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兴八首·其三》 [唐] 杜甫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我们说《秋兴八首》的结构、章法还有形象都很好,他整个这几首诗的形象之间有一种呼应和贯穿,所以杜甫是很了不起的诗人。因为他在江水之上,所以很多地方用了水和渔夫的形象。这句只是说了别的渔人,后面有一首他还把自己比作了“渔翁”,所以他的形象是连贯的。如果说,杜甫写诗前先要构建一个繁复详细的结构,然后再想:我要前后贯穿,这里写了水,那里也要写水;这里写了渔人,那里还要写渔人,杜甫不会这么笨,这么一个个死板地去想的。中国古典诗歌之所以难讲,就是因为真正好的诗人似乎有一种本能,有一种很敏锐的感受和掌握的能力。他说得不对的时候,本能的感觉就会告诉他这是不对的,他自己都会觉得不舒服。甚至他也说不出道理来,他不能告诉你,不能像我这么笨地讲书。尽管不能说出来,但是他感觉到了。杜甫写诗有时候也要改动,他说“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其七),我的诗改完了还不说,你要拖长了声音念一念。所以我几次说,中国古典诗歌特别是律诗和绝句,其感发生命是和声音结合起来的,他的声音、形象是与他的感发生命结合在一起的。杜甫说“信宿渔人还泛泛”,人家本地的渔人根本不想回长安,根本不必往前走,所以每日在这里飘来飘去;可是我想回长安,船却走不动了。杜甫常常是一方面写实,一方面象征。这句表面上写的是眼前的景物,可是他中间实在还有一种象喻的意思。怎样表达出来的?“还”—“泛泛”。“还”是说一直没有改,还是在那里。还在那里怎么样?“泛泛”,还是在漂泊,而“还泛泛”三个字就不只是写到我所看到的渔人还在“泛泛”,而是我看到渔人总是在水中漂泊,我就想到我杜甫也是在这江上漂泊的。所以,这“还泛泛”既是写渔人,也是象喻他自己。
除了渔人之外,他还看到了什么?“清秋燕子故飞飞。”因为燕子是候鸟,每年春秋的时候它们都要南北地往来,所以杜甫看到很多燕子,而且四川的江水上真的有好多飞来飞去的燕子。我和四川大学的缪钺教授合写过一本论词的书,因此那几年每年暑假我都要到成都去。有时住在川大的招待所里,而川大就在锦江江边,一出学校大门就是锦江,再走一段路就是望江亭公园。记得我每次沿着江边散步的时候,看到江面上都是燕子,飞得很低,不是说燕子可以掠地而飞吗?所以这是实景。可是你要注意到,杜甫说:“清秋燕子”—“故”—“飞飞”。诗的好坏,既要看形象,也要看口吻,这个“故”字说得好:“清秋”是说秋天已到,那些燕子要走了;要走之前它们还故意在这里飞飞。燕子为什么要故意在这里“飞飞”?苏东坡说的:“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苏东坡问那个月亮,你为什么要在我们人离别的时候是圆的呢?你为什么要故意圆给我们看?月亮当然不知道,因为月亮没有这个意思。杜甫也是,他看到燕子可以自由地南来北往,就想到了自己的不自由:为何这么多燕子故意在我眼前飞给我看?所以,尽管“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都写的是眼前的景物,但是,在“还”与“故”的口吻中已经透露出杜甫自己的漂泊感,已经表现出他欲回长安而不能回的悲哀了。
所以,接下来两句就写他自己了:“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我们以前讲李清照的词,说是“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李清照那时候也老了,她说:“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你这一生完成了什么?我说过,如果你有一种宗教信仰那是很好的。基督教告诉你永生,佛教告诉你还有来生,道教说你通过修炼可以长生:有了宗教信仰,你的生命就不会落空了,因为你有一个盼望在那里。