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卫作品里的主角,总是让我想起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他们都具有着奇异美丽的个性,怀着某种坚定的信念踽踽独行,安德森称这些人群中的精神流民为:小镇畸人。
《孔雀》里的姐姐,《立春》里的王彩玲,都有一个高渺的梦想。她们不愿意在生活里找平替,日复一日,为自己打造着蜡铸的翅膀。看她们的故事会让人心绪繁杂:疼痛感、侥幸感和哀伤感,交织起落。
《孔雀》里的姐姐,一张格格不入的脸
有人就是这样,愉快而决绝地把自己逼上了锋刃。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止住灵里的饥渴。站在普通人的视角,很难理解他们的孤绝但似乎又很容易被这种热烈的焦渴打动。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因为概率上我们没领受那样的命运。换一个角度看,能够生而普通和安守普通叙事,原来也是一件异常惊险的事。
《刺猬》改编自郑执的小说《仙症》。故事里的王战团,生活在大城沈阳,依然是个人群里的少数派。王战团能全文背诵《海底两万里》,也短暂的当了海员。很荒诞的,因为一个正义的目的而被报复,在囚禁中度过了整个航程,没有见到太平洋。从此他就成了所谓的疯子,一个脑子里有断弦的怪人。王战团沉静优雅的疯着,从房顶飞下来,指挥刺猬过马路,旁若无人的唱歌,脱离了社会评价的束缚,王战团疯得几乎赏心悦目。
但王战团显然是悲伤的。他的星辰大海,在一个小小的搪瓷杯上。他这一生,渴望航行,却被陆地卡住了。他的所有折腾,都源于血脉里被错置带来的不舒坦。杂处于他勤劳爱面子求上进的家人之中,他是一只被海鸥夺了魂的,孤单的刺猬。
他的侄子周正也一样。有满腹流利的心事要跟生活倾诉,切磋,但不巧,他是个结巴。他讲的话因而变成了磕磕绊绊的笑话,作为一个学生,他还留了两次级。在大众视野里,他的状态了一个需要快进的段落。
王战团作为一个坏样本,代表着魔怔后令人遗憾的生活。但他周身散发的慵懒迷人的风度,构成了一种浪漫柔软的吸引。气质上,周正发现自己和这个古怪的大姑父异常契合。所以这个故事在其他人那里,被表述成典型的家门不幸,王战团是治不好的妄人,周正是差点被带偏的愚笨小子。这是个闹心的倒霉催的一言难尽的家庭。
在一个单调的判断标准里,王战团的脱序和周正的吃吃艾艾会被视为异端,家丑,甚至是需要纠正和镇压的邪祟。因为他们古怪、边缘,不正常。王战团最终自愿去了精神病院。又逃离了精神病院。周正上了海事学校,成了三副,领略了大洲大洋不同风貌,虽然还没有获得在饭桌上说完整句话不被打断的资格,但对着他的母亲,他清晰地代替他的战友:他的大姑父王战团,表达了他对整个家族的不原谅。他说我就是王战团。对于过去,我不能原谅。
除了检讨家庭,小说时代背景的部分掏空了太多。这个不原谅的对象圈定的范围非常具体而狭窄。东北的故事虚化了东北,王战团为什么疯,说得又过分简约。因此大姑的苦没有被充分的看见,片尾我们只看到了她的居士服似乎在倾诉她的愧疚。可是她又有什么好愧疚呢?
王俊凯的制服太白,冲淡了少年时嘴角狞厉的血色,温煦的瞬间如期降临了。我们可以不喜欢某些家人,但同时爱他们。我们可以始终不原谅某些往事,但能做到放下它们。这个结局可以出现在别的叙事里,但不该是《刺猬》。我觉得它是一种仓促的塌陷。一种多余的归正。
在周正和法师赵老师对峙,满口鲜血的刹那,它几乎要到达一个高潮,但没有。警察来了,一切以闹剧的形式戛然而止。它并没有达到原著里周正跪了所带来的冲击力。周正穿着制服回来,在表达了不原谅的立场之后,给孩子起名为沈阳的阳。这个故事离开了大海,回到了一个相对小的水域,最终又聚焦到家庭教育的话题。
大概顾长卫还是太慈蔼了。虽然让葛优飞出了疯人院,但还是给了周正一个过于周正的媳妇。就像他给了王彩玲一个日出和一个唱歌的孩子。
我但愿他下部戏狠一点,像老舍先生一样,舍得让祥子脏了丑了涣散了堕落了,鞭子才会落在每个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