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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互动中切近生活要害
——崔曼莉《羊毛苹果》简评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崔曼莉以写职场小说而声名鹊起,2008年,其长篇小说《浮沉》风靡一时,京城内外,职场女性几乎人手一册。她能捕捉到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2008年,正值中国奥运会召开之际,也是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的标志性年份,曼莉选择此时推出《浮沉》,可谓恰逢其时。小说聚焦于赛思中国前台接待乔丽,她凭借总裁秘书这一跳板,成功转型为销售人员,其一系列商海奇遇,生动映照出那个时代中国80后年轻女性迎接挑战的传奇故事。那是一个令人遐想连篇的白领丽人时代,“妇女的进步是社会进步的尺度”,这一说法在《浮沉》中以生动的故事得到了验证,并由此展现了中国奇迹。年轻一代女性的自我塑造、在商场中勇于拼搏的英姿,以及她们所展现的智慧与谋略,不仅构筑了小说中惊心动魄的商界博弈大战,也真实反映了中国现实中充满奇迹与神话的一面。那是一个中国文学充满表现力的时期,亦可视为中国90年代以来文学“表现主义”的鼎盛阶段。
多年之后,曼莉佳作频出,她变得更加内敛沉静,其心境始终与中国社会现实紧密相连,持续关注并关怀着现实。尽管她是一位典型的书斋作家,读书、写字、绘画构成了她生活的主旋律,但她对中国现实的情绪捕捉,始终展现出过人的敏锐与准确。
无需赘言她在此期间创作的诸多作品,我近期读到她完成的中篇小说《羊毛苹果》,果然精彩,讲故事的角度与方法都别具一格,探索创新的动能澎湃有力。其特色在于,巧妙地在网络与现实的互动、人物复杂的关系层次、外部事件与人物内心活动的交织中,触及当代生活的要害。
昔日的乔丽已不复存在,如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菜鸟海海——网名“海海有点菜”,这是从云端跌落凡尘的转变。昔日乔丽聪慧过人,如今的海海历经六年苦读,仅勉强考入大专,“脑子不灵光,身体也孱弱,中医说她阴虚阳也虚,一身松软的肉,脸胖得像大饼,还是个社交恐惧症患者,几乎没有朋友。”海海的家庭显然属于劳苦大众,父亲靠跑长途维持生计,且嗜酒如命,常有家暴行为,对象主要是母亲和海海。海海还有一个六岁的弟弟,除了玩耍一无是处,父亲却从未打过他。
将海海置于曼莉的作品系列中审视,可见她笔下的人物今非昔比,这背后的变化源自社会现实与时代心态的变迁。海海这位21岁的女青年,无法承受现实的压力,生活举步维艰。父亲要求她专升本、考研、考公务员,再找个好对象,对象要么是公务员,要么能做大生意,总之,父亲一心盼着海海能够出人头地。后来海海才明白,父亲希望她发达,是为了让她有能力帮助弟弟,这深刻揭示了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念。回想十多年前的乔丽,妖娆妩媚,在商场呼风唤雨,惊心动魄,所向披靡。然而世事无常,乔丽们已难觅踪迹,海海连考公的门槛都摸不着。人物形象的变化是现实的写照,也是曼莉从过往的“表现主义”手法转向现实主义方法深化的体现。
这篇小说擅长通过游戏、微信等虚拟空间来展现人物,人物真实的社会面貌逐渐显露,由此带出社会现实的方方面面。海海沉迷于网络游戏,在这个虚拟世界里,她虽不算出类拔萃,却也暂时逃离了现实的压力。她在网上结识了清水君、路西法等几位朋友,后来还出现了一个传奇人物——流光。小说围绕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和现实勾连,描绘了当今青年人的社会境遇、行为方式及精神状态。他们四人建立了虚拟的网络关系,从线上延伸至线下,曼莉巧妙地将虚拟转向现实。流光的出现极具戏剧性,这正是曼莉擅长的。曼莉的故事充满了戏剧性,人物与戏剧性紧密相连,小说情节不断节外生枝。当然,这几个人物都颇具戏剧性,他们背后都藏着故事,以戏剧性的方式相互连接,借助网络使不可能的现实关系变得可能,省去了现实逻辑铺垫的诸多环节。他们在虚拟的网上世界建立联系,再转向现实,一切皆有可能。
