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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过早饭,陆颖的父亲没去上班。他坐到阿清对面,很随和地笑着说:“昨晚听陆颖说你打算今天回去?这两天家里实在太乱了,吵得你也没休息好吧?来一次不容易,找工作当然重要,可也不差这一两天。就在这多住一晚,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让陆颖去送你,你看咋样?”其实,阿清在心里也舍不得这么快就离开陆颖,听她父亲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然而,阿清却发现陆颖今天的情绪有些反常——从早上见面到现在,好像还没见她笑过。阿清不知出了什么事,当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时,便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怎么你今天好像有点儿不开心?”
陆颖却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问的急了,就有些不耐烦地回一句:“你别问了,反正跟你没关系。”阿清便不好再问,可看陆颖这神情,他感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而这事儿也一定和自己有关。可究竟是什么事呢?阿清的心里不由得朦朦胧胧地蒙上了一层阴影。然而,阿清万万没想到,那种不祥的预感竟然很快就被证实了。吃午饭时,陆颖的母亲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陆颖的父亲:“你们办公室的老王不是要给陆颖介绍对象吗?有啥信儿了没有?”“嗯,前两天他倒是提过这事儿,可这几天实在太忙,还没顾得上仔细问。过两天吧!抽个空儿我再问问具体是个啥情况。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儿,有些情况我也要考虑周全了。”陆颖的父亲吃着饭,举重若轻地回答着。不知为什么,阿清觉得他们这些话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一霎时,他的脸红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一下子涌到了脸上。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话可说。于是,他匆匆吃净了碗里的饭,离开了饭厅。坐在沙发上,阿清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虚幻中美丽的景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的还是这个苍白而现实的世界。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可笑得连别人的热情与认可都分不清了。然而,他也在心里默默地提醒着自己,提醒自己不能、也不该抱怨什么。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可此时此刻,阿清的心里却还是紧紧地被痛苦与失落纠缠着,无法摆脱、无法超越。于是,他默默地转过头,望向窗外。他知道外面有一片天,一片宽广、辽阔的天——那里有风、有雪,却也有自由、有欢乐。而自己呢?自己的自由与欢乐又在哪里呢?他就那么愣愣地想着、想着,脑海中居然浮现出了那只小苍蝇,那只两年前在平城盲专教室里不停撞击着玻璃的小苍蝇。那究竟是一种执着,还是一种愚昧呢?陆颖很快也跟了过来。她知道阿清没吃饱,问阿清要不要再吃点什么。阿清只是摇摇头,没说话。陆颖便又找出那盘磁带,放进录音机,然后轻轻坐在阿清身边:“其实,昨天晚上他们就跟我谈过了,我怕你生气,没敢告诉你。没想到,他们今天会这么做。你别怪他们,可以吗?”“这个我知道。”阿清有些吃力地点点头,他依然凝视着窗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扭回头,满是失落地问陆颖:“明天,你还能去送我吗?”“嗯,我当然要去送你了。相信我,给我点儿时间好吗?”陆颖说着,又拿起水果刀,默默地开始削苹果。削好了却谁也不吃,就一个一个地摆在那里,摆在他们面前那张同样静默的小茶几上。阳光静静地透过玻璃窗,洒进屋里,洒在他们面前的地板上,依然那么明亮,依然那么温暖。录音机里又传出那首歌,那首熟悉的歌,回荡在耳边,回荡在这个被沉默包裹起来的房间里:“……我早已经了解追逐爱情的结果。虽然不能爱你,却又不知该如何。相信总会有一天,你一定会离去,但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听着这歌声,阿清忍不住轻轻拉过陆颖的手,那只手此时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下午,陆颖跟她母亲出去了。回来后,陆颖的母亲拿出个卷尺,前前后后地绕着阿清量了一通。阿清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便多问。直到陆颖的母亲出去了,阿清才一脸狐疑地问陆颖这是怎么回事。陆颖抬头看着阿清,想了想,说:“我妈以前学过裁缝,都好久没做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刚才出去买了布,非要亲手给你做套衣服不可……”陆颖的声音不大,阿清的心却一下子被震撼了。他忽然感到有千言万语堵在了心里,滚烫滚烫的,然后就汇成了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冲撞着他的躯体,冲撞着他的灵魂。