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的电影里,还没有写过《胭脂扣》。
十二少第一次遇见如花时,如花女扮男装,唱了南音《客途秋恨》。一曲定情,一语也成谶。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我怀人愁对月华圆。”名妓和书生,金风玉露的相逢,牛衣对泣的折堕,这故事向来无法连载到大团圆,注定是悲伤的残片。死是容易的,只要怀着不灭的爱意与恨意。同归于尽就能携手再来。改一次出身,换一次情境,有信念一直热爱一直相亲。
《客途秋恨》徐柳仙和阮兆辉都唱得好。胭脂扣里这一版,配着剧情,也好。一目恍惚,不知已是曲中人的意味。
如花斩断了彼此的退路。留下数字的凭证,三八七七,预订了来世在一起的戏份。万千绸缪,机关算尽,只是因为心底里的不确信。知道天不从人愿,明白爱是如何诡诈,估到了对方不肯就范,一寸一寸算到了他回环往复的心事,一点一点测出了他渐渐干涸的诚意。为什么还是会回来,就为了图穷匕见的刹那,好让自己彻底死心?爱过的人不在了,早就不在了。老了的十二少,比她更像旧时代的游魂,只留下不好的那些渣滓。她走得早,还是香艳的,凄美的,能自圆其说的。
最剧烈的轰塌是能承载这个故事的那个世界,如梦如幻也好,邋里邋遢也罢,它不存在了。
终结迷途的方式就是继续往前走,不能等,尤其不能在桥上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没有那么多余暇,给你左右掂量。
有时,是我们给半阙旧梦涂脂抹粉。希望它一直艳丽,照进今日。
《胭脂扣》里说的不是爱情,不是阴阳两世,是时间,是大限下的错乱与迷离,我是后来慢慢想明白的。现代人袁永定说我历史不好,会考不及格。他的确是普通人,来处去处一片茫然,只模模糊糊知道当下。时光滚滚而来,滚滚而去,翻天覆地慨而慷。被卡在缝隙里打了个盹儿的人,醒觉时会有种被错置时空的踟蹰。谁不是客旅,谁没有深深或浅浅的秋恨。
从前我惧怕如花。怕她的愚顽,荏弱,疯狂,过时的美与过时的坚持,步步进逼的压迫感。怕她,也是因为替她不值。这样的心机和手段,多少大事都可以做。为什么抛掷在试炼人心上。现在我想,如花是值得羡慕的,只凭那么一点信心,她还是多此一举的来了,认认真真地验证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哄骗自己她是尽了全力的:梦做了全套的,梦醒也是干脆的。未来也没有什么好,怀着这个认识再做人,想必会是个飒爽不黏腻的新人。
如果换一个人演十二少,一早就能被看出十二少的不堪。张国荣太美,所以方便我们理解如花的不舍不甘,不堪与不渝。毕竟她是真的见过月华圆,如梦如幻月。
《胭脂扣》由他们来演,《客途秋恨》由他们唱过,无憾。算见过了月华圆。愁对,也师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