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 | 海勒根那《白色罕达犴》:书写奇幻边地众生之相

文化   2024-12-03 09:02   天津  



书写奇幻边地众生之相

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白色罕达犴》--推荐语

我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呼伦贝尔这片边地生活已经有三十几年了,这里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额尔古纳河右岸,它因为作家迟子建的一部同名长篇小说而闻名,关于这片土地,我写的更多的则是中短篇小说。

在我看来,长篇小说就像浩荡的额尔古纳河一样奔腾不息,而中短篇小说更像草原上的一条条小河,虽然没有激流澎湃之势,但那种九曲蜿蜒和时隐时现,也是一种节制和含蓄的美,也有着虚怀若谷、以小见大的气度。

说到这里,我要向大家推荐我最新的短篇小说集《白色罕达犴》,它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里面收录了我的十八个短篇小说。罕达犴又名驼鹿,是大兴安岭泰迦森林里个头最大、长着最美犄角的动物,小说集以此为名,是源于这十八篇小说当中的一篇《白色罕达犴》。《白色罕达犴》这篇小说叙述的是一个死去多年的鄂温克猎人,他灵魂未泯,执拗地守候着一头白色罕达犴的出现,有一天,他耐不住寂寞,与偶然路过的护林员说话,絮絮叨叨地讲述他和这头罕达犴的奇幻而凄美的故事。

没错,这本小说集,以“奇幻”两个字来形容并不为过,它涉猎的题材都是有关北方草原、戈壁沙漠和泰迦森林的,当中有纵马西域、宁愿客死他乡也要寻找传说中成吉思汗之双骏的英雄骑手,也有偏执到永不下马背、一辈子骑行到处流浪的孤独牧马人,有离奇失踪、案件扑朔迷离却最终以密不可宣的方式归来的牧羊人,还有为了爱情和友谊可以牺牲一切、又可以等待一生的博克摔跤手,除了这些,你还会看到一个莫日根少年在即将放下猎枪之际,还要像父亲那样再狩猎一次,可当他就要猎到一头苍老的棕熊的时候竟然发现,那头棕熊就是他失踪多年的父亲。在另一篇短篇里,一个老牧人准备把一匹陪伴他大半辈子的老马放生,不料,酗酒的儿子却将老马送入了屠刀之下,老马轮回成了老人的孙子,有一天,这个马驹一般顽皮的孙子将驮起他的祖父,把老人一路放生到丰美绝伦的草原。

关于这本书的故事我就介绍到这里,作为他的创作者,我最想和大家说的是,翻开这本小说,它不会让任何一个读者失望,因为它足够新鲜,足够独特,足够吸引你畅快淋漓地读完它。我是海勒根那,请记住我的名字,海勒根那的汉语之意是草原上极富生命力的箭簇一般的草,也请记住《白色罕达犴》这本书,如果有缘,让我们在书籍中见面,再次感谢每一位打开这本书的读者朋友。





新书目录




内容简介

《白色罕达犴》是著名作家海勒根那对北方民族传统文化深情致敬之作。本书共包括十八部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大多围绕草原和森林而展开,不仅讲述了猎人、牧羊人、骑手等人物的生活经历,还深入探讨了生命、信仰、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与融合,通过讲述草原人民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传达“万物有灵”的朴素信仰,探索古老文化在新时代的传承与发展,反思探询人与动物、人与自然、人与文明的关系,深度呈现边地民族独特的历史文化和人文魅力。





作者简介

海勒根那,中国当代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诗探索·红高粱诗歌奖、内蒙古文学“索龙嘎”奖、敖德斯尔文学奖、《民族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奖项,多次荣登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居呼伦贝尔。





内容选读

少年猎熊记

少年达瓦追踪那头棕熊已经有两天了,一直从金河到牛耳河的汇合处,再往前就是宽阔的贝尔茨河。达瓦不知道这头老公熊为什么只沿着河流走,钻过一片又一片次生林和砍伐殆尽的落叶松林。河床刚刚解冻,浩荡的冰排像成群结队的野犴拥挤过江,裸露着灰突突的脊背,一边发出震耳的轰响。山风还是那么冷硬,打战的牙齿根本嚼不动食物,达瓦的脸冻得又红又紫,狍皮猎装像冰一样贴在身上。这几天,他一直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肚子瘪瘪的,两条腿比上了脚绊还要费力,再这么下去,达瓦肯定会被棕熊拖垮掉,而他距离乌力楞却越来越遥远了。

