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这一代盲人按摩业最辉煌的时刻,那时这里是盲人心目中的天堂

文摘   情感   2024-12-16 19:17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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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孝东


37

刘立强和张斌那天晚上都没回家,和另外几十个盲人一起坚守在市政府的大门前。夜幕降临后,市政府的大门前便显得格外空旷、格外安静,只有那些警卫还一丝不苟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事情虽然没啥进展,却也没遇到什么阻力,大家便不像白天那么紧张,慢慢地放松下来:或者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聊;或者找张报纸,躺在那里惬意地吹吹晚风……那情景让刘立强感觉他们不是来上访的,而是来这里野营的。然而,时间一久,刘立强有些饿了,便觉得这晚风不再清爽,而是越吹越紧、越吹越冷。于是,他找到张斌,两个人顺着寂静的马路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一家小烧烤档,于是便要了两瓶啤酒,有滋有味儿地吃起烧烤来。

“你说人多有意思,大老远的跑到深圳来了,咋还忘不了上访呢?”刘立强吃着羊肉串,不无调侃地说。

“闲着多没意思,折腾呗!”张斌仰头灌了杯啤酒,打了个饱嗝,说:“这回这帮老板可打错算盘了。想利用我们争取点利益,哪儿想到这么快我们就要通过政府去找他们算账了。”

“我看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刘立强也干了杯里的酒,然后有些愤愤不平地说:“说到底,顶多不就是赔你点儿钱吗?别说能不能赔偿还不一定,即使赔了,又能赔你多少呢?这些老盲找个活儿容易吗?就这么把饭碗给丢了,以后咋办呢?谁会管你呢?!”

“唉,老弟,说这个有啥用呢?你现在还没啥打算吗?”张斌赶忙打断他,习惯性地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有啥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吧!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刘立强说着,帮张斌加满了啤酒。

“嗯,我早就想去海南开店了,这回刚好,不用我犹豫了。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一块儿去算了,不管咋样,咱哥们儿这辈子好歹总要尝试一下。”张斌说着,又拿起一串羊肉串。

“你先过去好好干,万一我在这儿混不下去了,一定过去找你,到时你别不认你老弟就行了!”刘立强笑着,端起酒杯跟张斌碰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市政府上班之前,那些回家休息的人都赶了回来。于是,“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的口号声在市政府的大门前再度响起。然而,政府大楼却显得那样泰然自若,仿佛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大家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互相搀扶着排成队,一边高呼口号,一边绕着这栋大楼不停地转起圈来,似乎这样才能更好地宣示他们急迫的心情。太阳很大、很热,烤得脚下的地面热烘烘的,烤得汗珠不停从每个人的头发里往外淌。也不知这么转了多少圈,当他们汗流浃背地感到就要坚持不下去时,终于有个领导模样的人出来说话了:“关于你们的事,昨天市政府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相信很快就会有调查结果。希望大家不要着急,同时也一定要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做违法的事!”

然而,直到日近黄昏,眼看着又到了下班的时间,依然不见有什么新的消息。大家就整整齐齐地排成两排,站在政府大门的两侧,一边拍手打着节奏,一边唱起了《社会主义好》。陆陆续续有工作人员开始下班了,他们有的非常诧异,惊奇地扫视着这些正在唱歌的盲人;有的却只是低着头,步履匆匆,似乎是想迅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不知不觉中,这栋大楼又变得空旷而寂静,只剩下那些秩序井然的警卫,只剩下这些唱歌唱得已经嗓音嘶哑的盲人。

此时,刘立强已经在这里整整守了两天一夜了,疲倦得整个人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于是,眼看着大楼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眼看着周围又逐渐安静下来,他便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挤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回到家,冯娟正在阳台上晾衣服,扭头见刘立强进来,便问他吃饭没有。刘立强却什么也不想吃,钻进洗手间冲了个凉,然后就一头扎倒在床上打起呼噜来。冯娟没想到刘立强会累成这样,便拉过床被子,轻轻替他盖好。她回身把剩下的衣服晾好,拿起钥匙,瞥了一眼正鼾声如雷的刘立强,出门买菜去了。

