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何时了去问烤肉店门口那几个赶马车的人,他们每天赶着马车响着铃铛跑遍整个小镇,理应知道小镇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何时了以为赶马车的人不懂汉话,用肢体比划了半天,所有的脑袋都转过来,费解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终于长吐出一口气,明白过来何时了那些眼花缭乱的手势原来跟斯大爷有关。有个说话喜欢咂吧嘴巴的老汉,用流利的汉语告诉何时了斯大爷死了,他在某个清晨看见斯大爷被七八个人抬到墓地去了。一般人被抬去墓地,三四个人就够了。斯大爷块头实在太大了,得多出一倍的人来抬。老汉就是根据这个来判定抬去墓地的人是斯大爷的,这也太不靠谱了。老汉本身就是个不靠谱的人,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坐马车的人要去小镇的东头,他把人拉到西头。要么就是赶着马车拉着客人在小镇转圈圈,为此他经常收不到钱,还会挨一顿骂。
另一个抽莫合烟的老汉否定了前一个老汉的说法,他很肯定地告诉何时了,斯大爷被他儿子接走了,他儿子到新疆找他来了。那拉提的人都知道斯大爷的故事,斯大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帅气的放马人,两米多高的个头,加之粗大的骨骼和宽闊的肩膀,使得他看上去像个草原上的巨人。一个上海女知青爱上了他,两人结婚后,小镇的人不由得替女知青担忧,斯大爷骑在马上,让人以为马会被他压趴下,女知青显然不比马更经压。小镇人的担心纯属多余,女知青不仅没被压趴,还生出来一个和斯大爷一样高个头的儿子。一九八几年的时候,女知青带着儿子回了上海,斯大爷后来一直一个人生活,他仿佛独自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大热的夏天,也穿着很长的羊皮大衣,戴着厚厚的皮帽子。女知青带着儿子离开那拉提的时候是冬天,斯大爷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皮帽子,赶着马车把他们送到车站,看着他们离开,之后斯大爷就一直穿着冬天的衣服,他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时间里。很多人都劝斯大爷脱下这身蠢得要死的衣服,大夏天的也这样穿,简直像个乞丐或者傻子。
何时了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草原上最初的神大概就是斯大爷这个样子的,高大如巨人,穿着类似远古的衣服,眼神茫然地走在人群中。有关斯大爷的两种消息,何时了相信后一种说法,他认为等人的人,心里有个念想支撑着,是不会那么随便就死掉的,也许斯大爷真的被儿子接到上海去了也说不定。我提醒何时了,斯大爷是蒙古人,他是不会离开草原去上海的,要去的话八几年就去了。生活在草原的人,适应不了城市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他们担心在城市摔上一跤,会比在草原摔跤痛得多。那拉提草原生活的大多是哈萨克人,蒙古人占少数,但那拉提这个地名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是最先看见太阳的地方。何时了觉得这个地名太富有寓意了,如果那拉提是地球上最先看见太阳的地方,那么,这个太阳一定是草原上的西西弗斯推送出来的。何时了让帕姑娘明天早上早点叫醒他,他要起来看草原日出。帕姑娘拿出一件帕老爹的旧大衣扔给何时了,让他看日出的时候穿上,即便是夏天,太阳升起来之前草原上的气温还是有点低的,一件衬衣根本抵挡不了早晨的冷风。
第二天早上,何时了看日出的时候踩到了一泡稀牛屎,他刚用湿纸巾把鞋子擦干净,紧接着又踩到了一泡,这次更糟糕,就是用一整包湿纸巾也休想弄干净鞋子。何时了只能把鞋脱了,光着脚走回来。他手提沾满牛粪的鞋子,穿着帕老爹的长大衣,光脚穿过整条街,小镇的人以为那拉提又出现了一个斯大爷。