这次达瓦独自出猎,只带了猎狗皮球,并牵了驯鹿托嘎为他驮运行囊,干粮也没来得及准备充足。要知道乡里正在收缴猎枪,工作组说,大兴安岭要全面禁猎了,这叫“生态保护工程”,以后再捕杀野生动物就属于犯法。达瓦一言不发,守着猎枪在乌力楞呆愣了两天,额宁塔利娅也愁眉不展,眼里都是灰蒙蒙的雾气。猎人没有了猎枪还能叫猎人吗?塔利娅嘴上不说,心里犯嘀咕,有几头驯鹿将要临产,她都懒得去管。红头文件上规定,缴枪限期三天……

第三天头上,天还没亮,达瓦忽然挺身坐了起来,和塔利娅说:“额宁,我还要再打一次猎。”

“春天可不兴狩猎的,孩子,野物都在这个季节繁殖呢。”

“可他们会等到秋天才让咱缴枪吗?”达瓦直瞪着眼睛,瞳孔映着通红的炉火。

塔利娅往吊锅里放着猪肉,那是从山下买来的,吃饲料长大的猪煮起来腥味很重,熏得她直掩鼻子。“山里什么猎物都没了,这个你知道的,要不谁会吃这种肉啊。再说,你也没几颗子弹哪,想打几只灰鼠回来吗?”

“不,额宁,我刚刚梦见了几只乌鸦围在我的头顶嘎嘎叫呢。”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你忘啦,这是反梦。乌鸦为啥叫啊?那是吃到熊肉啦……”

那天早上,达瓦信誓旦旦地与额宁说着这些,塔利娅耷拉着脸没一点兴致,却不得不为儿子准备行装。

“达瓦,一个人狩猎是有危险的。”

“能有什么危险,我手里有枪呢……”

“他们来找你,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我出门打工了。”

“问起枪来呢?”

“就说枪早就丢啦。”

达瓦牵着驯鹿走的时候,额宁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作为猎人,十七岁的达瓦看上去还稚嫩着呢,他穿的是阿爸列庞戈生前的猎装,与他单薄的身体相比显得过于肥大,那杆斜背在肩上的猎枪快有他的个头高了。达瓦就这么晃晃当当地走了,直到隐没在山林里。

在金河流域转悠了快两天,正如塔利娅所料,达瓦的背夹里只多了几只瘦瘦的、戗毛戗刺的灰鼠,连个狍子的白屁股都没见到。那又怎么样呢?总之达瓦不想就这么回乌力楞去,他宁愿一个人带着猎狗和驯鹿在林子里瞎逛。山岭的春天多好啊,到处都是万物复苏的景象,林地里厚厚的腐殖土踩上去像云朵一样松软,潮湿的空气充满松脂味和各种林草发芽的香味,真沁人心脾,恨不得舀上几碗喝上一气。

那头棕熊是达瓦出猎的第二天黄昏时遇到的。下午那会儿,猎狗皮球忽然警觉不安起来,它先嗅到了一坨黑乎乎的粪便,形状跟人屎类似,从软硬程度看,拉屎的家伙应该没走远。还有没缴枪的猎人哪?达瓦一边想着,一边寻找那人在沿途树干上留下的刀痕(猎人返程标记),除了几棵新折断的碗口粗的树,再没有什么异样。达瓦尾随着猎狗在黑白桦混交林里穿行,林地里尚有未融化的积雪。这时,跑在前面的皮球又传来吠叫,一片煤黑色的雪堆上印着几个硕大的脚印,湿溻溻的,辨不清掌纹。达瓦安抚住猎狗,持枪向林子外边摸索去——远远地,他望到了那个家伙,在密匝匝的灌木丛里隐着半个身子。达瓦放松了警惕,准备上前打个招呼,等他走近些,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天!它哪里是什么“老猎”,分明是一头山丘般高大的棕熊,老得浑身毛发都泛了灰黑的棕熊,正守着蚁穴用树棍捕食蚂蚁……达瓦一时间心跳加速,不过猎人的本能还是让他下意识地端起猎枪……还没等他瞄准,棕熊却忽地站起身,张开獠牙大嘴,冲着达瓦瘆人地呼号了两声:“嗷——呜——嗷——呜——”随后,被冒犯的它噗噜了几声鼻子,转瞬间消失在夕光渐暗的灌木丛林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达瓦好半天才收回魂魄,要不是猎狗在身边狂吠,他还以为刚刚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天就要黑下来了,达瓦定了定神,决定趁着傍晚的光亮,先安顿下自己。

