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不见了。
我坐在阳台的松树墩子上,发愁该如何跟何时了交代的时候,何时了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我西西弗斯的状况,我支吾了一下,觉得还是实言相告的好。
我已经十几个小时没看见那家伙了,我说。
十几个小时?也就是说,你早上起来的时候都没有去关心一下西西弗斯?何时了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满。
早上我睡过了头,老哈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我蓬头垢面就往单位跑,哪有时间关心西西弗斯。
我的声音有点大,何时了可能感觉到了我的火气,闭嘴了几秒,然后他说,你肯定把西西弗斯给饿着了。如果有吃的,西西弗斯是不会乱跑的。免提里何时了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像是蜜蜂家族的一員。
你自己看。我打开视频通话,把镜头对准阳台一角的纸箱子。
何时了隔着几千公里,利用手机摄像头光电转换原理认真看了会儿纸箱子里的情况。
还是我从那拉提带回来的那些牛粪吧?西西弗斯肯定是嫌牛粪不够新鲜,你应该给它换一些新鲜的牛粪,何时了说。
何时了如果在跟前,我肯定会拿起纸箱子,把里面的牛粪扣到他头上。他以为牛粪和蛋糕一样,有新鲜之说?不过,在西西弗斯看来也许是有的。西西弗斯是一只草原屎壳郎,半个月前,我们去那拉提种羊场查看澳大利亚美利奴羊种羊和本地羊配种情况,回来的时候,何时了逮了只屎壳郎要带回来,他对这个“滚动世界的小东西”极感兴趣,一有空,就撅着臀部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如何滚牛粪蛋子。估计何时了在江苏就没怎么见过屎壳郎。江苏是伊犁的对口援疆省份,每年都有一批江苏人来伊犁援疆,何时了是其中一名。何时了的面相颇有欺骗性,初来时,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其实人家研究生毕业都好几年了,援疆伊犁前,江苏那边还专门派他去澳大利亚学习了一年。何时了所学专业跟畜牧有关,但据我们看,他更像是个学昆虫专业的,来伊宁后,一门心思扑在研究昆虫上,有几次,他追着长翅膀的小东西跑过好几条街,差点撞上行人和汽车,有一次一头栽进了林荫道旁窄窄的小沟渠里,他努力挣扎着想要爬出来的时候,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过路人把他拉了上来,他们以为何时了和他们一样喝多了酒,出于好意,他们执意把脸上带着擦伤、浑身湿淋淋的何时了强行送回了家,直到把他塞进一扇门里,才安心离去。他们敲开的那扇门,其实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家,这个彪悍的女人,愤怒地把一群醉鬼莫名其妙塞给她的“丈夫”一顿暴打,然后,何时了被赶到了大街上。他发现他所处的位置,和他住的地方,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他花了二十多块钱的打的费,才回到自己的家里。这件事成了我们在老哈家喝啤酒吃烤肉时谈论的中心话题,大家关心那个女的漂不漂亮、年不年轻。何时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当时被雨点一样的拳头打得晕头转向,根本没能顾上看一眼女人的长相和年龄。我们哈哈大笑,忙着吃喝的时候,何时了撅着屁股,在老哈家的蔷薇树篱和苹果树以及围墙下的洞穴里,发现了十几种昆虫和一只气鼓鼓的癞蛤蟆。何时了把这些长相难看的昆虫,包括癞蛤蟆,与蝴蝶蜜蜂小虻虫一起统称为精灵。他感叹内地因为城市扩建,因为农村大量使用农药,因为各种工业污染,几乎无可寻觅的昆虫精灵,在伊宁这个地方却随处可见,看来伊犁河谷还是个生态完好的地方,草原也应该还保持着原始的绿色状态。
