科幻更多被视为一种艺术,借助小说、电影等媒介呈现。因此,尽管科幻与科普紧密相连,但二者仍有所区别。
我不觉得有“纯粹的科幻小说”这么一种说法,有些小说虽然在科普方面表现一般,却仍不失为纯粹的科幻作品。菲利普·K·迪克(Philip Kindred Dick,1928—1982)的某些作品便是如此,它们同样展现了科幻的纯粹魅力。我觉得科幻小说本身就可以是纯粹的,不必非得像阿瑟·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1917—2008)的小说那样才称其为科幻。
《流浪地球》电影海报
《星际穿越》电影海报
任何人都适合写科幻小说
高云: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欧美国家涌现了大量科幻诗歌,并成立了诸如美国科幻诗歌协会(SFPA)等众多科幻团队。在汉语界,从冰心开始也有不少诗人涉足科幻诗歌创作,且近年来汉语科幻诗歌数量不断增长。您身为一位科幻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曾创作过众多诗篇,并出版了诗集《假漂亮和苍蝇拍手》等。请问您认为普通诗歌与科幻诗歌之间主要存在哪些区别?要创作出一首优秀的科幻诗歌,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韩松:我觉得主要在于题材和描写对象。普通诗歌,比如有边塞诗、军旅诗、爱情诗等,题材广泛;而科幻诗歌与科幻小说相似,专注于未来科技、外星文明、时间旅行等元素。要区分它们,关键在于它们所关注和描写的内容。
要创作出一首优秀的科幻诗歌,我觉得作者首先得是一个优秀的诗人,这一点至关重要。其实,很多诗歌都很科幻,像瓦雷里(Paul Valéry,1871—1945)的诗、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的诗,甚至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的《荒原》都有这种感觉。屈原的《天问》也很科幻。一个优秀的诗人,在积累了一定的科幻知识后,便有可能创作出科幻诗歌。我不是诗人,但我认为,创作科幻诗歌时,诗人本身的素养和创作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高云:我们都知道诗歌的创作往往需要一定的天赋,有时候即使学识渊博、文笔优美,也未必能写出真正触动人心的佳作。那么,对于科幻小说创作而言,是否也同样需要某种“天赋”呢?一个人如何才能判断自己是否适合从事科幻小说的创作?
韩松:做所有事情都需要一定的天赋,写科幻小说也不例外。然而,除了天赋,后天的努力和学习也非常重要。只要愿意去学习、去阅读、去做准备,任何人都适合写科幻小说。市面上有很多写科幻小说的指导书籍和课程,为写作者提供指导。但最关键的是要热爱科幻,得看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很重要。
高云:您在《给孩子的科幻》发布会上曾指出:“现在好多人写不好科幻,为什么?就是当年在学校里面的物理、化学、数学没有学好,就是这个问题,使得很多人读不好科幻,写不好科幻。”对于那些在学校中没有打下坚实科学基础的人,您有何建议,以帮助他们创作出更出色的科幻小说?
韩松:就是要学习读书。现在,有很多值得关注的科普读物和网站。主要是要培养对科学的兴趣和爱好,从而对前沿科学有一些基本的了解。这些了解都可以通过平日的积累、不断学习而得到。
高云:对于刚开始尝试科幻创作的人而言,他们需要具备怎样的科幻思维?
韩松:主要是要有科学的准备,能从科学中发现美的思维。再者,想象力的思维能力、对文字的敏感的思维都很重要。还有,对读者的共情心和同理心的思维,这些都比较重要。
高云:从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的《弗兰肯斯坦》到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1920—1992)《机器人系列》,科幻小说中机器人的主题一直占据重要地位。尽管现实生活中的机器人技术尚未达到阿西莫夫所描绘的高度,但人类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将机器人视为自己的“奴仆”,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人类类似于“神”的存在。许多初涉科幻小说创作的作家往往认为,只有包含机器人元素的故事才能称之为“科幻小说”。然而,我们都知道优秀的科幻作品并非一定要围绕机器人展开,没有机器人作为主题同样可以创作出杰出的科幻作品,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1920—1986)和特德·姜等众多科幻作家的佳作就是证明。那么,请问您认为在“摒弃”机器人主题后,应该如何着手创作一部优秀的科幻作品?