流光的出现却是从现实启程,海海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真人。在一个店门口躲雨的瞬间,一位男士驾驶豪车停下,车上走下一位时髦妖娆的女子,脚趾甲上做了“莲花一夏”的美甲,这样一款美甲竟花费了五万块钱,这无疑是消费社会的时尚人物,可见其实力或身价非同小可。
她们迅速互加微信,那位时尚女子的微信名叫“流光灿若辰”,就这样,她们奇妙地建立了联系。她也上线游戏,流光也是她的游戏名,她不在乎什么魅力值、排行榜。以海海为主要视角,小说叙述了海海与几位网友打游戏、网上聊天的情节,聊及自身经历。在海海走投无路时,游戏网友路西法建议海海去苏州一个插画培训班学插画,但学费高达一万八千元。在插画班毕业显然要比在美甲店上班高端得多,或许能成为插画师,跻身知识阶层,获得更高更体面的收入,也可能嫁个更好的丈夫。所有这些心理盘算都是当今社会分层、底层拼搏的现实写照。
小说揭示的社会现实层面分化严重,不同阶层的人要突破层级需付出巨大努力,受天分、性格和原有家庭条件限制,多数人只能以失败告终,老实地回到自己的层级。但很多人心有不甘,于是产生了各种社会矛盾。清水君是一个办法,他靠当今网络的各种打赏优惠链接,称之为“薅羊毛”,能赚些廉价的实惠,他很满足,日子可以过得安稳。路西法则神神秘秘,还声称能见到鬼,这个人面目始终不太清晰,但他又能同情海海,给她出主意去学插画,也让人怀疑他是否为插画班拉生源。显然,要摆脱层级很困难,海海到插画班依然垫底,第一个月张榜,她倒数第一,第二个月倒数第二。她整个人几近崩溃。曼莉写出低层级人突破自身限制的不易,但她并未将其固定化,不同阶层的人可以相互帮助。因此,严格来说,曼莉的阶层书写比较柔性化,这里没有“阶级”的属性,只是层级的境况。当然也没有“斗争”的残酷性,不断生出小的机会,产生小的梦想来抚慰自己,并且总是有互助的友爱。曼莉并未着意刻画低阶层的苦难,而是去表现他们之间的交往关系,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和现实中的交往方式,既有区域性的属性,又有网络上转化而来的特点,既敏感又轻信,既盲目又不顾一切,既有小的和解、释然,又有痛到骨子里的破碎。这使这篇小说的现实感最终不失锐利。
流光的阶层属性较为模糊,但她乐于助人,如同现代侠女,颇有金庸、古龙小说中侠女的风范,她的网名与她在网上和现实中的作为名副其实。小说中提到路西法说他能见到鬼,他就见过鬼。虽然流光和路西法没有相遇,但小说中有鬼的元素。流光仿佛天外来客,也如同鬼魅一般,让人不禁想起《聊斋志异》中的女鬼。当然,这只是风格气质形貌上的相似。流光是具有社会性的,她帮海海解决了面临的困境,通过法律,也通过社会关系摆平了那个霸凌学生的插画班。曼莉的小说显然吸收了网络元素,流光这样的人物不是传统小说中的逻辑可以定位的,她属于新新人类。
《羊毛苹果》这篇小说呈现了当代青年人在网络上的交往方式,但小说将社会的现实性融入其中,网络延伸到社会现实,两者交织在一起,这是小说特别有意义之处。小说描绘了今天年轻人的交往方式、他们的社会背景,以及这种社会背景如何决定人的命运,展现了今天年轻一代如何掌握命运、如何创造、如何走自己的路,同时也写出了他们的迷茫和困境。但是,小说又着力描写了他们相互帮助的一面,年轻人能够互相帮助,所以清水君、路西法、流光都在帮助海海有点菜,这或许是网络上的一种友爱。某种意义上来说,曼莉重点写出了在生活艰难时,年轻人的互助友爱如何起到积极的社会作用。但是,友爱真的能抚平他们的社会性创伤吗?