金河在幽暗的山岭间缓缓流淌,不时发出冰排开裂的声响。夜风凛冽,达瓦寻了背风处露宿在河边,借着朦胧的月光,他找来干草垫在下面,再铺好犴皮褥子和狍皮睡袋,几天来第一次点燃了篝火。灰鼠在跳动的炭火里炙烤,发出吱吱的响声和诱人的焦香味,达瓦的脸被映得红灿灿的。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随大人们出猎的情形,那年他十四岁,刚刚读完六年级。那天,额宁将阿爸的猎装和猎枪从箱子里翻出来,像捧着一捧金子般递给达瓦,那可是达瓦期盼已久的啊!作为猎乡的孩子,达瓦从小就像一头公犴似的独来独往,从不和同龄孩子一起玩耍,性格也沉默得好似饱经风霜的“老猎”。是的,与踢足球、看动画片、打电子游戏相比,他更向往背上沉甸甸的猎枪和大人们一起钻林子,哪怕风餐露宿、爬冰卧雪。

那天傍晚,额宁特意为第一次狩猎的达瓦点燃了白桦木火堆,让他背着父亲的猎枪从熊熊烈火上跨过去,经过圣洁之火的洗礼,少年达瓦就正式成为一个猎人了。塔利娅用目光抚摸着儿子的头、脸和小小的身躯,说:“去吧我的孩子,到山林里去,像你的阿爸一样,做个像样的莫日根吧……”话没说完,额宁已是满眼的泪水。列庞戈当年是多棒的猎人啊,身体强壮得像一头公熊,他猎杀的野物比别的“老猎”一辈子见过的还多。可就是这么一个猎神般的人,却在达瓦五岁那年的秋天失踪了。那次秋猎,塔利娅用冬天最冷季节打到的狍皮给丈夫做了一身崭新的猎装,列庞戈咧着大嘴乐呵呵地试穿了一下,说:“这个给我儿子达瓦留着吧,我还是习惯穿我那身‘盔甲’,钻再深的林子也不怕刮。”说完,他就披上那件脏得和铁打似的大氅,头也不回地去了。可任谁都没想到的是,这竟是列庞戈与家人的最后一别。同去狩猎的弟弟果佳说,列庞戈大概是失足从山崖上掉进贝尔茨河里被激流冲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单单把他的猎枪留在了崖顶……

达瓦与皮球一边分食着干巴巴的灰鼠肉,一边想着这些落满灰尘和枯叶的往事——那是怎样的一头棕熊呢?列庞戈阿爸又是怎么遭遇它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让一个最好的莫日根尸沉山涧?这些问号打懂事起就在达瓦的脑海里萦绕。他想念阿爸,那是他作为男人的榜样,直至今天,达瓦一听到“老猎”们讲阿爸的故事还难过不已。列庞戈的形象是达瓦自己用猎刀一刀一刀刻在心中的,可现实是,那个男人却只停留在猎业生产队的黑白照片的合影里,闪着一对公熊才有的又黑又亮的小眼睛,左耳上一只问号似的银耳环是他的标记。列庞戈为什么带着“问号”,难道他也有不明晓的事情吗?不,不会的,他该什么都懂,天上的地下的,山岭和森林里的,他无所不知!阿爸要活着该多好啊,他会早早就教给达瓦所有狩猎的技术,包括眼下遇到的这头棕熊,他会告诉儿子该怎么将这个大家伙一枪毙命,而不是要一个少年独自面对这一切。更要命的是,少年的枪膛里仅剩下两颗子弹……阿爸,我能猎到它吗?达瓦抬头望向夜空,那里正有大半个土黄色的月亮像刚出炉的列巴似的,散发着焦煳的味道。我一定能的,阿爸,我要证明给你看,达瓦是列庞戈的儿子!