刘立强一觉睡到了半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冯娟正坐在床边看书。冯娟偶一回头,见刘立强醒了,便放下手里的书,走进厨房开始做饭。刘立强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炒菜声,他的意识慢慢清晰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此时变得格外的轻,身下的褥子软软的,身上的被子也软软的,他这辈子仿佛还从未这样轻松过。于是,他有些好奇地打量起这个房间:那桌子,那衣柜,还有那台正在旋转的电风扇……此时此刻,这一切不知为什么竟都变得那么亲切,那么生动。

冯娟把炒好的两碟菜摆到桌上,一边转身去盛米饭,一边招呼刘立强起来趁热吃。刘立强答应着,不慌不忙发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桌边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菜,忽然抬头望着冯娟说:“光给炒菜吃啊?能给弄瓶啤酒吗?”

冯娟笑了,没说话,转身去旁边的小卖店买了两瓶啤酒。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坐在刘立强对面,看着刘立强狼吞虎咽地吃着,冯娟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噢,在哪儿?”刘立强依然低着头,嘴里嚼着饭,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流露出什么不满的情绪。

“商业城三楼。今天上午去试的工,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冯娟说着,心里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这么快,要交多少钱?”刘立强这才停下筷子,抬起头看着冯娟。

“工衣费四百,另外还要买两千块钱套票。”冯娟说。

“什么套票?”刘立强没听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就是公司卖给客人做按摩的套票。让按摩师自己先出钱买下来,以后再推销给客人,推销不掉就只能自己消费了。”冯娟解释。

“这样啊!那不用交押金吗?”刘立强这回听懂了,便低下头继续吃饭。

“他们公司的员工不是因为押金的事去劳动局闹过吗?所以现在不要押金了,改成了买套票。”冯娟无奈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去试工的人多吗?”沉默了一会儿,刘立强又问。

“多,不过到底有多少人我也没打听。”冯娟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吃饭的刘立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的说道:“你知道吗?我看到老崔也去试工了。”

“老崔?不会吧?!”刘立强这下不吃饭了,抬起头,直愣愣地望着冯娟。

“有啥不会的?咱们公司有好几个老盲去试工呢!”冯娟撇撇嘴,似乎早就把这些人给看透了。

刘立强没再说话,想了想:“难怪这两天没怎么看到老崔,还以为是他老婆身体不舒服,闹了半天却是这么回事。”他低下头继续吃饭,可看得出,他的情绪已经有些变坏了。

“要不……明天你也去试试?总要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啊!”冯娟想抓住机会说服刘立强,却又害怕惹恼了他,话说得有些犹犹豫豫的。

“不用替我操心,我自己心里有数!”刘立强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声音里已经透出几分不悦。冯娟便不再劝他,看着他吃完饭,就收拾起碗筷,熄灯睡觉了。

罗湖商业城。阿清今天上早班,他已经做了两个熟客,看情形还能再排一轮,可没想到后来的客人都是要女师傅的,他便独自敲打着盲杖回了宿舍。公司这几天生意有所好转,虽然谁都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虽然谁都知道这情形不会维持太久,可不管怎样,毕竟是有所好转,有所好转自然就是值得高兴的。经理的脸这两天也变得和以前一样笑呵呵的,站在收银台旁边时不时地跟客人们打着招呼。然而,阿清却有点高兴不起来:一方面老申去开店了,身边少了个可以打发时间的朋友;另一方面刘立强和张斌都丢了工作,还不知未来的前途如何。想到这些,阿清便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回到宿舍,二狗子正蹲在卫生间里洗衣服,一边洗,一边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他今天休息,看样子心情还不错。阿清径直走进房间,打开风扇,开始换衣服。当他换好衣服,伸手正准备打开收音机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声。紧接着,宿舍管理员大惊小怪地喊着什么,一片混乱。阿清不知出了什么事,等他来到宿舍门口时,宿舍管理员已经搀扶着二狗子出了胡同。留在门口的,只有一盆还没晾完的衣服,再有就是那根歪倒在地上的晾衣服用的竹竿。

原来,二狗子洗完衣服拿到外面去晾。当他弯腰去地上的脸盆里拿衣服时,他的右眼一下子撞到了停在旁边的自行车的车把上。或许他弯腰的速度不该那么快,或许他在宿舍里的时候也应该带着那副墨镜;可那一瞬间之后,一切的或许都毫无意义了。他先是感到一股滚热的东西从眼里涌了出来,然后就是让他无法忍受的、天崩地裂般的剧痛。

