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
苏迅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时间将为审美制造间离效果
苏迅
王家卫执导的电视剧《繁花》镜头摇晃、音效嚣闹、光影凌乱且节奏夸张,让我想起防盗门猫眼里观察到的略带变形的一张张人脸。导演也算用心良苦,试图以技术手法本身来呈现那个时代热力四射的本质——欲望横流,泥沙俱下,而又充满某种清澈的希望,人人身体里面都像安上了一架发动机,轰轰作响。是啊,可不就是这样一个躁动时代嘛。有评论家说,语言即文学本身,大概与此同理。可是王家卫毕竟对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上海隔膜,很多情节失真致使作品价值降解。而事实上,过分偏执于技术本身乃专业化带来的后果之一,不仅评论家常常矫枉过正,写作者也常犯此类毛病。朱光潜曾说过,“在文学作品中,语言之先的意象,和情绪意旨所附丽的语言,都要尽善尽美,才能引起美感”,指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纷乱无序,错综迷离,复杂程度远超我们这些普通人想象。文学的生命在于“真”,文学需立文字之诚,凡是“伪”的东西终将被淘汰。一个写作者对时代的认知、对现实的理解、对生活的判断是否准确,是作品能否成立的前提和基础。身处信号纷繁的历史长河里,文学要向“真”字取信,何其难也。时光车轮滚滚向前,它是不跟你讲理的,不管人们喜欢或是不喜欢,所有的东西都将在它下面遭受无情碾压,并烟消云散。现实终止之处,文学便产生了。去弥补人生和自然的缺陷,或许就是写作者的天职。
到底是写什么重要,还是怎么写重要?这个疑惑不仅悬挂在理论家的头顶,同时也经常盘旋在写作者的眼前。现代人总喜欢割裂两头,言其极端,而写作者需要做的,只是行走在这张摆动的跷跷板上,展开双臂努力保持平衡,让自己能够持续走下去。哪里才是平衡点?谁知道呢,不失身掉下来断手断脚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吗?一个写作者,如果拥有独特的写作素材和写作领域,那诚然是命运垂顾所致。自然,其实所有的幸运同时也是个体抉择的结果。以平常心论,阳光之下无奇事,这也是事实。
《高手》这本书里所写的人与事大凡没有离开玉器市场、古董市场,这是个带点神秘色彩的江湖,表面风平浪静、慢条斯理,底下却暗潮涌动、缠斗纷扰。这个市场跟大环境同频共振,同呼吸共命运,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话虽如此,我更愿意说另一本小说《凡尘磨镜录》里的话:“我也是近几年才看明白,其实在这个世上,没有比市场里挣来的钱更干净的东西了。”我愿意写一写市场,这里最见人心与人性,这里面的人物都曾经那么鲜活地存在过,带着特定年代的优点和缺点,他们的面目即是时代的风貌,也将成为历史的印记。
这本集子共收录作品13篇,全部在《北京文学》《大家》《清明》《天津文学》《广西文学》以及《湘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过,其中9篇有幸被《小说月报》转载。这本书能够在百花文艺出版社面世,则更是我的荣幸和福分。
要见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
时间可以制造审美的间离效果,它或许是有史以来最为公正的裁判员。我站在时光之河的这边凝望,等待流水年华递给我一句山歌——这个时候,人心是反常的,我不惧怕岁月匆匆,反而担心它走得太慢,以致无从听见那一声回响。那该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新书目录
内容简介
《高手》是一部聚焦于古玩收藏行的中短篇小说集,书中有坚持初心的玉雕匠人,有研习不辍的收藏专家,还有从各行各业投身到古玩行的淘金者。十二篇小说从不同视角展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同时,在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中,交错扭转出人生的千般姿态,令人于幽深人性中咀嚼出几分难能可贵的清醒。