中国的儒家是一种哲学思想而不是宗教,没有永生、来生和长生,可是儒家讲“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至于寻常人,既没有宗教信仰,也没有得到儒家所说的“不朽”,一般到衰老的时候都会想:我这一生到底完成了什么?杜甫属于儒家,他不敢说“立德”这一条,因为“立德”的是圣人哪!他说,如果以“立功”来说,我曾经希望能够做到像匡衡那样。匡衡怎么样?“匡衡抗疏。”“疏”就是给皇帝的奏疏,告诉他这里不对那里不对。上疏就上疏,怎么还“抗”?“抗”者指在压力之下也不屈服,所以不是平常的上疏,而是勇敢大胆地上疏。当年匡衡“抗疏”,朝廷接受了他的奏疏,所以匡衡成功了。杜甫说,我当年何尝不是这样做?我不是还写过“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吗?可是我成功了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完成啊!朝廷没有听过我一句话。“匡衡抗疏功名薄”,所谓“薄”,就是少的意思——他也像当年的匡衡那样上疏,可是什么成果也没有。
如果在事业方面没有成功,在学术方面也可以有所建树呀;立功落空了,立言不是同样可以不朽吗?可是,“刘向传经心事违”。刘向是汉朝研究经学很有名的一位学者,而且说到刘向,你要注意到是“传经”。中国有很多有理想、有品格的学者,如果做官失意了就去讲学。你看明朝末年中国亡给外族的清朝,像王夫之这些人干什么?讲学啊,把他的思想、精神、理想传给下一代,把他不能完成的理想交给下一代人去完成。所以中国古人很重视师生关系,很多人认为:我血肉的身体得自父母的遗传,我精神的世界受到了老师的影响。正因为对师生关系的格外重视,除了父母妻子的几“族”外,师生也算作一“族”,如果犯了罪,你的老师、你的学生、你的同门有时要一齐追究。杜甫说,我“致君尧舜上”“窃比稷与契”的理想传给谁了?谁继承我的理想了?这是我平生的心事。然而“心事违”,都违背了,我一天到晚带着家人在各地漂泊,连饭都吃不饱,我立言的愿望同样没有完成。
这两句杜甫是在反省,我们说杜甫之“秋兴”的“兴”有时候感慨的是朝廷,有时候感慨的是自己。这两句当然是感慨自己了:我不敢说圣人的立德,我是立功、立言都没有完成,“匡衡抗疏”是“功名薄”,“刘向传经”是“心事违”,我全部落空了。
我是如此的,可是年轻时跟我一起读书的那些人怎么样呢?“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一个人如果真要追求功名利禄的话,那么像杜甫这样的年龄早就功成名就了。有办法的人总会往上爬,当年的“同学少年”现在好多已成为达官贵人,在长安做起了高官。他们完成了什么?“五陵衣马自轻肥。”“五陵”是长安附近的地名,是贵族所居的地方。“轻肥”是形容“衣马”的,“轻肥”和“衣马”出自《论语》的“乘肥马,衣轻裘”(《雍也》),就是说穿着最轻软的皮袄,驾着肥马拉的车子。杜甫说,当年和我一起读书的那些同学,很多人住在长安的五陵,过着锦衣肥马的生活。
在这句诗中,“自轻肥”的“自”是用得非常巧妙的一个字。我也屡次说到诗的好坏常常在于表现的口吻,“自”是什么口吻?它有几种可能?一是说彼自轻肥,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所求只是一己之轻肥,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国家和朝廷的人。尽管有你们的轻裘肥马,但与我无关。任凭你们如何“轻肥”,我还看不上呢!第二个可能的暗示是说那些人只管自己的轻肥,不但不顾念国家,也不顾念故人,所以,“自”里面有嘲讽的意思,也有羡慕的意思,有一种很微妙的语气。所以杜甫的诗不但整个的章法结构好,就是每一句的章法结构、每个字的细微作用都有非常丰富复杂的暗示,这都是杜甫艺术成就很高的地方。
(摘自《叶嘉莹说杜甫诗》,节选于《杜甫的一组名诗》,标题为编者所拟)
来源: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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