就这样,二狗子的右眼被摘除了。阿清跟着老陈赶去医院看他时,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偶尔从鼻腔里发出两声他那特有的喷气声。坐在二狗子身边,想起他平时活蹦乱跳的样子,阿清一时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好。老陈倒显得很从容,先是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问二狗子以后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弄个假眼装上去。

“不装假眼以后怎么见人呢?”二狗子闷闷不乐地说:“不过我想着还是回老家去弄,别看是个假的,这里卖的可不便宜呢!唉,你说瞎了也就瞎了,以前好歹还有个原装的零件在这里。这回可好,原装的没了,还要花那么多钱弄个假东西装上去。这都图了个啥呢?人活着受这罪干嘛呢?!……”

离开医院时,夜已经很深了。老陈带着阿清,好半天谁都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老陈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人啊,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就已经很幸运了,还天天争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不觉中,天桥到了,这是他们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的地方。记忆中它总是忙碌的,奔波不息的。而如今,它却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这灯火辉煌的夜色中,宛如一个睡在街边的行路人,少了白日的喧嚣,却平添了几分岁月沧桑的疲倦……

38

刘立强从梦中醒来时,冯娟已经上班去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台电风扇还在“吱吱呀呀”地响着。他翻了个身,被窝里暖暖的、软软的,让他忍不住想再多躺一会儿。可不经意间,他看到了窗外的天。天灰蒙蒙的,似乎飘着雨。于是,刘立强猛地想起了市政府,想起了守在那个大门前的人。“老天有眼,但愿昨晚没下雨!”他在心里想着,拿过手机,拨通了张斌的电话。

张斌此时正簇拥在人群中,他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摸索着按下了接听键。于是,刘立强又听到了已经被细雨打湿了的、嘈杂的口号声。可是,这口号声显然没有前两天那么高亢、那么有气势了。或许是因为这不近人情的雨,或许是因为两天来的坚守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和意志,今天仍然坚持在这里的人已经明显的减少了。然而,毕竟还有人站在这里,只要还有人,哪怕只有那么几个,事情就没有结束,故事就依然要继续发展下去。他们撑着伞,顶着风,冒着雨。那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雨伞,就像是绽开在野地里的花,绽放在市政府的大门前,那样执着而顽强地向这世界宣示着他们生命的色彩与尊严。

刘立强也举着伞赶来时,雨已经下大了,雨水开始顺着雨伞往下淌,滴落在地上,滴落在他们的脚下。不一会儿,风也慢慢地变大了,吹得雨丝一阵阵地漫天飞舞。于是,许多人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此起彼伏地打着喷嚏,身不由己地颤抖着,却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思。这时,跑来两个穿着雨衣的武警。一番沟通之后,他们跟着这两个武警来到了旁边一个能够躲避风雨的地方。

然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果这雨就这么下下去,大家难道就一直躲在这里了吗?这老天不会也跟这些盲人过不去吧?大家甩着伞上的水,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三天了,不光是身体上的疲倦,更多的是心里的无助,就像这外面的天,就像这风中的雨。

此时,刘立强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几天来,许多人都曾劝他早点考虑工作的事,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听不进去。其实,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可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烦,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他看不起那些阴奉阳违的人,他就是要等这边的事情有了结果以后,再去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然而,看看眼下,已经没白没黑的闹了两三天了,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如果事情真的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结果呢?到那时那些已经找到工作的人又会怎样看自己呢?他们当然会带着一脸善意的微笑,话里话外都是充满同情的,为你感到惋惜的。那算什么呢?说明自己真的很傻、很天真吗?刘立强的心里很郁闷,这是他不愿看到的,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可看看眼下的处境,看看外面的天,能不能接受还由得了自己吗?