作者文笔娟秀、内敛、俏皮,富有江南才情的叙事风格使人读来不仅能知其事,还能得其味,更能明其理,透过古玩这面照心镜,见世道人心、生活百态。
作者简介
苏迅,20世纪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先后在国有企业、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多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内容选读
苏迅
《乐斋记事》(节选)
三
郑月走到仇爷店门外,朝里一看有客户,跨进去的脚就准备缩回来,仇爷眼尖,拉住他到一边咬了几句耳朵,说还有两块玉要不放这里再卖卖看,节前节后的说不定有人会买去,说着塞给他一个信封。一手指指朱老板的店,道:“这个人心态不好,在外面乱说话,你劝劝他。”
于是郑月就转到朱老板店里去。他夫妻二人刚到的样子,脸上还冒着寒气,看见郑月赶忙招呼他坐下,洗了茶杯,泡红茶来喝。说实话,郑月内心是一直有点畏惧仇爷的,仇爷为人仗义是不假,但是处处透着一股狠劲,很多时候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跟他在一起你是心里没底的。这个朱老板呢,精是精,你别想占他便宜,可他的精明都是事先跟你约法三章的,什么事都要跟你算算清楚的,这样的人心地是软的,凡事也是留有余地的,所以这两年郑月跟朱老板反倒交流得多,跟仇爷则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能少说一句是一句的。朱老板也帮他卖掉了一块玉,按照约定的底价,叫他老婆拿出现金来给了郑月。郑月道了谢,却问:“怎么,跟仇爷有点口角?”朱老板望了一眼那店门口,说:“郑老师,我们认识也有几年了,一起铲了乐斋那户的东西,我这一辈子没有买到过这样灵、这么多的好东西,我知足!前年为了那件手卷的事,你也清楚情由。今年老太太那里东西见了底,最后拿出来那盒印章,你说,该谁拿?”
入秋的时候,他们三个去乐斋,林婶端出一只阔大的红木盒子,老太太说这是最后一点东西,往后就不必再上门来了。打开来看,却是三四十枚印章,印泥都干涸在印面上,颜色发紫发黑。老太太说:“这是公爹和太老爷的用印,本来想叫阿林把字磨了再拿出来,但想想,两代先人也算是名人,磨了怪可惜,就没下手。仇爷拿过来看了几枚,没吭气。朱老板虽说是瓷器杂件方面的行家,这印章其实却是一个单独门类,你不认识篆字,不懂得篆刻艺术,就没法掂量价值。看了一下材质,有鸡血,有寿山,有青田,他大致能懂,其他的就说不上了,反正这家东西高档,他心里也有底。郑月这两年即便他一个人私自跑来见老太太,也只买玉,他毕竟经济来源有限,又不开店做生意,这些玉已叫他时时捉襟见肘,哪里还顾得上其他。问一问价格,一口价,三万块。朱老板心里一盘算,每枚合近一千块,那价格高了,就有些犹豫。仇爷扭头对朱老板道:”要不,我来吧?“仇爷没等朱老板言语,就付款起了身。三人出了大门,郑月问:”仇爷,那个鸡血石的是赵之谦的吧?“仇爷一阵狂笑:”岂止赵之谦,好几个吴让之、吴昌硕的呢!“朱老板的脸色就有点灰。按照当年的约定,仇爷只能买书画,印章属于杂件,自然该朱老板买。
过了几天,朱老板就听人说了,仇爷捡大漏了,到手三十七枚印章,名头大得不得了,徐三庚、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王福厂、王冰铁、邓尔雅,清晚期篆刻四大家独缺一个黄士陵了。材质更是惊人,两方田黄就重两三百克,旧时一两田黄七两金哪,想想那是多少钱!再过几天,又听说那批印章有台湾买家已经出价到十五万元了,这个价格当时在古城足可以买套商品房了。朱老板就更窝火了,甚至有点怨愤了,碰到熟识的朋友就要嘀咕几句,话说多了,就要漏气,就要冒泡,很多事情就越泄露越多,越来越瞒不住。有行业内的人听出了些影踪,再加上揣测,前后一联想,就恍然大悟了:“好啊,挖到‘金矿’啦你们,难怪这几年货源充足,生意越做越旺啊!