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夫揭开他伤口上的纱布,不由得“哟”了一声。褥疮烂成的几个大窟窿,看得见白色的骨头。
“养蛆了吧?”他说。他闻见了一股恶臭。“随身总带着几个小哥们儿,谁也不嫌弃谁。下回在小说中我就这么形容。”
女大夫笑不出来,用镊子刮去褥疮上的烂肉。他并不感到疼。疼觉早就离开他了。他的腿瘫痪了二十年了。
“我记得我答应过,到时候把尸体献给医院。”
“别想那个,你的日子还长呢!”
“不会太长啦,最近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好受,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好多挺好的想法,都写不成。”
女大夫低头给他换药。她知道,他的日子快熬到头了。连着出现褥疮,血和尿里的白血球指标总也下不去,这骗不了他。
“可能跟天气太闷热有关系。”她说。
“也许是。不过我把尸体送给你们……”
“别说你们!”
二十年中,女大夫经常来看他,并不仅仅为了他的病。
“噢,那就送给他们。不过有个条件。”
她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她刚从医学院毕业,有一回他骂她“饭桶”。现在她老了,可还是治不好他的病。
“浑身由你们解剖,可是别动我的脑子。”
“怪条件,写小说的人净是怪点子。”
“我有好多想法,你知道,这辈子来不及写了。都是挺好的想法,挺好的构思。”
“可这跟你的条件有什么关系呢?”她问。
“也许,这辈子的想法能给下辈子留下些启发。信息。”
女大夫直笑。他也直笑。
“你总能让人笑!”她记起她年轻时候的几次失恋,他总是能使她的痛苦减轻一些,他说“索性哭一回”,她心上的痛苦反而会轻些。
“说真的,别把我的脑子切得乱七八糟的。要是真有下辈子呢?我希望这辈子的一些想法能留到下辈子去写。”
“不会。”她笑着,“没有那回事。”
“我试试。我反正要提这个条件。”
“要是真有下辈子,你还会有很多好构思的。”
“不一定。”他说,“有些事,不是残废人就想不到。”
她给他敷上纱布,从镜子里注意着他的脸。他正望着天上的那片云。她知道他又在想南方,那儿有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