就在刚才,自己还无法抑制地在心里抱怨,抱怨命运,抱怨世界。可此时此刻,他却猛然发觉自己竟是那样的狭隘,那样的自私。他不由得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一个人不能因为生活不公就去抱怨别人。当你面对这一切时,你更应该客观认识自己,努力地完善自己,而不是一味怨恨那些其实是无辜的人;你也只有正确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这一切,才能拥有一颗平和而不屈的心。就这样,阿清沉默着,勉强压制着心中那难以平息的滚滚热流。他轻抚着陆颖的长发,任她把头依偎在自己肩上,许久许久。“还记得在火车上,我想听你唱歌吗?”不知过了多久,陆颖睁开眼睛,望着阿清问。“当然记得。”阿清回答,可整个人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好了!”陆颖说着,变魔术般跑去客厅拿回把吉他,双手托着递到阿清面前:“下午去我同学家借的,这回可以满足我的心愿了吧?”阿清有些意外,试了试琴弦,充满期待地望着陆颖说:“跟我一起唱,好不好?”“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多少祈祷在心中;让地球忘记了转动,四季少了夏秋冬……”晚上躺在床上,阿清能听到客厅里踩动缝纫机的声音,他知道那是陆颖的母亲在为自己连夜赶做衣服。阿清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真想起身过去说些什么。甚至有一次,他都走到了门口,却又默默地退了回来。是的,他能怎么说呢?他不知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一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什么都懂、都清楚;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他知道那代表着怎样的一片心……清晨,阿清从梦中醒来时,枕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新衣服。阿清的心里百感交集:是幸福,是忧伤;是拥有,是失落……那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理不清,分不明。他知道自己今天就要离开陆颖,离开这个地方了。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他却无法克制内心的依恋,无法摆脱冥冥的失落。他知道从今后或许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或许今天这一切只能成为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忆。但不管未来的结局如何,他都是一个曾经真正拥有过温暖,拥有过幸福的人。他的心里没有悔,没有怨,尽管他知道自己仍将是个孤独的赶路人。他觉得自己不再孤单,不再寂寞,因为他懂了,懂了什么是更宽广的胸怀,懂了什么是更博大的爱……离别的时刻,就这么平静而无可逃避地来到了。陆颖一直把阿清送上站台,他们就那么伫立着,相顾无语,只有两只手久久地握在一起。直到汽笛声再次响起,直到阿清不得不跨上火车,陆颖才抬起头,望着阿清的眼睛轻声说:“到了地方赶紧给我来信,别让我担心。”这时,天地依然苍茫,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孤独了站台,荡起了落叶,也吹起了陆颖那长长的黑发。列车缓缓地启动了。透过车窗,阿清还是那么呆呆地凝视着窗外。他似乎能看到陆颖那挥动的手;他似乎能看到陆颖那乌黑的长发,和着落叶,飘荡在站台,飘荡在岁月,飘荡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季节里……刘立强赶到公司宿舍时,经理正坐在两张上下床之间的床头柜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一脸的憔悴。这时,公司的员工已经到得差不多了,经理却好像还在思考什么。他又深深地吸了两口烟,才顺手把烟头往地上一丢,“啪”的一脚把它踩灭,然后抬起头咳嗽了两声,冲着乱哄哄的人群说:“好了,现在请大家安静一下!”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房间里却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息静气,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讲话。“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天我也去开了会,整整开了一天,所以好多人打我的电话都打不通。不过即使你打通了也没用,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咱们公司自己的事儿。那么多老板都在那儿,说来说去就是那两个字,‘关门’”。说到这里,经理故意停顿下来,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是在观察大家对他刚才这番话的反应。可是,房间里一片寂静,没人开口说话,仿佛谁都没听懂经理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怎么都不说话?”