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沿当前道路行走》
王秀云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小说的理由
王秀云
这篇小说在我心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
作为六〇后，我一直想写这样一篇小说，为自己，为自己所生逢的时代。我深知这样剖白会被一些人屏蔽，但天命之年后，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我。《金刚经》中有语：“所谓佛法，既非佛法，是名佛法”，其实于个人而言也是如此，我是王秀云，但又不是，所以我是。
六〇后最小的都已经五十五岁了，在中国大部分地区的企事业单位都普遍退休或者退居二线，我也一样，即将退出我一直想有所作为却一直没能如愿的职业生涯。几十年风风火火，起起落落，时光转瞬即逝，我似乎一直做着我想做的事，又似乎一事无成，虚耗了半生光阴。
可以说，像我这样的六〇后是被完整塑造的一个群体。一直到二十岁才读到课本之外的书，祖祖辈辈躬耕陇亩的家人给予我的三观就是守本分、爱国家，加上十几年的学校教育，家国思想几乎深入骨髓。惜我志大谋小，注定像背负超重的鸟，飞不到我想要的高度，然而，这就是我的人生。
像我这样的六〇后不是少数，命运和时代强力把信仰种植在我们精神营养尚不均衡的内心，我们的青春都给予了让种子发芽、成长的理想，却又在之后的现实中承受步履维艰的人生攀缘。时至今日，大时代潮流涌动，而我们即将退居边缘，瞭望和回眸都如此苍凉。
好吧，那就拿起笔，为即将在职业舞台谢幕的六〇后做一个标记。
该如何架构这篇小说，曾让我踌躇很久，一直到我第一次自己驾车从北京回老家，一路导航，精准的导航用语像是为这部小说量身定做一样，引领我走进那些人物和故事。
一九九九年我还在河北省沧州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因为长江特大洪水，很多人都感叹人生无常，一度沉寂的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又被提起，大家人心惶惶，我也偶尔考虑零存整取攒下的六千二百块钱是痛痛快快花掉好，还是继续省吃俭用。如果真到世界末日了，我觉得自己挺亏的。我是农民的后代，三十年人生似乎什么都没开始，又似乎都是为别人活，我还没买过超过一百块钱的衣服，没有过在二十年后被称为“诗与远方”的旅行。领导们好像根本不在乎末日传说，民营经济要发展，教育问题不容忽视，招商引资、优化发展环境……我几乎天天加班写材料，男同事们自称“喝白水，尿黄尿，省老婆，费灯泡”。女干部个中滋味也是一言难尽。就是在那段时间，报纸上一连很多天都在刊登方云普下乡扶贫的消息。用现在的话说，方云普上了热搜。
我跟方云普也算熟悉，他是电视台记者，号称“无冕之王”，开会时经常看见他器宇轩昂地扛着摄像机，不用介绍，那摄像头对着哪位的时间长，哪位就是会场上的主要领导。后来偶然见到他，我其实只是客气地说“想学习一下你的扶贫日记”。他竟然当真了，说回去看看有没有隐私。我以为这是推辞，也没往心里去。我对扶贫工作多少有些了解，这些年扶贫的典型经验就是修路、打井、种植蔬菜，或者开办农家乐，听说有的也就是走个过场。作为从农村考出来的所谓“小公务员”，总觉得仅有这些不足以让我放下手头工作为此著书立说，所以有一天方云普打电话让我去拿日记，我有些尴尬，但还是约好地方把日记取回来翻了翻。那时候是真忙，顾不上细看，顺手放到了办公室的书橱中。自此我好像欠了一笔账一样，经常会想起这件事。我后来工作单位几经调整，笔记本找不到了。一直到二〇二〇年，我整理自己工作日志时，方云普的日记赫然出现，我就知道，关于方云普的小说到该写的时候了。我与方云普日记的重逢，是宿命，更是责任。需要特别提到的是，日记果然撕掉了几页，说明方云普果然也是有隐私的。
我很想写出他撕掉的那一部分。
当然，为了写这个题材，我除了阅读方云普日记外，还做了大量功课，采访了郭洪亮、田雪峰、张巍婷、潘小白等多位扶贫干部，并阅读了几位扶贫干部的工作日志。类似主题的小说、报告文学和影视剧我也看了很多。套用一句俗语——幸福的村庄是一样的，不幸的村庄各有各的不幸。这些作品大部分人物各异，地域各异，但创作思路基本是一样的：乡村贫困，扶贫干部不被理解，扶贫政策难以顺利落实，大家克服各种困难带领群众挖掘当地资源，最终村庄走上发家致富道路，这也是脱贫攻坚的成功之路。我问自己：我还需要再写一部这样的作品吗？