何时了在看日出回来的路上,再次遇见了那三个人,他们跟上次一样走得很快,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又看见过那三个人两次。一次在阿尔善村附近的草原公路上,他们的绿色皮卡车停在路边,两个男的站在车尾抽烟,女的在打电话,我们的车经过的时候,他们像三只食草动物那样一起转头看向我们。再一次,他们走进一根面拉条子面馆,在我们对面的桌子边坐下来。他们进来的时候看了我们一眼,我们也看了他们一眼。菜上来后他们边吃东西边说话,说着一种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他们知道我们听不懂,说的时候很大声,毫无顾忌。那个女的,坐姿很别扭,穿丝袜的两条腿在桌子下面扭麻花一样拧在一起,这让人感觉她正用两条腿在绞杀着什么。我稀里哗啦吃拉条子,迸起的汤汁溅到了何时了的眼睛里,何时了使劲眨眼睛。他的位置正好对着那个女的,致使她以为何时了是在对她眨眼睛,于是以星星眨眼的方式热烈地回应了何时了。我在一旁乐不可支。
三个人吃完饭走出去后,何时了向帕姑娘打听他们的来历。帕姑娘说这三个人刚来小镇的时候自称是来看草原的,他们生活在海边,从没有看见过草原。
但是他们看过草原后一直不走,小镇的人问起来,他们改口称自己是买卖人,来小镇收奶子的。也有可能说的是麦子,他们的普通话很糟糕,没人能听懂他们说的到底是奶子还是麦子。小镇人没有看见过大海,对大海边来的人很好奇,那个女的,裙摆上宽宽的白色花边,像是从大海海岸线上剪下来的一截浪花的花边。大家猜测那两个男的,到底哪个是女人的丈夫或男友。帕姑娘认为可能是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她看见年纪大一点的走路的时候把手搭在女人的屁股上。不过年纪轻一点的看着跟女人也很亲密,他们经常打打闹闹,甚至勾肩搭背。大海边的人也太那啥了,帕姑娘压着嗓子却还是很大声。
何时了说这三个人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闻到那个女人身上有股子海草的味道,这让他感觉那個女的像是从海里爬上陆地的一种生物。我生长在新疆,从没有见过大海,我连海草都没有吃过,无从知道海草的味道是怎样的。就像何时了,完全感知不到马车的味道。我有点生何时了的气,我还有点生我自己的气,我觉得我们像两个傻子,对彼此的一切浑然不觉。
我花了十来天的时间,跑遍了那拉提草原的每一片草地,弄出一份众多数据堆积的报告。何时了说是从江苏赶回来帮我,实际上大多时间都在逮屎壳郎。他按照屎壳郎的嗅觉习惯,逆风而行,说是这样更容易找到它们的踪迹,好像他和它们是一伙的。他还知道屎壳郎在粪便和栖息地之间,总是走最聪明的直线。我记得以前草原上经常可以看见一堆一堆类似虚土的东西,那是屎壳郎家族光顾过的牛粪残羹,现在得大面积搜索,才能找到一处有屎壳郎的牛粪堆。何时了哀叹没想到草原上的屎壳郎都快成稀有物种了。我告诉何时了,屎壳郎减少有几个原因,牧民给牛治疗肠道寄生虫使用的药物残留在排泄出的牛粪中,这些化学残留物会杀死吞食牛粪的屎壳郎,另外,去年伊犁草原遭受蝗灾,从印度和巴基斯坦边境飞来的蝗虫铺天盖地地啃啮草原,最后不得已动用直升机喷药,才制止了蝗害,屎壳郎也因此殃及。牛粪靠自己分解,需要半年一年的时间,屎壳郎可以大口大口地吃掉它们。如果屎壳郎灭绝了,估计伊犁草原会被牛粪覆盖,草原上的小镇也会随之消失。
我和何时了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草原上大量牛粪被翻动过,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是什么动物干的。每年夏天,会有一群蓑羽鹤飞来伊犁草原短暂停留,之后它们越过喜马拉雅山,飞往印度和尼泊尔。据说这是地球上最艰难的迁徙,蓑羽鹤要飞越八千多米的珠峰,才能到达目的地。今年蓑羽鹤还没有在伊犁草原出现,而且,从往年的情形看,这些有蓝灰色羽毛的漂亮鹤群,对牛粪并不感兴趣。
何时了晒得黑亮黑亮,已经成功地和屎壳郎属于了同一个色系。他举着两只刚逮到的屎壳郎,研究了漫长的五分钟,最后确定它们不属于同一类屎壳郎。伊犁草原有六十多种屎壳郎,加上这两只,何时了已经逮到了三十三种。他将屎壳郎分别放进两只透明的塑料盒子里,用笔在盒子上标上号:蒙娜丽莎三十二号,月亮神三十三号。每一只装有屎壳郎的盒子,都被他这样标了号。蒙娜丽莎三十二号搬运牛粪的能力非常强,据何时了观察,一对这样的屎壳郎,在一天里面,可以将一百克左右的牛粪搓成球,埋到地下。月亮神三十三号,这种体型小一点的屎壳郎,不像其他屎壳郎那样费力地搬运牛粪球,而是就地打洞,将牛粪球直接埋进土里储藏起来。苍蝇在牛粪里下的卵,一般需要四五天的时间才能孵化出来,也就是说,月亮神三十三号是苍蝇杀手,苍蝇还没有来得及孵化出来,就被它埋到了地下。
我从车里拿出一瓶水扔给何时了,何时了接住,用抓过屎壳郎的手拧开瓶盖一气灌下去大半瓶,我示意水是给他洗手的,不是给他喝的。何时了看看自己的手,用剩下的一点水象征性地洗了洗。他现在变得不那么注重卫生了。