你们倒是闷声发财,瞒得滴水不漏!”进入老户铲货,总有很多鬼魅伎俩是见不得光的,一旦那些行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闲言闲语也是夹枪带棒,叫人不好招架的。尽管如果进去的是他们自己的话,也同样会使上这些手段,可只要本人不在事态以内,他们还是乐意用道德去鞭笞和审判别人的。仇爷从同行和朋友那里不断轧出种种苗头,甚至有人当面对他说出了“这批印章来价只有三万元,你想赚多少”的话来,就让他越发感觉事态严重,不可能再回避了。等应付完客户,他抬脚就过来找他们两个。朱老板的老婆看三个男人有话说,转身去菜场买小菜,让出了场地。
仇爷倒是痛快,开门见山,说:“老朱,你别不开心,这批印章现在被你说漏了气,人家都把底价说到我脸上了,这样的东西还指望着它赚钱?我找个外地客户卖了六万块,赚的钱咱们人人有份。”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两摞钞票,放在了桌子上。朱老板没想到他这样痛快,倒显得自己猥琐卑劣了,反而不好去拿那钱了,嘴上却还硬着:“不是我不上路子,仇爷你想想,这几年我们去乐斋,你占了多少便宜,我们可曾开过口?”仇爷愣了:“我们三个踏进乐斋,哪个没有占过便宜,哪个不是奔着占便宜去的?”朱老板脸红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这次是豁出去了:“我们各人买东西价高价低都看本主,前年你白拿一个手卷,那你一个人独占可没道理!”仇爷一听事出有因,源头却在这里,反问道:“老朱,我们上门,老太太都送过东西,郑月头一回跟去就白得一只玉兔,你买瓷器,人家也送过你道光官窑碟子,我买那么多字画,人家送我个手卷怎么啦?”朱老板脸憋红了,说:“我的碟子是冲线的,送你手卷那不一样,老太太那是不知道卷子上是有画的,那、那是骗!”
郑月当然记得那天的情景。林婶不在厅上,圆桌上放着一扎旧报纸包起的画轴,仇爷就开始解,那报纸都脆了,一摸手上全是灰。仇爷打开一副对联,上联拉开来却是个空白,再拉下联,还是个空白,晚清民国裱画店里常有这种裱成空白的对联、中堂、手卷发卖,对联、中堂一般供寿堂献礼应急之用,有时候现写了再去装裱来不及,就买这种现成的空白裱头直接写,写完就直接送了。空白手卷多用于凑足名头或者异地唱和,请名家一一在上面画和写,前后内容人家也可以通看,待内容凑足,再请裱画师揭下来重新装池,此时主人也可以将不满意的作品割舍。看到对联是个空白,老太太就站起来了,拉开手卷,开了七八尺也是空白。老太太倒笑起来了:“今天你运气勿好,要交白卷了。”说着走进东厢房去另取字画。仇爷将手中的卷子再拉开一段,发现画面露出了头,慌忙一掩,把那卷子卷了起来,嘴上说道:“是个白卷,是个白卷。”待老太太重新取出两轴字画来,谈妥了价格,仇爷道:“老太太,要不把这两个空白裱头送我算啦?”老太太自然不会计较,让他带走了。三人回到店里,打开那个手卷,却是五六尺长黑黑的一幅水墨山水,后面拖了十几家题跋,最末一个题跋到咸丰,前面的引首却空着。因为装裱不惜工本,天头很长,副隔水、前后正隔水也长,加上引首部分,起首空白之处倒有十多尺的长度。仇爷轻描淡写道:“是个小名头,也能玩玩。”朱老板却生了心,这样豪华的裱头,后面那么多题跋,只是“小名头”?后来他果然悄悄问郑月,这幅画到底值多少。郑月说:“是清初金陵八大家之首龚贤的山水,此风格叫作‘黑龚’,市场上没见过这个档次的,拍卖上估估几万的样子吧。”后来朱老板含沙射影对仇爷又提过几回,仇爷只当没听懂也就过去了。
仇爷看朱老板今天把话挑明了,索性也快刀斩乱麻,说:“眼看就要过年了,弄得大家心里不痛快,何必呢?那个手卷本是个老冲头,去年出手了,也得了几万块,老朱既然觉得该分润,我再拿三万块出来,你们每人一万五。”朱老板看今天费了点口舌就白得了两万五,脸上有点笑意了。郑月缺钱,虽也欢喜,终归有点忸怩,说不好意思拿这个一万五。朱老板就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脚。他们两个以为今天的事就此圆满解决了,仇爷却道:“今天有正事跟二位商议。”两人倒有点出乎意料。