这个对草原充满理想化的年轻人,给他逮的屎壳郎取名西西弗斯,为了不让西西弗斯饿死,何时了捡了几坨牛粪和西西弗斯放在一起。当他抱着装有西西弗斯和牛粪的纸箱子爬上我的车的时候,我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让他自个抱着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走回伊宁去。坐在副驾座的老哈洞悉了我的心理活动,赶紧咳嗽几声,以示制止。我咬牙切齿了一会,只能作罢。老哈也太惯着何时了了,不管何时了多不着边,老哈都不觉得为过。上次我们在马场跟几个养马人喝酒,平时只有一杯酒量的何时了,逞英雄地灌下去半瓶子伊力特,之后就跟喝了鹤顶红一样一头栽倒在地,吓得我们赶紧找车把他往医院送。司机说从马场到医院,路途遥远,等到了,估计人已经塔西浪了(完蛋了)。老哈骂司机乌鸦嘴,人又不是癞蛤蟆,哪那么容易死掉。他拿了个碗,跑去弄了碗马尿,要给何时了灌下去催吐。我好奇老哈马尿是怎么弄来的,马尿不是啤酒,想要的时候就可以来上一杯。老哈虽然是畜牧局局长,整个伊犁州的牲畜都归他管,但他说话对那些马可能没那么管用,他不可能让马撒尿马就听话地给他撒尿。老哈对此不做解释,他让我帮忙端着马尿,我乘机闻了下,还真是马尿,臊臭气冲得我差点呕吐。老哈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马尿是牲口尿液里面最臊臭的尿,灌下去,能恶心得人把胃都吐出来。老哈用筷子撬开何时了的嘴,让我帮着往里灌,我下不了手,觉得这也太那啥了。再说等明天何时了酒醒,知道我给他灌马尿,肯定会找我算账。老哈说那也不能看着他塔西浪啊。老哈一个人操作有点困难,好在何时了还挺配合,他可能以为老哈给他灌的是啤酒,不是马尿。老哈不得不一边灌,一边提醒何时了喝下去的液体是马尿,不是大乌苏。何时了喉咙里发出呕吐声,但是吐不出来。一碗马尿全灌下去了,也没吐出什么来。我们只能把何时了往医院送,路上车颠得厉害,何时了被颠得吐了一车子。车里酒味马尿味混杂,熏得人几乎背过气去。第二天何时了酒醒,对喝马尿的事难以释怀,觉得这也太丢人了。老哈提出要不他也喝上一碗,陪何时了一起丢人。反正自己经常喝大,何时了早晚会找机会报仇,给自己也灌上一碗马尿,不如现在自觉喝了,了了这段恩仇。我觉得喝马尿太那啥了,提议两个人不如打上一架的好。老哈不同意打架,打架何时了明显不是他对手,他不能胜之不武。我也觉得打架的话,何时了恐怕连招架之力都没有,我们把老哈叫老哈,老哈其实也就四十来岁,而且他也不姓哈,叫爱什么什么提,老长的名字,不好记。老哈是哈萨克人,我们就把他叫老哈了。哈萨克人擅长摔跤,何时了斯文得像个书生,体重不及老哈三分之二,有次老哈酒喝多了,何时了去扶老哈,老哈在何时了背上拍了一巴掌,直接把何时了拍得跌跌撞撞扑到了我的怀里。如此悬殊的较量,我看还是算了。
我弄了碗啤酒端给老哈,老哈喝完咂吧嘴巴,问我马尿怎么跟啤酒一个味,我含糊其辞。何时了说,马尿可能本来就和啤酒一个味吧。我不知道何时了是故意这样说,还是昨晚亲尝之后得出的人生经验。
事后我问老哈,如果真是碗马尿,你也喝吗?老哈说我知道你不会真弄碗马尿让我喝的。我又跑去问何时了,如果真是马尿,你忍心看老哈喝吗?何时了的回答和老哈如出一辙,除了把后面的第一人称改成第三人称。
