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老舍(1899—1966),中国现代小说家、作家、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北京人艺编剧,代表作有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茶馆》《龙须沟》。
散文并不“散”
我们今天的散文多数是用白话写的。按说,这就不应当有多少困难。可是,我们差不多天天可以看到不很好的散文。这说明了散文虽然是用白话写的,到底还有困难。现在,我愿就我自己写散文的经验,提出几点意见,也许对还没能把散文写好的人们有些帮助。
我们先说为什么要用加过工的语言:散文虽然是用白话写的,可并不与我们日常说话相同。我们每天要说许多的话。假若一天里我们的每一句话都有过准备,想好了再说,恐怕到不了晚上,我们就已经疲乏不堪了。事实上,我们平常的话语多半是顺口搭音说出的,并不字字推敲,语语斟酌。假若暗中有人用录音机把我们一日之间的话语都纪录下来,然后播放给我们听,我们必定会惊异自己是多么不会讲话的人。听吧:这一句只说了半句,那一句根本没说明白;这一句重复了两回,那一句用错了三个字;还有,说着说着没有了声音,原来是我们只端了端肩膀,或吐了吐舌头。
想想看,要是写散文完全和咱们平常说话一个样,行吗?一定不行。写在纸上的白话必须加工细制,把我们平常说话的那些毛病去掉。我们要注意。
在我们平日说话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准备,我们往往用错了字。写散文,应当字字都须想过,不能“大笔一挥”,随它去吧。散文中的用字必求适当。所谓适当者,就是顺着思路与语气,该俗就俗,该文就文,该土就土,该野就野。要记住:字是死的,散文是活的,都看我们怎么去选择运用。“他妈的”用在适当的地方就好,用在不适当的地方就不好,它不永远是好的。“检讨”“澄清”“拥护”……也都如是。字的本身没有高低好坏之分,全凭我们怎给它找个最适当的地方,使它发生最大的效用。就拿“澄清”来说吧,我看见过这么一句:“太阳探出头来,雾慢慢给澄清了。”“澄清”本身原无过错,可是用在这里就出了岔子。雾会由浓而薄,由聚而散,可不会澄清。我猜:写这句话的人可能是未加思索,随便抓到“澄清”就用上去,也可能是心中早就喜爱“澄清”,遇机会便非用上不可。前者是犯了马虎的毛病,后者是犯了溺爱的毛病;二者都不对。
一句中不单重要的字要斟酌,就是次要的字也要费心想一想,甚至于用一个符号也要留神。写散文是件劳苦的事;信口开河必定失败。
可是,有了适当的字,未必就有好句子。一句话的本身须是一个完整的单位;同时,它必须与上下邻句发生相成相助的关系。有了这两重关系,造句的困难就不仅是精选好字所能克服的了。你看,就拿“为了便于统治,就又奴役了知识分子。”这一句来说吧,它所用的字都不错啊,可不能算是好句子——它的本身不完整,不能独立地自成一单位。到底是“谁”为了便于统治,“谁”又奴役了知识分子啊?作者既没交代清楚,我们就须去猜测,散文可就变成谜语了!
句子必须完整。完整的句子才能使人明白说的是什么。句子要简单,可是因为力求简单而使它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也行不通。简而整才是好句子。
造句和插花儿似的,单独的一句虽好,可是若与邻句配合不好,还是不会美满;我们把几朵花插入瓶中,不是要摆弄半天,才能满意么?上句不接下句是个大毛病。因此,我们不要为得到了一句好句子,便拍案叫绝,自居为才子。假若这一好句并不能和上下句作好邻居,它也许发生很坏的效果。我们写作的时候虽然是写完一句再写一句,可不妨在下笔之前,想出一整段儿来。胸有成竹必定比东一笔西一笔乱画好的多。即使这么作了,等到一段写完之后,我们还须再加工,把每句都再细看一遍,看看每句是不是都足以帮助说明这一段所要传达的思想与事实,看看在情调上是不是一致,好教这全段有一定的气氛。不管句子怎么好,只要它在全段中不发生作用,就是废话,必须狠心删去。肯删改自己的文字的必有出息。
长句子容易出毛病。把一句长的分为两三句短的,也许是个好办法。长句即使不出毛病,也有把笔力弄弱的危险,我们须多留神。还有,句子本无须拖长,但作者不知语言之美,或醉心欧化的文法,硬把它写得长长的,好像不写长句,便不足以表现文才似的。这是个错误。一个作家必须会运用他的本国的语言,而且会从语言中创造出精美的散文来。假若我们把下边的这长句:
不只是掠夺了人民的财富,一种物质上的掠夺;此外,更还掠夺了人民的精神上的食粮。
改为:
