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你们那么伟大的理想,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找个健全媳妇。

文摘   情感   2024-12-02 22:30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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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孝东


31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秋去冬来,阿清他们几个的学习生活也即将结束。可今后怎么办呢?真的拿着平城盲专的毕业证去找工作吗?似乎不太现实;那么是去给人打工,还是自己开个小诊所呢?大家一时间都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吴老师并没催促大家离开,他说愿意留在这里继续实习的,可以一直呆到春节。于是,阿清给家里写了封信,父亲也很快回了信,阿清就这么迎来了他在平城的第三个冬天。

这天晚上,从诊所回到宿舍,因为时间还早,屋里又很冷,大家便突发奇想决定一起凑钱去买点儿酒喝。来平城盲专上学的同学,大多数家庭条件都不好,平时吃个饭都要算计半天,就更不用说喝酒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眼看着就要各奔东西,现在不找机会热闹一下,谁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见呢?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凑了好半天,最后才勉强凑了那么十几块钱。阿清在他们中间算眼神儿好的,便自告奋勇地拿着那些钱,出去买了两瓶廉价的白酒,还有一些花生米、豆腐干之类的零食。

有了酒,屋里的空气也变得暖和起来。几个人围着那张破桌子,在各自刷牙用的搪瓷缸里倒上酒,一边摸索着吃着桌上的零食,一边憧憬着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在那有些昏黄的灯光里,个个都显出一副志得意满、幸福无比的样子。

“以后我要是有了钱,我一定要开个按摩医院。”一个同学信誓旦旦地说,那架势仿佛他早已成竹在胸了,“那些小按摩诊所算什么?我不光要把这些瞎哥们儿聚到一起,还要请健全人来给我打工!就像那个罗……罗什么来着?”说着说着,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成功盲人的名字了。

“快拉倒吧!别说按摩医院了,你要是能赶上咱们校长我就服你了!”另一个同学对他的话立刻表示不屑。不知不觉中,大家的声音也和心底的理想一样,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热烈起来,膨胀起来。

“我可没你们那么伟大的理想,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找个健全媳妇。”这时,一个同学醉醺醺地抢过话头。他的话音还没落地,立刻招来一片冷嘲热讽。然而,他却毫不在意,一边不紧不慢地摸起颗花生米放到嘴里,一边打着饱嗝给大家讲了个故事。

那还是在平城盲专。有天晚上,他去小卖店买东西。前面一个女生要买卫生纸,那个卖货的就把一卷卫生纸放在了柜台上。刚巧这时,王老师进来了,一眼看到了柜台上的那卷卫生纸,便有些纳闷儿地问:“都这么晚了,谁还买豆腐卷吃啊?”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笑得东倒西歪。阿清知道王老师是个半盲,但他一直以为王老师的眼神儿还不错,没想到她竟然也把卫生纸看成了豆腐卷。在盲人这个圈子里,类似的笑话其实并不少,如果是听健全人这么议论,阿清一定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可人就是这样,今天自己人说起来,阿清竟也忍不住笑了。

“嗨!我说文清啊,今天大家都这么高兴,你是不是把那个大学生的事儿也跟哥们儿交代交代啊?”这时,一个同学借着酒劲儿冲阿清嚷。

“人家已经毕业了,在家等着分配工作呢。”阿清并未回避,他已喝了不少酒,大脑开始一阵阵地发热。

“那你可要抓紧时间,夜长了梦多啊!人一参加工作可就没那么单纯了,你赶紧去见个面,趁热打铁,把事儿给定下来。即使不成,就算白跑一趟,咱不也少不了啥吗?你说对不?”

“就是啊!不是咱哥们儿说你,眼瞅着咱们也要散伙了,以后能去哪儿谁也不知道。万一跑得远了,你再想见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等阿清答话,另一个同学也跟着起哄。

这话倒是让阿清有点儿心动。别说去远的地方,就是回到家里,离陆颖那里也比这儿要远得多。“那为什么不趁着还在这里的时候去见见她呢?已经认识了这么久,就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去看看她,应该也没什么不好的吧?”这么想着,阿清在酒精的作用下,心里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