何时了把西西弗斯带回伊宁,养了没几天就回江苏了。他妈住院了,一天数个电话,十万火急地催他回去,那情形,大有回去晚了可能连人都见不着了的架势。何时了不急,他太了解他妈了。他来伊犁援疆,他妈极力阻止,苦肉计美人计釜底抽薪计(薪水的薪),各种计谋都用上了,最后全白搭,何时了还是一意孤行地来了伊犁,来后他妈连同他两个姐每天电话不断,从头问到脚,间杂着提醒何时了无论如何不能在伊犁找女朋友,援疆一年结束,就赶紧地回江苏去。何时了每接家人电话,都要哀叹,要是在古代就好了,古代通讯不便,来了伊犁这样边远的地方,大可以杳无音信,不受这几个女人的遥控。我们由此猜测何时了他妈可能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喜欢左右何时了。他的两个姐,可能一个叫何春花,一个叫何秋月,性格方面也遗传了他妈的成分,爱对何时了管头管脚。何时了到伊犁来,就是为了逃避她们,或者说,是为了逃避现实。何时了是那种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去继承家业的人,他们家有着一个不小的企业,援疆伊犁,是他最后的倔强。
我对何时了的状况深表同情,我提示何时了,以前新疆有些地方信号不好,偏远牧区没有网络。何时了一点即通,把我说的以前替换成现在。他妈及两个姐对此深信不疑,可能在她们的感觉里,新疆就应该是个落后得连网络都没有的地方才对。
何时了回江苏,老哈让我开车送他去机场,下车时何时了将装在纸箱子里的西西弗斯郑重其事地托付给我,我原本打算拿去扔掉,等他回来,再抓一只给他,反正屎壳郎都长一个样,何时了肯定认不出。何时了预料到我会有此操作,警告我屎壳郎在古埃及可是神灵的象征,这位神灵每天在地平线上推出太阳,给古埃及人带来光亮。如果扔掉神灵,我将会受到来自金字塔里死去法老的诅咒,不停地长胖长胖,胖成块状物一样的屎壳郎。胖我倒不怕,反正我从来就没有瘦过。我担心与这样一个吃牛粪的家伙朝夕相伴,某天早上醒来,真的就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黑不溜秋的甲壳虫。
何时了飞走后,我将西西弗斯拎回家安置在阳台上,晚上何时了从江苏打来电话,让我拍张西西弗斯的照片,以证实我没把它扔掉。我拍了张照片发过去,顺带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第二天,我完全忘了西西弗斯的存在,到了晚上才猛然想起,我跑到阳台,看见西西弗斯底朝天仰躺着,所有的细腿一起挣扎,也翻不过身来。不知道它这样子挣扎了多长时间,如果一直翻不过身来,是不是就变成甲壳虫标本了。我找了个东西,扒拉了下西西弗斯,它翻过身来后,立马投入到滚牛粪蛋子的运动中,好像滚牛粪蛋子是它毕生的事业,一刻也不能懈怠。
第三天我回来得有点早,黄昏的时候,我想坐在阳台的松树墩子上看一会落日,我的阳台正对伊犁河,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伊犁河上的落日。伊宁这座城市,有比任何一座城市都令人惊讶的落日,尤其是夏天,落日耀眼得像是天体坠毁,人们几乎可以用肉眼看见火焰从球体里掉下来,落进伊犁河里,河面被大面积点燃,金光一片。伊犁河上乘坐汽艇的人,乘风破浪地迎着金光驶去,像是驶入了世界末日。我经常坐在阳台上,让自己包裹在金光中。等落日沉落下去后,我感觉自己像燃烧过一样,皮肤上带着灰烬的颜色。
现在阳台成了西西弗斯的卧室兼餐厅,因为担心西西弗斯从窗子爬出去,我得关紧每一扇玻璃。牛粪的臭气在阳台弥漫,我不可能坐在牛粪的味道中安然地欣赏落日。我放弃阳台,回到房间,发现刚才忘了关阳台门,牛粪味飘进了房间,我用餐的时候,我的嗅觉闻到的,是西西弗斯正在享用的东西,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嘴里咀嚼的也是牛粪。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挥之不去,使得我再也咽不下去任何东西。我跑到阳台,打开窗子,风带着伊犁河水的气息涌进来,这样感觉好多了。我本想着睡觉前把窗子关上,但是后来我完全忘记了关窗子的事。半夜我被何时了打来的电话吵醒,何时了没头没脑地问我,援疆结束,如果他留在伊犁不回江苏,我怎么想。我最恨别人吵醒我睡觉,我咕哝了句神经病,挂掉电话继续蒙头大睡。