曼莉这篇小说在叙述上也颇具特色。小说紧凑且环环相扣,叙述的变化依靠心理情绪来推动。由于网络的虚拟特征,现实的逻辑被改写,但曼莉依然非常注重现实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建立在心理情绪的变化上,这些变化微妙且层层推进,使得变化和推进具有明晰的准确性。例如,海海跑去昆山与擅长“薅羊毛”的清水君会面并为其庆生,这在现实中是不可思议的,但网络的逻辑消解了现实的障碍,情绪的微妙变化推动了这种可能性。海海到了清水君指定的昆山的一个小区,小区的具体模样没有详细描写,只是在晚上,小区门口一片漆黑。昆山作为中国电子工业最发达的产业基地,在这个夜晚却上演了一出奇特的戏剧。海海在晚上见到清水君,这个有着高雅网名的男子曾让海海想入非非,原来他是个保安,相貌平平甚至丑陋,正在值夜班。清水君请海海陪他巡逻,他把海海带到一个像古戏台的地方,打开灯光,有个舞台,他请海海到舞台上唱歌,这时突然有了一种古典戏剧的氛围。这个场景很美好,但也非常反讽。戏台上过去都是才子佳人的恋爱或帝王将相的伟业,现在作为保安的清水君却给海海这个一事无成的女子创造了一个舞台。显然,海海还是有一定自我意识的,她觉得这有点不伦不类。非常有趣且同样反讽的是,清水君要与海海互赠礼物。清水君拿出一张纸,把它折叠成一个小纸盒子作为礼物,然后请海海拿出礼物,海海从包里拿出一个从超市买来的苹果放到纸盒里,纸盒放苹果正好。其实这也有一个喻意亦即是说他们两个本来是旗鼓相当的,很般配的。显然,“羊毛苹果”在小说中借用了古希腊的神话故事,它可能合并了金羊毛和金苹果的故事。金羊毛的故事讲述英雄伊阿宋历经千辛万苦取得金羊毛,它不只象征着英雄凭借勇气最终能获得财富,还象征着英雄具有冒险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以及永不放弃对理想和幸福的追求。金苹果的故事则是讲述牧羊人帕里斯把金苹果给了爱与美的女神阿芙罗狄忒。清水君和海海交换礼物时,清水君拿出来的是“薅羊毛”得来的纸盒;海海拿出来的是在超市里买的苹果。“羊毛苹果”在这篇小说中的象征意义可谓五味杂陈,难以简单明了概括。小说显然对海海和清水君的关系不看好,海海不愿意接受命运的摆布,就像她握着苹果时的感受一样。小说描写道:海海拆开盒子取出自己的苹果,她觉察到这是多么荒唐和廉价的礼物。这表明海海根本看不上清水君,她在自己和清水君之间再次建立起一种层级,她拒绝了一种可能的选择。海海扔了盒子,握着苹果瘫软在床上,“她握了一会儿,这苹果依旧冷冰冰的,他双手用力挤了一下,才发现它不止坚硬,简直坚不可摧。”海海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她的命不止坚硬,简直坚不可摧。这是坚强、坚定?还是不可更改?