仇爷的意思是,乐斋那里东西也见底了,这三年来的组合就自然解散了,他呢,打算跟女儿定居澳大利亚去,开年先把店关了,准备收摊了。散伙之前还要说句话:“我们这几年的事呢,按理也是这个行业里的常态,虽说也是无可厚非,但是毕竟有些行径是摆不上台面、见不得光亮的,希望大家从此忘了这些事,也忘了这些人。说到底,每个人都得到了太多,满则溢的道理该懂的,以后不要说交情,就是走在路上碰了面也只当是陌路吧!”他的话讲得果决,行事更是泼辣,朱老板还想说点什么,仇爷把手一摆,说了句“自求多福”。
开了春,仇爷那古怪的店果然就从古城消失了。郑月逛到朱老板店里,他老婆没什么心机,说道:“我们家老朱到北京找拍卖公司的朋友去了,以后这北京上海是有得跑了。”他只好再转到以前朋友的玉器店里喝茶,一切似乎又都恢复到三年之前的样子。
四
现在朱老板也没以前勤快了,郑月有时候路过去看看他,经常是三天两头不开店门。店开了二十来年,也是该厌倦了。又一次郑月走过,门倒是开着,就进去打招呼,朱老板胖了,看到郑月也挺高兴,招呼着喝茶。说来说去,自然就说到了仇爷身上去。
郑月说:“要说仇爷这个人吧,其实还不错,你看最后那次,乐斋都已经完事了,传出去也没什么,东西都在他手上呢,原是不必拿出钱来封我们口的。”
朱老板笑笑,说:“他干的暗事又不是一桩两桩,哪儿禁得起人说!”郑月听他意思是话里有话,倒好奇起来,盯着问为什么。
朱老板却顾左右而言他,反问道:“你看仇爷的画技如何?”郑月说:“属于时髦的新式文人画吧,玩玩小技巧的,略浅薄了些,说不上好吧。”
朱老板又说:“你也在这古城市场里玩了好多年了,你看看哪家的生意做得最大?”郑月摇摇头:“这么多店聚在市场里,谁能知道?”朱老板说:“这家店你认识的。”郑月更疑惑,经他一说心里也猜疑,反正是不敢相信。朱老板说:“我告诉你吧!这些开店的老板里面,只有仇爷是在湖边买了别墅的。”
朱老板站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一轴画出来,在墙上挂起来。那浓墨重彩的山水,工细而明丽,远远看去就知是张大千盛年时期的作品。郑月不由赞道:“好笔头!”待走近一看,却落着仇爷的款,回头望朱老板,看到一丝诡异的笑容。“这幅是他十多年前画的,你看他是有功力还是没功力?”
郑月有点看不懂了,说:“如果仇爷肯用功画这一路作品的话,那他的画在市场上也是能卖得动的呀,没见过他店里挂过这个风格的作品。”朱老板道:“画得再好,也没张大千本人好吧。即便真的画得比张大千好,也卖不过张大千吧。”
郑月细想想,这些年对仇爷以及他那个店的疑惑,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还是不明白。朱老板说到这里,就不肯再继续讲下去了,这个行业就是如此,很多事你只能去猜测或者自己去领会,别人不会都说明白。摆在明面上的事,往往都是障眼法,就像仇爷的那个店。
朱老板这天有点特别的感慨,回忆起了自己这六十多年的人生道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自己和老婆工作的那家国企就一直效益不好,于是靠着自小喜欢古玩那点基础,瞒着单位业余“打野鸡”,收收贩贩贴补家用。后来企业越来越无起色,他只好泡病假请长假,一只脚跨出来,直至后来签了买断工龄的协议,开了店公开干起这一行。幸亏古城文化积淀丰厚,古玩行业的基础优于他处,这碗饭还能将就。人人都说做古玩能发财,古玩行是个暴利的行业,现在连个小市民都会说,你们这一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似乎有赚不完的钱,有捡不完的便宜,可他们就没好好体会前面那一句“三年不开张”是个啥光景。生意做了二十年,说没挣钱也是假话,可盘算一遍也没大富大贵,只是比一般的工薪阶层手头略微宽裕一点而已。钱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二十多年古玩一路涨价,听着是好,年年利润增长,可货总是要进的,生活开销的成本也在翻啊。先脱手的总是精品好货,等再去进货质量下降不说,本钱也得跟着加,挣的钱于是又还给东西,还给菜市场,还给房子,还给医院,还给儿女了。你干这一行如果一辈子没有撞大运,没有抓住大的机缘,那也无非混个自由自在的温饱日子,这个“大运”“机缘”说到底,就是捡到大漏,挖到“金矿”,撬开老户。