经理见没人吭声,似乎有些扫兴,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肯定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不奇怪,别说你们了,其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可现实已经这样了,你接受不了又能咋样呢?所以,我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一方面是把现在的情况给大家个交代,另一方面也是想听听大家的想法,看看大家有啥要说的没有。”“不是已经确定关门了吗?说不说话还有什么意义吗?”这时,老崔有些愤愤不平地嚷了起来。“就是啊!说关门就关门,怎么提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呢?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一旦有了人开口,大家的情绪就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混乱不堪。经理此时倒不着急了,他又悄悄地点了支烟,一声不响地抽着。直到大家吵得有些累了,声音慢慢地低下来了,才重新抬起头:“说到底呢,我也是个打工的。这里要是真的关了门,我也照样要夹包走人,照样要到处跑着去找工作。所以我现在的心情是和大家一样的,谁愿意就这么一下子把饭碗给丢了呢?……”“那到底是为啥呢?关门总要有个关门的道理吧?”不等经理把话说完,老崔又在下面喊了起来。“道理?什么道理?!”经理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占用的公用面积太多了;运营的模式不规范了……只要想关你的门,哪儿找不出点理由来?!”于是,大家又乱了起来,哄哄嚷嚷地吵个不休。“好了,好了,大家先听我说!”经理见这么吵下去实在是没个头,便用力地喊着,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挥舞起来。于是,宿舍里终于慢慢地、不太情愿地重新安静下来。“我知道大家着急,出了这样的事谁又能不着急?可话也说回来,光着急又有什么用呢?说句不好听的,假如说公司真的就这么解散了,健全人出去找工作相对还容易些,可还有这么多盲师傅呢!这么多盲师傅怎么办呢?所以啊!不要光是喊,要用你们的头脑去想,想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好。如果觉得这公司散了没所谓,那就无所谓了,大家好聚好散;如果你觉得这公司还是能生存下去的好,那就要尽可能去努力争取,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也要去努力争取!”说到这里,经理似乎很激动,抑制不住地一阵剧烈咳嗽。于是,大家趁机又低声议论起来,宛如一群苍蝇在“嗡嗡”地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经理勉强止住咳,掏出块纸巾擤了擤鼻涕。然后,他从从容容地新点上一只烟,用力而深长地吸着,直到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后,才嗓音略带沙哑地接着往下说:“刚才我都说过了,今天去开会的时候该反映的我都反映了,该努力的我也都努力了。可公司的话一点儿用都没有,所以公司现在真是没办法了,这才把你们召集到这里。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希望大家回去以后都能好好想一想,想想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不过丑话也要说在前面,出去闹事可不行,谁要是闹出事来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说完,经理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可以散会了。“可是,经理……”有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经理用手势制止了:“好了,我马上还有事,今天先到这里吧!明天晚上九点钟我还来,有什么想法咱们再一起沟通。如果真有什么重要的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说完,似有深意地拍了拍刘立强的肩,转身走了。刘立强被经理拍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是在鼓励我吗?还是在向我暗示什么?”一时间刘立强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正在这时,老崔远远地喊:“刘大脚,别在这儿呆着了,哥儿几个到我那里去吧?!”在这些地方,“大脚”对客人来说是指给小费多者;对按摩师来说是指赚钱多者。当然,同事之间这样称呼有时是实至名归,有时却也有故意抬举、取悦对方的意味,时间长了就成了一种表示亲热而又富有调侃性的称呼。刘立强也觉得再呆下去没啥意义,就和另外几个住在渔民村的盲师傅一起,相跟着去了老崔家。在老崔家,气氛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大家分头打探了一下另外那些公司的情况,结果也没什么新鲜,最多也不过是有的公司的员工已经在筹划去上访的事了,这或许也正是经理今天召集大家开会的目的。“去上访不是不行,就怕最后还是落个白折腾。”老崔低着头,看上去有点儿垂头丧气。“那就去找中残联,反正也是个折腾!”有人端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残联有啥权利?找他们有个鬼用!”有人煞有介事的分析道。