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透着凛凛寒光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它先是频频朝我晃动,露出它的锋芒;随后一阵寒意袭来,它的尖端触到了我的头顶,让我身体僵硬、脸色煞白,把我拖入黑暗的隧道。这把高悬在西西里国王头上的锋利宝剑,被我用来比喻萦绕在高校老师心头的科研压力。[1]自我2005年硕士毕业起,我就一直以伍尔夫的现代主义小说为研究对象。此后十年,渐渐地,我发觉自己写的文章已然没有新意,学术发展进入了狭窄的胡同。地位需与能力相匹配,2016年我向分管副院长提出辞去硕导一职,也没有去参加师生双向选择见面会。那时书生气十足的我并未意识到,硕导并不是什么职位,只要能力缺乏,没有人选你,自然就不再担任了,不存在请辞一说。2017年9月,在这束寒光的逼视下,我开始读博了。2020年7月,“达摩克里斯之剑”坠落,读博前三年里发表的书评、会议综述、翻译文章、普刊论文[2],在我们的评价体系里都不算科研,再加上是脱岗学习、没有课时量,不由分说,直接降级留观。我不怨任何人,这是我们有待完善的科研机制决定的。但那是无比压抑的一年,英国的疫情、更年期的身体状况、还在磨合期的跨国婚姻、再加上博士论文的写作困惑,远在剑桥的我,在夏日的阳光里也瑟瑟发抖、顾影自怜。(当然,不想让家人担心的我,是不会让这些出现在微信朋友圈里的。)
咬牙坚持,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说博一的我还在沾沾自喜,一度以伍尔夫父亲勒士利·斯蒂芬在《剑桥随笔》中的话来自鸣得意,“如果你既想无所事事而又想受人尊敬,最好的借口就是从事某种深奥的研究工作……”,那么,到了博三我心里念叨的就是茨威格的话了,“命运馈赠的礼物,事先都标好了价码”。不知道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了多久,只知道支撑我前行、直至看到隧道尽头的光亮的,是导师的鼓励和从事这项研究本身的乐趣。这才有了我2021年11月8日在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现场聆听巴特勒爵士的女儿凯瑟琳演讲后发出的感叹:“一文未发,满心洪福。”
今天我不想就科研说科研,因为科研带给我们的压力已经足够大足够多了,我想让大家放松一下。下面我就来说说在这条历时五年半的求知道路上,遇见的有趣的人和事。正是因为他们,让我在与学院院长闲聊时感叹到:“读博,不是该不该读的问题,而是该早读!”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极目远眺,风光迤逦。我有记日记的习惯,所以下面就按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来说吧,看看这些事件或活动里的人是多么有趣,希望他们不会介意我透露这些背后的花絮。要知道,在英国人眼里,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人的品质就是乏味。
10月的南昌秋高气爽、丹桂飘香,很多事都发生在10月份。2017年10月,我在南昌火车西客站接到了国际比较文学权威期刊Neohelicon的执行主编彼得教授。作为他在江西四场讲座的随行翻译,我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跨学科研究的魅力。[3]时至今日,留在我印象中的是为他拍照时他的剪刀手姿势、他在汽车上讲的笑话“得罪翻译的人是死路一条”;是2019年我们在南昌举行的叙事学国际会议上的再次相见,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在唐老师的安排下,我还领着他来给我们外语学院的师生,做了一堂有关学术论文发表的讲座。
2019年10月我和史蒂夫在南昌火车站,送别参加完叙事学国际会议的美国专家玛丽-劳尔·瑞安和法国专家约翰·皮埃尔夫妇,他们相伴去婺源游玩。作为会议接待人员,我脑海里留下了这么一些有关他们的瞬间。瑞安的英语有很重的地方口音,一开始,我听的是一头雾水,就只能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史蒂夫。于是,他就负责翻译她的英语给我听。但她很随和,私下里我们拉她拍照合影、签名,她都很乐意。点什么菜、去哪里吃,她也随意。有一次,在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要回房间去继续读一本小说啦,不知道那个主人公有没有被那个坏人杀死。”又有一次,在行驶的出租车上,史蒂夫在和她谈论特朗普的事。我听见坐在后排的她叹了一口气,说到:“唉 出了个这样的总统,真是让人尴尬。希望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美国人都是他这样的水平和智商。”我为自己开始能听懂她的英语高兴,也为她和我对特朗普的看法一致而高兴。现在想来,我很遗憾没有领她去南昌展览馆看她一直心心念念想看的VR展览,实在是时间有限。她回到美国后,还发来她家祖传的瓷器让我帮她询问它的历史。我找倪亦斌老师鉴定,给了她满意的答复。