一只骆驼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吃草。
那是只野骆驼吗?背上只有一个驼峰。何时了问我。
不知道,我说。
何时了翻我一眼,他不信我不知道。
我别过脸去,懒得跟他说话。这几天何时了他妈以及两个姐轮番打来电话,让何时了在相过亲的女孩中挑一个,挑花眼的话抓阄也可以,反正这些女孩家境都不赖,随便抓到哪个,都门当户对。何时了接电话接烦了,告诉她们自己在伊犁找了个女朋友,已经私定了终身。他妈他姐不信,何时了把手机朝向我,让她们看。我吓得一蹦子跳老高,我啥时候成他女朋友了?他也太能瞎编乱造了。那边他妈他姐蹦得比我还高,她们要何时了立刻和我分手,伊犁姑娘都长得高鼻子大眼睛,视频里看见的我既不高鼻子也不大眼睛,而且胖。何时了解释说胖是因为我怀孕了,如果他现在和我分手,我肯定会杀了他。
不信你们就等着看,何时了对他妈他姐说。
我生气得头顶唰唰往出长羊角,冲过去,把何时了顶了个四脚朝天。何时了躺在草地上,举着手机跟他妈他姐说,你们看见了吧,我没骗你们,伊犁姑娘凶悍得很,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挂断视频,何时了捂着胸爬起来冲我喊,你也不用这么狠吧,我的肋骨被你至少顶断了三根。话音未落,他脸上立马挨了一坨干牛粪。有一部分牛粪碎末飞进了他张开的嘴里,何时了“呸”了半天,用光了两瓶水漱口。之后我们好几天互不搭理。
何时了自个远远地看了一会可能是野骆驼的骆驼,然后举着手机朝骆驼走去。我提醒何时了,如果是野骆驼的话,最好不要去招惹它,被骆驼蹄子踏上一脚,弄不好会丢掉性命。何时了不听,举着手机一边录一边朝骆驼靠近。这无疑是一种危险的行为。果不出所料,何时了踩了一脚的牛屎,他跑到一片草势良好的草地上使劲蹭鞋子,这个动作我们已经熟练无比。这些天我们在遍地牛粪中每走一步都下脚谨慎,经过多次踩中牛屎的惨痛教训,我们最终得出了一套出牛屎而不染的经验,除了要单脚跳,还要会使用脚尖落地,并且落地时要准确,脚尖站立不稳,或落地有偏差,都有可能踩上一脚的牛屎。不过,牛屎还算不上我们最大的困扰,让我们头痛的是苍蝇。我们被这些没头没脑的家伙侵扰得苦不堪言,它们随时从我们经过的地方一哄而起,乌云一样在头顶翻滚。估计只有在美国的大片里才会看见这种世界末日般的灾难场景。小镇上的苍蝇相对来说会少一点,但也少不到哪去,我们用餐的时候,上演人蝇大战成了必不可少的内容。苍蝇防不胜防地突袭我们的饭菜,冷不丁地叮一下我们的筷子或是即将送到嘴里的食物,一想到它们的细腿有可能刚刚在牛粪上爬过,我们就觉得什么都变了味。我们每天的饭菜由帕姑娘安排,早饭一般是奶茶、馕和几个凉菜,中午是拉条子拌面,晚上比较丰富,有时候吃烤肉,有时候吃手抓肉,偶然吃那仁或者抓饭。晚饭后帕姑娘会给我们端上一碗她自己做的酸奶子,以帮助我们消化掉那些吃下去的过量的肉。酸奶子这东西比较招苍蝇,往往我们还没有吃到一半,就有苍蝇掉进了碗里。这还不算什么,更可恶的是,我们经常在快喝完一碗羊肉汤的时候,突然发现,香菜叶子的下边粘着一粒苍蝇,这时候,我们真想把自己的内脏都呕吐出来。本来我们计划在小镇多待几天,但是后来,我们恨不能马上逃离小镇,回到没有牛粪也没有苍蝇的城市里去。我们多少有点理解那位白局长了。和往年比,小镇明显地冷清,甚至可以说是冷寂,开满波斯菊的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游客。居民也开始嫌弃这个曾经像月亮一般干净的草原小镇,许多人逃到城里生活,走不了的人,只能寄希望等天冷了,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把苍蝇给冻死。
何时了蹭干净了鞋子上的牛粪,在草地上盘腿坐下,他手托下巴,眼望远方,做出一副无限惆怅的模样。这家伙声称因为我对他的态度,他觉得自己像城市里的西西弗斯一样孤独。
我又好气又好笑。
如果你真是西西弗斯,那么,此刻,你应该为拯救草原大口大口地吃掉牛粪,而不是坐在这里多愁善感。我说。
你说得对,如果不是西西弗斯固执地重复着滚牛粪蛋子的运动,人类恐怕早就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知道恐龙是怎么灭绝的吗?何时了问我。
大陆漂移?气候变迁?火山爆发?我想起白石墩的石头,遍地的黑色石头中突然出现一两块恐龙蛋化石一样的白石头,里面似乎住着没来得及孵化出来的恐龙婴儿。
据我推测,恐龙是被自己的粪便熏死的,何时了说,上亿年前屎壳郎就在地球上出现了,屎壳郎的始祖担负着清理恐龙粪便的使命,估计在某个时期,它们遭受了一场灭绝性的灾难,没有了这些铲屎官,巨大的恐龙粪便被留了下来,在亿年前的阳光下发酵,噗噗地冒气泡,产生出的二氧化碳、甲烷、氨气和硫化氢,乌云一样聚集在地球的大气层,当这些气体达到一定浓度的时候,毒气量足以让恐龙毙命。