小说无疑非常精彩,只是流光的消失略显生硬,清水君现身形象还可再加打磨会更为合理些,这都属于苛求了。总之,整篇小说重点是表现海海的命运遭际,整个心理斗争十分激烈。故事紧凑,波澜跌宕,峰回路转;起起伏伏,环环相扣。崔曼莉讲故事的笔法十分精到,小说对现实的穿透力可谓深刻,读后令人扼腕而叹,思考良多。
《羊毛苹果》(节选)
崔曼莉
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我打上车回到宾馆。看见路西法这副模样,这个房间我也不敢睡了,匆匆订了一张回苏州的车票。我不知道怎么向路西法告别,流光让我直接走,走了之后给路西法打个电话,她说他会理解的。
我觉得她和路西法之间才有那种理解,他懂她,她也能懂他。不然她为什么一两句话就让路西法换了状态。她说他是最美的天使、最大的魔王,我问她这是什么魔咒。她哈哈笑了,说路西法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我去搜索了一下,这才知道路西法就是西方的撒旦,也真的是天使出身。
这就是他们互相的理解吧。仅仅一个名字,她便知晓其中的深意,而他也能知道“莲花一夏”手法多么难得。虽然我们都是网友,但我们不在一个层面。说实话,路西法和流光在一个层面,我和那个她在一个层面,还有谁呢?我差点儿忘记了——薅羊毛的清水君。
说到清水君,我想起答应他要去昆山帮他过生日。
他星期天过生日,今天才周三,回学校我可以睡宿舍,剩下那三天怎么办?住肯定尴尬,不住去宾馆,三天至少几百块,我舍不得。
可能今天对流光太感激了,我把过生日的事也说了出来。
“什么?”她惊诧了,“一个一块五毛钱都要占便宜的男人,而且机关算尽,你要去给他过生日?”
“他……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哼哼唧唧地说,“这段时间也多亏他和我说话。”
“那你就去嘛,”她说,“朋友就要互相支持。”
“他说如果我去了,他就精心给我准备一个礼物。”
“你要谢谢他陪你说话你就去,礼物就算了。”流光干脆地说,“一块五都要算计的男人能给你什么礼物?”
“他说了!”我强调了一遍,心里又隐隐发堵。流光什么都好,就是不懂照顾别人的情绪。她是有钱,有钱就有钱呗,何必抓着“一块五”不放?强势,我在心里叹气,太强势了!
“行,那送了什么到时候告诉我。”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想想又打预防针,“他不是有钱人,不会是什么高级的东西。”
“有心意就成,”流光诚恳地说,“关键在于男人的心意。”
“男人的心意?”我虽然在网上刷到过很多这样的视频,但还是在生活中第一次听到一个女生这样说,不由得发问,“什么是男人的心意?”
“心意就是他对你真的关心,比如他会问你喜欢什么,可以正面发问,也可以侧面打听。”
“问我喜欢什么?”
“是啊,就是他愿意了解你,没有了解就没有理解。”
“那……”我有点儿不开心了,“你也没有问过我呀。”
流光发出了一声轻笑,像在惊讶我的问题。她想了想说:“第一,我不是男生;第二,我没有问过你,你也没有问过我;第三,我们认识之后我邀请你打游戏,没打两天你把我拉黑了,好像不是我不想问你,是你没有给我机会吧。”
她每一句的第一、第二、第三,就像锤子直击我的心脏,我不仅心疼脸上也火辣辣的,像挨了三记响亮的耳光。
“我……我这么不好,”我的声音抖了起来,人也浑身发抖,“你为什么要和我玩?”
“小姐,”她笑得更奇怪了,“好像是你直接把我加回来,又打了我的电话。”
“我不好,我无能,我不堪,”我一连串的“不”之后,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我这样的人不配活着,只配去死。”
“人哪,不要自欺欺人,”她冷冷地说,“一哭二闹三拿绳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她声音中的冰冷如拒人千里之外,却偏偏一字一字说得清楚,像刀又像剑,携风夹雪疾劲而来。我害怕了,真的怕,我不想失去流光这样的朋友,更何况苏州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但我偏偏忍不住,继续和她硬杠:“这叫什么?”
“以弱凌强也是霸凌,我好意帮你,你不说谢谢也无所谓,但是想用道德绑架我,恐怕你找错人了。”
“谁霸凌你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好像突然回到了家里,被父亲用巴掌扇到了地上。地是瓷砖的,冰冷又防滑。我的手撑着地,手掌有一种奇异的冷麻,只要我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冷与麻上,就可以忽略掉他的吼叫和我妈的哭喊:“明明是你欺负我?”
“我为什么要欺负你?”她不再冷笑,而是发笑,“我帮你也是错了?”
“你帮我!”我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你有钱有势,不就是拿我当个玩具吗?玩人多好玩,比玩游戏好玩!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完,我呆住了,也如释重负!