末了,朱老板对郑月说,自己也到这个年纪了,该收山了,人不服老是不成的。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乐斋那一拨,算是赶上了,是步大运。”
过了年,朱老板果然收山了。店关了。
没多久,古玩市场的疯狂涨价开始了,越涨越没真东西,越没真东西越涨。景德镇的瓷器商都跑到古城来收民国粉彩了,上海书画商都跑到古城来收民国海派小名头了,台湾古玩商都跑到古城来收文房杂件了,紧接着,上海人再赶去景德镇买了那民国粉彩,江浙人再赶到上海买了小名头字画,北京、天津的又奔去台湾人开的会所里买了那些文玩清供……郑月偶尔去古城转转,也实在看不到像样的东西,看现在那些玩家拿着有点年份的低档老货在那里自说自话,奢谈什么“文化”啦,“气息”啦,“味道”啦,连旧货跟古玩都没分清楚,实属可笑,也懒得搭理他们,慢慢就去得更少了。
就这样,市场疯狂了有好几年。
他曾去过乐斋,走到那条马路口,却发现连巷子也消失了。整个街区都拆成了一片建筑工地。
有一年春节,郑月去古城走走,市场里一如既往撤换了很多招牌,也更迭了很多面孔,走进去也难得遇见一两个熟人,那些开开关关的古玩店里,越发看不到几件老货了。他正意兴阑珊准备开车走人,远远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过来,仔细一想,这不是朱老板吗,赶忙挥手致意。满头银发的那位见了他,也挥手,明明是认得,话到嘴边却“哦哦”了几次也叫不出他的名字。郑月于是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郑月,郑月!”朱老板笑起来了:“郑老师!人老了,不中用了。我们多少年没见了?”郑月一算,正好十一年,说:“朱老板,您都有七十六了吧?”两人拉着手,似乎有话,却说不出来。
朱老板主动提议:“旁边茶室,坐一坐吧。”他脱离古玩市场多年,终于完全回归普通人的言谈举止了,不谈生意也有闲情跟人喝口茶了。他们在冬天的暖阳中就各焐着一杯茶。朱老板忽然说:“那年乐斋取出那批印章,说是最后的东西,其实后面还有两个大件。”郑月说:“是,一只玉瓶、一只玉如意。”朱老板笑了:“你也去过。”郑月也不瞒他:“老太太是先给我看的,我凑不齐钱,才放弃的。”朱老板道:“最后还是仇爷买了去。”
朱老板问:“你在乐斋到底买了多少?”郑月说:“不少。”他又反问道:“您拍卖上卖了几件?”朱老板说:“够花。”两人相视嘿嘿一笑。
郑月说:“这么多年,其实一直也没真正想明白,仇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朱老板也早已退出江湖,讲话就没有那么多禁忌了。朱老板道:“其实也不是仇爷怎么样,是别人利用他的手而已。他有那一手硬功夫,可是画得好有什么用,价位靠名气,名气靠炒作,他一个寻常百姓,谁来炒作他?有的书画商、拍卖行就叫他画张大千的,但不许临摹也不许创新,完全按照张大千的风格来,‘创作’出新的构图,他们再拿去请人落款、做旧、套裱头,甚至办展览、造著录、造拍卖纪录。拍场上那么多张大千的画,有几张是真的?”郑月此时才明白,仇爷要挣那份暗钱,就只有深藏自己的技艺,明面上画些浮夸的新式文人画,实则是为了掩饰真正的手段。原来一直以为仇爷深不可测,可哪知这个深不可测的背后,还有那么多看不见的无形的手。朱老板说得好,这个行业里,你看见的都不是真相。
说到这里,郑月却想起来了,说:“前年我在古城好像看见过仇爷,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扭头就走开了,真就是陌路人一样。”朱老板道:“我也曾经遇见过他,倒是说了几句话,好像他现在是澳大利亚和国内两处住,行踪不定。”
郑月说:“他这样一个人,如果真待在澳大利亚,不就是废人一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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