约翰·皮埃尔夫妇简直可以说是一对旅游探险者,他们在会议结束后,婉拒了我的陪同,在婺源自费畅游。又利用返回南昌登机前的一天时间,按照我给的路线图,通过电话交流,自由自在在南昌市内逛了一圈。我认为他们可能找不到的佑民寺,都让他们不费力气地找到了。他们对自己在中国步行游览的壮举甚是得意,回去后发来他刚出生的孙子的照片,与我分享他们一回国就见到新生儿的喜悦。后来欧洲疫情爆发,他在邮件里更是感叹幸亏疫情前排除万难来了一趟中国,留下了亲眼看看中国人真实生活的记忆。中国风物那么多,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一件婺源农人穿的蓑衣。再后来,他看到我的一篇英文书评与他的一篇文章发表在同一家刊物上,又发来邮件沟通交流,并让我有事就联系他。只是那时,我还在黑暗中摸索,提不出有针对性的问题来,慢慢便断了联系。
在英国查资料、寻瓷的过程中,我也经常遇到有趣又可爱的人,比如李约瑟研究所里的人员。李约瑟是中国科技史家,一个研究中国科学技术的英国人,一个自称为“自身就是历史传奇的一部分 ,几乎可算是一部历史剧目中的一个角色了”。李约瑟研究所,上个世纪80年代由李约瑟创立,旨在研究或支持东亚科学、技术和医学的历史。为了查找一本瓷器书籍,2019年2月15日上午,我骑车前往李约瑟研究所。在去的路上,我就在打腹稿,想怎么跟这个秒回我邮件的John介绍我此行的目的。骑过大学图书馆,拐进一条幽静的小道,在葱茏绿意的尽头,一栋有着中式回廊风格的建筑让我露出了微笑,就是这了。按门铃,一位女士来开门,我说明来意,她把我领到里间John的办公室。我还没来得及开口,John就用标准的普通话叫出我的名字并握手寒暄。哇 那一口普通话说得那个地道,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站着的是个英国人。他说他从1978年开始就在爱丁堡和北京学汉语了。不仅是语言,行为举止中也透出他对中国文化的熟稔。午饭时间,我和他们的员工以及其他访学老师一起,七八人去附近的Robinson学院食堂吃饭。真是难以形容的感觉,我们这些人不管是来自英国、中国、意大利等地,交流语言居然是中文!太感慨了!各买各的食物,正餐后,John让我和另一个人分享他的甜点。在一个碗里吃同一份食物,这个西方文化绝对接受不了的事,在我们中国文化里是一种亲切关系的体现。所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在剑桥大学,有一群“中国人”在李约瑟研究所。当然,他的所长的确是中国人。
还有一次,我在图书馆看书看到下午三点,然后去李约瑟研究所参加每周五下午三点半的seminar。如果说那天让我感慨的是李约瑟研究所的人都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那么这天让我感慨的就是他们也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啊!讲座语言是英语,国内来的一位访问学者讲述“北齐时期的中西技术与文化交流”。她用了40分钟的时间,以北齐第二大都山西晋阳为例,从壁画、陶俑、青瓷、金银饰、玻璃这五种器物上的细节来佐证当时的对外贸易。接下来一个小时的时间,她都在回答现场提问。问题五花八门,政治历史文化技术,她回答不出的问题,与会嘉宾和研究所所长代为回答。所长不愧是所长,那一口纯正的英文,学术逻辑太严谨了。他问了好几个问题,最让我开心的是这一个:“你举了这么多考古发掘的例子来证明你的观点,有没有想过从文学作品中找到有说服力的证据?” 所长还纠正了嘉宾说的几处有误的观点,现场气氛自由轻松。工作语言是英语,闲聊语言是中文。比如一位女士用中文问一位来听讲座的英国老绅士(据我目测他至少有80岁),“你最近还好吗?”老绅士不慌不忙地用标准的中文答道:“马马虎虎”。
2022年9月我参加东方陶瓷学会的活动去苏格兰寻瓷。在一路去的大巴车上,我和坐在后排的来自西班牙的华人小伙子,以及伦敦的yan聊得不亦乐乎。自由活动的午饭时间,我们三个人准备找家中餐馆,好好边吃边接着聊。可是,团里一位英国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我们三个人用中文毫不避讳他地嘟噜:“他怎么总跟着我们啊?怎么甩掉他呢?等下我们点中餐,带着他不太方便吧。”我更是打趣地对yan说:“要不我问问他是不是单身?如果是,你好好自我介绍一下哈。”我们三个人嘻嘻哈哈进了一家餐厅,坐了下来。这个英国人也拉椅子坐了下来,对我们的谈话完全不以为意,一脸神秘的微笑。
“好家伙,不请自来啊,他真要跟我们坐一桌了啊。”我笑着说。
服务员过来点菜了。这时,只听见这个英国人用非常标准的中文普通话对服务员说:“我点这个春卷和三文鱼,再来一杯啤酒。”
啊!我们三个人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急切地问道:“你?你会说中文?你听得懂中文?”
他笑着点头说到:“是的,我听得懂。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甩不掉我。”
哈哈哈 餐厅里响起我们四个人的爆笑声,服务员和边上餐桌的食客受惊不小,但也跟着我们傻笑。
我不解地追问到:“怎么回事?你的中文怎么这么好?”
