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带过去泥水匠众多，俗称砌匠。砌匠工具繁杂，但除了带班的包工头，其他人随身携砌刀和泥压子，戴一顶安全帽就行了。大件工具、水平仪、架板等都由主家或带头的人负责。泥水匠有大工、小工之分：大工会砌砖墙、立门窗、上房梁等；小工负责和石灰水泥，担灰桶砖块。严格讲，大工才能被称为砌匠。很多小工做工日久，耳濡目染，用心偷艺成才也就成了大工。泥水匠起屋先要看好朝向和起手日子，当天会在堂屋位置中间放条准线，叫作“开天门闭地户”。紧接下来打地基，根据事前规划好的拉线开挖墙基。挖到足够深后，就回填黄土、砂石等物料，再由小工抬着长条石打夯，反复筑紧。打夯时好不热闹，一行人四五个抬着石头上下用力，须整齐划一，同步使劲。打夯要喊号子，老家这边的喊法很简单，就一句“嘿哟啊嘿哟，打夯要用劲”，场面颇为壮观。砌墙很有观赏性：泥水匠顺着事先拉好的水平线，砌刀挥舞，将红砖刷上水泥，稳稳放上去，再抹平接缝，让人眼花缭乱。众多泥水匠往往分工砌各板墙，到安装门窗或上梁时才一起协作。同样长度的一板墙，两位师傅同时起手，到后面进度常常不一，墙面光整度也有差别，就能看出水平高下，大家纷纷暗中较劲。泥水匠胆子都不小，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劳作，走墙体过架板如履平地。过去老家一带建新房，多数人家一层用红砖，二层用土砖。落成封顶上主梁之时，会有热闹的“喊彩”仪式。木匠在东墙，泥水匠在西墙，各自手提大公鸡，端着满盘的烟酒糖果，从最顶端安梁处悬下红绸缎和长鞭炮，直达地面。喊彩开始，鞭炮点燃，大梁升起，两位匠人就扯开嗓子交相礼赞，手里忙不停。栋梁安好后，将红绸缎在栋梁上缠绕几圈，用力把鸡冠挤出血来涂在上面，倒酒敬天敬地。同时开始往下丢糖果、茴饼和花生，围观的大人、小孩纷纷争捡。听老泥水匠邹祖照介绍，把红绸在梁上绕，叫作“穿红”，此时木匠和泥水匠要一人一句喊对口彩，常用说词是：“手执绫罗长又长，绫罗出在苏州房；苏州房里出巧女，绣出绫罗缠栋梁；左缠三圈龙摆尾，右缠三圈凤求凰；前缠三圈朱雀叫，后缠三圈玄武祥；东家添丁又进财，纳福增寿好华堂。”将公鸡鸡冠往梁上破冠挤血，是在“祭梁”，这时喊彩喊的是：“东家赐我一只鸡，此鸡不是寻常鸡。王母娘娘赐下凡，平常人家用不得，东家买来祭栋梁……”在屋上倒酒是“祭酒”，自然也有相应彩词。祭酒完成后，房顶的师傅将公鸡小心丢出，大声呼：“金鸡下凡！”按例，公鸡和剩下的烟酒归喊彩的师傅所有，另外还会有一个包封。接下来主家开封栋饭，浏北老家风俗，要由司礼人员喊全体参与建房的匠人师傅入席。照规矩先请窑匠上座，再请石匠，接着请木匠和泥水匠。因为窑匠烧瓦，石匠做大门架，木工忙过，泥水匠才有活计，所谓“窑是天来石是地，木工泥工靠边倚”。老家一带，补锅匠和剃头师傅因为上门时间短，走村串户，主家历来并不待饭。叔外公聂金海是远近闻名的补锅匠，小时候他来屋场补锅，我常缠着他要铁水冷却后的铁弹子。记得当年他说过，补锅没稀奇，有好风箱、好泥碗和好炭火就行了。他故去多年，后来和他的授业徒弟闲聊，才得知其详。风箱自不必说，那用来在炭火中烧铁水的泥碗，制作殊不简单。要用青泥和上一定比例的焦炭和猪鬃，反复揉搓后捏制成形，阴干多日没半点水分后方可就用。盖取青泥、焦炭之性状，添加猪鬃则为增加韧度，提供结构力。那徒弟言，每个行业各有禁忌，也算蹊跷，过去出门补锅一定不能在老屋主梁下生火，否则那铁水一定烧不开。他试过几次，皆如此，换地方立马解决问题。是因“梁”与“凉”同音，还是气流风向问题，原因不得而知。他还说道，补锅少不了用稻草灰，铁水沸腾后，上面用泥勺舀铁水补洞，下面需用布包稻草灰顶住，这样铁水不漏下来，更不会烫手。补锅的铁水也很讲究，要用灰口铁烧制，春夏秋冬烧制的时间长短也不同。补锅匠出门吃饭只能投亲靠友，随遇而安；剃头匠却自有妙招，想出了分摊的办法。当年剃头匠上门，一律只剃男头，每个月上门三次，一年三十六次，剃与不剃同样价钱。大多随手提个木箱子上门，里面各种剃头工具一应俱全，理完发还负责挖耳朵、修须。为解决吃饭问题，剃头师傅规定，一个理发事主每年招待两餐饭。那时一位师傅大概有三百多个事主，六百多餐饭下来，全年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剃头师傅上门须风雨无阻，不能错过时日，此为行规。每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后，剃头师傅上门不再掏耳朵，盖因耳中取出之物算作财喜。每个事主年前剃最后一个头，就预示着来年的头还由该师傅负责，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本文节选自《开此门望此路 ——乡村上门匠人小录》一文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1977年出生，湖南浏阳北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创作以“屋场”系列为主，写过专栏，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文艺报》《散文》《随笔》《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西部》《边疆文学》等报刊，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散文选、中国作协年度随笔精选等多个年度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