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现在时 | 南翔:短篇是做减法的留白艺术

文化   2024-11-06 09:02   天津  

《小说月报》2024年第11期封二专栏“作家现在时”刊登南翔访谈。


南翔,教授、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著有《绿皮车》《抄家》《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等十余部小说、散文、非虚构文学及评论作品。其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


Q:小说月报


A:南翔


Q

请您介绍一下最近读过的某本书。

A:刚收到一批新书,其中有张中行的《负暄琐话》、《负暄续话》和《负暄三话》。这几本书当然不是最新出版的书,只能说是再版书。概因我在二十年前读过且因此给老先生去过信,老先生给我回信,字体娟秀,文质彬彬。我当年读张中行的书,固然有他是某部经典长篇小说男主人公原型的因由,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写的都是自己目之所见与耳之所闻,如刘半农、朱自清、马叙伦、张伯驹……这些在现代文学或文化史上留下深深刻痕的人物,通过亲历者讲述,謦欬之声可闻,如在眼前。他述说的“红楼”,讲的是老北大的物事,益增见闻。我曾概述“好作品的三个信息量”,打头的便是“丰富的生活信息量”。如此,张中行的散文可以当得。


Q

您开始小说创作的动力或者灵感来源于哪里

A:我十来岁当铁路工人之时,迷恋写诗。那时的诗歌必须押韵,不押韵的诗是发表不了的。上大学读中文系,那种大课室、大宿舍、大容量——一个班百八十人,各种气氛、生活及学养的交汇,很容易激发创作的热情。况且那又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学的黄金时代,第一堂写作课,我写了一篇万字的短篇小说,稚嫩自不必说,内容则是那个年代流行的“伤痕文学”。未料写作课卢启源老师给了我全班最高分。如是刺激,创作小说几乎填充了我全部的课余时间。收到无数次退稿之后,一九八一年第九期的《福建文学》刊发了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在一个小站》,此短篇的灵感或曰素材,一望而知,是我生活与工作过的两个小站:彬江和宜春。


Q

您心目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各自的文体特点是什么?

A:我在三十岁到四十岁出头,发表与出版过《没有终点的轨迹》《无处归心》《南方的爱》三部长篇小说,之后以中短篇为主。近些年,尤以短篇为要。我认为长篇很看重个人阅历和精力。对于当下中学生乃至大学生写长篇,我保持谨慎的乐观。短篇是做减法的留白的艺术,它的人物弹性、审美张力和题旨的多义,焕发出迷人的光彩。介于二者之间的中篇又分两种:一种偏长篇写法,看好故事铺陈、情节起伏、人物突显;另一种偏短篇写法,着重人事趣味、意蕴勾连、情感潜伏。



麻醉师臂上的金雕(节选)

南翔

心灵感应是有的。

已经挂了电话,他还在对着手机道,我正想叫你过来,你就动身了啊。

不过十来分钟,朱朱带着一把小红伞,快步缘山径而上。跳上大石头,她一句话没说,举起望远镜四处张看。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旷野啾啾鸟鸣,一次、两次、三次……同时张开小红伞在头顶旋转。终于,远处飞来一个黑影,右翅倾斜,左翅拉高,在头顶扑啦啦盘桓一阵,朱朱赶紧收伞。

霍霍回来了,很快收羽落在朱朱手臂上。

朱朱靠近他的右肩,轻轻一耸,聪明的霍霍赶紧移步到了麻醉师举起的右臂上。麻醉师摸摸它的嗉囊道,飞出去这么久了,好像还没有找到什么填饱肚子的啊!

朱朱轻轻摸摸它的肚腹,好像吃了一些东西啊。再凑近它的尖喙,略略掰开闻了闻道,它视力不好,想要自取猎物不容易。你是对的,动物的所有器官跟人一样,用进废退。它如果最终不能自由猎取,那就只能在康养中心过一辈子。这对它来讲,固然很舒适,却也很残酷。

下山路上,麻醉师道,我想的是,一是器官用进废退,要多用;二是眼睛不大好,那就开发听力。训练出超常的听力。我们经常遇到一些心血管病人,当某支冠状动脉堵塞之后,侧支循环就张开了。这部分较细的血管网是固有的,平常处于静止状态,不起作用。一旦主干发生阻塞时就活跃起来,承担部分血流循环任务,以补充主干血循环的不足,甚至完全代偿。

朱朱道,你这个比喻很有意思。侧支循环代替主干供血。我们当然希望霍霍的视力终究能恢复,实在恢复不到从前,能提升听力也是一个思路。小看你了,没想到还有这种动物康复思路!