山岭刚升起晨雾,达瓦便背上猎枪收拾好行囊上路了。猎狗在前,驯鹿在后,达瓦不断用砍刀开道,斩断拦路的横枝乱杈。冷雾沉甸甸的,遮挡着视线,好在皮球引路,进入昨日遭遇棕熊的灌木丛后,很快就找到了它遗留下的气味,猎狗不断发出警示。达瓦兴奋起来,太阳辉煌的光芒透过树隙照在他身上,让他浑身充满力量,那是阿爸赋予的勇气。他气喘吁吁,不时用袖口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步也不停歇……待他再次窥见“老爷子”已是这天的下午,达瓦示意皮球止步,猎狗浑身抖成一团,呜咽着蹲坐下来,达瓦则一个人躬身潜行。

棕熊真的老得不成样子了,达瓦这次看清了它。许是漫长的冬眠消耗了所有脂肪,它体瘦毛长,像个穿着破大氅的病秧子,而且左后肢有残疾似的,走起路来身体失衡,总是栽楞着一侧肩膀。不过这些都没有影响它过河入林的速度,既不显得笨拙也不虚弱,忽左忽右,神出鬼没般地,有时竟让达瓦怀疑那不是什么棕熊,而是森林里的黑幽灵。无论那是什么,都没什么可怕的。达瓦为自己鼓气,子弹不能浪费任何一颗了,只有靠近目标有十足的把握时才能开枪。不过这也让达瓦狩猎有了难度,要知道,棕熊的嗅觉比猎狗还要灵敏,猎人只有逆风才能接近它。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少年猎手一直紧跟着棕熊,不知不觉翻越了好多道山岭,直至进入贝尔茨河流域。老家伙似乎早已注意到了达瓦这条尾巴,当达瓦在林隙间瞥见它的身影时,恰逢它也回转过头,像在定定地盯着跟踪者,达瓦能感觉到对方幽深的目光,里边有曲曲折折长满杂草的山间小路,和一棵大树圈圈绕绕的年轮。少年心头不由得一震,稍事休息,棕熊又像什么也没发现一样,若无其事,一瘸一拐地行去了……甚至有那么两次,达瓦在林中迷失了方向,差点与棕熊面对面撞见,那一刻少年猎手却不知所措了,甚至忘记了抄家伙,白白错过机会,而对方好似碰到一根碍事的木桩一样,随便绕开他,大摇大摆地与之擦肩而过。

达瓦头上罩了雾——假若老家伙真的有所察觉,为什么不甩掉要置它于死地的猎手?它嗅到猎枪里的味道应该仓皇逃去才对,可事实恰恰相反,这头棕熊始终保持着一头老熊的尊严,行动起来不紧不慢,一边沿途采撷杂食,一边四下里观风望景,左拍拍右闻闻,仿佛惬意享受春色的旅者;待危险逼近时又一忽儿隐入森林,与达瓦这个少年猎手捉迷藏似的若即若离,且总是在射程之外……这种姿态似乎带有某种轻视,更像挑逗达瓦,这让少年猎手好不羞恼。而且他感觉到,棕熊正将他引入贝尔茨河右岸,那里是人迹罕至的汗玛原始森林,一旦钻进那片浩瀚如海的天然屏障,达瓦再休想猎到它了……

夜晚再次降临。爬了一天山岭的达瓦疲惫不堪,连给托嘎上脚绊的力气都没有了。犴皮靴里除了汗水就是脚疱流出的血水,手和脸布满了伤痕,那是密林的枝杈为他留下的印迹。现在,少年猎手仰躺在贝尔茨河岸一动也不想动,猎狗皮球也累坏了,头贴地面趴卧着,委屈地呻吟。有那么一刻,达瓦昏昏沉沉睡着了。他梦见了一张脸,仿佛是用刀子刻在大树上的脸,由模糊到清晰。“白纳查神?”达瓦叫了一声,那张脸漠然地看着他,似一副生气的样子。“我做错什么了吗?”少年小心地问道,可转眼间那张脸竟变作了老棕熊的面孔,张着血盆大口,一对黑豆大的眼睛闪射着凶光,从喉咙里发出呜噜哇啦的低吼……达瓦一个激灵坐将起来。眼前,空阔的贝尔茨河依旧喧嚣奔流,一旁的猎狗紧张兮兮地望着主人。达瓦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原来刚刚做了一个梦。

达瓦握了一天砍刀,手指僵硬得拿不住火柴,划了几次才勉强点燃了桦树皮,拢起一小堆火,放入一块硬邦邦的列巴和几个发了芽的土豆。这个季节在林子里是不能点明火的,好在守着河岸,随时可以取水灭火。几天里,达瓦和猎狗仅吃了三只灰鼠和携带不多的干粮,一路捡拾了些许去秋的浆果和松塔来充饥。夜更深的时候,河面吹来更冷的风,阵阵酸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冒着气泡似的,又像无数老鼠撕咬着达瓦的肌体,让他无法入眠。猎狗不知去向,饿了几天肚子,许是觅食去了。

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冰河里突现出来,那是一个人的身形,把落在水面的星星和月亮搅得哗啦哗啦地响……