第四天,我回来后例行公事地去阳台看了眼西西弗斯,它一如既往地在纸箱子里忙着滚牛粪蛋子。牛粪蛋子太大,滚不动,它就掉转身,用后腿蹬。我用手机拍了张西西弗斯滚牛粪蛋子的照片,本来想发给何时了,想想又没发。谁知道他这两天在忙啥,可能早忘记了西西弗斯的存在。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西西弗斯在纸箱子里疯狂地滚牛粪球,难道它不需要睡觉吗?同时我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西西弗斯好像不是在阳台滚牛粪蛋子,而是在我的枕头边,它众多的细腿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一下,都挠在我的耳膜上。这有点烦人。我给何时了打电话,何时了很快就接了,但是任凭我怎么“喂”他都不出声。我想起昨晚挂掉他电话的事,调侃他跟伊犁的大尾巴羊一样记仇。何时了来伊犁后发现伊犁的大尾巴羊羊毛不及澳大利亚的美利奴羊好,建议从澳大利亚引进美利奴羊种羊来改变伊犁羊的品种。美利奴羊种羊的引进,后来成了江苏援疆的一个重点项目。老哈很高兴,他早就有改良伊犁羊的打算。伊犁的大尾巴羊,羊毛粗、短、硬,能提取的羊绒比较少,有些品种的羊,还会出现花羔,比如巴里坤羊,喜欢在脖子那里长一圈黑毛,看上去像是打了个漂亮的领结,新疆人把巴里坤羊叫绅士羊,这类羊的羊毛只能生产挂毯地毯之类的东西,如果能引进澳大利亚美利奴羊,对伊犁的畜牧业将会是一场改良。不过,牧民对这个改变不怎么高兴,他们对自己养习惯了的羊有深厚的感情,不太愿意接受长相陌生的外国羊。外国羊理解不了他们的吆喝是个啥意思,也听不懂牧羊犬的吠叫是个啥意思。牧民问老哈,是不是他们的牧羊犬从此都得用英语汪汪叫?如果一定要他们接受这些外国羊,那么,老哈就得給这些外国羊弄个翻译来。对这个改变,母羊也很不高兴,母羊不肯配合外国羊的亲热,各种的抗拒,脾气变得古怪不堪,有一次何时了采用跪、卧、蹲、趴等多种姿势,拍摄草原落日的时候,一只有大弯角的羊远远地看了一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奔过来,狠狠顶在何时了的某个部位上,痛得何时了嗷嗷叫。后来何时了见了羊就往我身后躲,他分明感受到了母羊对他的敌意。这种偶蹄瓣动物,看着温顺,其实挺记仇的。
我翻出下午拍的照片发过去,让何时了看看西西弗斯滚的牛粪蛋子有多大。看见西西弗斯,何时了终于开口了,像个看见玩具的孩子。何时了说他看见西西弗斯举着一个梨子那么大的牛粪球在广阔的草原上移动的时候,惊讶得不得了,他立刻对这个大力士心生了敬意,在下手逮西西弗斯之前,他先向它认认真真行了个皇家宫廷礼。我对何时了诸如此类的行为一点也不奇怪,他在帕姑娘家挤牛奶,要先跑去采一把野花献给母牛。
我告诉何时了,我小时候住的羊毛胡同是平房区,有的人家会在院子里养上一头奶牛,奶牛拴在苹果树下,嘴里反刍着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屎壳郎家族则在由苹果演变出来的牛粪堆里热火朝天地滚着牛粪蛋子。我曾好奇地追踪屎壳郎的移动轨迹,想看看它们究竟把牛粪球滚到哪儿去了。
羊毛胡同现在还能看见屎壳郎吗?何时了问我。
应该没有了吧,我说。过去那种似乎不可改变的许多东西都在消失。羊毛胡同虽然还保留着伊宁的老样子,但是,很多年前就不许养牛了,加之后来下水道的铺设,地面上不可能再有牛粪和其他粪便的存在,屎壳郎没有了生存环境,在城市已经完全灭绝。西西弗斯可能是城市里唯一的、最后的一只屎壳郎。
这听起来有点悲壮,何时了说。他断定西西弗斯是一只雄性屎壳郎。据他观察,雄性屎壳郎喜欢把牛粪球滚得像个梨子,这是雌性屎壳郎最喜欢的形状,便于它们产卵。何时了计划回伊宁后就把西西弗斯送回草原去,完美的现代城市,对西西弗斯来说是个生存绝地。只有草原上才有西西弗斯最不可辜负的牛粪球和雌性屎壳郎的爱情。西西弗斯滚牛粪球的技术算得上高超,一定能吸引众多雌性屎壳郎的注意力。从某些方面来说,牛粪球等同于人类的钻石,人类寻找爱情喜欢用足够大的钻石,屎壳郎则用足够大的牛粪球。