麻醉师兴奋道,谢谢动物大管家的表扬!

下到平地,朱朱的枣红色的电动车,就停在老秋枫的侧边。

麻醉师道,我带霍霍上山前,在这棵老秋枫面前许了三个大愿。你能猜到其中一二吗?

朱朱戴上头盔,回转身来瞥他一眼道,第一个大愿当然跟霍霍有关,希望它早日恢复健康,恢复视力,重返高山草原。

麻醉师讶道,果然是神机妙算,前面几个字都一样。后面我想到的是重返蓝天,不过你的高山草原更具体,与蓝天的意义完全一样。

朱朱让麻醉师在后座坐好之后道,山路崎岖,你可要坐稳。

麻醉师道,那我就只有无耻地抱住你了。

为了乘车安全,朱朱提醒麻醉师穿上皮坎肩,让霍霍栖息在他右肩上。

朱朱回应道,如果无耻是为了你的安全,我也就认了。

麻醉师将双手轻轻在她腰间环绕,几乎耳语道,第二个愿,跟你我有关。

是吗?朱朱略略侧头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你那么快会许一个愿,跟你我都有关?

麻醉师咬咬牙道,我的老友李乒乓在后面鞭策,我的新友朱朱在前面引领,我的干女儿霍霍在天空提拉……我想要不进步都不行啊。

朱朱道,你这是美自己,还是美我们呢?

麻醉师道,大家一块美,当然主要是美你和我。

朱朱啐道,你就臭美吧!第二大愿你不讲我也知道了。男人不就那么点坏心思!第三个是什么呢?

麻醉师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朱朱道,好吧,时间一长,怕是你自己都会忘记的。

回到鸟类区,朱朱刚停车,霍霍就从麻醉师的右肩扑啦啦飞将过去了。

麻醉师这才敢用环抱朱朱腰腹的双手,暗暗使一把劲之后骤然松弛。

璐璐早预备了霍霍的午餐,赶紧敲着盆子招呼。

麻醉师和朱朱扑到栅栏前,却见霍霍并没有对璐璐添加的食盆里的鸡肉、牛肉大啖。它只是啄了几口,伸长嗉囊子吞下去,看看食盆子,再看看保育员璐璐,用尖喙在食盆边沿磨了磨,就飞到不远处的横拉着的枯木上去了。

麻醉师疑惑道,飞了好半天,它就不饿吗?

朱朱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霍霍,她判定,它不饿,这一次它是在外面吃饱了。

麻醉师讶道,是吗?

朱朱道,基本可以肯定是的。如果是生病了不想吃,它不会有这样飞上飞下的精神头。

麻醉师和璐璐都击掌叫好。如此看来,距离霍霍重返蓝天和森林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朱朱摇摇头道,也别想象得太乐观。我们曾经救治过一只黑脸琵鹭,它是拉肚子拉得很厉害。眼见得好了,都飞出去很多天了,一周之后又飞回来了。不仅还拉肚子,一只脚也受伤了……

麻醉师急问,后来呢?

朱朱一张脸拉下来了。

璐璐忙说,哎哟,不要讲带熟了一只黑脸琵鹭、一只金雕,即使带熟了一只狗獾、一只黄鼠狼,人家真走了,不回头了,心里也会有一阵空落落的。

朱朱道,相处得越久,失落会越大。

璐璐道,这跟谈恋爱是一样的道理。恋爱两三个月,跟恋爱两三年、七八年,分手时候的感觉肯定大不一样的。

朱朱不屑道,你倒好像恋爱过多少次似的!