几天后,阿清真的踏上了向北的列车。他没通知陆颖,他不知陆颖是否高兴见到自己,所以他想着来个突然袭击,看看陆颖会如何反应。然而,当他真的踏上了列车,当列车真的开动起来,当他感到自己真的离陆颖已经越来越近时,他那颗热血澎湃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于是,他忽然感到了一丝慌乱,接着便有些惴惴不安了。

“陆颖现在不在学校里了,她在家里,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父母是否知晓她有自己这样一个朋友呢?自己就这么莽莽撞撞地跑去了,即使陆颖没啥想法,她的家人会怎么看呢?会不会让陆颖为难呢?”头脑冷静下来,阿清心里不免有了顾虑。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自己是那么轰轰烈烈地出发的,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背后看着自己,自己怎能转头回去呢?再说了,火车都义无反顾地跑了这么久了,就随着火车继续向前走吧!不管事情如何发展,只能等下车以后再做打算了。

列车到站时,天已完全黑了。偏偏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虽然穿着棉衣棉裤,可一走出车厢,凛冽的寒风还是让阿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拎着那根盲杖,木然的随着人流走出检票口,然后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周围的人很快都已散去,检票口的铁栏杆也在身后“哐啷”一声关上了。“怎么办?自己难道真的就这么拎着根盲杖去敲陆颖家的门吗?不,那绝对不行!可自己还能去哪儿呢?在这个地方,除了陆颖以外自己没有第二个相识的人,难道去住店吗?”阿清摸摸口袋,真不明白自己出发之前怎么就没考虑这些问题。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阿清觉得身上更冷了,他觉得自己此时简直就像一片孤零零飘荡在风雪中的落叶,形单影只,无依无靠。

就这么犹豫了好一会儿,透过漫天风雪,阿清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几点灯火,便用盲杖探着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终于,他来到了一盏路灯下,便停下脚步,又愣愣地发起呆来。是的,对于他来说,这个地方的确太陌生了;但更重要的是,他直到此时也没想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这时,总算有人注意到了他,他的耳边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

“附近有便宜点儿的旅店吗?”只是短暂的迟疑过后,阿清便脱口而出。他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前面不远有个十块钱一晚的。”女人说着,已经来到阿清跟前。

“没有再便宜点儿的吗?”一听这个价钱,阿清又有些迟疑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女人说完,似乎转身要走。

“我眼睛不方便,能麻烦你带我过去吗?”阿清赶忙无奈的请求道。又是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吹得阿清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同时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叫。出发时虽然在包里塞了两个烧饼,可在车上并未感觉饿。现在可好,他算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饥寒交迫”,便顾不得再考虑别的,迅速地做了决断。

“你的眼睛一点儿都看不到吗?这是咋整的?可惜了这孩子了……”那女人一边唠叨着,一边带着阿清向那个小旅店走去。

就这样,阿清住进了那个简陋的招待所。房间里没别的客人,放下行李包,阿清摸到床头柜上有个暖瓶,里面居然还有热水。他便从包里掏出那两个已经冰凉的烧饼,就着热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肚里有了食儿,阿清觉得身上也慢慢暖和起来,便合衣躺在床上发起了呆。暂时有了安身之地,可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知道问题的关键是他并不了解陆颖的家庭情况。在没得到陆颖允许之前,他绝不能那么莽撞地出现在人家家里。可陆颖现在是和她父母住在一起,这就麻烦了,要是她家里有电话该多好啊!想到这里,阿清忽然猛地坐起身,举起右手在自己的脑袋顶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对呀!怎么这么笨,没有电话可以写信啊!本地通信应该很快就能收到,自己也刚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见了陆颖都该说些什么。”于是,阿清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跳下床,在那个行李包里一通乱翻,最后如愿以偿地在行李包的夹层里翻到了一个信封。阿清如获至宝,拿着那个信封,摸索着来到服务台。

“我眼睛看不到,麻烦你帮我写个信封好吗?”借着灯光,阿清能看到服务台里面的人影,却分不清是男是女。

坐在那里的还是刚才接待阿清的那个女服务员,她知道阿清是个盲人,便很痛快地接过了阿清手中的信封。

写好陆颖家的地址,阿清让女服务员把招待所的地址、自己住的房间号码以及自己的姓名都写在了信封的下面。想了想,觉得还少了点儿什么,便向女服务员借过笔,摸索着在信封的背面写了“待见”两个字。他知道陆颖认得自己的字,这样似乎就万无一失了。

“这附近有邮局吗?”拿着写好的信封,阿清有些犹豫地问女服务员。其实他是想让她帮忙把这个信封发出去,只是刚麻烦过人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这地址离这儿很近。不用去邮局,明天早上我下班时顺路就帮你捎去了。”女服务员说完,麻利地收起了信封。

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就解决了。回到房间,阿清一时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他觉得自己想出的这个方法简直太聪明、太完美了。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圈,他才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可随着那激动的情绪慢慢散去,阿清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接下来所要面对的问题——是的,陆颖明天早上就能看到那个信封了。可是,她会来见自己吗?她究竟是把自己当成怎样的一个朋友呢?