就这么毫无头绪地讨论到凌晨两点多,也没讨论出个可行的办法,大家却都已累了,便各自散去。刘立强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无意间打开手机,却看到了冯娟发来的短信。冯娟说她已在回深圳的火车上,如果不晚点的话,明天中午到。刘立强回了短信,说明天去出站口接她。然后简单冲了个凉,躺到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刘立强睡得正香,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他吵醒了。他有些烦躁地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张斌的声音:“你在哪儿呢?火车站这边都闹开锅了,我咋没听到你的动静呢?”刘立强吓了一跳,一边答应着,一边看了看表,然后一骨碌爬起身,连脸都没洗就往火车站那边跑。等他来到火车站二楼的平台上,那里已经拥拥挤挤地聚集了一大群按摩师。“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人群以盲人为主,口号喊得一阵比一阵响。几个铁路警察远远地望着,不加干涉;许多过路人不住扭头往这边张望,一脸的困惑;偶尔也有一两个记者模样的人,举着照相机往这边拍照。看着这情形,刘立强不由得想起在平城盲专时去上访的事。“命运难道真的会轮回吗?”他一边想着,一边挤进人群,也扯开嗓子跟着喊起口号来。就这样,转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别说什么领导,连警察都没多来一个。人们却已经闹得有些累了,有人干脆就坐在地上休息起来。这时,从罗湖商业城那边走来两个抱着纸箱子的人。他们挤进人群,从怀中的纸箱里掏出面包和矿泉水,逐一递到每个人手上。他们是罗湖商业城里一家按摩中心的按摩师,他们知道这份工作对于这些盲人来说有多么重要,知道对于这些盲人来说拥有一个稳定的生活有多么不易。他们没什么能力帮助这些盲人,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下他们的心意。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大地,烤着天桥,烤着他们俩忙碌的身影。直到掏空了箱里的东西,他们才转身悄然离去。中午,刘立强也觉得有些累了,正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却猛地想起要去接冯娟,就赶忙往出站口那边赶。火车刚好晚点了半个钟,刘立强站在那里没等多一会儿,冯娟就随着人流出来了。看到冯娟身影的那一瞬间,刘立强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忽然又想起了从前,可那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瞬,当冯娟走到他面前时,一切便又重归到现实了。回到家,谁都没有做饭的兴致,他们就去了旁边一家简陋的小饭店。一边吃着饭,刘立强一边把最近的事简明扼要地对冯娟讲了一遍。“你没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招工的地方吗?”冯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望着刘立强问。她的话让刘立强吃了一惊,有些狐疑地看着冯娟:“你怎么就知道这边开不起来了?万一这边重新开张了怎么办?”“那还不好说,找的地方不好就回来,地方要是好,叫你回来你也不回来了。”冯娟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可刘立强听着就是觉得哪儿有些不舒服,便冷笑了两声:“要是大伙儿都这么想,这公司就真的没啥指望了!”说完他便转过身,挥手招呼服务员过来买单。结了帐,脚还没跨出门槛,又传来个不好的消息——六楼那家按摩中心的老板跑路了。这下别说赔偿金,就连上个月的工资都没指望了。员工们一冲动,把春风路给堵了,现在正和警察们闹着呢。刘立强倒不担心自己的老板也会跑路,他知道老板在深圳有不少房产,即使想跑也跑不了那么快。可这毕竟不是什么好消息,至少说明事情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刘立强把冯娟送回家,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转身又去了天桥。天桥上的情景跟上午差不多,只是大家喊口号的声音没有上午那么响亮了。那几个警察也还是那样远远地守在那里,腰板却挺得也没那么直了,身上的制服便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刘立强看不出这样坚持下去会有什么效果,就漫无目的地挤到了天桥的栏杆旁,却意外地碰到了张斌。张斌对着刘立强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拍拍刘立强的肩,笑着说:“等着瞧吧!别泄气,好戏还在后头呢!”这些日子可真把老申和阿莲忙坏了——他们先去定制了按摩床,然后去买了空调、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看看花的钱已经超出预算,便跑去旧货市场买了沙发、衣柜、茶几……接下来还有窗帘、床单、按摩布,以及一些厨房用具等。眼看着就可以开张了,定做的按摩床却出了问题。那几张按摩床是厂家直接送到老申的按摩店里的。老申都已经掏出钱包,准备付账了,阿莲却忽然拦住了他。为了客人存放物品方便,每张按摩床的下面都安装了一个木箱子。可这几个木箱子造型难看不说,做工也实在有些粗糙,特别又刷成了黑色,活像是一个个廉价的小棺材摆在那里。