终于搞砸了,终于把二十一年来唯一一个真心帮助我,也确实能帮到我的朋友给得罪了。但是,这就是我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才踏实可靠。
我本浮萍无依,我自怜自艾地想,就算你是参天大树,我也靠不上去。
“谢谢你。”流光平静地说。
“谢我?”我愣住了,她为什么谢我?
“我妈说得对,”流光若有所思,“我就是蠢,自以为是的好意不过是被人利用,别人利用我还要在心里骂我,我以为我改了,按照孔子说的,不求者不教,你打电话来找我哭诉我才帮你,原来你不过是一边求助一边在心里骂我。”
“不不不,”我急忙解释,“不是这样的。”
“你谴责我不问你喜欢什么,”她继续发难,“你问过我吗?记得有一天我跟你说,我和老妈闹翻了搬到朋友家去住,你问过一句为什么吗?”
“我,我……”我彻底慌了,我不想伤害她的,“你,你……”
“你什么?你觉得我不缺钱,所以关心一下都是多余的?”
我震惊了,流光每一句都猜中了事实,我只能无能地重复:“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她阴阳怪气,“你穷你有理?你蠢你有理?你受欺负了全世界都不公正?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吗?”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希望的,是你愿意的,你不敢反抗你爸爸家暴,也不敢反抗别人对你的霸凌,你却对每一个善待你的人嗤之以鼻,觉得他们不怀好意,觉得他们不配你尊重,说白了,你欺软怕硬,和那些欺凌你的人没有区别!”
高铁站里的人流瞬间走动了起来,他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匆忙奔跑。我逐渐回到了现实,我也坐在某个角落,和那些卑微的人一起。我和他们有区别吗?我和那些骂我小丑的小丑有区别吗?我和父亲、母亲有区别吗?
我已经无法面对流光,就像我无法面对这些人?我的生活混乱如此,大不了被我爸打死,被我妈哭死,被我的弟弟拖累死,怪谁呢?我谁都不怪,怪我自己——没钱、没势、没容貌、没本事,我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儿配好好活着!
我挂断了流光的电话,再一次把她拉黑。拉黑之前我残存的理性闪了一下:要不要和她道个歉,等她把苏州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再绝交也不迟?但是我立即又想:我不是利用她的人,我是真心把她当朋友的!
路西法疯了,流光被拉黑了,我蜷缩着身体,坐在冰冷的地上。我打开微信,发现班级微信群已经解散了,如果不是班主任的微信还在,我好像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我给路西法打语音电话,他没有接,发微信也没有回。我又给清水君发了消息,说我在安阳高铁站,准备回苏州。
他问我要不要先去昆山玩两天,然后给他过生日。他没有提我去了住哪儿,我也不好意思问只能自己查,幸好有家青年旅舍,像宿舍那种,四个人一间高低床,厕所浴室都是公用的,我选了一张下铺,80元一晚。流光给我的1888元够住好几个晚上加吃饭买礼物了,而且还用不完。
想起流光我又隐隐心痛,也不知道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她。我没有人诉说,只能给清水君写小作文,因为写得仔细,倒像在复盘。问题从哪里一步错步步错了呢?从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和妈妈闹翻,还是从我问的那一句“你也没有问过”?
问一句“你也没有问过我”怎么就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她不是一直情绪稳定吗,怎么突然就喜怒无常了?我隐隐约约地想是不是我错了,我可能伤害了流光,但是清水君立即发来回复,他说流光就是个自大狂,我没有错,错就错在不应该和这样的女生交朋友。
我问清水君苏州的事情怎么办,他没有回答,而是吐槽我和我的父亲愚蠢,一万多块钱干什么不行,如果跟着他学投资,早就钱生钱了,还用受这份罪?