“别怕,达瓦,我是你的阿爸列庞戈。”那个人说起话来,声音也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的,带着一股鱼腥的味道。

“阿爸?”达瓦紧皱眉头,满腹怀疑,乌黑的枪筒抖动着。

“是我,孩子。”

达瓦看不清男人夜空似的黑漆漆的面孔,却瞥见了他左耳那个“问号”,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你真的是——列庞戈?”少年惊讶着。

“没错,我的孩子。”男人说,“你一进入这片山林我就看到了你,你长大了,很勇敢,很能吃苦……”

达瓦摇摇头,他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从河水里冒出来的人。

“我知道你的心里所想。”他说,“我的孩子,可现在的林子已不再是过去的了,一切都变得快认不出了。我像你一般大的时候,森林茂盛极了,到处都是野物。那时,每年秋猎、冬捕都有任务,上边要多少张犴皮狍子皮、雪兔皮,多少只野鹿茸、熊掌,多少头野猪、香獐子,我们每个生产队都能完成。有时为了过节给一些集体发福利,几天的工夫就会打回几卡车的狍子,它们在长长的拖车箱里摞得像山一样高,不过那不是我们猎人干的……”

说着话,黑脸男人往达瓦身边靠近些。他走路的样子很古怪,右肩上翘,腰也半弯着,他拣了根枯木杆坐下来,这样月光就照见他的前身了。达瓦惊异地发现,男人交叉在一起的两只手仿佛都没有大拇指。

男人接着讲:“那时候熊也真多,上山一次,随便就能遇到几头黑熊或棕熊。过去我们鄂温克人轻易不捕猎它们,认为那是天神为了惩罚犯错的人才让他们变成了熊。可这些传统后来被外来的风吹散了,我们也开始毫无顾忌地猎熊,光死在我枪口下的熊就有十几头。有一次冬猎,我和果佳两个人打死了三头冬眠的棕熊,那是一头母熊带着两头熊崽。生产队费了半天的劲才剥了它们的皮,割下厚达一拃的羊脂玉般的油脂,把头、蹄、下水和各部位的肉分割开来,再把这些分装在不同的布兜里,捆绑在十几头驯鹿的背上,一路驮回乌力楞。生产队将熊皮、熊掌和熊胆上交后,其余均分给了乌力楞的每家每户。于是我们开始庆祝,各家吃熊肉,喝熊油脂,每个人的脸都像涂满了熊血一样红。吃熊肉的时候,我们不停地学着乌鸦叫,那是在让乌鸦为我们替罪呢,让熊神误以为是这些食腐鸟在吃它们。我们还要比赛喝熊油,被火化开的泛着气泡的熊油像一碗碗金水,被猎人就着烈酒灌进肚里。那滚烫的液体让男人们彻底醉倒,癫狂到忘乎所以,接下来有哭的、笑的,有动刀子的、枪走火的……那是熊在猎人的肚子里发怒呢,不停地翻跟头打把式,不停地捶胸吼叫呢……”

“阿爸!”达瓦捂住耳朵,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达瓦,你听我说,阿爸猎杀的野物太多了。”男人颤抖着声音说,“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只一门心思想着去山林里猎取,这是对天神滕格日的冒犯……最后一次猎熊又是我和弟弟果佳干的。那年秋天,我俩出猎遇到了一头老熊,一路追撵它到这条贝尔茨河边。我用枪打伤了它的后腿,结果它把我引向了悬崖,引向了不归路,这是天神对我的惩罚,孩子……”

“你、你打伤的是它的左后肢?”

男人摇摇头:“我记不得了。”

“它是黑棕色的?”达瓦又惊诧地问。

“也许是黑色,也许是棕色……不管它什么颜色,达瓦,你若遇到后肢瘸掉的熊,千万不要去碰它,听我的话。”

“可是阿爸,我想我已经遇到它了。没错,就是那头老熊,没想到是它害了你,我一定要杀了它,替阿爸报仇……”达瓦咬着牙根说。

“达瓦,我说过,你千万不要那么做……”

“阿爸,和你一样,我不会做半途而废的事。”

黑脸男人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到不远处猎狗惊恐的狂吠,那是皮球回来了……

“我把你的猎犬吓到了,达瓦。”男人说着,慌忙站起身离去,臂膀一高一低地走了。

“阿爸,你的腿怎么了?”