需要，但我应该再写一部别的。这是这部小说的由来。
需要强调的是，我所写的这部小说所有故事和人物都来自生活，但又像鲁迅在谈创作经验时指出的：人物模特没有专门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所以这部小说是写实，更是虚构。
对我要写的村子我也是熟悉的，因为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大。但我又是陌生的，因为这是我虚构的一个村子，我需要把这部小说需要的很多元素放到这里，这些元素像漫天播下的种子，会长成什么样，我并不知道。
新书目录
内容简介
《请沿当前道路行走》是一部深刻描绘中国农村巨变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作者王秀云以华北平原上的十里村为背景，描绘了农民们朴实无华的生活状态和对美好生活的执着追求，揭示了中国农村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种种挑战与困境，记录了扶贫干部为改变这一切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与牺牲，呈现出新时代中国农村的发展与变革。
作者简介
王秀云，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出局》《飞奔的口红》等，中短篇小说集《钻石时代》《我们不配和蚂蚁同归于尽》等。在《北京文学》《十月》《人民文学》《散文》《作品》《江南》《青年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多篇，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曾获《北京文学》新人新作奖、河北省十佳作品奖等奖项。
内容选读
王秀云
您好，已为您规划去十里村的路线
故事发生在河北省瀛洲市东光县十里村，村不大，地图导航提示，从北京到十里村的最优行车路线是往南走京沪高速公路，全长两百六十四公里，需要三个小时二十五分钟。
出东光高速口，还要跑二十公里省道和三公里乡道。路况和我年轻时比已是天壤之别，当年牛车、马车、小推车都步履维艰，如今各种小型车和货车畅通无阻，只可惜原来土路两边高大茂密的洋槐树和白杨不得不砍掉，新栽的树还没长起来，那些曾经遮天蔽日的树木就算为新时期乡村公路建设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吧。再说还有隔离带的冬青和时隐时现的秫秸花，有初夏金黄的麦子、秋天斑斓的棉花和冬天白雪之上飘飘忽忽的白云。农用机器已经解放了这里曾经躬耕陇亩的人。牛还在，偶尔参与春耕秋收，和玉米大豆一起构成大平原田园诗般的画面。
最有视觉冲击力的该是两百六十四公里路两边的楼群，或已有人入住，或在拔起，或在进行外装修，一直绵延到十里村。如果不注意分辨，你甚至会错愕原本天差地别的城乡之间却在住宅楼建设方面率先同步，一样的造型和外墙色彩，一样的居室设计，在几乎同步涤净雾霾的晴空下，呈现着看起来并无分别的、史无前例的中国现代住宅文明。
的确，在那些高楼背后，还有一些人，或因为患病，或因为性情，或因为历史积习，没能跟上已经享受美好生活的人群。乡村振兴，就是以举国之力，拉他们一把，让他们跟上来，一起走。
沿着该走的路驱车前行，能看到路北侧庄稼地里有一座寺院，号称盘古庙，庙很小，看起来撑不起开天辟地这么宏大的理由。本地人却不这么看，过去村里人不怎么出门，见识少，不知道世界上有大几十亿人，即使知道，也不知道几十亿是一个大到什么程度的数字，他们认定世界上所有的人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过盘古庙三公里，沿一条北方常见的乡间路一直西行，路两边都是梧桐树，春天梧桐花纷纷扬扬。麦地平展展铺向天边，田间偶然兀立的树和白墙红瓦的民房沉淀出波澜不惊的平原气质，十里村就在这条路的北侧。
进村最先看到的是蒋二龙家的两层小楼，高大的朱红大门和移栽过来的柿子树传递着农民脱贫致富不久后常见的张扬，其他人家的房子虽然没有蒋二龙家的有排场，但也都青砖到顶，高大气派。
再往里走，就是蒋福锁家年久失修的红砖房，砖缝都没勾，墙基已经起碱了，墙面上斑驳着一片片白花花的图案，用手一碰，唰唰掉碱粉。这里成了村子的分水岭，再往前像被新生活遗弃，四处是日渐萧条的颓墙、衰草和坑坑洼洼的村路，路尽头就是周边尽人皆知的小四被杀现场——一座突兀的青砖包角房。前几年，农村日子稍微好一些之后，有相当多一批农民急于翻盖低矮粗陋的土坯房，又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卧砖到顶，一度兴起了这种砖包皮的竖砖房。几年过去，房子老旧又粗糙，房顶上长满了杂草，一看就知道长期被冷待。