孤立无援之下,我只能暂往昆山。
火车匀速向前,将窗外的风景一格一格抛向身后,我麻木地看着,直到光线渐渐暗淡,黑夜来临。
没有流光,没有路西法,甚至清水君也没有在游戏中陪伴我。二十四个小时日与夜,我就这样一个人拖着行李,踏上了陌生的城市。
我在青年旅店住下后清水君没有任何表示,既不说后面的安排,也不说请我吃饭,而是缠着我问要怎么给他过一个生日。
以往我过生日都是在家里,我妈炒两个菜再买个生日蛋糕。我说找家小饭店再买个蛋糕,他便不回消息,隔了一会儿我问他行不行,他回了两个字:行吧。
行吧?似乎对我很不满,我千里迢迢地过来光这份心意就可以了,何况我还自己花钱付的车票费、住宿费,这个人怎么有点儿不知好歹?我很生气就不理他了。第二天他发来早安,又问今天干吗,我消了一点儿气说不干吗,他问要不要今天见面,可以带我四处逛逛。我说行但是反问:“我的礼物呢?你说的要给我精心准备的礼物呢?”
他说他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准备了,弄到了大半夜,然后他说他这个礼物万事俱备只欠一个苹果,问我能不能给他带个苹果。
我有点儿开心了。还没有男生给我准备过礼物,而且弄到了大半夜。
我说苹果我来带,今天在哪儿碰面。他说晚上八点,在一个百货商场旁边的小区门口碰头。我有点儿警惕问为什么去小区,他说这里有个古戏台,先带我转转。
约定之后我想起了博学的路西法与流光,便搜索了一下,原来昆山是昆曲的故乡,怪不得要带我去看古戏台。我有点儿紧张了。
清水君这么好听的公子音会不会就是昆曲熏陶出来的?他会不会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如小说里写的翩翩美少年,拿着为我精心准备的礼物,像带一个古代的贵族小姐那样带我夜游昆山?
可是我这么丑,这么胖,如果见光死怎么办?
思来想去我给他发了消息,说我长得不好看,他如果不愿意见就算了,他说他不介意,让我不要有心理压力。
尽管苏州的烂摊子压在我的心头,但是晚上的约会还是令我春心荡漾,从麻木与冰冷中解脱出一点点,至少有了点儿活人气。
我洗头、吹头、贴面膜、做指甲,还向前台借了熨斗,把连衣裙熨了又熨。我还是忍不住登录游戏,看看流光和路西法会不会给我发消息,然而没有,两个人一个消息都没有。
整整一天时间,我收拾着自己,漫长又有序。为了显得瘦一点儿,我从超市买了即食土豆泥,只吃这个充饥,买土豆泥的时候又买了苹果。苹果买一个太寒酸了,四个又多了,我买了两个,给清水君一个,自己吃一个。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我把苹果放在包里出了门。夜晚的昆山并不凉爽,和连云港一样闷热。我根据地图,坐了一趟公交车,又走了几百米,才找到那个小区。
小区门口黑乎乎的,只有门卫室亮着灯。我担心他远远看见我就逃走了,便走到黑暗处,也不敢刷手机,怕手机屏的亮度暴露了我。过了一会儿,门卫室里走出一个保安,他东张张西望望又进去了。我迅速打开了一下微信,发现清水君没有消息,时间已经到了八点。
蚊子闻着味儿来了,开始吸我的血。我左扑右打了几下,根本没有用,只好先往门卫室走。保安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不想被他盘问,转过头看马路。
“是海海吗?”清水君公子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环顾四下无人,难道我在安阳见鬼,在昆山还要见鬼吗?
他扑哧笑了:“你在看什么呢?”随着这声轻笑,保安绕到了我的身前,抬头看着我。
这是九〇后还是八〇后?或者七〇后?!在隐约的灯光下,这张脸所有的肉都堆在一起,且往下耷拉着,好像被刻意捶打成这副模样。他的嘴唇厚,眼皮更厚,嘴角眼角都往下垂着,眉宇之间非常阴郁。
我往后撤了一步,还是不敢相信:“你是?”
“怎么?”他的声音充满了委屈,神情却没有变化,“你嫌弃我?”
“没,没,没……”我不知如何解释,“我,我,我……”
“走!”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欢快,“我带你去看看古戏台。”
我只能跟着他往前走。他的背影比前面看着更矮,如果说路西法是虚胖,他怎么说呢?他连背影都是往下耷拉的,没有一点点精神气。
突然,他回头看我,我惊吓之下找了一句话说:“你对这里很熟?”