璐璐大叫冤枉道,我就恋爱过一次,初恋就结婚了,恋爱时间又短,哪里懂得比对!朱朱姐才比我大半岁,可千万别学我,即使是初恋就结婚,也要把恋爱时间拉长一些!恋爱可是比结婚甜蜜多了。

麻醉师道,我们都要向璐璐学习,把恋爱当一门课,认认真真地上。

“五一”小长假就要来了,立夏的节气在岭南的滨海城市表达得很是确凿,回南天和雨季交替而至。麻醉师跟李乒乓道,我喜欢半山的气候,那里树多、靠海,还感觉不像市内湿答答的,一入夏更感觉闷热了。

李乒乓狠狠剜了他一眼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是有金雕霍霍的缘故吗,还是一位衣袂飘飘的姑娘能给你带来清凉的风?

麻醉师坦白道,半是霍霍,半是朱朱。在天平两端,各占百分之五十。

李乒乓道,那就对了,你是霍霍的爸爸,朱朱是霍霍的妈妈,合起来是一家三口。若是你跟朱朱真好了,再生上一两个娃,那就是亲密的四口或五口之家。届时,你家娃不会跟霍霍争宠吧?哈哈哈。

麻醉师皱起眉道,这件事想起来都有些遥远,不过,我觉得朱朱有足够的智慧处理这样的事情。

李乒乓问起他俩情感的进展。

麻醉师告诉他,正在一步一步往前走呢。朱朱原本是市里一所挺不错的中学里的语文教师。一次期中考试前的复习,有个调皮男生自己不看书,还不停地拨弄前后左右。她走过去用课本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男生就做昏倒状。事后他父亲赶过来,没完没了地纠缠,说是把他儿子打成了脑震荡。带去医院各种检查单子和费用单一大堆,拿来给她报销。还责令学校叫她当全班同学的面向他儿子道歉,不然就向市教育局乃至更上面投诉。校长无可奈何,希望她接受家长的条件,捏鼻子吹螺号——忍气吞声,凡事都会过去,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少管这些捣蛋生就好!她不干,愤起问校长,现在学校没完没了的排名,不仅同年级排,同一个集团的学校也排,期中排,期末排,每次考试都排,搞得学生、家长和教师都不得安宁,你还讲要像在每一个空口袋里搜硬币一样,锲而不舍地向每一个学生要分数,现在又讲不要多管,到底是管好还是不管好呢?校长恼了,反唇相讥,我叫你们管,也没有叫你们打学生啊?!她也火了,用书拍他一下也叫打吗?这些学生是豆腐做的,拍一下都不能!父母又想叫儿女出色,又不能拍打,天底下的好事都出在他们家里吗!两人一通争执,校长觉得失了面子,悻悻道,你能教就教,不能教就请辞吧!

朱朱气闷在家里躺了三天,起床之后,草书一张辞职报告,就递交给学校。批复都等不及,就收拾办公用品回家去。校长叫同事劝劝她,说是一通气话,哪里就真敢让这么好的老师走人呢!她要同事转告,并不是受不了这个气,要紧的是大家包括校长,以及学生和学生家长,太长时间了,都在一个泥糊糊的碾槽里挤压,找不到一个突围的方式。她原本就身体不好,也想趁机放逐自己一段时间。以后若是还想回学校,再想办法考回来吧。

朱朱晓得此一揖别,就是永远。自从离开学校,她到外面游历了半年。也是偶然看到半山动物康养中心的招聘消息,毅然过来,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份新职业。跟鸟兽打交道,她觉得轻松多了。工资是少了一大截,心里舒坦,身体也觉得好多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曲里拐弯啊!李乒乓感叹道,你我都是医生,她跟你讲过身体哪里不好,得过什么病吗?

麻醉师道,女孩子家家,我哪里好问人家哪里不好啊。

李乒乓摸着腮帮子坏笑道,她胸高屁股大,行走快,身体旺着呢,生娃都会是顺产。

麻醉师揶揄道,你都看见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乒乓啐道,鬼才信呢!这一向你有事没事都往半山跑,不仅仅摸过人家一双绵软的小手吧?