这些毫无根据的说法看似不无道理。何时了这次回江苏,心血来潮地剃了个新发型,从视觉效果上看,两边头发因为过短,致使他的两只耳朵支棱着,像是能探听到一些史前的声音。
我跳着脚用脚尖落地,避开一坨坨牛粪,跑到一片开蓝花的马莲草中,拔了些马莲草编了个草环戴在何时了头上,草环上竖着两朵马莲花,像屎壳郎头顶桨状的触角。几朵棉桃似的云低低地悬浮着。接近黄昏的草原,各种气息开始凝聚。野花的气息,青草的气息,露水的气息,牲畜的气息,牛粪的气息。我能感觉到清淡的气息在上,浓重的气息在下。
远处几个人在草地上寻找什么。可能是在捡蘑菇。草原上这个季节只要下一场雨,蘑菇就会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我叫何时了和我一起去买点蘑菇,晚上让帕姑娘给我们做蘑菇揪面片子。何时了不去,表示要坐在满地的牛粪中间思考一些和地球命运有关的问题。
我独自朝捡蘑菇的人走去。走了好一会,他们好像一点也没有变近。草原上的距离具有视觉欺骗性,看起来不远,走起来好像永远也到达不了。
終于走到了。
哎,巴郎。我朝一个小巴郎喊。他停下来,梗着脖子,像动物幼崽那样看着我。
巴郎,买蘑菇我。
我自认为哈萨话说得还算流利,但是小巴郎像是完全听不懂。他瞪着眼睛,像看一头会说话的母牛。
我察觉他袋子里装的像是一些有生命的东西,凭借成年人的优势,我抢过袋子,将东西倒在地上。眼前的一幕让我震惊不已,一堆挤作一团的屎壳郎,惊慌失措地四散着爬开去。
小巴郎见我倒掉了他的屎壳郎,放声哭起来,骂我是吃牛粪的屎壳郎,是公路上被汽车压扁的癞蛤蟆。几个妇女见状,跑过来七手八脚把地上的屎壳郎抓回袋子里。我试图让她们明白屎壳郎对草原很重要,不能抓。她们觉得我简直是在说笑话,在她们看来,这些吃牛粪的家伙,除了吃牛粪,还能有什么用呢?
既然没有什么用,那你们抓它干吗呢?
卖钱。大海边的人吃猫,吃狗。蛇,蝎子,其他许多恶心的虫子也吃。不过,吃屎壳郎,也太那啥了吧。她们摇晃脑袋表示不敢想象。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才好,如果草原上的屎壳郎被她们抓光了,牛粪会淹没草原,那拉提小镇也将成为苍蝇的领地。
说到苍蝇,妇女们大声感叹这些没头没脑的东西现在已经弄得她们没办法生活了。再这样下去,苍蝇会把大家统统吃掉。
她们说归说,麻利地捡豆子一样捡起屎壳郎放进麻袋里。我挡在一个包头巾的妇女前面不让她抓,她一把扒拉开我,她的力气可真够大的,我被扒拉得一头栽倒在一堆湿牛粪上。我爬起来,发现自己糊了一身的牛屎。这些该死的牛,草原满怀善意地养育了它们,它们还草原以满地的牛屎。
何时了从远处跑来,他跑步的样子也太难看了,像一只狂奔的屎壳郎。
我挥舞沾着牛屎的手臂朝何时了喊:那啥,那三个人,不是收奶子的,也不是收麦子的。他们是收屎壳郎的。
何时了跑到跟前,看见我糟糕的样子,差点笑出内伤。
你简直就是一坨大牛屎,何时了说。他问我听没听说过上世纪六十年代澳大利亚发生的一场牛粪灾难,澳大利亚的土著屎壳郎很挑食,喜欢吃袋鼠和考拉的粪便,对黏糊糊的牛粪比较嫌弃,牛粪被留了下来,厚厚地覆盖住草原,影响了牧草的生长,并因此引起了一系列的生态问题。澳大利亚不得不紧急从其他国家,包括中国,引进喜食牛粪的外来屎壳郎,来解决牛粪灾难。屎壳郎在澳大利亚的售价高达每公斤五千美金。
没想到这么贵,我说。
地球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很贵,何时了说。我懂他指的是什么。
我和何时了看着捡屎壳郎的人以极快的速度四散而去,眨眼消失在草原的边缘地带,他们像是被一阵风吹到那里的。我们开车回到那拉提小镇,天还没有黑,这是一天里小镇最绚丽的时刻,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波斯菊发出同样的色彩,马车一辆接一辆在街上响着铃铛跑过。整个小镇,回荡着铃铛清脆的声音。
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我们看见那辆绿色皮卡速度极快地迎面驶来,看来那三个人的车和他们的人具有同样的德性。我猛打方向,将皮卡车怼停在路中间。
三个人从车上下来,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朝我们走来。我和何时了也下车,迎着他们走去。我提醒何时了,他们三个,我们两个。何时了让我不用怕,他练过跆拳道,那次老哈不和他打架,是明智之举。
鬼才信,我说。