“我在这儿上班,”他说,“晚上八点到九点巡逻,正好带你逛逛。”
“上班?”我匪夷所思。一个保安让我来“面基”?还让我给他过生日?而且还是上班的时候带我在小区巡逻?
“一个一块五都要算计的男人能给你什么礼物?”流光的话在耳边响起。不不不!我在心里呐喊,她就是有钱看不起穷人,穷怎么了,穷也有穷的浪漫。我跟上几步,与清水君在小区中漫步。
小区的路灯很少,只有他的手电一晃一晃地戳亮了前面的物体。忽而是一棵树,忽而是一辆自行车。明暗之间,他的声音把所有的东西都掩盖了下去:“这小区的古戏台有一百多年了,大小算个文物,平时小区的大妈们经常在上面唱戏。”
“嗯。”
“你会唱吗?”
“不会。”
“我是说唱歌?”
“不会。”
“可惜了,”他啧啧咂嘴,“我还想让你在上面唱一段。”
“那个,”我鼓起了勇气,“我的礼物呢?”
“放心,”他说,“到了戏台我送给你。”
说话间我们到了一座宽敞的亭子,古色古香的,亭子旁边还种着竹子。清水君熟练地绕到亭子后面,那是个没有门的小屋,屋子中间有几级台阶,登上去便是戏台了。戏台四角有四盏地灯,把氛围烘托得很好。这也是目前最明亮与最柔和的地方了。
如果忽略清水君的长相,闭上眼睛,站在这样的地方听他说话,真的是人间享受。
“苹果呢?”他问。
我打开包把苹果递给他。
他没有接,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好像是一张纸。他借着灯光把纸层层打开,在手里摆弄了几下,变成了一个盒子。
难道,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是一个魔术?我不由笑了一下,还没有男生为我努力过呢。
盒子弄好后,他朝我伸出手,我把苹果递给他,他把苹果装进了盒子,然后递给我。
我站着不动,他抬起头,那张接近垮掉的脸面无表情,声音却是轻快的:“给,你的礼物!”
我还是无法伸出手:“是……是什么?”
“这个盒子特别好看,还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攒下来的,水果店免费发的福利,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出来的,差点儿忘记了收在哪儿了。”他举起盒子,果然,盒子四周印着绿色圣诞树和红色蝴蝶结,“你看,现在装进一个苹果刚刚好就是一个礼物。”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手软塌塌的,根本举不起来。清水君抓起我的胳膊,把装着苹果的纸盒塞进我的手里。
他的手心全是汗。
我一阵反胃,想着这是古戏台,赶紧蹿了下去,对着竹林干呕了几下。
“你怎么了?”他跟了下来。
“可能中暑了。”
“哎呀呀,”他不等我说完惊叫起来,“你赶紧回旅馆吹空调吧,吹会儿空调就好了,别去医院瞎浪费钱。”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外走。他走得又急又快,似乎很怕我再说不舒服停留在这里。
我们到了门口,却没有出租车路过,我用打车软件叫了一辆车,一回头发现他不见了,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我还要巡逻,你先走吧。”
我无力地站着,全身上下只有手中那只“羊毛苹果”拥有重量。
“记住,宾馆的空调是你花钱买的,”他又发来叮嘱,“不吹白不吹,住一分钟吹一分钟,不怕感冒就怕中暑。”
我站在没有光亮的大门口,整个世界都是热的,只有我是冰冷的。人世间为何如此苦,又为何如此孤独?我想念路西法,也想念流光,但我没有力气登录游戏,更没有勇气把流光再加回来。
我还没有死,却已经和死了差不多。
我才二十一岁,却已经活得太够了,太久了。
我想哭没有眼泪,想死又怕疼痛,想活着但是真的太累了。
我丧尸一般直挺挺地站立着,直到网约车来,我上了车,如机器人一般坐在车里,任车带着我在陌生的城市飞驰。
电话响了,没有人接。
电话又响了。我苦笑了一下:“师傅,你有电话。”
我的声音又哑又闷,我唯一的魅力在此时也荡然无存。师傅愣了一下:“小姐,是你的电话。”
我看了一眼手机,一个苏州的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接通了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请问是陈思男小姐吗?”