雨,就那么飘飘洒洒的一直下到中午,也不见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家都饿了,可这样的天气,该怎样解决这么多人的午餐呢?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两个穿着雨衣的武警又跑来了,通知大家领导要利用午休的时间跟他们的代表谈话。于是,代表们跟着武警走了,大家也没了讨论午餐的兴致,就决定买些面包凑合一顿算了。刘立强便自告奋勇跟着去找超市,可阴天下雨,对这周围也不熟,去了好一会儿,才宛如落汤鸡般地把面包买回来。就这样,大家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看着雨,一边盼着那几个代表能带回个好消息。

刘立强三口两口就解决了自己的那份面包,便去帮着别人收拾垃圾。当他最后一次丢完垃圾回来时,他们的代表回来了。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把那几个代表团团围住,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宣布刚刚带回的新消息。然而,那几个代表此时却显得有些踌躇。他们几个凑在一起,压低着声音讨论了一会儿,其中一个高个子才转向大家,提高了嗓门而说:“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于是,人群安静下来了,屏声静气地站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高个子知道大家正一脸期待地等着他,便不再迟疑,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几个知道大家都在盼着好消息,盼着能有什么奇迹出现。但是,我们带回来的消息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因为,我们的公司肯定都无法重新营业了,这一点已经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然后抬头接着说:“所有能想到的,我们都说了,都努力了。但看眼下这情形,最少在短时间之内,我们这些公司想要重新开张是根本做不到的。不过呢,也不是一点儿好消息都没有。这两天政府一直在跟各个公司的老板协调,现在老板们已经接受了政府的意见,按劳动法的规定对大家进行赔偿。今天各家公司已经开始统计员工的具体信息,三天后会在区劳动局公布,到时大家需要去核对一下自己的信息是否正确,因为具体的赔偿金额要以这些信息为准。”说完这些,他停了下来,似乎是在观察大家的反应。可四周却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沉默不知是让他感到意外,还是给了他某种压力。他扶了下鼻梁上的墨镜,停顿了片刻,才再次提高了嗓门儿问:“我刚才说的大家都听到没有?”

沉默,依然一片沉默,就像一堵厚厚的墙砌在每个人的心上,连潮湿的风也变得凝固了。终于,人群中有人小声问了句:“那我们以后怎么办?”是啊,以后怎么办?此时此刻这才是压在每个人心上最关键的问题。多少年了,他们就是这样敲打着盲杖奔波在那些大街小巷。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着各种各样酸甜苦辣的经历。最终他们聚在了这里,聚在了这个能让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去打造一份幸福、品尝一点尊严的地方。而如今,这个支撑着这一切的地方却突然关闭了,不存在了,就好像脚下的大地一下子崩塌了、消失了,这让他们一时间怎能相信、怎能接受得了呢?

“我知道大家都很难,因为我自己也和大家一样难。但不管怎样,我觉得我们考虑问题还要现实一点。”高个子说着,声音不由得慢慢激动起来:“大家不能光着急,着急有什么用呢?我们自己也要好好想想,让政府一下子解决这么多盲人的工作问题,这现实吗?所以啊,到最后我们还是要靠自己,谁也指望不上。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在这里白白的浪费时间和精力呢?当然了,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代表不了大家。但我希望大家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冷静地考虑一下以后究竟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雨已经不下了,只有那潮湿的风还不停地吹着。人们的心情却依然和这天空一样阴郁,是不甘也好,是无奈也罢,他们最终还是走了,带着满身的疲倦,带着依然的无助,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敲打着他们的盲杖,默默地离开了,离开了他们坚守了三天两夜的这个地方。

回到家,刘立强换了身衣服,带着张斌一起去找阿清。阿清已经听说了他们上访的结果,就跟经理请了假,请他们去那家东北餐厅吃饭。

“以后咱们哥儿几个想凑到一起喝酒可不太容易了。来吧,先干一杯!”吃了几口菜,张斌率先举起杯,一饮而尽。

“怎么,你这么快就要去海南了吗?”阿清跟着干了杯里的酒,有些诧异地问。

“那还不快?去劳动局把个人信息核对完了,我就过去那边看看。即使不理想,我也不打算回深圳了。中国这么大,不多转几个地方,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一辈子?!”张斌似乎没什么压力,不无潇洒地说。

“没错,你这想法挺好!买卖做大了可别忘了老朋友。干别的不行,帮你拎个包、提个行李啥的我还没问题!”刘立强不失时机地接过话头,却有点儿插科打诨的味道。

就这么说笑了一会儿,气氛变得越来越轻松。刘立强忽然收住笑,点了支烟,看着阿清和张斌问:“你们还记得我们班的杨成乐吗?”