何时了问我有没有发现西西弗斯晚上也不停嘴地吃牛粪,这个家伙能利用月光偏振现象进行定位,帮助自己取食。我是第一次听见月光偏振这个词,我好奇没有月亮的晚上,西西弗斯是不是就只能抱着牛粪球原地打转了。我爬起来,跑到阳台,看见西西弗斯在灯光下忙着用铲状的头和桨状的触角把牛粪滚成一个球。西西弗斯在草原上滚牛粪球是为了便于运输,在纸箱子里也滚牛粪球,就不太好理解了。我怀疑西西弗斯有滚牛粪球的强迫症。我问何时了,西西弗斯为什么非要把牛粪滚成球才吃,难道就这样吃,味道和滚成球吃有差别吗?何时了说,西西弗斯还奇怪人为什么非要把饭装在碗里吃呢。大多时候,人的行为其实并不比一只屎壳郎更高明。人制造出废物、废气、废水。屎壳郎是地球的清道夫,负有拯救人类的使命。
你赶紧变成一只屎壳郎,拯救人类去吧,我说。挂掉电话后,我看了下时间,我和何时了竟然聊了将近两个小时。
第五天,也就是今天早上,我被手机铃声吵醒,老哈让我去他办公室一下,马上就去。老哈总是提早半小时到单位,有时候神经兴奋,或者刚好相反,比如在家挨了老婆大人的骂,他会提早一个小时到单位上班。这位哈局长只要到了单位,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别人这个点也和他一样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了。我看了下时间,离上班足足还有十几分钟。为了不让老哈知道我还躺在床上,我爬起来就往单位跑,一边跑一边穿衣服。伊宁这座城市,街道边的行道树全是苹果树,树上结着还没有长熟的苹果,空气里尽是苹果青涩的味道,我畅快地呼吸着,跑过英阿亚提街、斯大林街,跑过青年广场,我虽然有点胖,但奔跑起来速度不慢。十点还差几秒的时候,我完美地站在了老哈面前。
半小时后我从老哈办公室里出来,立刻掏出手机给何时了打电话,我告诉何时了我无法继续帮他养西西弗斯了,我要去牧区一段时间,老哈派我去调研草原上牛粪的情况,草原并不是这个江苏人想象中的童话世界,近两年伊犁草原不是蝗灾就是毒草遍布,现在又面临着一场牛粪灾难,牛粪在草原上的分布,已经堪比天上繁星。文旅局的那个白局长,前两天来找老哈。大家对这个长得不赖的年轻局长一点不陌生,她经常出现在一些短视频中,刷手机的时候可以刷到她,要么穿着飘飘白裙,从一大片紫色薰衣草中款款走过,打出的字幕是:普罗旺斯很远,伊犁很近。要么开着越野车,出现在拐弯连着拐弯的独库公路上。画外音是:今天你走完了人生所有的弯路,余下的尽是坦途。昭苏天马节,白局长亲自上阵,骑着马在马群中奔跑。她跟我们老哈诉苦,为了拍那个万马奔腾的镜头,她学了半个月的骑马,拍的时候还从马上摔下来,差点被后面的马蹄踩踏。如果牛粪问题不解决,她这一跤算是白摔了,煞费苦心做的旅游宣传也都白做了。没有谁愿意跑几千公里,坐飞机坐火车地来到伊犁大草原看臭气熏天的牛粪。老哈是个好说话的人,白局长都这样说了,他能不帮忙吗?只是,这个忙不太好帮,老哈可以打报告给伊犁州州长,让州长下文件,发动州直机关单位到草原清除毒草,但是,他不能要求州长让大家去草原捡牛粪。就算人多势众把牛粪捡干净了,牛还会继续拉。牛和马和驴不一样,牛有两个胃,这两个胃像两个牛粪加工厂,吃得多,拉得也多,伊犁的大草原上,每天有成百上千万头牛在同时制造着牛粪,这岂是靠人力能解决的?白局长不管这么多,她对老哈说,伊犁旅游如果上不去,我找你是问。这是句威胁语气的句子,白局长把它表达成了撒娇语气的句式,这个在老哈这里很管用。
何时了问我,以前牛也是两个胃,也是吃得多拉得多,不停地制造牛粪,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生牛粪灾难?是牛的数量急剧增多了,还是草原面积缩小了?