“那儿受过伤,孩子。”男人回过头来,目光殷切地望着达瓦,“记住我的话……”

随着一阵水声喧哗,男人已潜入河中,像一头水獭那样游去了,直到沉没水底……

 

天亮前,一夜未眠的达瓦做出了自己的抉择。无论如何,他要用光这最后两颗子弹,而且心里已有了盘算。是的,再不能让老家伙牵着鼻子走了,那样即便追到贝加尔湖去,也只能做它的跟屁虫。贝尔茨河的月牙形大甩弯就在脚下,按棕熊几日来的行迹,它只会继续沿着河湾前行,达瓦要做的就是横插山岭,在“月牙”的末端截住它。

这是一次奔袭,也是一次阻击战。达瓦孤注一掷,他没有带碍脚的驯鹿托嘎,在收拾必用的家什时,他看到列庞戈坐过的地方像被雨淋过似的,出现一片水洼。

傍午,达瓦和猎狗皮球翻越了两道山岭,直抵目的地。淋漓的汗水湿透了猎装,像水洗的一样,达瓦索性把它脱下来披在肩上。达瓦曾经来过这个山谷,那时,他刚刚学会打猎,几个“老猎”带他来这里蹲夜——月亮刚挂在天上,一只狍子傻愣愣地来河边喝水,“老猎”把机会让给了达瓦,让他这个新人练练手法。达瓦眯着眼睛连开了三枪,枪枪跑空,连狍子的一根毫毛都没伤到,要不是旁边的“老猎”补了一枪,他真成了猎人的笑话。后来,“老猎”们嘲笑达瓦,给他起了个难听的外号,叫他“三空”。羞臊不已的达瓦那会儿就暗暗发誓,有一天他要让所有“老猎”都闭上乌鸦嘴……

山谷下是一片略显开阔的平滩,长满过人高的枯苇子,达瓦和猎狗隐在其间,四下窥视。这是棕熊进入原始林的必经之地,河段因为河面变宽而使流速变缓,一簇簇冰排也分散开去,不再拥拥挤挤;冷水鱼耐不住寂寞,趁机跃出水面,东一条西一条,鱼鳞闪闪划着银色弧线。据“老猎”们讲,过去一到冰裂季节,平滩的鱼跳跃起来就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而且都是尺把长的大鱼,那场面热闹极了。不过如今就像列庞戈说的,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那簇黑点从远处浮现了,毫无遮挡,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近。一路上饥肠辘辘的棕熊直奔平滩的鱼群而来,这会儿就张舞着四足潜入河水,水面刚好没过腰际,棕熊好一阵扑腾,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时水花四起。达瓦一直在准星里瞄准着猎物,不断调整靶心,一旁的猎狗忍不住低声呜咽。达瓦后来想,那天一定是熊神作怪,因为就在他将要扣动扳机时,没有任何理由和征兆,棕熊突然鬼使神差地奔向了河岸,连嘴巴里叼的小鱼都弃之不顾了……达瓦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砰——”一声震耳的枪响,声音冷得让天空裂出一道缝隙,老熊应声跌倒在地,子弹竟然再次击中了它的那条残肢。棕熊显然没有预料,一副茫然受惊的模样,许是怀疑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它呜呜哀叫,低头翻找,才发现伤口。它寻向枪声的来源,望定芦苇荡中的达瓦,灼灼的目光里有股说不清的意味,那该是一位老人忽然遭受孩童的一击而不知如何怪罪,满带着失望和责备。瞬息,它爬起身来,拖着那条伤肢,三足奔行,像团黑旋风般地刮向了山谷右侧的山崖……那一刻,不知缘于何故,达瓦竟忘记了枪膛里的最后一枚枪子,他没有射击,只是呆呆地望着棕熊远去……

达瓦后来不断否认自己与那头老棕熊有任何感情。是的,他追踪了它三天,嗅着它老松树般浓郁的朽香,踩着它的足迹,多少次亲眼见到它高大又瘦削的身影。那又怎么样?它只是他眼中的猎物,不会是别的什么。可是,为什么没有在关键时刻补上一枪?那样的话,或许老棕熊早已臣服在他的脚下,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力量、生命,四肢坍塌,头颅垂地,连喘息和心跳都没有,成了一摊任人宰割的熊肉。它再不会奔跑、咆哮,或者愤怒,再不会噗噜噗噜地喷吐白沫,摇头摆臀抖落一身灰尘,凝神深沉地盯望着你……