就这样,阿清的思绪又开始混乱起来——一会儿他想到陆颖是个健全人,又接受过高等教育;而自己不仅是个残疾人,还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穷光蛋,这两者之间似乎根本就不应该发生什么联系。但一会儿他又想到了陆颖的照片,想到了那片已经干枯的花瓣。从陆颖的字里行间,他没有感到任何的隔阂和距离,却反而会有一种被充分信赖的感觉。两种矛盾的思想就那么互相纠缠在一起,无论如何都理不出个头绪。阿清很想抽根烟,可他的身上没有烟,因为他平时就没有抽烟的习惯。于是,阿清用力地抓了抓头皮,似乎要把那些混乱的思绪统统赶走,可是思绪依旧混乱。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最后不得不狠狠地下了决心:“不管怎样,我在这里等她两天。如果两天之后她还不来见我,我就回平城去。”

这样一想,阿清觉得自己该睡觉了。可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虽然身体很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就那么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都隐隐有些亮了,他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32

第二天,阿清是被窗外凛冽的风声惊醒的。他下意识地裹了裹被子,仿佛西北风已经钻进了他的被窝里。他觉得眼皮无比沉重,真想好好再睡一会儿。可他却猛地想起了那个服务员,便想到陆颖此时或许已经看到了那个信封,正急匆匆地向着这个小招待所赶来。顿时,阿清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身,匆匆洗漱了一下,然后就那么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宁心静气地等候着敲门声响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房间里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阿清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个等候宣判的罪犯,有些恐惧,却也有些期盼。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那扇房门依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物理性的接触使它震动起来。于是,阿清有些坐不住了,一会儿起身在屋里踱两圈,一会儿站在窗前发呆……后来,他索性合衣躺回到床上,交叉着双手枕在脑后,心中的思绪便不受控制地再次混乱起来:“陆颖为什么还没来呢?是没看到那个信封吗?还是在顾虑什么?可是,不管来与不来,她都会给自己送个消息吧?否则就这么如坐针毡地等下去,真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正当阿清胡思乱想时,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虽然只是轻轻的两下,此刻在阿清听来却是如此的惊心动魄。于是,阿清猛地坐起身,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开门。但他的动作却又突然僵在了那里,他似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真的来了吗?她真的就要出现在自己眼前了吗?这该不是自己的幻觉吧?”阿清就那么愣愣地呆坐在那里,直到敲门声再度响起,他才慌慌张张地跳下床,手忙脚乱地赶去开门。

来人果然是陆颖。她穿着一件深褐色的风衣,上面残留着几片未及融化的雪花。因为没带帽子,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见到开门的正是阿清,目光便迅速向一旁闪开,似乎有些羞涩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你好!”

其实根本不用听声音,直觉告诉阿清来人一定是陆颖。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又变得一片空白,他竟把所有想好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好在那空白仅仅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他还是赶快让开了路,把陆颖请进屋里。

“早上我有事出去了,刚回家我妈就把那封信给我了,我就赶紧往这儿跑……让你等得着急了吧?”陆颖一边在床边坐下,一边打量着阿清住的这个房间,这才发现整个房间竟然只住了阿清一个人。

“我没着急。”阿清说:“因为决定的有点儿突然,所以也没提前通知你……”说到这里,阿清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他便想着给陆颖倒杯热水,却不知怎么,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差点儿把茶碗给碰打了。

“你别动,我来倒。”陆颖赶忙起身。她先倒了一杯递给阿清,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或许是因为这热水的温度,此时两个人的神态都慢慢松弛下来。

“你要离开平城了吗?”手里捧着那杯热水,陆颖问。

“是,到年底就要回家了。”

“以后怎么打算?”