到时候你就信了,何时了说。
就在双方马上就要动嘴甚或动手之际,有人喊了声“吁——!”来过草原的人都知道,那是赶马人让马停止前进时发出的声音。我和何时了停了下来,那三个人也停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五个人同时惊讶地看见了斯大爷,这个苍老的草原巨人,手里拄着根碗口粗的杨树枝,树枝上银色的杨树叶子,神的旗帜一样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吁——!” 斯大爷又喊了一声。
大家都被威慑住了,谁也没有再朝前走。
在小镇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几个警察不加掩饰地捂着鼻子,最后他们把笔录远远地扔给我,让我签上自己的名字。有个年轻警察质问我,《草原法》为什么不把屎壳郎列入保护行列。现在,除了罚款、没收屎壳郎放回草原,他们一点也不能把那三个人怎么样。要不是自己是个警察,他真想揍他们一顿。他们把大海弄脏了,又跑来弄脏草原。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屎壳郎列入保护行列是迟早的事,至于那三个人,估计小镇上的人会用牛粪砸他们的脑袋,把他们赶出小镇,永远不许他们再来。
签完字后警察晃动脑袋示意我赶紧离开,在我走出去后,他们才终于把手从鼻子上拿开,大松了一口气。我们经过院子,看见那三个人蹲在墙边,从背后看就像三只没有翅膀的苍蝇。
走出派出所,月亮已经爬上了那拉提山,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山脉起伏的轮廓,我和何时了走过花园广场,走过漂亮的民宿,走过停在路边的马车。波斯菊随时随地出现,在月光下梦幻般地摇曳着。小镇的安静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除了天空高挂的明月之外,还有另一束光,把小镇照耀得闪闪发亮。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产生出一些错觉来。何时了转过头朝我深嗅,赞美我头发上的月光散发着牛奶的香味。我怀疑何时了的鼻子出了问題,要不怎么会把牛屎闻成了牛奶。当他继续朝我探过头来的时候,我的头一偏,他的嘴唇从我的唇上掠过。我警告他千万别啃我,要不我会给他套上个马嚼子。
几天后,回到伊宁的某个早晨,我刚醒来,就听见西西弗斯在阳台敲门,它的细腿敲打在门上发出的声音和手敲打门发出的声音明显不同。我跑去开门,发现西西弗斯变得巨大无比,比一头牛还大。我打开阳台门,但是西西弗斯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它看了我一眼,然后笨拙地转过身,纵身一跃,从阳台飞了下去。然后,西西弗斯出现在地平线上,它用后腿蹬着,费力地一点一点,把火球一样的太阳推了出来,刚才还缭绕在烟岚和大气层中的城市,一下子明亮起来。
接下来的真实情况是,我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闹钟吵醒,我猛地坐起身,懵了好一阵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这个过程浪费了几分钟的时间。我顾不上洗漱,跳下床,抓起一块干馕就往单位跑。早晨的空气中尽是苹果的味道,悬挂枝头的果子正在成熟,闻起来让人心情愉悦。我穿过一条又一条飘荡着苹果味的大街,一路狂奔跑到办公室,看见老哈举着手机站在门口,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下时间,刚好十点。老哈面露失望,踩着点一路狂奔的上班方式,已经成了我的风格。老哈多次打算逮我个正着,以示正听,但是我没给他这样的机会,我总是能掐着点地跑到办公室,不早一分钟,也不晚一分钟。当我生气勃勃,又有点洋洋得意地站在老哈面前,老哈只能懊恼地摆摆脑袋,他示意我去他办公室,他有工作要交代。
我跟在老哈后面往他办公室走,老哈穿了件牛屎黄的夹克衫,真弄不懂边境小城的男人们是个什么心理,他们今年似乎集体爱上了这种从草原上流行过来的不可名状的颜色,最初应该是从亚孜巴郎这样的人身上开始的,而亚孜巴郎明显是从牛的排泄物上找到的审美灵感。早上我在狂奔而过的几条大街上,先后看见好几个男人穿着这种颜色的上衣,有个男的穿了条这种颜色的裤子,还有一个穿了件干牛屎颜色的马甲,同时戴了顶湿牛屎颜色的帽子。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以为牛屎长了脚,跟在我和何时了身后,从草原跑到了城市里来,继而我马上醒悟过来,自己有可能在那拉提草原看牛屎看多了,看出了眼幻。更为糟糕的是,回到伊宁的头几天,我走路老是习惯性地东一下西一下地跳着脚走,仿佛生怕踩到了什么。这种走路姿势看上去很滑稽。何时了也是如此,走在路上的时候,前面明明什么都没有,他也要莫名其妙地跳一下,只有我知道他跳过去的是一坨看不见的牛屎。我们彼此笑话对方得了牛屎后遗症。如果在草原再多待几天,恐怕我们连正常走路都不会了。