少年猎手好不懊恼,现在他再想追击棕熊已没可能,它已跃上山崖,消失无踪。达瓦环顾四野,他望见了南面山岭上那座护林站的瞭望塔,列庞戈曾经的搭档——果佳叔叔已不做猎人,如今就在那儿。是时候补充给养让自己休整一下了,垂头丧气的达瓦带着猎狗朝那儿走去。

将近日落的光景,达瓦顺着一条窄窄的油漆路爬到岭上。一架涂着防火红的直升机停在护林站旁的空地。木刻楞的屋子里热气腾腾,行军床、保温壶、望远镜、电话机,锅碗瓢盆杂七杂八……

“达瓦,工作组正满世界找你呢。”果佳叔叔端了一盆米饭连同两盘炒菜递给他。达瓦狼吞虎咽,没一支烟的工夫全部下肚。

“再不缴枪可就惹麻烦了。”果佳拧开一瓶根河白,他一头黄卷卷的头发,眼睛和列庞戈阿爸的一样小,颧骨高高的,“你瞧我,自打列庞戈失踪以后,我就把猎枪放下了。”

达瓦瞅着叔叔:“而且你还成了护林员。”

“是啊,森林就是我们鄂温克人的家,我要看好这个家。”

“可是你没看到吗?林子已经快被采伐空了……”

“现在禁止伐木了,所有的林子都不准再开发了,过去是过去,现在不让采伐就是进步。”果佳直接用瓶子往嘴巴里灌酒,酒水嘟嘟地冒着气泡,“达瓦,不要去追那头熊了,刚刚我听你讲,心里就犯嘀咕,现在我喝点酒想起来了。你追那头棕熊,从金河一直到牛耳河、贝尔茨河,然后你在山谷打伤了它的左后肢,真是见鬼了。你知道吗?我和你阿爸最后捕猎那只老熊时就是这个经历,一模一样!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达瓦瞪圆眼睛,满脸震惊。

“没错,就是在那个河滩,你阿爸打伤了那头熊的后腿,和你一样,也只剩下了最后一颗子弹。而我的早打光了,还不小心扭伤了脚,肿得像黑面包。后来你阿爸一个人去追击受伤的熊,随它爬上了山谷旁的山崖……我等他到第二天早上也没见他人影,心里七上八下,拄着拐好不容易爬上崖顶,一瘸一瘸地寻遍了整座山,最后在靠近悬崖的一棵老刺柏树旁拾到了列庞戈的猎枪,枪膛里那枚枪子还在。我站在悬崖边朝下面望了望,只见百尺深的山崖下,贝尔茨河静止得像块铁,没一点动静。你阿爸就这么失踪了。后来生产队发动了所有猎人,山上、山下、沿河找了个遍,连个尸首都没找到……”

达瓦凝神望向窗外,窗口那儿挂着一把枪身斑驳的“半自动”。

“是贝尔茨河把你阿爸吞掉了,被熊吃掉最起码也能剩下骨头和衣物。”果佳叔叔表情迷离着,酒已经把他的眼神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直,“后来,我去山崖上祭祀列庞戈,在那棵刺柏树身上刻下了白纳查神像。你阿爸够可怜的,我只想让他和山神在一起……”

“叔叔,能给我几颗子弹吗?”达瓦打断他,眼眶像被火燎过似的,红红的,手上还用鹿皮擦拭着猎枪。

“不,”果佳把头摇得像风车一样,“我没有什么子弹……”

“你有,叔叔。”达瓦往窗口那儿看了看。

“那不是打猎用的,达瓦,现在已经禁猎了,我们用枪是为了护林……”果佳叔叔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听我说,别再打那头老熊的主意了,这很危险,我担心你会像列庞戈一样……”

达瓦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果佳:“你已经不是猎人了,叔叔。”他不无失望地说着,和衣倒在行军床上。

“只要不离开林子,天天能嗅到它的气味,听到鸟兽的叫声就够了,懂吗达瓦?无论是不是猎人,我的心都噙着山林的露水,长着密密实实的枝叶……”

“可猎人的血管是用熊油泡软的,眼睛也是用狍子皮、鹿皮擦亮的,不是吗?”