“还不知道,只能等回去以后再说。”阿清说着,低头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窗外的风声不知从何时开始,悄悄地平息了、消失了。阿清正盘算接下来该说点什么,陆颖却抬手看了看表,然后站起身对阿清说:“咱们走吧!等会儿再接着聊。”

“走?去哪儿?”阿清大吃一惊,似乎没听懂陆颖的话。

“去我家啊!”见到阿清这番表情,陆颖忍不住笑了。阿清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还在逐字推敲陆颖刚才说过的话。

“你别担心,我家里人都很好相处的。”陆颖这时隐约猜到了阿清的心思,她希望自己的话能消除阿清的顾虑,站在那里等着阿清起身。

可是,阿清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沉默了许久,他才踌躇着抬起头说:“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我就别去你家里添麻烦了……”这就是自卑吗?阿清不知道。他的灵魂深处仿佛仍有什么东西纠结在一起,让他感到有些窘迫,有些难堪。

“其实……你的情况我父母都是知道的。”陆颖见自己刚才的话并未说动阿清,便重新在床边坐下。她似乎有些犹豫,低头摆弄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才鼓起勇气继续对阿清说道:“我把你的信给我爸看过,当时也没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该不会生气吧?”

这个消息显然有些出乎阿清的预料。他当然不会生气,但他那一瞬间又感到有些茫然,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重新判断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形了。

见阿清半天没出声,陆颖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另外,有件事我也一直没告诉你。我奶奶的眼睛也看不到,都十几年了,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是我妈主动让我叫你去家里住的。你不知道我妈的脾气,你要是不去,她肯定会亲自跑来叫你的。”

那一刻,阿清愕然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陆颖竟有一位和自己一样双目失明的奶奶。他的头脑彻底混乱起来,他心底那些冰封已久的东西却也随之无声无息地开始瓦解了、融化了。然而,真的就这么跟着陆颖去她家里吗?当他想起自己刚到一个陌生环境里磕磕绊绊、碰东碰西的情形,当他意识到那样一来自己所有的缺陷都将毫无遮拦地呈现在别人面前时,他还是没有勇气战胜自己。于是,他下定了决心,放缓了口气对陆颖说:“我这次来就是看看你,别的也没啥事,所以最好还是别打扰你家里人了。”

阿清这话似乎早在陆颖的预料之中。她不但不着急,反倒有些调皮地对阿清说:“那好吧,不过我敢跟你打赌——要不了多久,我妈就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阿清笑了,他觉得陆颖分明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心里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仅仅几分钟之后,陆颖的话居然就变成了现实。

陆颖的母亲是抽空赶来的。这么久没见陆颖回去,她猜到是阿清不肯来家里,便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一进门,她也不跟阿清多说什么,不由分说拎起阿清的行李包和盲杖,转身就往外走。阿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遇到如此情形,呆若木鸡地愣在了那里。还是陆颖悄悄拉了他一下,他才慌忙起身,失魂落魄地跟着陆颖向外走去。

“怎么样,我妈厉害吧?这回知道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吧?”路上,陆颖领着阿清,趁着母亲跟一个熟人打招呼,扭过头小声对阿清说。

“嗯,我这算不算咎由自取呢?”阿清听得出陆颖似乎有点儿幸灾乐祸,便自我解嘲地反问道。

此时,风住了,雪也住了。天地相连,无边无际,白茫茫的一片,让人感觉自己的心胸也变得那么清爽,那么宽广。偶尔有几只互相追逐的麻雀叽叽喳喳从头顶一闪而过,惹得阿清忍不住在心中暗想:“你看这些鸟儿,多开心,多自在!”此时,他脑海中所有所有的顾虑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陆颖家果然不远,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在门厅里换了鞋,陆颖拉着阿清穿过客厅,走进一个温暖而安静的房间。

“你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陆颖扶着阿清在沙发上坐好,转身又出去了。阿清不知陆颖去做什么,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这陌生的环境不由得又让他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他想起刚才穿过客厅时,有很多人在说话:“那些人都是谁?陆颖的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好在没过多久,陆颖就回来了。她把一个盘子放在阿清面前的茶几上,搓着两只冻得有点儿发红的小手说:“没啥早点了,你先对付吃点儿,很快就开午饭了。”

原来,陆颖是给阿清买早餐去了。阿清也不客气,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问陆颖:“你家里怎么这么多人?他们都是谁啊?”