韩松:除了以机器人为主题的科幻小说外,世界上还存在许多其他类型的科幻小说。在西方,我了解到有数十种不同的类型,如太空歌剧(Space Opera),以及专门描述远古时代的小说——包括回到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作品,甚至有关于恐龙的科幻小说。科幻小说是一个无限的领域,可以触及各个方面。例如,还有专门探讨数学、语言的科幻小说等。科幻小说的领域之广,为想象力提供了无尽的驰骋空间。因此,创作科幻小说并不一定要局限于机器人题材。
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
高云: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在《论科学》中曾强调:“想象力比知识更为重要。”特别是在如今ChatGPT等人工智能蓬勃发展的时代,我们更加深切地体会到想象力的重要性。对于作家和艺术家而言,想象力更是其职业生涯的命脉,一旦失去,创作之路将难以为继。那么,请问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持续地培养和发展一个人的想象力呢?
韩松:想象力是每个人都应具备的,但要将其培养和发展起来却是一个综合性的任务,这需要一个优良的环境。我认为社会、家庭和学校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包括学校是否鼓励创造性思维。需要更加多元、包容和自由的氛围,这对于想象力的保留和发展至关重要,而不是限制它。
当然,个人的努力也非常关键。我们应该注意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保持敏感的思维习惯,并培养多元的思维方式,避免过于闭塞。不要认为所有事情都只有一个答案,要成为一个开放的人,有意识地自我培养。
高云:据闻,美国女科幻作家康妮·威利斯(Connie Willis)为了创作《末日之书》,曾在图书馆度过整整一年,深入研究并查阅了大量相关资料。请问您在创作科幻小说之前,是否也会进行类似的大量资料阅读和研究工作?
韩松:是的,这样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以我写《地铁》为例,在着手之前,我会购买如关于其机械原理、设计、工程、车厢以及动力等方面的很多书籍进行探究,尽管最终并非所有内容都会融入作品之中。
科幻所追求的,是一种真实感,而非纯粹的空想。它如同百科全书一般,要求作家进行大量的调查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讲,科幻作家更像一名侦探。
康妮·威利斯作品《末日之书》
高云:您通常是如何构思科幻小说的故事情节和角色的,能否与我分享一下您在创作科幻作品时的具体过程或心得?
韩松:通常,现实中的某个事物会触动我的灵感,然后我就开始想象它在科幻世界里会是怎样的情景。比如写《地铁》这部小说时,我就是在一个非常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想象着如果地铁一直停不下来,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无法离开会怎么样。如果地铁上的人都发生了变异会怎样?或者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地铁本身遭遇了某种危机又会如何?种种设想,最终构成了我笔下的地铁科幻故事。
再比如《医院》这部小说,它的灵感来源于我去医院看病时的所见所感。我观察到医院里先进的科技及其带来的变化,还有病人的痛苦以及他们与医生之间的紧张互动。于是我又开始将这些元素融入科幻场景中想象:如果整个社会都变成了一家医院那会是怎样的局面?我就这样构思了一部科幻小说。
韩松作品《地铁》
高云:玛丽•雪莱在1818年发表的《弗兰肯斯坦》被誉为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她也因此被后人尊称为“科幻小说之母”。自她之后,众多才华横溢的女性科幻作家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包括当代的康妮·威利斯、安·莱基(Ann Leckie)、阿卡迪·马丁(Arkady Martine)和玛莎·威尔斯(Martha Wells)等杰出代表,在国内也有郝景芳、夏笳等优秀的女性科幻作家。这是否意味着女性在科幻小说创作上更具“适应性”呢?另外,您认为男性和女性在科幻作品的风格上是否存在显著的差异?
韩松:我认为,男性和女性同样都能创作出优秀的科幻作品,这主要是因为它源自人类共通的梦想,不受性别的限制。在我看来,最优秀的科幻作品中,男女作者的风格或差异是难以察觉的,有时女性在情感表达上可能更为细腻。
高云:您在“一刻talks”的一次访谈中提及您特别喜欢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和莫言等作家的作品,并指出:“最好的科幻小说,比起他们写的作品,还是差很远很远。”请问您认为科幻小说的主要差距在哪里?为何会有这样的评价?