不只掠夺了人民的物质财富,而且抢夺了人民的精神食粮。
一定不会教原文吃了亏。
一段是思想的或事实的一个自然的段落,少说点就不够,多说点就累赘。一句可作一段,五十句也可作一段,句子可多可少,全看应否告一段落。写到某处,我们会觉得已经说明了一个道理或一件事实,而且下面要改说别的了,我们就在此停住,作为一段。假若我们的思路有条有理,我们必会这么适可而止地、自自然然地分段。反之,假若我们心中胡里胡涂,分段就大不容易,而拉不断扯不断,不能清楚分段的文章,必是糊涂文章。有适当的分段,文章才能清楚地有了起承转合。有适当的分段,文章才能眉目清楚,虽没有逐段加上小标题,而读者却仿佛看见了小标题似的。有适当的分段,读者才能到地方喘一口气,去消化这一段的含蕴。近来,写文章的一个通病,就是到地方不愿分段,而迷迷糊糊地写下去。于是,读者就因喘不过气来,失去线索,感到烦闷,不再往下念。
写完了一段,或几段,自己朗读一遍,是最有用的办法。当我们在白纸上画黑道儿的时候,我们只顾了用心选择字眼,用心造句;我们的心好像全放在了纸上。及至自己朗读刚写好的文字的时候,我们才能发现:
(1)纸上的文字只尽了述说的责任,而没顾到文字的声音之美与形象之美。字是用对了,但是也许不大好听;句子造完整了,但是也许太短或太长,念起来不顺嘴。字句的声音很悦耳了,但也许没有写出具体的形象,使读者不能立刻抓到我们所描写的东西。这些缺点是非用耳朵听过,不能发现的。
(2)今天的写作的人们大概都知道尊重口语。可是,在拿起笔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不觉地抖露出来欧化的句法,或不必要的新名词与修辞。经过朗读,我们才能发现:欧化的句法是多么不自然;不必要的新名词与修辞是多么没有力量,不单没有帮助我们使形象突出,反倒给形象罩上了一层烟雾。经过朗读,我们必会把不必要的形容字与虚字删去许多,因而使文字挺脱结实起来。“然而”“所以”“徘徊”“涟漪”,这类的字会因受到我们的耳朵的抗议而被删去——我们的耳朵比眼睛更不客气些。耳朵听到了我们的文字,会立刻告诉我们:这个字不现成,请再想想吧。这样,我们就会把文字逐渐改得更现成一些。文字现成,文章便显着清浅活泼,使读者感到舒服,不知不觉地受了感化。
(3)一段中的句子要有变化,不许一边倒,老用一种结构。这,在写的时候,也许不大看得出来;赶到一朗读;这个缺点即被发现。比如:“他是个作小生意的。他的眼睛很大。他的嘴很小。他不十分体面。”读起来便不起劲,因为句子的结构是一顺边儿,没有变化。假若我们把它们改成:“他是个作小生意的。大眼睛,小嘴,他不十分体面。”便显出变化生动来了。同样的,一句之中,我们往往不经心地犯了用字重复的毛病,也能在朗读时发现,设法矫正。例如:“他本是本地的人。”此语是讲得通的,可是两个“本”字究竟有点别扭,一定不如“他原是本地的人”那么好。
以上是略为说明:散文为什么要用加过工的语言和怎样加工。以下就要说,怎么去组织一篇文字了。
有组织的文字才能成为文艺作品。因此,无论是写一部小说,还是一篇短的杂文,我们都须事先详细计划一番,作出个提纲。写了一段,临时现去想下段,是很危险的。最好是一写头一段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末一段说什么。
有了全盘的计划,我们才晓得对题发言,不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扯。
有了全盘的计划,我们才能决定选用什么样的语言。要写一篇会务报告,我们就用清浅明确的文字;要写一篇浪漫的小说,就用极带感情的文字。我们的文字是与文体相配备的。写信跟父母要钱,我们顶好老老实实地陈说;假若给他老人家写一些散文诗去,会减少了要到钱的希望的。
有了全盘的计划,我们才会就着这计划去想:怎样把这篇东西写得最简练而最有效果。文艺的手法贵在经济。我看见过不少这样的文章:内容、思想,都好;可是,写得太冗太多,使人读不下去。这毛病是在文章组织得不够精细。“多想少写”是个值得推荐的办法。散文并不真是“散”的。
这样,总结起来说,要把散文写好,须在字上,句上,段上,篇上,都多多加工;这也就是说,在写一篇散文的时候,我们须先在思想上加工,决定教一字不苟,一字不冗。文章是写给大家看的。写得乱七八糟,便是自己偷了懒,而耽误了别人的工夫;那对不起人!
END
原载 | 一九五一年三月十日《北京文艺》第二卷第一期,略有改动
转自 | 写作指南 ,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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