我刚踏进老哈办公室,老哈就冷不丁地回转身来盯着我看,他脱发严重的后脑勺特别敏感,似乎有某种特异功能,能感知到我刚才在脑子里把他想象成了一坨牛屎。我赶紧把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子。我们这座办公楼的窗外,无一例外种着苹果树,老哈不让修剪掉挡住他办公室光线的树枝,他让那些枝条为所欲为地伸过来,紧贴着玻璃,枝条上的苹果像一些好奇的小仙女,趴在窗子上盯着老哈的后脑勺看。老哈转过身推开窗子,她们就会猛地弹跳到老哈面前,有的直接调皮地给老哈献上一吻。我曾经偷吃了老哈窗外一个妖娆的红苹果,那简直跟吃了老哈的爱情一样,害得老哈叨咕了一个夏天。自此之后,我再没敢打过那些苹果的主意。
老哈发现我在看他窗子上的苹果,马上神情警惕,他闪开庞大的躯体,示意我看他贴在玻璃上的一张A4纸,纸上是他手写的告示,分别用了维汉两种语言,告示有点长,大概意思可以浓缩为两句话:他刚给那些即将成熟的苹果打过药,对苹果心生邪念的人后果请自负。
这招分明是用来对付我的。我假装不明所以,一脸无辜地看着老哈。老哈赶紧清了下喉咙。
一头和田驴子和一匹昭苏马一起拉车,如果和田驴子死了,一定是累死掉的,因为和田驴子拉车的时候,昭苏马在睡大觉。老哈努努嘴,隔壁办公室,何时了已经上班两个小时了。他一直按江苏时间上班。江苏和伊犁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前两天江苏设立了一个“援疆屎壳郎计划”,打算从其他国家引进屎壳郎来解决伊犁草原的牛粪灾难。地球上有两万多种屎壳郎,它们分布在除了南极洲之外的任何一个洲上。非洲靠近沙漠的地带,有一种巨型屎壳郎,长达十厘米,这种屎壳郎吃起骆驼粪来食量惊人。
且慢,我打断老哈,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了一番,屎壳郎可以滚动自身体重1141倍的牛粪球,根据这个数据,一个十厘米长的屎壳郎,大概可以滚动一个足球那么大的牛粪球。我试想了一下,一群十厘米长的玩粪球高手,在草原上滚着足球那么大的牛粪蛋子,这场景多少有点吊诡,容易让人联想到足球队员高超的运球技术。
这是何时了的主意?我问老哈。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他。
这个办法真够愚蠢的。谁能保证爱好骆驼粪的屎壳郎,也会爱好牛粪。我的口气有点那啥,我本来想把话说得委婉一点,但是因为生气,加上天性使然,我委婉不了。还好何时了不在现场,要不,我肯定会开足马力和他大吵一架。这不像是他想出来的主意。
这其实也是我的想法,老哈说。他总是想着法子地维护何时了。
我告诉老哈,引进外来屎壳郎,对整个地球来说,属于拆东墙补西墙的愚蠢行为。
老哈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用食指和中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子的边缘。我感觉他其实想敲打的是我的脑袋。我把头朝右偏了偏,老哈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两根手指,随即停止了对桌子的敲打。
巨型屎壳郎吞食牛粪的速度明显强于其他屎壳郎,引进之后,伊犁草原的牛粪灾难很快就会得到缓解,旅游业也能得以恢复,老哈说。
看来老哈的急于求成,和那句撒娇语气的“找你是问”有关。这想法有点尖酸,我没把它说出来,估计说出来,老哈会忍痛摘一个毒苹果给我吃。
我撇下老哈,跑去找何时了,和老哈不同,何时了办公室窗外的苹果,手臂能够到的地方,果子一个不剩地都被他揪下来吃到了肚子里。
何时了正趴在桌子上画图,这个理想型的年轻人设想在那拉提小镇的广场上立一座屎壳郎的雕塑,画纸上的屎壳郎是金色的,屎壳郎用后腿滚动着一个巨大的牛粪球,牛粪球也是金色的,跟卡在那拉提山锯齿上的落日一样。
我夺过何时了的画笔扔到一边。
你不可能不知道,引进巨型的外来屎壳郎,会对伊犁草原上的土著屎壳郎带来怎么样的生存危害。屎壳郎不是小龙虾,中国人能把泛滥的小龙虾吃掉,但是,屎壳郎那东西,怎么吃?