韩松:与顶级科幻小说相比,我自己的作品只能算是二三流水平;而在主流文学领域,我的作品更差了。有些科幻小说,我虽然说不出具体哪里不足,但总感觉有所欠缺。不过,我必须承认,优秀的科幻小说确实非常出色。同时,一些主流文学作品也达到了极高的水准。
谈到文学,我认为它应该有一个统一的评价标准。然而,这个问题并非易事,尤其对于那些卓越的文学作品来说,更是难以一言以蔽之。总的来说,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都有其独特之处和优势所在。
当科幻遇上未来
高云:美国小说家迪恩·孔茨(Dean Koontz)在1981年出版的小说《黑暗之眼》(The Eyes of Darkness)中,描述了一种与后来的新冠病毒感染惊人相似的病毒。而您在2000年出版的《火星照耀美国》(2066年之西行漫记)中预见了世贸中心的倒塌,这与后来的“9·11”事件不谋而合,当时《洛杉矶时报》甚至称您预言了该事件。科幻小说中似乎不乏这类对未来事件的“预言”。请问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这些“预言”背后是否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仅仅出于巧合?
韩松:我认为在科幻小说中,这些预言既包含巧合,也存在必然性。科幻小说立足于现实,有时被称为推测小说,它通过现实中已发生的事件,运用逻辑科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去推想未来的模样。这与奇幻和魔幻不同,科幻小说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想象的事物在未来有可能成为现实。因此,科幻作家具备敏感性和逻辑性,他们能够预知未来。
韩松作品《火星照耀美国》
高云:科幻小说往往具有前瞻性,提出了登月、空间站、机器人、潜水艇、互联网以及元宇宙等概念。那么,在您看来,科幻作品中还预见了哪些目前尚未实现,但未来有可能产生重大影响的科技创新或理念呢?
韩松:还有很多,如能源领域的可控核聚变、直接利用恒星或黑洞作能源等。虽然时间旅行技术遥不可及,但相比之下能源技术似乎更易实现。通用型人工智能将会到来,而高速旅行方式如飞行、汽车旅行,也有望在近期实现。
太空和海洋的开发,包括建立海底城市、研发新型海底交通工具等。月球和火星的开发技术,正如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当前所积极投入的,充满了科幻色彩。
各个领域都有涉及,包括粮食生产中的转基因技术和更先进的培育方法,如培育出像大树一样高产的水稻。此外,人类自身的改变,如通过合成生物学等技术创造出新人。这些技术一旦实现,将对人民生活带来很大的影响。
沃尔特·艾萨克森作品《埃隆·马斯克传》
高云:那么,科幻作品与科学技术之间的发展关系如何?究竟是科幻作品推动了科技的进步,还是科技的进步激发了科幻作品的创作?
韩松:我想,科幻作品与科学技术之间存在着相辅相成的关系。作为工业革命之后诞生的科技时代的产物,科幻作品本身描绘了科学技术所带来的种种变革。同时,它也探索了许多当前科技尚未触及的新领域,从而激发了人们去深入探究自然界和社会的奥秘。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幻作品实际上对科技的进步起到了推动作用。
科幻作品通过激发人们的想象力、传播科技精神以及对科技进行反思,对科技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高云:在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上,罗伯特·索耶(Robert J.Sawyer)指出:“在北美,科幻在衰落,在中国,科幻在上升。”我也从其他作家那里听到了类似的观点。他们观察到,在欧洲,科幻的主要受众似乎以中年人或老年人为主。这引发了我的疑问:在欧洲人的视角中,科幻文学是否已经逐渐“失宠”,甚至被视为“过时”的体裁?又或者,他们是否已经对科幻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审美疲劳?
韩松:也有这种可能,就是产生了审美疲劳,或者是其他因素。由于近些年我接触西方科幻作品较少,尤其是阅读他们的原著不多,但仍能看到一些优秀作品,在某些方面还是比我们写得好。此外,他们的科幻电影非常发达。科幻不仅局限于文字,还广泛体现在电影、游戏等各个方面。因此,很难说整个西方的科幻已经衰落。
高云:您对国内科幻创作的现状有什么看法呢?