“过去是这样,现在不是了,雪和山涧的溪水一样能擦亮眼睛。”果佳眨巴着星星一样小的眸子。

达瓦困倦了,室内的炉火正舔着他的眼皮,让他昏昏欲睡。少年就这么怀抱着猎枪,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转瞬便打起了鼾声。

果佳独自一人喝着酒,揪着头发,自己和自己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唱歌,一夜没睡,就在凉板凳上坐着,守着达瓦。他看着达瓦那张稚气未尽的脸,睡梦里都散发着小樟子松那种辛辣味,这个鄂温克猎人的孩子多好啊,倔强得像块清水里的鹅卵石,要在过去,一定是个莫日根的料。天快亮的时候,果佳打了一个盹儿,等他再睁开眼睛时,达瓦躺过的床已空空荡荡……

 

漫山都是浓雾,使山岭显得神秘而寂静。达瓦和猎狗走得很快,雾气像长着天鹅绒毛,裹在达瓦的身上,摸起来凉丝丝、滑溜溜的。不到两个小时,少年猎手就和皮球重返了山谷。枪伤的血滴暴露了老熊的行踪,这使达瓦和猎狗顺着山崖毫不费力地寻到了它的气味。受伤的老熊明显放慢了逃离的速度,从东倒西歪的毛树丛和不断歇息的痕迹看,它已力不从心……

再往崖顶上去,虬曲的偃松长满陡坡,穿行起来十分费劲。一处山体滑坡拦在半山腰处,成堆的石块差点掩埋了几棵矮树。达瓦小心攀缘,猎狗停下来嗅着碎石上黑乎乎的尚未凝固的血。达瓦从中捻出一条皮肉,带着粗硬的兽毛,没错,那是老家伙黑棕色的长毫。

它真够倒霉的。达瓦猜想它肯定是在爬山的时候遭遇了泥石流,那是春天雪山融化的结果。这么说来,它更不会逃远。

一人一狗爬上崖顶时,正当日出岭上,七彩光束撩开山顶的重重雾霭,像是要把老棕熊最后的面纱揭掉……随着一大摊血迹出现,猎狗狂吠不止,达瓦也感受到了它——一头受伤巨兽才会散发的恐怖,让山风都紧张得呜呜作响。在一棵几搂粗的刺柏后面,“老人家”背靠树身,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喘吁着。刺柏树正对达瓦的一面刻着一张人脸,那是他在梦中见过的白纳查神的脸,是果佳叔叔刻在上面的。达瓦举起猎枪,对准了棕熊半露的头颅……

“达瓦!”一个声音从刺柏那边传过来,瓮声瓮气又湿漉漉的,听起来那么熟悉。“达瓦!”那儿又叫了一声。达瓦愣住了,是那头棕熊在叫他,没错,声音是它发出来的。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幻觉,是邪恶的致幻神在蛊惑自己……棕熊张合着嘴巴,嘴角泛着血沫,这会儿就扶着树干立起身来,目光直视达瓦,那是列庞戈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秋水……老熊晃动了一下双耳,达瓦明晓了它的暗示——它的左耳上正挂着那枚问号似的银耳环。达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一片梦境般的雾霭。

棕熊已狼狈不堪,蓬乱着脏兮兮的长毛,满身血污与尘土,像刚从战场的硝烟里爬出来似的。它呜啦着喉咙:“我和你说过,达瓦,天神会把犯错的人变成熊。这是滕格日对我的惩罚……”

“阿爸!”达瓦喊了一句,浑身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战栗,猎枪随之脱落在地。

“孩子……”棕熊蹒跚着向前走了两步,伸出熊掌来,想给少年以安慰。就在这时,仿佛参天的刺柏戛然断裂了般,那声响震得人心颤——棕熊浑身痉挛了一下,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击了它,让它向后退去,退去,连带着四起的尘土和纷飞的落叶,那副笨重的身躯像块坍塌的巨石,转瞬翻滚下了山崖……

达瓦的身后,果佳将端举着的枪放下来,枪口那儿硝烟还未散尽。果佳一副趔趔趄趄站立不稳的样子,他抖着手,掏出酒瓶子又猛灌了一口酒,顺便用衣袖抹了下瓶嘴,对达瓦说:“你不听我的话,孩子,我和你说过,这很危险……”

那一刻,达瓦惊呆了,待他冲到悬崖往边下望——正如果佳叔叔说的那样,只见百尺深的山崖下,贝尔茨河静止得像块铁,没一点动静……

山岭中最后一声枪响是达瓦扣动的扳机,枪口冲上,枪声直上云霄,震荡着莽莽苍苍的林海,仿佛是对老棕熊最后的祭奠。枪声散落下来,笼罩在达瓦和果佳的头顶。此刻,料峭而浩荡的春风中,原本高高的山崖忽然显得那么低矮,而崖上那两个人的身影似乎比蚂蚁还要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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