“你是问客厅里那些人?”陆颖从抽屉里拿出盘磁带,塞进录音机,然后扭回头说:“他们都是过来帮忙干活儿的。”

“噢,啥活儿要这么多人帮忙?”阿清抬头望着陆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不用管他们,跟咱们没啥关系。”陆颖没回答阿清的问题,随手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然后笑着问阿清:“下午带你去见我奶奶,去不去?”

“噢,好啊!”阿清答应着,心里却不知道见了那位老人自己都该说些什么。

下午,陆颖果然带着阿清去了奶奶的房间。陆颖的奶奶是位很和善的老人家,话虽不多,却总是笑呵呵的。通过陆颖和奶奶的对话,阿清得知老人家的手臂前段时间不小心跌伤了,便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自告奋勇地为老人做了做按摩。

告别老人回来,陆颖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边听着录音机里放出的歌,一边给阿清削着苹果。

“怎么一直没见你父亲?”咬了一口苹果,阿清问。

“他啊?每年年底都这么忙,睡觉之前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呢!”陆颖说着,把一条削下来的苹果皮放进果盘。

“噢,什么工作这么忙啊?”阿清随口问到,见陆颖没搭理自己,便也不再追问。此时,他心里正纠结着另外一个问题,一个让他感到惴惴不安,而又已经迫在眉睫的问题。“你们家这么多人,晚上我还是回那个招待所去住吧!反正离的这么近,来回都方便。”趁着陆颖高兴,阿清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

陆颖却笑了。她放下水果刀,咬了一口苹果,望着阿清:“这个我早都跟我妈商量好了。我跟我妈睡,你住我的房间。”

“这……”阿清似乎想说什么,可张口结舌了半天,最后还是强忍着把话给咽回去了。

陆颖没理他这茬儿,起身拿过本杂志:“现在没啥事,我给你念书听吧?”

这时,录音机里传出童安格的歌声:“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早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歌声飘飘荡荡的,恍惚间让阿清感觉眼前这一切是那么温暖、那么熟悉,仿佛前生、恍若隔世。

晚饭陆颖和阿清还是在这个房间吃的,陆颖的母亲来来回回端了好些菜过来。她一边忙着一边对阿清说:“那边人太多,乱哄哄的,咱就不去跟他们凑热闹了。想吃啥你就跟阿姨说,阿姨给你做。”说着,她夹起一块鱼,仔细挑去里面的刺,然后递到阿清面前,命令道:“张嘴。”

“什么?”阿清愣了,脸上发起烧来。

“你这孩子,我是你阿姨,有啥不好意思的?还不快点儿!”陆颖的母亲坚持着。

阿清没了办法,只好红着脸张开嘴。在他记事以来,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吃东西。陆颖却一直没说话,看着阿清窘迫的样子,脸上隐约荡漾着一丝坏坏的笑。

陆颖的父亲是晚饭过后才回家的。他前脚刚进门,陆颖便赶忙给阿清介绍。阿清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地问了声:“叔叔好!”

“坐吧,坐吧!”陆颖的父亲和善地拍了拍阿清的肩:“以前就听陆颖说过你,这次来了就多住几天。我工作太忙,平时难得在家,有啥事你就跟你阿姨说,可千万别见外。”说着,他在屋中央的空地上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您坐啊!”陆颖望着她的父亲说。

“不行啊!”陆颖的父亲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我刚进门,那边还有客人没招呼呢。你们先聊,我去那边看看。”说完,他转过身,出去了。

晚上,阿清躺在陆颖的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白天的情景,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于是,他摸了摸枕头,又摸了摸床单,那上面都散发着一股女孩子身上特有的芬芳。他便坐起身,轻轻地撩起窗帘——外面的月亮似乎很圆、很大,把浩无边际的天地映得雪亮雪亮的。这个世界啊,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33

第二天,阿清很早就起了床。外面很静,也不知别人都睡醒没有。因为对这里的环境不熟悉,担心碰打了东西,他没敢出去,就乖乖地坐在那里等着陆颖过来。不多久,随着两声轻轻的敲门声,陆颖推门走了进来,却发现阿清早已端端正正地等在那里了。“这么早就起来了,饿了吧?”陆颖说着,带着阿清先去洗漱。

吃过早饭,陆颖家里又来了许多人,七手八脚的,好像是在准备着什么。阿清感觉陆颖好像有事儿瞒着自己,便忍不住又偷偷地问道:“你家到底有啥事儿呀?这么多人忙忙碌碌的?”