何时了来伊犁不过半年,他完全不了解以前牧区是个什么状况。没有电,没有煤气,牧民烧火做饭基本靠牛粪,冬天取暖也靠牛粪。牛粪才拉下来,就被捡走了。勤快的牧民家,院子里的干牛粪堆得像座金字塔,有的人家房子的外墙上,贴饼子一样整齐地贴着一整面墙的牛粪饼,这样壮观的牛粪景象,何时了没机会看到。现在牧区有电有煤气,住在现代化的房子里,牧民觉得用牛粪烧火做饭太不卫生了。他们以前可没觉得那东西不卫生。
应该杜绝现代化对草原的侵入,何时了说。
我真想把这家伙扔到哪个旮旯子里去,讓他好好体验一下没有现代化是个啥滋味。他根本不知道原始之类的东西,给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带来多少不便。何况,现代文明对原始草原的侵入,不是谁阻挡得了的。我告诉何时了,去草原调研牛粪刻不容缓,明天,最迟后天,我就到牧区去了。等我回来,估计西西弗斯已经变成了甲壳虫标本。我建议何时了,如果找不到其他人帮他养西西弗斯,老哈可以养,谁让他极力支持何时了带回它来。老哈对西西弗斯负有不可推卸的养育责任。
何时了有点担心老哈家的大鹅会把西西弗斯当葡萄粒给吃了。老哈家的院子里养了两只鹅,什么都吃,老哈手里冒着烟的香烟都抢着吞进肚子里去。我不管鹅不鹅的,那是老哈操心的事,反正我是解脱了。
我跑回家,打算把西西弗斯给老哈送去。打开纸箱子,我没在牛粪中发现西西弗斯的身影。我以为它钻到牛粪下面去了,倒腾了一番纸箱子,还是没有发现。我离开阳台,隔着门悄悄观察,屎壳郎这种块状生物,看着没长脑子,实则聪明得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一动不动地装死。等没动静了,再继续滚牛粪蛋子。我观察了好一会,没有听见西西弗斯平时发出的滚牛粪蛋子的声音。我跑到楼下,撇了根树枝,将纸箱子里的牛粪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看着敞开的窗子,我觉得找回西西弗斯有些渺茫。西西弗斯长着一对透明的翅膀,平时收拢来隐藏在黑色甲壳里,这让我忽略了它是个会飞的东西。
西西弗斯飞得远吗?我问何时了。
和鸟类比不算远,最多可以飞一两个公里。
半径一两个公里,那是多大的搜寻范围?我伸头看了看窗外,打消了下楼去寻找西西弗斯的念头。
你不会是开着窗子的吧?何时了警惕起来。见我不吭声,这家伙嘴里发出一声哀叹:看来西西弗斯是找不回来了。
在完全确定了西西弗斯失踪后,我将纸箱子拿到楼下,扔进了垃圾桶。我准备第二天就去那拉提。我在那拉提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哈萨克朋友,帕姑娘是其中一个。
第六天早上,我正吃早饭,接到何时了电话,说他人已经在南京机场了,即将乘坐九点三十分的飞机,于下午三点三十分到达伊宁机场。何时了让我准时去机场接他。
我有点意外,告诉何时了我已经跟帕姑娘说好了,中午赶到那拉提吃午饭,她专门杀了只羊,我不能对不起那只为我赴死的羊,要不它的死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可不可以让别人去接一下你?我用商量的口气问何时了。
我好不容易抢到最后一张南京飞伊宁的机票,还是头等舱,多花了我好多钱。何时了有点不高兴。
你还是让其他人接一下吧,老哈一定会安排人接你的,我说。
让你接一下我有这么难吗?何时了的不高兴陡然增加了两倍。
我不得不留下来接何时了。下午,飞机准点降落伊宁机场。从南京直飞伊宁的这趟航班,是为方便江苏援疆伊犁人员专门开通的,大多援疆的江苏人,差不多一个月回一次江苏。何时了来伊宁后,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这次回去,老哈让他多待几天,不用急着回来。但是,何时了似乎很急着地跑回来了。他妈根本没病,他是被骗回去相亲的,一天相好几个,相得他眼花缭乱,审美疲劳。他此番是偷跑回来的,为了麻痹他妈,他趿拉着拖鞋出的门,行李箱也没敢拿。
上了车,何时了问我,现在赶去那拉提,吃那只为你赴死的羊,还来得及吗?
