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痖弦
我不会写诗,因此很羡慕我的朋友山新。她写诗的时候我在写小说。小说里总有很多刺棱的对话,而诗不用,诗不怕冷场,诗写好了,一个字就能氤氲好几个时辰,一行就能淋湿好几夜。
我不会写诗,但我喜欢读诗。字在诗里是活的,诗写得好的人都是能在半空中捉住金色飞贼的人。他们轻盈地截住那些念想,珍重地替它们画像,以炼七彩石的虔敬心情,用字来阻遏时间。读诗的时候是我最容易爱上汉字的时候,第一千零一次读李白,你还是会一千零一次的,爱上李白。因为他能把汉字用的那么好那么美。
现代诗人里,我喜欢余光中,喜欢洛夫,喜欢痖弦。抄过很多他们写的诗。《寄鞋》、《寻李白》、《如歌的行板》。那些段落我现在还能背,某个句子时不时就从脑子里跳出来,绕登绕登,氤氲出一点悲伤,或者一点感慨。
不读诗的很多年以后,得到了痖弦过世的消息。
我去看了《他们在岛屿写作》的片段。痖弦在写信,一笔一画地写航空信,把信封封好,对着镜头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纸本最重视的年代。电脑还没有出现。我们写了大量的信,写文章是字斟句酌,那个年代纯洁、认真,是值得怀念。从前我们写一封信,丢去邮筒里,忽然一想,写错个字,顺着邮筒转了三圈,恨不得用圆锹把那个邮筒拆开,把那个信拿出来。把那个字改了再投进去。认真到那个程度。我们可能是最后尊敬文字的一代。”
我以前看过这一段。今天看的感受又不一样了。我们是手写信的最后一代,拥抱电脑的第一代,我们用五笔用王码用智能拼音用语音用简写用谐音用YYDS言过其实词不达意颠三倒四浮夸奢靡又惜字如金左支右绌张牙舞爪口干舌燥地表达我们想表达的,不用跟邮筒恋爱,不用跟笔墨交谈,不用炼字,不用懊悔,用回车键用删除键用撤回功能瞬间就能改变一封信的路径。你只要写下一个字符的三分之一,有无数字等着替你串接,一段长长的或者回忆或者感情或者故事或者传奇,取决于你用哪个打字软件。啊这都不必了,吓死人的语音包已经来了。
我们恐怕是最后尊敬文字的一代人的,最后的热爱者。恐怕我们也会是最后尊敬影像的一代人。能耐心看电影,看完整的电影,不刷短视频,不装抖音,我很高兴我是这样的。文字还在,华美的,端庄的,纯洁的,认真的,如果往前看不到,可以往后看。他们写过很多。值得一看再看。
如歌的行板
痖弦(1932-2024)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之必要。
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写于1964年4月
今天,尤其有读诗读痖弦之诗读如歌之行板并为之骄傲、悲伤、惆怅之必要。
他说:“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但他也说过“而我们活着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我们用铁丝网煮熟牌子/我们活着。”
所以,诗人痖弦走了。但我相信他还活着。每一年每一刻有人想到有读诗之必要的时候则那些美丽的字,“我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