阿莲凑近老申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老申便收起钱包,过去摸了摸那些黑乎乎的“小棺材”,然后转过身冲着那两个送货员问:“谁让你们把箱子刷成黑色的?”两个送货员顿时愣在了那里,然后莫名其妙地互望了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按摩床的钱我可以付,但是这几个箱子我不要了。要不你们拿回去重新刷个颜色,搞得这么难看怎么行?!”老申的口气很严厉,那样子宛如警察抓到了窃贼。“这个……我们说了不算,要经理同意才行。”其中一个送货员有些吞吞吐吐的说,看样子他们真的很为难。老申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在理,便拨通了那个销售经理的电话。没想到,那经理的态度却非常蛮横:“我们的东西向来都是这样的,想要退货也可以,不过要连那些按摩床一起退,但定金是不能退的。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让他们把东西拉回来!”听到对方居然是这种态度,老申顿时火冒三丈,正待提高嗓门儿跟他理论一番,对方却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这下可彻底把老申惹怒了,他立刻打电话给老田,说店里出了事,让老田马上带两个人过来。老田是公司里做脚的师傅,以前在老家就是个混社会的,听说有事,很快就带着两个人跑了过来。一进门,老申正在跟那两个送货员争执着什么,他们便气势汹汹地往老申旁边一站,用一种挑衅的目光,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这两个送货员。这下那两个送货员有些慌了,其中一个躲到卫生间去打电话,好一会儿才走出来,把手机伸到老申耳边说:“我们经理跟你说话。”于是,老申的耳边传来那位经理气急败坏的声音:“我还真没见过你这种人,算我倒霉!你把床钱交给送货员,箱子让他们拉回来,算我自己赔了!”等那两个送货员悻悻地离开后,老申给老田他们每人点了支烟,留他们吃晚饭。老田笑笑说:“多大点儿事?今天就不叨扰了。啥时你正式开张了,再来一起热闹热闹!”说完便转身走了。第二天,阿莲正看着工人安装空调,老申接到了火车站那边所有按摩中心都被关门的消息。震惊之余,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他对正冲着工人指手画脚的阿莲说:“今天咱们要抓紧点儿时间,争取明天就开张!”“你疯了?累死人不偿命啊!”阿莲一听,不禁大叫起来。老申不慌不忙地重复了一遍刚才听到的消息,然后胸有成竹地分析道:“你知道火车站那边有多少按摩师吗?一两千号啊!这一下肯定有好多人要带着自己的熟客到处找地方,所以我想让他们把客人带到咱们这儿来做。提成要比别的地方给的高一点儿,眼前我们少赚点没所谓,只要能留住客人,以后还怕没生意做吗?”就这样,老申的按摩店正式开张了。虽然有些匆忙,却果真像老申预料的那样,马上就有按摩师带着他们的熟客过来帮衬生意了,有时甚至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晚上,在陪着阿莲一起结账时,老申不无得意地问。“钱又不是我的,跟我有啥关系?”阿莲盼着快点儿把活干完,连看都没看老申一眼。“咋就没关系了?连人都是你的,还想要啥啊?”老申见状,继续嬉皮笑脸地搭讪到。可是阿莲却不理他了,聚精会神地只顾低头算账。老申觉得无趣,便一个人走到阳台,摸索着点着支烟,一边默默发抽着,一边倾听着脚下那些马路上传来的汽车马达声。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失去工作的按摩师。他想他们此时一定都在为明天的生活而忧虑,或许正在喝酒,或许也跟自己一样,正一个人这样默默无语地站在阳台上抽烟……阿清这两天也一直惦记着刘立强和张斌。前几天刚在一起喝过酒,张斌还劝自己要早做打算,却不成想一下子竟会闹得如此翻天覆地,可真是世事难料。公司的同事当然也都关注着火车站那边的情况,有感慨的,有愤怒的,当然也少不了幸灾乐祸的,这真应了那句话,“世态炎凉,冷暖自知”。傍晚,阿清刚吃过饭,起身正要去扔快餐盒,却接到了冯娟打来的电话。“问你点事儿可以吗?”电话里,冯娟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什么事?怎么这么客气起来了?”阿清说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儿,不知冯娟为什么突然给自己打电话。“听说你们那边三楼有家按摩中心在招工,有这事儿没有?”冯娟问。“好像有这么回事,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怎么,你们打算找地方了?”阿清努力思索着,三楼那家按摩中心招工的事他只是偶尔听同事议论过,具体情况他的确不是很了解。“是我想找地方,并不代表刘立强。”冯娟的话似乎有些调侃,但她说的也的确是事实。“他还盼着火车站这边重新开张呢!我不想到时两个人都没活儿干,所以想自己先找找看。”见阿清没明白,冯娟便继续解释道。“那个公司的情况你了解吗?听说那个老板可是够苛刻的。”阿清提醒冯娟。三楼那家按摩中心老板的吝啬是出了名的。给按摩师的提成最低不说,连按摩师每天用过的床单和按摩布都要自己带回家洗,只为了能节省一点儿开支,能少请几个搞卫生的服务员。“唉,现在能有个地方就不错了,哪里还有挑挑拣拣的份儿呢?”冯娟显得有些无奈。她在北京一接到刘立强的电话就有些着急了,赶当天的火车回到深圳,却发现现实情况远远要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但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发觉有些同事在偷偷地找工作,她心里就更慌了,不想那么一门儿心思等下去了。