故事就从小四之死说起吧。
请系好安全带
小四不愿意去看房，他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放下饭碗，吃完饭又蹲在院里逗了一会儿大公鸡，一直到娘再次催促他，他才到水缸舀了一瓢水，他平时喝水都是咕咚咕咚地，这次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在嘴里咕噜一会儿才咽下。娘知道他不愿意去，就说：“今天该轮到你了，你磨蹭也没用。”小四有大名，但是因为排行老四，大家习惯叫他“小四”。小四抬头看看屋顶，说：“燕子今天怎么还没回来？”也是，每天这个时候屋顶上燕子叽叽喳喳的，今天格外安静，娘这才注意到。她并没往心里去，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已经把她的心思全挤满了，再也腾不出半分精力思考燕子为什么没回窝这样的事情。她一边洗刷着一大摞粗瓷碗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别磨蹭了，快去看新房。”
小四说：“新房有什么好看的，又没东西。”
娘说：“那砖那房梁那门框不是东西啊？”
小四说：“那怎么偷啊，都在墙里。”
“怎么偷？穷急眼了就是埋地底下都能偷。”娘说这话已经有些不耐烦，就再次催促，说了一句这一辈子想起来就号啕大哭的话：“再不去就把你埋了。”
小四知道，新房是为大哥盖的，要给大哥娶媳妇。他们一家人为了盖这个房子吃了一年粗粮。房子春天盖起来，想等到今年秋天棉花收下来卖了钱安窗户和门。大哥、二哥、三哥和他四个人轮流看房，就一张破门板当炕，铺了些麦秸。娘给了他一根蜡烛，还一再嘱咐让他早点睡觉，省着用。
从老房到新房，要穿过黝黑的过道，再沿着蒋家湾走半里地。小四牵着自家的狗，抬头看看天，很希望能有一轮月亮。满天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很亮，却照不清他脚下的路，他被砖头绊了一下，小羊羔一样跳起来，又担心接下来路更难走，特别是路上的鸡屎狗屎，最让他难受，生怕踩到，他乖乖放慢脚步，紧盯着路面，看到稍微黑一点的东西就想法躲开。他白天用不了多久就能跑到，这次却走了很长时间才看到自家那栋白天很气派、此刻却黑山一样的新房。
屋子真黑，黑得像是把人整个吞进了没点火前的灶膛。小四懒得点蜡烛，躺在床板上想了很多事，他心里明白，等他到大哥的年龄就该轮到他了，可他只想娶丫丫。
丫丫是他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丫丫学习好，他明天要早点到学校，让丫丫帮他补数学，他现在和丫丫同桌，不能像过去那样当差等生了，他要学出个样子给丫丫看。想到丫丫，他浑身开始燥热，这让他有些害臊，也有些害怕。
他想喝点凉水，想起这屋子没有水缸，只好把被子踢到小腿以下，给身子降温。据说村里又要演京戏，他要提前去，给丫丫占个好地方，他幻想自己是杨子荣，还大喊了一声“天冷涂的蜡”，喊完之后他重新把被子拉到脖子以下，渐渐有些昏昏欲睡。他隐约听到屋外有些动静，并没有往心里去，以为不过是老鼠、黄鼬之类，他心里想着“我是男生，才不怕呢”，实际上害怕得不敢睁眼。他突然觉得头脸一凉，没安门窗，不知是从门还是窗里扑进了冷风，他屏住呼吸，悄悄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有一个高大的黑影，他吓得大叫一声，一个重物砸在他头上，他想喊“救命”，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头上又挨了重重一击，他不甘心，还想叫，嘴瞬间被捂住，头又被砸了一下，他想抓开捂着他嘴的手，可对方很轻易就把他的身子翻过去，用膝盖压住了。小四觉得自己像在磨盘底下一样，再也喊不出声。他不甘心，还想挣扎，可身体已经动弹不得，很快他的意识开始涣散，他觉得像是掉进了井里，井口又窄又硬，他一直坠落，停不下来，四周越来越冷，越来越黑，然后像淤泥一样，再也没有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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