“我是。”
“我是苏州明正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姓刘,我叫刘健。”
“你好。”
“我受流光小姐的委托,为您处理苏州动漫培训公司的纠纷,鉴于您提的要求对方全部答应且没有异议,我们发了一份合同到培训公司,刚刚收到了他们寄来的同城快递,他们已经签字盖章了,我们现在需要您的一个地址,您收到合同后签上名字,合同就生效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以为搞砸了的世界再一次被流光拨回到正常。苏州的事情搞定了,我可以回家上网课,还可以拿文凭,还可以得到一个实习期三个月的工作机会。
“喂?”刘律师等了一会儿,“陈小姐,您还在吗?”
“在。”
“我们方便加个微信吗?您后续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找我。”
“好。”
“您的地址可以在微信发给我。”
“好。”
“谢谢!”他说,“再见。”
我打开微信,已经收到了刘律师请求加为好友的申请。我通过后把连云港家里的地址发给了他。他说明天就给我发顺丰快递,请我务必查收。
我有一点儿激动,甚至感受到了心跳的声音。刘律师又说律师费用流光全部负责,让我不用担心。
流光啊流光,你还是对我这么好!可能是福至心灵,我忽然想起网络上的一句话:因为自己淋过雨,才会帮别人撑起伞。再想想流光微信图片,正是一个女生撑着伞走在大雨中的背影。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包括和她的母亲?一句“你也没有问过我”惹来她那么大的反应,她是不是也曾经像我一样,感觉到苦、孤独与死亡?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微信黑名单,把她放了出来,并且发出了第一条消息:谢谢。
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跳了出来:您还不是对方的好友。
我又试图添加,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对方拒绝添加好友。
我不死心地登录游戏,发现她把她的游戏账号已经注销了。
难怪刘律师说以后有困难就找他,难怪他说让我不要担心,原来流光下决心离开了我的世界,在删除我之前,她为我做了最后一件事——把我委托给律师。
我立即给刘律师打了微信电话,他接听了。
“我想找流光,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对不起,”他说,“这是她的个人隐私,我无权向任何人透露。”
“我想找她。”
“您可以试试其他方式。”
“刘律师我真的想找她,你帮帮我!”
“陈小姐,”他客气又委婉地说,“我是为您处理苏州动漫培训公司纠纷的律师,其他事务您还是找别人吧。”
“刘律师!”我感觉他要挂电话,声音一下子高了,“我,我,我……”
连说了三个“我”,也没有说出我想说的话。刘律师只好等了一下:“您还有事吗?”
“流光为什么要帮我?”
他呵呵笑了:“这我不知道,您要问她。”
“求求你让我联系她吧。”
“我没有权利这么做。”他想了想说,“大家只是网络上的朋友,秒聚秒散很正常,她既然帮了您,您就享受她帮的果实,其他事还是往前看吧。”
电话断了,网约车也到了宾馆,我拿着“羊毛苹果”回到了房间。一进门我就连纸盒带苹果扔进了垃圾桶。我冲进洗手间,无论我怎么洗脸,眼泪就是流不出来。我还是痛苦,却有了一点儿不一样。我不仅为自己痛苦,也隐约地为流光,为路西法,为父亲、母亲、弟弟和这个人世间痛苦。
我善良吗?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善良。我好像一直深陷自己的痛苦之中,没有办法感受他人。我看着镜子中的脸,眉眼阴郁,缺少运动与生气的肥肉往下耷拉着。我打了一个寒战,眼睛花了一下——我和清水君几乎一模一样啊!
我走出洗手间,把圣诞纸盒从垃圾桶里捡了起来。这个纸盒可能被清水君存了很久,颜色已经失去了鲜艳,边角还有划痕。我拆开盒子,取出自己的苹果。多么荒诞和廉价的礼物啊!我扔了盒子,握着苹果瘫软在床上。苹果的表皮并不光滑,略有一些粗糙。握了一会儿之后,它依旧冷冰冰的,我双手用力挤了一下,才发现它不止坚硬,简直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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