麻醉师怕他往下说,赶紧把话岔开,谈到了前不久失利的一年一度的全院乒乓球赛,这是李乒乓近期的兴奋点。一个全院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发动最广泛的体育赛事,除了没有设团体冠军——他们只有出去打比赛才有此项目,其他项目男单女单、男双女双和混双都有。此次破天荒,麻醉师和李乒乓多年分食冠亚军的旧例被打破,李乒乓夺得冠军,麻醉师连亚军都没得到。留下一份体面的是,他俩还拿了一个男双冠军。那几天,李乒乓高兴得时时找由头请人喝酒吃饭;不少科室里的护士们,都能得到一盒盒的巧克力和各式坚果。大伙儿都说,李乒乓如此慷慨大方,他得个冠军,全院上下都跟过年一般,麻醉师早就该手下留情了。

李乒乓不希望这是麻醉师拱手相让给他的冠冕。直到麻醉师承认心思都在半山在霍霍那里,也在朱朱身上,决不是对李乒乓心怀仁慈,李乒乓才心安理得。

李乒乓约麻醉师“五一”小长假开车去昆明,看看第六届昆明蓝花楹文化艺术节的盛况。此前,麻醉师说过,好些年前去太平洋彼岸的洛杉矶,看见一树树的蓝花楹就心生欢喜,他喜欢那种铺天盖地、不管不顾的紫色。后来才悟到,那或是跟抑郁有关。李乒乓还说,可以带上朱朱一道去,他驾车之时,麻醉师完全可以跟朱朱坐在牧马人宽敞的后排。即使后面山崩地裂,他也会遏制好奇心,决不回头偷看一眼。

麻醉师答应探一下朱朱的口风,很快传过来的回话是,她要加班,走不了。

李乒乓道,那你就好好在半山陪陪她吧。

麻醉师其实并没有郑重其事问朱朱是否愿去一趟春城昆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小长假有何安排。朱朱信口回道,可能加班吧。他愿意她加班,愿意小长假在半山陪着她,也陪着霍霍。

霍霍长大了,原本站在麻醉师的右臂上,起飞与降落,他都感觉不甚明显。现在不经意就忽地一沉。霍霍聪明、懂事、善解人意,它已经很少落在麻醉师的臂上了。带它上山,它要么飞在前面,要么故意拖拉在后,树杈与草地都是它玩耍与栖息之处。

紧接着,让麻醉师提着一颗心的,便是霍霍每跟他一道出去,却很少再与他一道回来。它回来得更晚,上午出去,下午回来;下午出去,晚上回来。还有两次,它是隔天才飞返。麻醉师观察到,即使它没吃饱,也不愿在自己窝里的食盆里尽情享用。它更愿意吃个半饱,便再飞出去捕食。朱朱夸赞他观察得细致,是一位合格的编外保育员了。

麻醉师仰头道,我是它爸啊!

霍霍晚回的每时每刻,麻醉师都食不甘味,坐卧不宁。朱朱安慰他,就像孩子大了,必定要离开家一样。动物康复了,也必定会回归大自然。你要有心理准备,霍霍终究有一去不复返的时候。

麻醉师咬着牙道,带亲了,很难设想那一天的到来。

朱朱笑道,治好一只鸟儿,却病了一个人。那可怎么办啊?原本我们康复中心,既是疗愈动物,同时也可以疗愈人的。

麻醉师眼睛一亮道,我其实也被它疗愈得差不多了。但愿你不要再“返病”啊!

他没敢告诉朱朱,在与霍霍相处的日子里,他服用过一年多的抗抑郁药都停了。期盼朱朱和自己皆身心健康,就是他那天在老秋枫前发的第三个愿。

“五一”假期,地处一圈旅游景点环绕的半山,却没受到多大的影响。除了一些领养人来来去去,游客大都不知此处可看亦可玩。

麻醉师四月三十日下午下班之后,就驱车来到半山了。因了接待领养人,朱朱比平时忙碌了许多。白日除了吃饭时间,麻醉师能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入夜,麻醉师通常会到她宿舍去,她那里独门独户,安静许多。她虽不是广东人,却也学会了喝工夫茶。她的一个竹制书架上,多是跟动物相关的博物与文学书,譬如《她们的性》《象语者》《开雀笼》……这本《开雀笼》是一本与鸟笼欣赏相关的书,她说是一位客人送给她的,如果不是这本书制作精良,她早就扔到废纸堆去了。她是一个喜欢动物不受拘束之人,一个以动物回归自然为使命的人,即便一个万般精致的鸟笼子,又怎么会得到她的欣赏呢?!

她问麻醉师要不要这本书。

麻醉师连连摆手道,我跟你一样,只欣赏自由飞翔的鸟,哪里会喜欢鸟笼子呢!