我把何时了跟他妈他姐描述的伊犁姑娘的凶悍,表现得名不虚传。何时了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其实不管引進哪一种屎壳郎,都有可能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既然你知道,还出这馊主意,我说。
牛粪灾难怎么解决?你来吃掉那些牛粪吗?何时了脸上带着一抹微笑地看着我,他这表情让我火冒三丈。
去你的吧,你才吃牛粪。我把手里的干馕朝他扔去,何时了一把接住干馕,塞进嘴里大吃起来。
我有时候真恨不能自己去吃掉那些牛粪,何时了说。
我没法跟他这样一个人生气。我也没法跟老哈生气,下班的时候,老哈叫我和何时了去他家吃抓饭,他洋杠子(老婆)做的抓饭比娜孜古丽饭馆做得好吃多了。老哈让我和何时了先去他家,他要骑上他的破电驴子,去伊犁河边一个宰羊的朋友家拿点羊杂碎回来给藏獒吃,他家新近养了只藏獒,吃东西比他洋杠子还麻烦事情多。
我和何时了到了老哈家,想到那只藏獒,我们在他家门口徘徊了半天不敢进去,期间何时了还费劲地撇了根树枝,以防藏獒突然冲出来。老哈骑着电驴子回来后,问我们怎么不进去,我们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往里走,进了院子,并没有看见藏獒,我们问老哈他养的藏獒呢?老哈指指苹果树下一只瘦小的小土狗,这就是,老哈说。他给小土狗取的名字叫藏獒。这也太幽默了吧,简直就是个笑话。老哈说这算什么,他那个宰羊的朋友才逗,别人把羊送去宰,总是会少了一只羊腰子。问他要,他理直气壮地说,这只羊只长了一个羊腰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嘛。有一次,别人发现让他宰的羊少了羊心,他竟然也是这样回答人家的。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哪个民族比哈萨克人更幽默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说到“援疆屎壳郎计划”,其实餐桌上说这些和牛粪有关的东西有点不合时宜,但我们都不是些能把事情高高挂起来的人。老哈在草原长大,他和那些牧民一样,不怎么愿意接受外来事物,他担心巨型屎壳郎的出现,会让草原居民感到恐慌,他们会以为屎壳郎发生了基因变异。我觉得既然是这样,那就应该尊重草原,我们可以考虑对伊犁草原本土屎壳郎进行人工养殖,然后再投放草原,这远比引进外来屎壳郎可靠。何时了认为养殖屎壳郎投放草原效率太慢,要比引进屎壳郎多花很多的时间。草原没有时间去等,他也没有时间。他来的时候是春天,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完,草原上的草也还没有绿,算起来他来伊犁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再有小半年他的援疆就结束了,他不能无功而返。他希望在他援疆期间,就算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草原牛粪灾难,但至少要让大家看见草原上的牛粪在减少。
何时了这样说,让我有些吃惊。他是想在援疆期间,做出点所谓的成绩让大家有目共睹吗?哪怕这个成绩的背后是对草原更为严重的、不可救药的破坏。还有,那天晚上他打电话问我,如果援疆结束,他留在伊犁不回江苏,我怎么看,看样子那只是一句随口一说的玩笑话,我没想到这一点可真是够迟钝的。他不过就是那么一说,不过就是心血来潮。若果真如此,那我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
你大可以一拍屁股就走人,我說。
我没说一拍屁股就走人,何时了说。
你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我端起杯子,一口气把里面的啤酒喝干。
老哈赶紧用他肉肉的手掌拍拍我肩膀,他总是怕何时了吃亏。好吧,我现在有点小情绪,我不说话,我埋头吃东西。我用手把抓饭捏成一个团往嘴里送。为了尊重抓饭,我们都没有用筷子,而是采用这种传统的名副其实的方法来吃它。老哈可能是想缓解一下气氛,开玩笑说我们用手捏成团的抓饭,和屎壳郎滚的牛粪蛋子有点相似。老哈洋杠子听老哈这样说,觉得老哈把她做的香喷喷的抓饭与牛粪相提并论,是对她做的抓饭的侮辱,她把碗重重顿在桌子上,发出的响声吓了我一跳,我嘴里正往下咽的一块包尔萨克(哈萨克的糕点)噎在了喉咙里,喝了一碗奶茶才咽下去。我想把碗里的东西继续吃完,结果发现那碗酸奶子刚才受到了惊吓,变得酸不拉几了。
晚上回去后我感觉胃很不舒服,可能是吃得太饱,也可能是带着情绪吃下去的东西不怎么好消化。第二天上班,我让门一直开着,这样何时了一经过我办公室,我就能看见他。后来,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叠东西,经过我办公室,去了老哈办公室。