他依然不紧不慢地笑着说:“好啊,我们就来拉一下家常。我是退休的银行家,现在伦敦艺术学院学习艺术专业,所以来参加东方陶瓷学会的活动。退休前,我在香港和新加坡银行工作了有30多年,我的中文就是在那里学的。”
那顿午饭的滋味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压根注意力就没在吃上,我们三个人目瞪口呆听他说中文。
东方陶瓷学会里有趣的人太多了,对景德镇三宝陶艺村念念不忘的英国制瓷人、韩国来的陶瓷经销商、英国拍卖行的拍卖师、独自开陶瓷坊的中国瓷器手艺人、硕士毕业留英继续家族事业的中国留学生、业余收藏瓷器的医生、退休后读研、读博的爱瓷人、还有像Sam夫妇俩这样的瓷器收藏家,等等。每个人对瓷器都是那么痴迷那么虔诚,所到之处我们都是直奔瓷器展柜前,完全无视面前古色古香的各式古董家私和油画。以至于安排介绍讲解的博物馆馆长和古堡接待员都觉得,讲与陶瓷无关的物件都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一路访瓷谈瓷,一路直奔主题。这样没有学术边界的研究氛围,怎能不让人着迷?
Last but definitely not least, 是我陶瓷图像解读路上的领路人倪亦斌老师。亦师亦友,背后故事太多,我只举一件。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双火眼金睛,但他一般不会公开对某件器物的真假表态。对于我偶尔忘乎所以的鉴宝行为,他定是要断然呵斥的,防微杜渐,他怕我越滑越远。但2022年11月我在苏格兰拍卖行网站上,意欲竞拍一个康熙青花瓷盘的这一次,他是那么全力支持、全程参与。我们都为这个瓷盘着迷,因为它描绘的是《西厢记》中的“张生赴宴”场景,这种图像叙事表达方式此前我仅在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藏一康熙青花棒槌瓶上见过。那是我第一次网上竞拍,对于流程、操作都不懂,而我平时的高参史蒂夫又去哥本哈根出差了,所以,由于不知道超过1000英镑的拍品事先要交保证金,我没能竞拍成功。那个网上的竞拍者没有了我这个对手,轻而易举就以1500英镑的价格拍去了。现在我记录这些还能感觉到我的心在痛,痛失宝物。但有倪老师帮我鉴定保障品质,又跟我一起先是焦急等待,再是锤起锤落的心绪起伏。虽然没拍到,但我有了一次完整的拍卖体验,心里充满感激。这,只是他给与我的无数个感激中的一个。
通过这些有趣的人,我想呈现读博期间我所参与的学术活动:国际会议[4]、学术翻译、伦敦学术讲座[5]、寻瓷田野调查,等等。除了以上所列这些有趣的人,我在走访拥有瓷器宝藏的博物馆、乡村古宅、王宫的路途中,也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在上一期公众号里我有写过。[6]至于那些有趣的寻瓷经历更是让我回味无穷,比如船行英国瓷都斯托克;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破译凤尾尊图像;苏格兰访瓷正赶上女王葬礼;伦敦艺廊邂逅埃斯肯纳齐先生,等等。
移走高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我看见了天边那抹彩虹的缤纷。视线环顾四周,我还看见了那没遮拦的田野、那晚钟撼动的黄昏、那夜莺鸣唱的星空。无穷无尽的探索,每日一寸欢喜的所得,科研的视野拓宽了,科研的热情点燃了,科研也可以是鲜活有趣的。科学研究的未知和不确定性,是它的魅力所在,当然也是痛苦之源。享受这个过程,让结果水到渠成。[7]未来的科研之路还有很多可能,正如我在曾经的一期公众号文章“人生下半场”里所写,I just get started.[8] 很多过来人会用You raise me up这首歌来表达对导师的敬意,我想是准确的。因为也许只有读博、投入这个读博的过程,你才能遇见、看到这些有趣的人和他们带来的缤纷风景。46岁读博,51岁毕业,谢谢母校的培养。最后,让我引用一下刚刚获得电影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杨紫琼的话来结尾:“Don’t let anybody tell you that you ever passed your prime.”(不要听任何人说你已经过了黄金期。)
文中提到的经历有些已经成文发表在公众号上,点击链接可读:
[1]“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
[2]英国文学中的中国瓷
[4]“早期现代欧洲的艺术人文” --- 剑桥英文系国际会议概览
[5]英伦抗疫系列85:1921--2021,东方陶瓷学会百年庆典小记
[8]人生下半场 The Next Chapter of My Life
“随行供啸咏,沿路撷芳华”(乾隆语)。在读博生涯的汪洋大海里记忆很多,掇取几朵美好的浪花分享给大家:
南昌西客站接彼得
傅老师带我们站在景德镇的窑场里
南昌火车站送别国际专家
李约瑟研究所里的瓷器
与亚洲顶级古董经销商艾斯肯纳齐的交流
国际叙事学会议上激情演讲的倪亦斌老师
站在英国瓷都斯托克Gladstone pottery museum的窑场边
我们为瓷狂
我看见了窗前一道缤纷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