这回陆颖没再回避,她歪着头看看阿清:“我要是告诉你了,你可不许乱来。”

“那怎么会呢?”阿清忍不住想笑,觉得陆颖其实有些淘气。

“明天我哥结婚,他们都是过来帮忙准备东西的。”陆颖不再开玩笑,语气平淡的说。

“你说什么?!”陆颖的声音虽然不大,阿清却像触了电,几乎是叫了起来。

“别这么神经兮兮的!让我妈听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陆颖赶忙示意阿清小点声。

阿清此时却没心思再听陆颖说什么。他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口气坚决地望着陆颖说:“你赶紧把我送回那个招待所去吧,我呆在这儿不太合适。”

“别跟我说,你跟我妈商量去!”陆颖白了阿清一眼,把脸扭向了一边。

“那……你也去帮着做点儿啥,不用总是陪着我。”见陆颖生气了,阿清没再坚持,退了一步说。

“这是我妈特意交代的,那边的事不用我管。”这么说着,陆颖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兴奋拉起阿清的手:“走!我带你去看看我哥的新房。”

新房就在陆颖家隔壁,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淡淡地散发着一股刚刚装修过的气味。

“感觉怎么样?”带着阿清挨个房间转了一圈,陆颖喜滋滋的问,那样子就好像这套新房其实是为她准备的。

“挺好的。”阿清应承道。因为视力上的障碍,他根本就没看出什么好与不好。只是觉得这房子挺大,有好几个房间,装修得也很讲究。他心里不免有些纳闷——陆颖家的房子已经不小了,她哥的新房居然也这么大,这似乎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做到的。

然而,陆颖并没留意阿清在想什么。她忽然发现这新房的玻璃都没擦,看上去有些脏兮兮的。便拉了拉阿清的衣袖:“跟我一起干点儿活,愿不愿意?”

“没问题!”阿清赶忙回答。看着别人都那么忙,阿清也真是巴不得能帮着做点什么。于是,陆颖端来一盆水,又去找来两块抹布,两个人就在新房里擦起玻璃来。在学校的时候,阿清他们不仅要做值日,每个星期还有一次大扫除。擦玻璃这种活儿自然也是经常要干的,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这儿派上用场。

快吃午饭时,只剩最后几块玻璃没擦了。陆颖的母亲找了来,有些好奇的看了一会儿阿清擦玻璃,然后说:“我说怎么没见人呢,原来跑到这里干活儿来了。午饭你们就在这边吃吧!我给你们端过来。”

剩下的玻璃很快就擦好了,阿清很开心,举着手里的抹布问陆颖:“请问领导,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有了,可以吃饭了。”陆颖笑着,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饭菜,转头对阿清说:“你稍等,我去拿两瓶啤酒。”

吃过午饭,阿清又去给陆颖的奶奶做了做按摩。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听说话大多都是远道而来的亲戚,陆颖便时不时得过去应酬一下,连阿清偶尔也要站起来打个招呼。可阿清却真的不知道自己都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算是陆颖的什么人:是同学?还是朋友?尤其自己又是一个盲人,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只可怜的、不知所措的小动物。于是,阿清瞅个空儿又小声跟陆颖商量:“你看你家里都忙成这样了,我觉得我还是回那个招待所呆着好一点儿。”

陆颖这回没再反对。就这样,吃过晚饭,他们趁着混乱偷偷回到了那个招待所。

招待所虽然没陆颖家暖和,安静的氛围却一下子让人从里到外的轻松下来。可陆颖这时似乎有些累了,坐在那里一个劲儿的打呵欠。阿清问她要不要喝点儿热水,她却忽然忧心忡忡地望着阿清问:“如果我妈问我把你弄到哪儿去了,我该咋办?”

