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复活》“重逢”情节跨文体比较阅读
作者/ 刘丹妮 (北京市一零一中学)
摘 要:通过比较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中《雷雨》《复活》节选文本,从叙事母题、叙事留白、叙事镜像等角度,对这两部作品中的“重逢”情节进行细读,实现统编版教材不同学段的跨文体比较阅读,进而引导学生关注中俄文学内在的相似性,实现有效的深度阅读
关键词:重逢;叙事母题;叙事留白;叙事镜像
一、叙事母题:“公子”与“女仆”
“重逢”预设了一个有待想象的维度——离别。在诸多离别中,情人间的生离死别最能催发作者的创作欲望。这两部作品的节选部分,就隐藏着相似的离别情节。“离别”是这两个经典文本的空白,我们并不能从文本中看出男女主人公离别后长达数十年的生活细节。但是“离别”也是文本中极富创作价值的部分,读者的想象力能从这里启航。
在阅读“重逢”情节时,这段隐没了的生命线就在男女主角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不断缝补、连缀,“离别”之后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就在“重逢”的刹那又一次出现在读者的脑海中,在《复活》中,男女主人公历经十年之期,才得以重逢。当玛丝洛娃再次出现在聂赫留朵夫面前时,“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我们可以从这处细节推想十年间来,玛丝洛娃的生存处境和职业特征。她对金钱和地位的敏感,对自身女性魅力不遗余力地使用,都可以让我们看出这个可怜的女人被侮辱、被损害的岁月痕迹。
在“重逢”情节中,多次对玛丝洛娃的外形和神态进行了描述:如“玛斯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又如“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我们从聂赫留朵夫的眼睛看出了玛丝洛娃那饱经风霜又风韵犹存的脸庞下隐藏着的难以言传的秘密。
而在《雷雨》节选文字中,“三十年”这个短语出现多达十二次。由此观之,周朴园与侍萍重逢之时,已经是人生的秋天。这三十个春秋在周朴园和侍萍心中都留下了长久的创痛,周朴园在虚幻中营造着自己对于爱情忠贞的想象,而侍萍则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不断咀嚼痛苦,并且祈求自新。重逢之时,侍萍说道:“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周朴园此刻“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侍萍”。这次重逢,岁月已经完全残了侍萍的容颜。读到这里,读者立刻可以自行填补无数的故事,侍萍三十年来所经历的苦楚,岁月的折,生活的蹉跎都在这段细节描写中展现无遗了。
由此可见,以上两部名著的“重逢”情节都给予了读者极大的阅读空间和再创造空间。
三、叙事镜像:“不识”与“自欺”
作家对痛苦的敏感程度,往往决定了作家的写作高度当作家对这些痛苦进行书写的时候,作品就开始具有了永恒的属性和不灭的光辉。“重逢”正是痛感最强烈的瞬间之一在《复活》《雷雨》的重逢情节中,均有一段饶有意味的描写:情人再次重逢时,有一方已经“不认识”当初的恋人了,《雷雨》中周朴园与重逢之后的侍萍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对话。侍萍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对方是周朴园,但是周朴园却始终没有发现对话者是侍萍;并且在侍萍自解身份之后,他还不敢想象眼前的老妇人是侍萍:“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类似的情节在《复活》中则发生了男女主人公心态的换位,文章写道:“(玛丝洛娃)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那么,这两部文本中“重逢”出现的“对面不识”的情况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艺术创作的必然呢?