放下电话,阿清愣了会儿神,觉得还是应该提醒刘立强一下,便思忖着拨通了刘立强的电话。“在老崔家,正商量明天要不要去上访。”刘立强答,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听说有的公司在招工,你要不要抽空儿去试一下?”阿清尽量让自己的话说得委婉些,语气也尽量显得柔和些。“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谁爱找就让谁找去吧!”果然不出所料,刘立强的态度还是那么不屑:“其实呢,谁也不是傻子,谁还不知道迟了就不好找工作了?可做人总要讲个原则,事情不管好歹都要有个交代。要是大家都去找工作了,这边的事儿谁来管呢?”见刘立强依然是这个态度,阿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想:“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晚上,同事们早早地聚到了宿舍里。九点刚过,经理也到了。他休息得似乎还不错,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见大家已整整齐齐地等在这里,他的嘴角掠过一丝满意的笑,慢慢环视着大家说:“一天过去了,大家考虑的怎么样了?”“你说怎么办吧,我们听公司的!”老崔带头回答。于是,大家齐声附和。“别,别,可千万别这么说。”经理一边在空中做着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一边说:“我可以说说我自己的看法,但这只代表我自己的意见,并不代表公司。具体该怎么办,还得你们自己拿主意。”说完,他还是忍不住点了支烟,酝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听说别的公司已经准备去上访了,到了这种地步,也真的没啥好办法。我们公司也有这么多盲师傅,这回可要看你们的本事了。”因为早有精神准备,所以听经理说完之后,大家的反应比昨天理性了许多。谁都清楚,这种情况让那些靓仔靓女去上访是不现实的,搞不好还适得其反。所以呢,主要就看这些老盲的了——找份工作不容易,好容易混口饭吃,就这么一下子把饭碗给丢了,去找政府讨个说法,似乎也不算过分吧?“这样吧,我们先选几个代表出来。‘人无头不走,雁无头不飞’,关键时候没有个主心骨是不行的。”经理一起头,大家便乱哄哄地议论起谁当代表合适来了。不大一会儿,五个盲人代表选出来了。经理就留下这五个代表继续开会,其他人便陆陆续续地散去了。第二天,聚在火车站平台上的人数明显增加了,喊口号的声音也更大了,却依然看不到有任何能解决问题的迹象。于是,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喊:“既然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就找个能解决问题的地方去!”就这样,说早有预谋也好,说一呼百应也好,这些盲人便互相搀扶着,离开了二楼平台,涌进了火车站广场的公交站。他们一连塞满了好几辆开往市政府的公交车。无论是旁观的群众,还是开车的司机,都一脸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么多的盲人,这么多互相搀扶着的盲人。他们整整齐齐的,不打不闹,不苟言笑,宛如一只正在开往前线的军队。一个多小时以后,这些盲人便一个不少地重新聚集在市政府的大门前。市政府门前的武警起初也被这么多突然涌来的盲人吓了一跳。紧张了一会儿,却发现这些盲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喊喊口号,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于是,他们紧张地神情慢慢松弛下来,偶尔还凑过来跟这些盲人聊上几句,问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来深圳多久了,一起聚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转眼,吃午饭了。那几个跟着一起来的健全人帮大家去买来盒饭,看大家蹲在路边吃过之后,又赶紧把用过的饭盒收好,小心翼翼地丢进垃圾桶。这一切其实也只是为了证明一点:我们只是来寻求解决问题的,绝对不是来闹事的。下午三点多钟,终于有领导出来了解情况了。于是,几个代表被请进了政府大楼。大家焦急地等在那里,嘴上不说,心里却都纠结着期盼与不安,觉得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是那样的艰难,那样的痛苦不堪。然而,谁也没料到,工夫不大,那几个代表居然就回来了。他们带来两条消息:第一、因为火车站大楼里的按摩中心存在的问题太多,所以是取消营业资格,而不是停业整顿;第二、关于这件事政府半年以前就已经通知了各家公司,所以以后的事大家只能去找自己的老板,跟政府并不相干。听到这样的消息,大家都沉默了。如果说第一点是许多人都早有预料的,那么第二点却实实在在地出乎了大家的预料。“怎么办?就这么回去找老板吗?先不说还不知老板躲去了哪里,即使真的找到他了,几个打工仔又能把他怎样呢?”想到这些,大伙儿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了一会儿,就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哪儿也不去,继续守在市政府的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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