我告诉何时了,这个点去那拉提,晚饭还是赶得上的。
那就现在去,何时了说。
从伊宁到那拉提,三百多公里。高速上车不多,路也笔直,沿途经过喀什山脚下的薰衣草花田,广阔的风里挟带着浓郁的花香,之后是遍地石头的白石墩,这里应该是最不像地球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着奇特的形状和烧焦的颜色,地表没有任何植被,就连骆驼刺和风滚草都没有,坚硬的石头的尽头,绿色柔软的草原毫无过渡地扑面而来。新疆的地貌就是这样,反差巨大,总是给人视觉上强烈的冲击。
我们到达那拉提小镇的时候,时间不早也不晚,落日刚好卡在那拉提山锯齿一样的山峰上。
像不像牛粪球?何时了问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落日。我示意何时了别出声。那拉提小镇在这个时间点有着令人惊讶的安静,似乎所有的车辆都停止了行驶。
我将车停在帕姑娘家附近,下了车,我和何时了沿街穿过小镇往东走。小镇居民的房子各不相同又很相似,都有雪白的墙壁和红色的屋顶,屋顶上落着灰鸽子。空气中有股马车的气味,估计有辆马车刚从小镇跑过。我对马车比较熟悉,这东西即使跑过去半天了,所经过的地方,还会有特殊的气味留下来。现在也只有那拉提这样的地方,还会有马车跑过。
我们慢吞吞地走着,三个人快步从后面赶上来,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光看走路的速度,就知道这三个人不是小镇上的人,小镇上的人走路不慌不忙,我和何时了一到小镇就传染上了这种不慌不忙,在高速上的时候,我们还有点急死忙活的味道,好像那拉提小镇会跑掉。现在,就算帕姑娘在等我们吃羊肉,我们也要保持不慌不忙的节奏,这是小镇惯有的风格。
但是那三个人走得很快,他们本来走在我们后头,赶上我们之后,很快就走到了我们的前头去。他们破坏了小镇一种惯有的东西。
何时了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下,买了一双帆布球鞋,换下脚上的拖鞋。之后我们继续往东走,一根面拉条子面馆在这条街的最东头。这里是我们蹲点牧区时定点吃饭的地方。帕姑娘已经煮好了羊,帕老爹熬了浓砖茶。这两个人,单从长相上看就知道是一对父女,不过帕姑娘很幸运地没有遗传帕老爹马鞍一样的大鼻子。帕老爹的大鼻子很碍事,总是碰到这碰到那,尤其是喝醉酒的时候,大鼻子没有一次不受伤,不是贴著创可贴,就是抹着红药水紫药水,这使得鼻子更加的显眼,惹人注目。帕姑娘碍事的部位是胸,她的胸跟博格达峰一样高耸。小镇的人都知道帕姑娘的人和她的胸一样不好惹,隔壁烤肉店的亚孜巴郎经常被她欺负得扁扁的。有次两人发生了点口角,帕姑娘直接用胸把亚孜巴郎怼得落荒而逃。当事情有可能触及女人的胸部时,亚孜巴郎也只能落荒而逃。这个好脾气的巴郎子每天站在烤肉店门口,卷着舌头喊烤肉烤肉,正宗的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结过婚的羊娃子肉。帕姑娘觉得亚孜巴郎是在内涵她,她这个年龄的哈萨克姑娘,早就结婚生子了,她连一次像样的恋爱都没有谈过。也不是没有谈过,她和一个经常来店里吃拉条子的卖蜂蜜的小伙子,有过一段类似恋爱的交往。这些年那拉提小镇冒出来很多卖蜂蜜的人,他们形象邋遢,嘴上抹蜜,但那个卖蜂蜜的小伙嘴上没有抹过蜜,他来到帕姑娘的店里,除了点一份过油肉拌面,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某一天,卖蜂蜜的小伙突然就不来吃过油肉拌面了,自此以后也没再出现过。帕姑娘失魂落魄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失恋中缓过神来。但据亚孜巴郎说,那个人对帕姑娘压根就没那意思,他从来不坐在帕姑娘的店里吃拉条子,而是把面端到烤肉店里吃,顺带吃几串烤肉,来两瓶啤酒,在酒喝多了的情况下,会吐槽帕姑娘老是把过油肉拌面里放太多的肉,他实际上更喜欢吃皮牙子。他不喜欢胸太大的女人,这让人联想到产奶量很大的荷兰奶牛。亚孜巴郎不敢把这些告诉帕姑娘。其实以前亚孜巴郎喊烤肉烤肉的时候,帕姑娘并没觉得是在内涵她,自从卖蜂蜜的小伙消失之后,只要亚孜巴郎喊烤肉烤肉,帕姑娘就会冲出去威胁亚孜巴郎,要是老是在她旁边汪汪叫个不停,她会把他扔到烤肉架子上去,让他变成一只烤全羊。帕姑娘说到做到,在亚孜巴郎再次开口喊的时候,帕姑娘开足马力扇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直接把亚孜巴郎扇倒在冒着烟的烤肉架子上。亚孜巴郎爬起来后,宣称跟帕姑娘吵架还不如对着一堵墙吹口哨,因此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在吹口哨。
好着呢吗你?亚孜巴郎停下吹口哨问候我。
好着呢吗你?帕老爹也迎上来问候我。
好着呢我。我用亚孜巴郎和帕老爹的语法回答他们。
我们家的马向你问好,我们家的牛向你问好,我们家的羊向你问好,我们家的小羊羔子向你问好,我们家的狗向你问好,我们家的十只鸽子向你问好。帕老爹以哈萨克人特有的方式问候了我。
感谢你们家的马,感谢你们家的牛,感谢你们家的大羊和小羊,感谢你们家的狗,感谢你们家的十只鸽子。我右手捂心坎,表达谢意。
问候完我,帕老爹问何时了,上海回来了吗你?