何时了从老哈办公室出来后,趴在我办公室门口,问我想不想知道他和老哈说了些啥。他昨天晚上回去加班写了份报告,他觉得引进屎壳郎可能有欠考虑,我们的地球有自我修复功能,消失了很多年的一些物种,白喉秧鸡,袋狼,草原野猪,又开始出现。这说明地球一直在进行着自我修复,我们要做的,是保护地球的这种自我修复功能,而不是横加干涉。引进屎壳郎,可能一时半会解决了伊犁草原的牛粪灾难,但是,对输出屎壳郎的地方,会造成新的伤害。地球如果无休止地在人类的干预下恶性循环下去,迟早有一天会丧失掉自我修复功能。
我没想到他转变得这么快。但是,出于一些东西作祟的原因,我没有回应他。何时了像一匹试图进入帐篷的骆驼一样,把半个身子探进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下了班,他是不是可以去我的阳台看落日,阳台上的那个松树墩子,可是他弄回来的,他有权利天长日久地坐在上面看落日。我拉着脸,不想和他说话。说什么天长日久,再过小半年援疆结束,他也许就回到江苏去,想到那里的女人都一副长生不老的样子,我就心烦意乱。
我扔下何时了,跑到老哈办公室,打算跟他请半天假,我想去伊犁河边散散心,迎着伊犁河吹来的风,呼吸一下伊犁河上清凉的空气。我还想让那拉提草原上的牛粪成为离我遥远的事情,还有月光下那个闪闪发光的小镇,有时候,我觉得它可能并不真实存在。
老哈不说准假,也不说不准假,他问我对养殖屎壳郎的事怎么看。我告诉他中药里面活血化瘀的土元是养殖的,那东西和屎壳郎长得有点像。如果养殖屎壳郎,月亮神三十三号考虑首选,还有蒙娜丽莎三十二号,它们虽不及非洲巨型屎壳郎食量大,但不用担心它们挑食,本地的牛粪很适合它们的胃口。
好吧,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草原上的那些牛粪,就得我们自己去吃掉,老哈说。
放心,我们用不着吃牛粪,我说。
这时候我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请假去散心了。我原谅了老哈那件牛屎黄的外套。
老哈笑吟吟地看着我,他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绝对没什么好事。果然,老哈说,那么,这个人工养殖屎壳郎的事情,就由你负责吧。老哈的理由是,我养过西西弗斯,有养殖经验。
老哈也太那啥了,我就养了几天的西西弗斯,而且还把西西弗斯给养丢了。我极力推辞,我可不想一天到晚跟一群吃牛粪的东西打交道。
老哈告诉我,让我负责人工养殖屎壳郎其实是何时了的意思。
我正待发作,大骂何时了,何时了走了进来,他跟老哈说,同时也是跟我说,他的某个姐打来电话,说他妈被车撞了,正紧急送往医院。他跟我们说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姐也打了相同的电话过来,听起来,伤势比较严重,情况十分紧急,甚至可以说是危急。何时了表情淡定,说他妈被撞可能是假,但不管怎样,他总得回去看看。
我问何时了,如果他以后留在伊宁,是不是他妈都会这样那样,不停地出现各种状况。
何时了想了一会,抬起头看着我说,完全有这种可能。他的样子很坦诚,他不想对我撒谎。
老哈让我开车送何时了去机场,我让老哈派别人去送。我可不想像斯大爷,穿着羊皮大衣,永远留在寒冷的冬天。
何时了有点难过,他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猛然记起梦里西西弗斯纵身跃下阳台前看我的那一眼,眼神何其相似。
那啥,我叫住何时了。
何时了停下,等了半天,不见我往下说。
我想知道,你们伊宁人说的那啥,到底是个啥意思?何时了说。
你自己想去,我说。
这家伙低头想了一会。那啥,我懂了,他说。然后朝我眨眨眼睛,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走了。
那天下班路上,我走得凄凄惨惨。跑步十几分钟就能到的路程,我走了一个小时才走完。回到家后,我一点也不想吃晚饭,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发了会呆,然后跳起来,乒乒乓乓对房间进行大扫除,我期待在大扫除的过程中能意外地发现西西弗斯的踪迹,哪怕是标本也行。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天晚一些的时候,我坐在阳台的松树墩子上看落日,这个松树墩子是何时了从果子沟弄回来的,当时一个哈萨克人正准备用一把笨重的斧头,把它劈了当柴烧奶茶,何时了觉得可惜,就把它弄回来放在了我的阳台上,他说,他要天长日久地坐在这个松树墩子上看落日。但是现在,只有我坐在松树墩子上。我有点黯然神伤。耀眼的落日给我浑身镀上了一层金甲,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某个时分,我无意中转动了一下视线,这时候,我惊讶地看见了西西弗斯,它正披着和我一样的金甲,趴在玻璃窗上,无限迷醉地欣赏着伊宁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