“那能咋办?实话实说,就说是我一再让你把我送回来的。”阿清回答得毫不犹豫,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好吧,也只能这么说了。”陆颖说:“折腾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儿休息吧。”说完她便站起身,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家去了。

其实阿清也真的有些累了,陆颖一走,他便钻进被窝睡觉了。可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谁啊?”阿清问。

“赶紧起来,跟我回家去!”门外传来的居然是陆颖母亲的声音。

阿清心里一惊,慌忙穿好衣服起来开门。

“阿姨,您怎么来了?您家里来了那么多亲戚,我在这儿住其实也挺好的。”阿清万万没想到陆颖的母亲竟然又找了来,有点儿底气不足地解释道。

“那怎么行!不管多少人,没谁住的地方也不能没你住的地方。”听声音,陆颖的母亲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

就这样,阿清又回到了陆颖家。陆颖还没睡,正在给阿清整理床铺,见阿清回来了,便偷着把嘴凑到阿清耳边说:“怎么样?又回来了吧?!”

再度躺在陆颖的床上,阿清又睡不着了。他想把这两天发生过的事都好好捋一遍,可他的思绪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于是,他又坐起身,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窗外的天地还是被月光映得雪亮雪亮的,显得那样的宽广、那样的安详。虽然看不到,可阿清却能想象得出——今天的月儿一定还是那么皎洁、那么明亮,带着一丝淡淡的、恬静而温馨的笑……

次日,是陆颖哥哥结婚的正日子。陆颖一家忙得团团转,陆颖也不能陪着阿清了。阿清一个人呆在陆颖的房间里,想看看随身带来的方剂笔记,可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记住,就随手把它丢在了一边。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看眼下的情形,自己这次来的显然有些不是时候。可自己这次到底是为何而来呢?难道真的仅仅只是为了见陆颖一面吗?

午饭是陆颖送过来的,她有些歉意地看看阿清,刚要说些什么,陆颖的哥哥却一脚闯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个酒瓶,不由分说给阿清满满倒了一大杯酒。

晚上,客人们陆陆续续散去了,周围的一切终于恢复了平静。陆颖靠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对阿清说:“走,我带你去外面走走!”

外面没有风,路灯闪闪烁烁地亮着,把已经空荡荡的街道映衬得更加悠远、更加孤寂。陆颖和阿清就那么默默地走着,沿着那条看不到头的马路,许久许久,竟然谁都没开口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终于,陆颖先开口了。

“不是我不想说话,我是一时间不知该说点儿啥好了。”阿清此时的心理也的确有些感慨,这两天在陆颖家的经历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像做梦一样。他慢慢地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两眼望着前方对陆颖说:“这次我其实只是想见见你,却没想到居然跑到你家里来了,给你家添了这么多麻烦。所以……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差不多也该走了,我想赶明天的火车回平城去。”

听了阿清的话,陆颖惊诧地停住脚步,扭头看着阿清:“你这是咋回事?是不是今天有谁对你说啥了?”

“没,没有。你千万别误会。”阿清赶忙解释,声音却有些干涩:“平城那边还有些事没处理,再说我也想早点回家,看看工作的事怎么安排。”

陆颖沉默了,她凝视着远处的街灯,又开始慢慢往前走,却许久许久不再开口说话。此时此刻,陆颖的沉默却忽然让阿清有了一种冲动,一种很想去拥抱她的冲动。这种冲动是那样强烈地撞击着阿清的心,让他觉得他和陆颖的相识本来就是命中注定,让他觉得这条路本来就应该由他们两个一起往前走。然而,阿清的脑海中却猛地浮现出陆颖父母的身影,耳边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大声对自己呼喊:“不,你可不要那么冲动!冲动是妖孽,冲动是魔鬼;它会害了你,它会伤了那些热情而善良的心。所以,你必须要尽快把事情弄清楚,你这次来这里的最终目的不也正是为此吗?”于是,阿清无声地抬起了头,凝视着夜空,仿佛是在询问明月,仿佛是在询问苍天……

“其实,我相信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来看你。”过了好一会儿,阿清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所以,在我离开这儿之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这时,一辆汽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卷起的风吹起了阿清的衣角,也撩起了陆颖的长发。

“我知道。”陆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小声说:“这两天你也该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但我希望你能多给我些时间,我担心我父母可能没那么快接受你……”

陆颖的声音虽然很低,却一下打开了阿清的心,燃起了阿清心底再也无法压抑的冲动。他不再迟疑、不再犹豫,在皎洁、安详的月光中,在苍茫、宽广的天地之间,他不顾一切的把陆颖拥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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