我们要关注的一个问题是:为何是周朴园和玛丝洛娃不认识对方了呢?从最浅表的层面来说,我们可以将其简单地解释为因为时光流逝,侍萍和聂赫留朵夫在岁月的流逝下变化太大了所以周朴园没有看出这位女仆模样的老妇人是当年的侍萍,而玛丝洛娃也同样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个有钱人是当年欺骗自己的纨绔子弟聂赫留朵夫,但是,这显然不能解决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鲁侍萍可以认出周朴园?为什么聂赫留朵夫会认出玛丝洛娃?我们可以借助拉康的“镜像理论”来对这种“对面不识的情况作进一步分析。
在拉康的镜像理论看来,人类必须经历“镜像阶段”。镜前的自我与镜中的形象(镜像)不可能完全同一,“镜像”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自我,一个通过想象的叠加而构建起来的虚假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说,镜像阶段是一个自欺的瞬间,是一个由虚幻影像引起的迷恋过程。因此,人通过镜像阶段确立起自我,但是这个自我确立的过程既有着游戏的成分,也有着自我欺骗的成分。从文本中看,这种“自欺”同时出现在了周朴园和玛丝洛娃的身上,这当然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两个天才作家有意创作出的一个符合心理机制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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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中周朴园在回忆中不断美化侍萍形象:“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而当侍萍愤怒地揭示以上都是谎言时,周朴园的表现是:“苦痛”“汗涔涔”“喘出一口气”……这些表现可以反映出,周朴园是非常清楚以上对于侍萍形象的美化是自己有意而为之的。在这种“自欺”被揭破之后,周朴园首先感受到的是痛苦,而不是愤怒。
托尔斯泰的作品中大量存在着心理描写,这与托翁擅长的“心灵辩证法”有关。内心的独白是人性本质的一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复活》节选片段中也有一段有关“痛苦”的内心独白,这段精彩的心灵描写把玛丝洛娃的“自欺”展露得淋漓尽致:“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特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因为《复活》与《雷雨》存在文体上的差异,所以我们可以更加直观地从《复活》的人物心理活动中见到这种“自欺”的存在。玛丝洛娃拒绝回忆一切与聂赫留朵夫相关的事情,这体现了她对“痛苦情绪的有意识的规避。由这里的“照例”一词可知,她十年来持续练习这种回避痛苦、掩盖痛苦的思考方式,她借助这种'自欺”熬过了漫长而苦难的岁月。
从《雷雨》和《复活》中都能看出,历经多年,周朴园和玛丝洛娃都在头脑中建构出一个“自欺”的世界来抵抗爱情破灭、爱人离去之后的沮丧。
周朴园使用了一系列的仪式和道具来强化这样的“自欺行为:旧雨衣、旧衬衣、桌上侍萍的照片、永远关闭的窗户等而玛斯洛娃则用自我催眠的方式来遗忘痛苦,以便让自己适应这种堕落的生活。比如,在面对聂赫留朵夫的时候,她开始意识到这人可能是当初的情人,文章这样写道:“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这说明,回忆与聂赫留朵夫相关的信息,会打破玛丝洛娃“自欺”所营造的幻象,继而带来不适和痛苦感。
正如拉康所认为的,真正令人焦虑的不是虚无本身,而是在本该保持虚无和缺失的地方,出人意料地涌现了某样东西,突然出现了某位“不速之客”,使得原本作为人存在支点的空缺本身被侵占了。
不仅如此,在预料之外突然出现的这样东西还是人们既陌生又熟悉的某样东西,并且正是由于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而越发显得诡异。3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拉康看来就是“焦虑”,当长期以来被压抑的情绪、物体和人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突然返回,就引发了“焦虑”。对已经习惯“自欺”的周朴园和玛丝洛娃而言,与“爱人”的重逢打破了之前的平静状态,这在情感上是无法接受的。因此,身为资本家的周朴园,多年的商场经验让他在慌乱中作出了错误而冷血的举动:开支票给侍萍,以便自己从这样的“焦虑”中脱身而对于玛丝洛娃来说,用“斜睨”的方式审视突然出现的聂赫留朵夫,用“您”这一称呼来拉开与聂赫留朵夫的社交距离并且在法庭上拒绝聂赫留朵夫赎罪的企图,以拒绝相认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焦虑”。这些文字的背后都隐藏着他们与情人重逢时“对面不识”的更深层次的心理机制。
通过对统编版教材中这两个节选文本的比较与品评,我们从叙事学的角度剖析了“重逢”情节的重要意义,开拓了新的阅读空间,是一次有意义的跨文体比较阅读尝试。早在1915年,梁启超在《饮冰室丛著》中就说道:“中国与俄国相类似之点颇多。其国土之广漠也相类。其人民之苦也相类。……”
从《复活》《雷雨》的节选文字中我们还可以读出中俄两国先后面临的现代性问题。当中国在近现代遭遇了现代性的困境时,中国知识分子不断对中俄文学的“相似性”进行强调。如果我们能通过《复活》《雷雨》“重逢”情节的比较阅读,窥见百年来中俄文化的内在相似性,从民族心理、民族性格、民族文化等角度认识到两个伟大民族这两个世纪以来苦难与新生的道路,当对学生具有更深层的意义。
“重逢”的不仅是朴园与侍萍、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还有中国文学和俄罗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