韩松:总体应该是一个蓬勃发展的状态。我们会看到许多优秀作品不断涌现,许多年轻作者开始崭露头角,他们的创作非常出色。可以说,目前整个中国已成为世界科幻的重要阵地。要领略世界科幻的魅力,现在就必须关注中国的科幻,就是汉语科幻。汉语科幻具有很强的代表性,甚至可以说有些内卷,因为写的人数实在太多了。
然而,在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它的不足。在内涵、思想性,甚至作为一个整体,它还没有超越西方或日本科幻的水平。我们的汉语科幻还未能达到像斯塔尼斯瓦夫·莱姆(Stanislaw Lem,1921—2006)、伊藤计划(1974—2009)、小松左京(1931—2011)、菲利普·K·迪克,甚至包括阿瑟·克拉克等知名作家的巅峰水平。
阿瑟·克拉克作品《童年的终结》
斯塔尼斯瓦夫·莱姆作品《莱姆狂想曲》
所有科幻本质上都是儿童科幻
高云:在阅读了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所撰写的《埃隆·马斯克传》后,我发现如果埃隆小时候没有读过那么多科幻小说,即便他后来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并成为了亿万富翁,他可能只会走上类似于巴菲特的“传统富翁”道路,而不可能有将人类移民到火星的宏伟计划。
您在《比别人多拥有一个世界》中提及了一个观点:“我也听说了一种情况,就是在美国,许多的大企业家、大科学家、大发明家,他们也是从儿童时代就受到科幻的吸引,从而萌生了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想法,并决意把科幻中描写的那些奇思妙想变为现实。这就是为什么在西方,有那么多发明创造的一个原因。”此外,您在《科幻世界》2012年9月刊中,关于《小崔说事》栏目的记录里也提到:“科幻能让孩子的未来有更多可能性。”您能否进一步说明儿童科幻的重要性?
韩松:儿童是最有想象力的,他们的想象没有受到污染,没有受到限制。他们提出的问题,实际上都是科幻的终极问题。比如:天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星星呢?我是从哪里来的呀?人死了要去哪里呀?这些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问题,听听就知他们的想象力之丰富,而这也是科幻所致力于解答的。因此,儿童科幻即是真正的科幻,或者说,所有科幻本质上都是儿童科幻。就像阿瑟·克拉克墓碑上所写:“我永远没有长大,但我永远都没有停止生长。”
高云:那么,儿童科幻与成人科幻之间是否存在差异?您能否解释一下什么是儿童科幻文学?
韩松:在国内,有些人认为儿童科幻与成人科幻是存在差异的。考虑到儿童是未成年人,有些内容可能不太适合他们阅读。比如那些负面的、暴力的、激烈的东西,在成人科幻中是可以接受的,但给小朋友看可能就不太适合。有些人主张儿童科幻应该更偏向温暖、正面的内容。然而,这也存在争议。
为什么会认为给儿童的就一定是这样的呢?例如,《给孩子的科幻》一书中收录的某些作品,其尺度就相对较大,如汤姆·戈德温(Tom Godwin,1915—1980)写的《冷酷的方程式》等。尽管带有一些恐怖色彩,但还是希望儿童能从小接触到真实的世界。因此,要解释什么是儿童科幻文学并不容易,很难给出一个完整的定义。我认为它是一个随时间和场景变化而变化的概念。
《给孩子的科幻》
高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逐渐认识到现实与童话之间的差距,正如刘慈欣先生所说,“其实每个人的成长过程,就是童话破灭的过程”。如今,由于现代儿童通过手机和电视等媒介接触到了一定的科学原理,传统的童话和神话故事可能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那么,您认为相比于传统童话和神话,儿童科幻的独特魅力在哪里?
韩松:儿童科幻相较于传统神话和童话,其独特之处在于让儿童从幼年时期便开始接触科学技术和科学精神。它能够激发儿童对于太空宇宙、人工智能、新能源、海洋以及环境变化等现代生活元素的丰富想象,我们称之为“现代神话”。这样的科幻小说更有助于儿童未来的成长,使他们能够更好地应对不断变化的世界。
高云:如何有效地培养孩子的科幻思维?
韩松:我觉得,除了学好课堂知识外,还应该培养孩子对大自然和科学的多种兴趣。可以让他们适当阅读一些科幻书籍,以培养其发散性思维。这样,孩子们就能明白许多问题并非只有一个标准答案,而是可以有多种正确的答案。同时,我们也可以给孩子们提出一个问题,让他们思考“如果这样会怎样”,激发他们的想象力。
高云:2018年,由诗人北岛主编,由您和刘慈欣先生共同选编了一本名为《给孩子的科幻》的科幻书,其中收录了童恩正先生创作的关于藏族的科幻小说《雪山魔笛》。您当时为何选择将这篇小说纳入书中?对于现今的读者而言,您是否认为这篇小说可能会显得有些过时?
韩松:首先,我非常喜欢这篇小说,我认为它并不会过时。它展现了对未知、神秘以及人类起源的探索和好奇,这种魅力至今仍然非常吸引人。我第一次读《雪山魔笛》的时候也是小学生,所以我觉得它也很适合孩子们阅读。再者,小说中描写的藏区也深深吸引了我,尤其是那些雪山、寺庙和僧人吹笛的场景。小说中的人物与自然界和其他生物有着天然的融合和沟通,这也让我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后来我去西藏的时候,还特意就野人这个话题进行过探寻和询问,并为此写过一篇关于“雪人”的新闻报道。
1979年出版的《雪山魔笛》
人类未来,将走向何方?