“怎么不记得?”阿清说:“个子不高,多少还能看到点儿,说话有些大舌头的那个。”

“没错,没想到你还记得他。”刘立强深深地吸了口烟,略带感慨地说:“这家伙去年差点儿没把命给丢了。”

“咋回事?他身体不是挺好的吗?”听了刘利强的话,阿清和张斌都吃了一惊。

“那小子学习成绩不咋样,毕业后开了个诊所,生意也不好,所以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刘立强看看阿清和张斌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便自顾自地吐了个烟圈,然后继续说道:“他是不能喝酒的,去年快过春节时,也不知为啥,他一个人跑去喝酒,结果喝大了,回家的路上摔到路边的沟里睡着了。你想啊,东北的天那么冷,半夜三更的,要是没人经过,那还能有个好吗?后来多亏一个老太太发现了他,叫来人把他送到医院去了。要不然啊,他这条命可能早就交代了。”

“唉!所以说呢,人能活着就是幸运的,还有啥不知足呢?来吧,喝酒吧!”听刘立强说完,张斌又举起了杯。

“就是嘛!不管到啥时候,人都要开开心心的。公司黄了就黄了,有啥了不起的呢?大不了从头再来呗!咱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你看看咱们用的手机,再看看咱们穿的衣服。”说着,刘立强伸手摸了摸张斌身上的T恤衫:“这可都是名牌!开玩笑呢,刚来的时候哪敢想这些?这不比从前强多了?!”

听了刘立强的话,阿清的心里也颇有感触。是的,对于他们这些盲人按摩师来说,深圳简直就是个可以称为里程碑的地方。曾几何时,有多少盲人按摩师从全国各地涌进了深圳,涌进罗湖海关附近这些大大小小的按摩店。那时这些盲人敲打着盲杖上下班的场景,用汹涌澎湃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他们用的手机是时髦的,穿的衣服是品牌的,一个月几千元、乃至上万元的收入,在当时别说是对盲人,就是对许多健全人来说也绝对不是小数目。甭说别的,就是这附近那许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饭店,一到晚上下班以后,坐在里面喝酒聊天的绝大多数都是这些盲人按摩师。他们喝着酒,聊着时事,那时他们的生活就像这午夜的霓虹灯一样绚丽多姿。那是这一代盲人按摩业最辉煌的时刻,那时罗湖海关附近简直就是这些盲人心目中的天堂。而如今,这辉煌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淡了,消退了。现在火车站那边的按摩中心又被封了门,过往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都变成了浮云,一闪而过,恍然如梦。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淋湿了大街小巷,也淋湿了那些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冥冥中,阿清似乎听到了盲杖敲打地面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一重一轻,一左一右,那样富有节律,让人仿佛看到了一条孤寂而漫长的路。正恍惚间,那声音却戛然而止。或许是探到了什么障碍,或许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让他停下了脚步,让这清冷的雨夜平添了几分空白。然而,仅仅只是短暂的停顿,瞬间的空白。很快,那声音又重新响起,还是那样的一声声、一下下,还是那么不卑不亢地敲打着这个潮起潮落的世界,敲打着那些风雨变幻的岁月,一直通向远方,一直通向未来……

39

去劳动局核对个人信息那天,刘立强和冯娟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找到他们公司的信息登记表。核对无误后,他们又像游泳一样吃力地从人群中往外挤。不经意间,刘立强看到老崔正和他老婆一起不知所措地随着人群飘来荡去,显然他们还没弄清自己公司的统计表放在什么地方。刘立强下意识地刚要招呼他们,却猛地记起老崔偷着去试工的事,便把已经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在公司宿舍里开会时,你老崔表现的那么积极、那么主动,好像为了公司、为了大家,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豁得出去。可到了去市政府上访时,你却蔫不悄悄地躲起来了。就算你家里的确有事,走不开,可你总不该背着大家,偷偷去试工吧?现在听说要赔偿了,你倒跑得够快的。这种人,让你多挤一会儿还不应该吗?”这么想着,刘立强便装作没看到他们,拉着冯娟离开了。