这个帕老爹,老是把何时了当成上海人。这不奇怪,上了点年纪的伊犁人,大多会像帕老爹这样,把援疆的江苏人跟当年支边的上海人混淆不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伊宁市汉人街卖杏子的卖桃子的卖葡萄的那些维吾尔老汉,全都会说阿拉、侬、小赤佬。维吾尔腔调说出来的上海话充满喜感,那是那个年代独有的记忆。九十年代末,不再年轻的知青陆续返回上海,对口援疆的江苏人开始一批一批来到伊犁,江苏紧挨上海,在新疆人看来,江苏人和上海人口音接近,高矮接近,皮肤白皙的程度也接近。性格上,江苏人没有上海人细腻,但也绝不粗糙,大致上跟他们的园林风格有点相似。这一点,在何时了身上充分体现。我们下牧区蹲点,住的地方离吃饭的地方往往有一段距离,我和何时了一起出门,我老早到了,何时了还在后头婉约地走着。等走到了,先用纸巾把鞋子上的灰擦干净,把手认真洗过,才坐下吃饭。这时候揪面片子早就糊了,手抓肉也凉凉了。我跟老哈抱怨,如果一头和田驴子跟一匹昭苏马一起拉车,昭苏马肯定不是累死的,是被急死的。当着何时了的面,老哈说你还嫌人家走路婉约,有几个人像你,走个路都飞沙走石的。何时了不在场的时候,老哈对我说,你撇根树条子,他走路婉约了,你就拿树条子抽他。这个老哈,也太那啥了。
我让帕姑娘把饭桌摆在门口,门口沿街的绿化带一律种着波斯菊,那拉提小镇随便哪块能种东西的地方,都种着这种颇具异域风情的植物。晚风吹拂着波斯菊和桌布的一角,落日的一点余晖照在饭菜上,让人感觉饭菜美味无比。但是,很快我们就不得不撤进店里。没头没脑的苍蝇,毫无章法地在食物上乱飞,弄得我们无法进食。想不到小镇会有这么多苍蝇,尽管门窗严严实实地挂着防蝇纱网,但是店里似乎也不能完全幸免,我们得一边吃,一边忙着对付围着我们乱转的苍蝇。帕姑娘对此毫无办法,以前小镇一个苍蝇都见不着,干净得跟月球一样,人们弄不懂这些讨厌的东西是从哪来的。
还好隔壁烤肉店飘荡着浓郁的孜然香味,这种西域特有的香料弥漫了整个小镇,这多少抵消了苍蝇给人带来的不快。烤肉店门口,几个赶马车的老汉像核桃一样聚在一块。我没看见斯大爷,平时斯大爷就坐在他们中间,因为个头格外高大,一眼看去,像是一匹骆驼坐在一群羊中间。不过,我好像从来没看清楚过斯大爷的脸,他脸上笼罩着一层往事的浮影,致使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坐在那里的姿势让人记忆深刻,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种摄取时光的能力。
何时了向帕姑娘打听斯大爷,帕姑娘表示她从不关心隔壁的事。据我看,她其实关心得很。烤肉店的桌子油腻腻的,帕姑娘骂亚孜巴郎,这个样子别人咋进来吃烤肉呢嘛。她跑去把桌子上的方格子塑料布全掀了扔到垃圾桶里,亚孜巴郎不敢阻拦,只能去买了新的换上。亚孜巴郎有一件牛屎黄的粗羊毛外套,帕姑娘一见他穿,就用苍蝇拍子噼里啪啦地打他,这种颜色让她联想到牛屎。于是即便是冻得瑟瑟发抖,亚孜巴郎也只能身着衬衣,绝不敢穿上那件牛屎黄的羊毛外套给自己惹麻烦。我毫不怀疑帕姑娘喜欢亚孜巴郎,看来她已经过了那个卖蜂蜜小伙的坎,不过亚孜巴郎明显惧怕她。她是个能吃掉男人的女人,亚孜巴郎这样说帕姑娘。我把这话告诉了帕姑娘,结果她在端给我的拉条子里下毒般放了半盘子的红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