高云:现代天文学家普遍认为,构成我们所熟知星系的可见物质仅占宇宙整体的5%,而剩余的95%则由不可见物质构成。美国天文学教授克里斯·伊姆佩(Chris Impey)在《爱因斯坦的怪物》一书中明确指出:“95%的暗物质和暗能量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不可见的,因为它们不与辐射发生相互作用。”从这一视角出发,人类科学所知晓的实在太少,甚至近乎一无所知。如理查德·德威特(Richard DeWitt)在《世界观》一书中所提到的那样,人类科学当前所掌握的知识也并非绝对可靠。面对这样一个充满未知数的宇宙,您是否会感到一丝不安呢?
韩松:是的。宇宙是非常奇怪的一种东西,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能力,所以感到不安。但是只能顺其自然。
理查德·德威特的《世界观》
高云:以前观看《头号玩家》和《失控玩家》时,那些情节似乎离我很远,但在世界科幻大会上体验VR眼镜和元宇宙的游戏设备后,我确实被深深震撼了。真的太神奇了!在现实中,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在元宇宙里,我或许能成为拯救世界的大人物。然而,我也开始感觉到很多事物的不真实性,有时难以分辨哪个是真实的。我似乎越来越“不适应”这个时代。
在藏族的很多文学、哲学作品中很早就提出了“二谛”——胜义谛和世俗谛。世俗谛就是我们所见的这个世界,而从胜义谛角度去看,这个世界是“虚拟”的,由我们的感官所决定。我们所见所闻,可能都是错觉,世界的真实面貌可能并非如此,量子力学也对此有相似的阐述。请问您认为在这个“幻觉般的世界”中,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韩松:在我未发表的一个关于西藏的科幻小说里,也讲过了这个问题。在小说中,有一天,人类实现了长生不老,这个世界变得如同元宇宙般,无痛苦,无生死轮回。主人公走进寺庙,与一位僧侣展开辩论,在这样一个永生且享乐的世界中,他质疑成佛究竟还有何意义。然而,僧侣并未被说服,辩论无果而终。
《头号玩家》电影海报
《失控玩家》电影海报
高云:随着科技的飞速进步,如布赖恩·奥尔迪斯(Brian Wilson Aldiss,1925—2017)在《整个夏季的超级玩具》(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中所描绘的,机器人有可能逐渐演化出具有自我意识的“动物”。机器人作为人类的重要工具,其潜力与风险并存,正如ChatGPT所展现的那样。科技在解决现有问题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如AI技术在写作、绘画、音乐、编辑、设计和视频制作等领域的广泛应用,可能导致大量从业者失业和价值焦虑。在此背景下,您认为人类应如何平衡科技的进步与其带来的挑战?现今,AI在科幻小说创作方面已展现出相当高的水准。您是否担忧有一天AI会彻底取代作家这一职业?
韩松:这是一个大家都在讨论的话题,如何应对科技进步及其挑战,答案无数,难以定论。人的意志并非决定因素,科技本身具有内在生命力,自我进化,人难以随心所欲地掌控它。为降低科技风险、增强其向善的服务功能,人类可预先制定措施,如法律和社会机制,这是可行的途径。我们应努力与科技共存,实现协同进化,解决诸多问题。AI取代作家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至少在某些领域,它逐渐取代某些写作。但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这也是一种进化。
根据《整个夏季的超级玩具》改编的电影《人工智能》
高云: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1904—1967)等人制造了原子弹,这一创举虽然为人类的科技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同时也带来了具有毁灭性的武器。正如《2001太空漫游》中所描绘的哈尔那样,科学技术犹如一把双刃剑,既能够推动人类物质文明和生活条件的飞速发展,也可能给人类带来诸多毁灭性的问题。尽管如此,我们却无法否认科技发展的重要性,它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古埃及人曾掌握建造金字塔的技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知识逐渐遗失。您是否担心,我们现在所掌握的科技知识也可能在人类灭亡之前遗失,人类甚至会停止科技的发展?