回到家,冯娟上班去了。刘立强呆着无聊,就站在门口看几个小孩子玩皮球。正看着,他的手机响了,听筒里传来的却是那个湖南妹的声音:“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说吧,什么事?”几天来,刘立强完全把这个人遗忘了,猛然听到她的声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让你去东莞当经理,你去不去?”湖南妹似乎从未意识到刘立强近来对她的冷落,说起话来还是那么没遮没拦、直截了当。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刘立强不明所以,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湖南妹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向上翘了翘。

“唉呀,你咋这么笨呢?就是我那个客人,在东莞有个按摩店的,不是生意一直不太好吗?我就说帮他找个懂行的人去做管理,他还真就动心了,想约个时间见见你。怎么样?你愿不愿意?他那个按摩店规模其实还挺大的,有一百多个按摩师呢!”湖南妹越说越兴奋,那架势恨不得刘立强就立刻能走马上任。

“是正经的地方吗?带颜色的我可干不了。”刘立强能感觉出这湖南妹是真的在为自己着急,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嘴上也就半真半假地跟她开起了玩笑。

“嗨!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么不相信人?我还能把你弄到那种地方去吗?人家可是正规的,什么手续都全,就是差个能帮他管理的人。我觉得这个机会挺好的,怎么样?我都跟人家说过了,不管怎样,先约个时间,见面聊聊好不好?”湖南妹没发觉刘立强是在跟她开玩笑,真的有点儿着急了。

“嗯,这样吧,让我先考虑一下,下午再给你回信怎么样?”刘立强这回认真起来,思考了一下,回答说。

“那好吧!不过你尽量快点,我怕时间久了就把机会错过了。”湖南妹说完,挂了电话。

回到屋里,刘立强的心里开始翻腾起来:“怎么办,就这么离开深圳吗?”从感情上来讲,他显然不愿这样做。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对这里的人,对这里的街道,对这里的花花草草,他都已经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可眼下的情形的确很糟糕,那么多人都在挖空心思找工作,想找到个满意的地方谈何容易呢?在家里呆上个一两天倒也无所谓,可一旦歇得久了,别人不说,自己在心里都无法接受。那么去东莞呢?做经理无论从面子上还是从经济收入上,显然都要比做按摩师强。这当然是让人动心的地方,可那老板是谁?会不会是那个在酒店门口看到过的香港人呢?如果真的是他,自己跑去了,算是怎么回事呢?但话也说回来,那个湖南妹虽然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可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傻,总不至于把自己介绍给那个香港人去打工吧?……这么想着,刘立强摸出支烟,一边抽着,一边走到窗前。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脸上,金灿灿、暖洋洋的。于是,他一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边望着窗外继续想他的心事:“那么,冯娟呢?她会同意自己去东莞吗?”想到冯娟,想到这个不温不火的家,刘立强的心里就又是一阵烦乱、一阵迷茫:“究竟该怎么办呢?就这么对付着过下去,这一辈子似乎少了点什么;可又能怎么办?还真的离了不成?好像又没到那种地步。所以借这个机会分开生活一段时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至于以后嘛,就以后再说吧!现在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这么想着,刘立强也不等到下午了,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湖南妹的电话。

两天后的晚上,在罗湖商业城的bbc西餐厅里,刘立强见到了那个老板。那的确是个香港人,却不是他所担心的那个香港人。寒暄过后,那老板简要介绍了一下他那家按摩店的情况,然后有意无意地问了刘立强几个问题。刘立强当然知道自己其实是来面试的,倒也应对得不卑不亢、从容不迫。最后还是那个湖南妹有些按捺不住了,仗着这老板是自己的熟客,干脆就那么直眉楞眼地问道:“你看怎么样?我介绍的人没错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过去上班呢?”