麻醉师万没料到,就因这句话,朱朱给了他一个拥抱。

麻醉师略有一愣,随后便紧紧抱住了她,还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朱朱推开他道,你可真会得寸进尺。

麻醉师揣摩着她是不是恼怒了,她却把话题岔开了。

这可真给了麻醉师鼓励,给了他得寸进尺的胆量,却也一直止于拥吻和爱抚。每每关键时刻,相关霍霍的话题就打消了两人进入甜蜜的纵深。事后回想起来,有一些微妙,也有一些奇怪。有时是他先讲起了霍霍的顽皮,有时是她谈起了霍霍的好玩。果真像两个成人间的亲密,夹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孩子不期然地闯将进来,成人的游戏就发乎情、止乎礼了。

可是,这个调皮的孩子霍霍,每每只是在言谈之间,并没有真实地出现,为何就带偏了两人的情绪呢?

五月三日这一天是个周五,天气预报,夜里有大到暴雨。一连几天,麻醉师都带着霍霍去游山。它现在都是独自返回了,麻醉师不断告诫自己,朱朱是对的,要适应它终有一天,不再回头。

霍霍前天下午出去,到现在仍然没有回来。这是头一次,起码跟他在一起是头一次,隔了两天没有回来。

麻醉师心神不宁,中饭和晚饭在食堂吃的什么都记不全了。他踽踽独步来到朱朱宿舍——她的宿舍通常是不锁的。窗外一棵老榕树的叶片滴滴答答落下残雨,连带一些碎叶,错落而无节奏。刚坐下看手机,朱朱就发来一条微信,为防大暴雨,正在办公室值班。问他是不是到了她那儿,可以先泡壶茶喝着。她估计要回得比较晚一些。

他站在窗前,盯着她回来必定经过的一条小径,一盏人高的路灯,划出昏黄的笼罩。发去微信,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回了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雕”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搜索枯肠,回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安慰道,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

窗外树叶落下的雨滴渐渐沉寂,夜空漆黑一片。

他颓然坐下,站起,在她书架前这本书翻翻,那本书看看,全然看不进去。眼前的字一个个都认识他,却一个一个都从他的眼前跳开了。

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瞬间从脑子里划过,如同一个孩子拿着一支2B的铅笔,在一张雪白的A4纸上划过又粗又黑的一道又一道。

她发来一段语音,霍霍如果扛过这场大雨不回,它就真的赢了。这不正是我们期盼的吗?我们小心地呵护它们,使它们康复,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它们重获生机,不再需要我们。它们在我们这里圈养或半圈养,并不是一个自在的世界,它们自在的世界,就是人们对它们不管不顾,把自由的天空、森林、海洋还给它们。我们应该为此开心才是啊!

他想了想回道,我明白。可是,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会老是往不好的地方想,担心它遇到不测。

她回复,相较你担心它,我其实更担心你。说实话,第一次跟你见面,我就感觉到你曾经抑郁过。让你带金雕霍霍,不仅为了疗愈它,也为了疗愈你。你曾经用过什么药,我从你的眼神里都看得出来。你已经基本好了,过了霍霍飞走这一关,你也就赢了。你现在打开我右边柜子最下面那个抽屉,看看你曾经吃过的是不是这种药?

他愣了好一会儿,猛然弯腰打开右下的抽屉,看见一盒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药盒已经泛黄了。抽开一看,里面只用过两片。

啊,她也曾经用过这种药?她也患过抑郁症!怪不得她老爱说双向疗愈。

半夜十二点,忽地山呼海啸,暴雨倏忽而至,万千条皮鞭抽打着窗户,蛟龙奔腾而怒吼。一个接一个炸雷,把乌黑的苍穹撕开一道又一道敞亮,照得大地煞白如昼,转瞬又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大而急促的风雨渐渐远去,深灰色背景下的天空慢慢浮现几许白光。

他敏捷地站起,推开窗,睁大眼对着苍穹念叨着,霍霍,你就真的、真的不回来了吗?伸出舌尖,左右舔舔,嘴唇边全是咸湿的。

在小径的那一头,昏黄的路灯下,一顶红伞飘移着过来了。

那是一朵令人心暖的飘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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