韩松:是的,这个问题我经常在思考。现代科技的崛起,不过是几百年的事情,然而它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需要人类的知识体系来传承。比如在学校进行长期的学习,这个过程已经越来越复杂。学习体系其实很不保险,效率也很低,有可能随时中断,而且,族群之间也存在隔阂。如果一个族群断绝了科技传承,另一个族群要获得这些科技就难了,甚至可能无法独自重新发明出来。在人类灭绝以前,科技甚至可能倒退到原始状态,这都不是没有可能的。这确实令人担忧。
如果把科技的发展和传承交给人工智能,不知道是否能解决这个问题。毕竟,人类是一种既不稳定又脆弱的生物。
《2001太空漫游》英文海报
高云:《埃隆·马斯克传》中就有这样的描述:“飞向其他星球会是人类这个物种发展历程中的重大进展……使地球生命成为多行星生命。”这与众多科幻小说中所描绘的人类向其他星球迁移的场景颇为相似。然而,黑格尔(G.W.F.Hegel,1770—1831)在《历史哲学》中的一句话却令人深思:“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正如金·斯坦利·罗宾逊(Kim Stanley Robinson)的《火星三部曲》和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所描绘的那样,即使人类移民到其他星球,也可能重蹈覆辙,继续展现出贪婪、浪费、破坏和杀戮的本性。那么,您对人类是否持有不乐观的看法呢?
韩松:很难说,乐观和悲观的情绪是同时存在的。确实有很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事例,也有很多优秀的人物在努力。如果他们能够掌握历史的进程,那将是一种可能。然而,如果权力落到一些坏人手上,或者我们错失了一些关键的契机,那就可能是另一种结果了。说不定,人类的未来真的取决于某种“运气”,不确定性始终存在。
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
高云:1982年,您在学校后面的铁路上亲眼目睹了一起撞人致死的事故,并随后创作了小说《死尸》。此后,您的许多科幻小说,如《宇宙墓碑》等,都以死亡为主题。这是否与您当年的经历有关呢?
韩松:可能是有关系。我上小学时生病住院,在儿童医院看见了不少死去的小朋友,近在咫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可能在我心中埋下了阴影。另外,我对佛教也很感兴趣,佛教里面常提到的生老病死,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高云:尽管人类至今尚未找到永恒之道,我们终有一天都将面临生命的终结。那么,当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您有何留言想对这个世界诉说呢?您认为在死后,意识会立刻消散无踪吗?还是像科学家罗伯特·兰札(Robert P.Lanza)在《超越生物中心主义》中所提出的那样,意识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活”下去?
韩松: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实际上,如果走到生命尽头,我没有什么想说的。而很多人肉体还没有死亡,就已经没意识了。死亡对我来说,意味着下一世的开始,但我对它感到害怕,因为不知会变成什么。
高云:您如何看待人类存续的真正“意义”?我们是否仅仅是基因的仆从,如同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所描绘的那样?
韩松:从某种角度看,人类的确可以说是基因机器,然而却发展出了自己的意识,能够通过主观能动性来改变环境,包括自身,甚至还可以改变基因,进行自我重塑以反抗天然的命运。虽然这么做的意义显然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但存续的根本意义究竟是什么,依然让人感到迷惑。意义是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它是有自我意识的生物,尤其是智能生物所想象出来的一种概念。从整个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类的存在或许并没有意义。然而,这也很难说,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宇宙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具有意义和目的。
高云:在一千年前的藏文古籍中,早已描述了宇宙中遍布着智慧生命。藏族人民自古以来便深信外星生命的存在,尽管他们缺乏科学依据。阿瑟·克拉克和艾萨克·阿西莫夫等在他们的作品中构想了地球之外的生命形态。同样,您在1998年出版的长篇科幻小说《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中也描写了外星生命。
从地球的生命起源来看,蛋白质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而现代探测器如“星尘号”和“隼鸟号”在其他星球上发现了构成蛋白质的基础——多种氨基酸,这为从化学角度探讨外星生命提供了线索。您认为在宇宙之中,除了地球上的人类和其他动物,是否还可能存在其他意识实体?
韩松:当然,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如果生命都按照同样的规律演化,仅在银河系内似乎就应存在众多有意识的生命体。佛经《方广大庄严经》等也有佛说三千大千世界之语。若自然规律果真如此,那便理应如此。然亦有人主张例外论,认为诞生人类这样的文明仍具相当难度。
韩松,著名科幻作家,当代中国科幻“四大天王”之一。代表作品有《红色海洋》《宇宙墓碑》、“医院”三部曲、“轨道”三部曲等。
高云,藏族作家、翻译家,出版《高云诗集》等多部作品,并译有《弗兰肯斯坦》等著作。
《科幻立方》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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