老板笑了,端起咖啡杯,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我先带刘先生过去看看,然后再谈合同的事。”

第二天,那个老板亲自开车把刘立强带到了东莞的那家按摩店。刘立强也真是上了心——他先认真地看了一下这按摩店的周边环境,然后又把这个按摩店里里外外转了个遍:从大门上的灯箱、迎宾小姐到收银的服务台和收银员;从客人用的冲凉房、休息区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按摩房和卫生间,甚至连按摩师用的休息室和宿舍都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于是,当他再走回老板的办公室,当老板认真听完他的建议,老板就没再说什么,痛痛快快地签了合同。他们约好,一个星期之后,刘立强正式过去上班。

回到深圳,刘立强先去超市买了点儿菜。他知道冯娟今天上晚班,计算着等他把饭菜做好之后,冯娟也该下班了。关于去东莞做经理的事,刘立强始终也没跟冯娟透露过,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瞒着冯娟。现在合同都签好了,他不能再隐瞒下去,就想了这么个主意,希望能尽量不伤和气地把事情处理好。

然而,事情还是有些出乎刘立强的预料。看着满桌的饭菜,冯娟很意外。但她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起刘立强。刘立强被她这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便出门买啤酒去了。冯娟此时倒是真的饿了,也不等刘立强回来,就一个人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说吧!什么事儿让你这么费心思?”看着刘立强拎了两瓶啤酒在对面坐下,冯娟语带挖苦地说。她这语气虽然让刘立强感觉很不痛快,却也只是干咳了两声,然后就把这两天找工作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不过在叙述的过程中,他把那个湖南妹的客人说成了自己的熟客。

“合同已经签好了吗?”冯娟默默的吃着饭,并不插话。直到刘立强讲完了,她才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问。

“签好了,下个星期去上班。”刘立强看着冯娟,一时竟无法判断她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还不如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你下个星期就要搬走了。”冯娟冷笑了一下,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和不懈。

刘立强没想到事情竟会闹成这样,不由得气往上涌,便也毫不客气地责问道:“你觉得这样说话有意思吗?”

“什么有没有意思的!偷偷摸摸地瞒着我,不就是为了能搬走吗?”冯娟也毫不留情地回击道,起身把空碗端进厨房,然后就打开衣柜,开始换衣服、洗衣服了。刘立强傻愣愣地坐在那里,憋了一肚子气,却没再说什么。他本来还想问问这房子怎么办:是冯娟继续住下去,还是把它退掉,冯娟搬去公司宿舍住?可看眼下这情形,他没有办法再问,也已经没必要再问了。

就这样,一个星期之后,刘立强离开了,离开了深圳,离开了又一个让他写满了记忆的地方。临行时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冯娟也没能去车站送他。他是一个人走的,手里只拎着个廉价的行李箱。箱子里装着他所有的换洗衣物,这也是他人生至此所拥有的全部资产了。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尽管这次是去做经理,尽管对自己来说这也算是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但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闹得那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了。”他想让自己有个安安静静的开始,就像以前在平城盲专时校长曾不止一次告诫他们的:“做人还是低调一点的好!”然而,当汽车开动起来,当他空洞着双眼久久地凝视着窗外,凝视着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和物时,他的心里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的,以前他总听人说“人生如梦”、“人生如梦”,到如今,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生如梦”了。什么灯红酒绿,什么是非成败,过去了就过去了,留下的只是梦,虚无缥缈的梦。梦醒之后你所面对的依然还是这个现实的世界,梦醒之后你要经历的也依然还是那些风、那些雨。那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里变得无比荒凉、无比苍茫——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拥有,什么是失落……一切的一切,都在日月的轮换中交错着、变换着,最后留下的仅仅只是一片空白……

到了东莞,依照合同,刘立强立刻就走马上任了。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有了属于自己的单身宿舍;他第一次以经理的身份站在那么多员工面前,宣读了由他自己制定的规章制度;他也开始尝试带着那种职业性的微笑,去应对各色各样的客人、去应酬各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他似乎一下子就脱胎换骨了,变得成熟、老练,在老板和员工之间寻找着一份平衡,在内部和外部之间探索着任何可以尝试的机遇、可以发展的空间。他拼命地努力着、忙碌着,他要让自己忘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要让自己的生命重新变得充实起来。慢慢地,他感觉这个地方或许真的是自己人生中又一个崭新的起点。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感到刺激;这里让他发现原来有许许多多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其实完全可以做得更好、更完美。就这样,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又被悄悄地点燃了、拨亮了,蓬蓬勃勃的,就像一株刚刚经历过严冬,又重新沐浴在春风里的树——不知不觉中又拥有了梦想,不知不觉中又看到了希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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