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饥饿年代的中国女性

文化   2024-12-10 15:58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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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中国的灾荒之年,也是中国人的饥饿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绝大多数中国女性每忆心悸的艰苦岁月。从母亲怀中的女婴到老妪,几乎概难幸免。

我们这里既说的是绝大多数,因而强调了例外者的存在。某些成年人虽然在那三年里自己不曾挨过饿,但还是知道别人在挨饿的情况的。只有极少数六十年代的少男少女在那三年里并没挨过饿。以至于长大后,听许多同龄人或上一代人回忆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苦日子,自己却浑然不知,莫名其糊涂。仿佛非中国人,乃外国人。他们是极少数的高干子女。当年的空军战士,曾节省下自己每月发的饼干和巧克力,送往他们寄宿的小学或中学。

“难怪学校里当年发过饼干和巧克力!”

他们往往是在这样的联想下,才能证明那三年在自己的年龄中也确曾是度过的。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们如今都知道的,并不仅仅是自然因素造成的,也是政治因素造成的。

中国和苏联决裂了兄弟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导致苏联板起面孔讨债,中国显示出强硬的志气偿还。

那三年内,局以上干部,每月发“优待券”,可凭券买到白糖、茶、烟、奶粉之类。老百姓在那三年里见不到奶粉。凭出生证明供应给婴儿的是“代乳粉”。一种接近奶粉的婴儿乳品。那证明不仅要证明婴儿的出生,还要证明母亲奶水的不足。倘不证明后一点,也是不卖给的。春节前,每户人家供应几两茶叶。白糖每月每人二两。吸烟的男人每月供应一条劣质烟。

我母亲在那三年里一度也吸起烟来。为了获得烟票,她起先装出会吸了的样子蒙发票的街道干部。因为烟票当年是一种很受青睐的礼品。尤其送给会吸烟的男人们时,他们是接受得非常感激的,并会当做欠情之事铭记着。

后来我母亲就自己也每月买两盒,每天吸几支。

我曾问母亲吸烟有什么好?母亲叹口气说:“止心慌。”当年许多人心慌不是由于心脏病,是由于饿。“止心慌”,其实是为了“止饿”。母亲不愿实说罢。

科以上干部当年又叫“糖豆干部”,因为每月可比普通百姓优待半斤白糖,半斤黄豆。

南方的和北方的,不同城市的人们聚在一起,免不了相互询问——你们那儿每月供应几两糖?几两豆油?几斤细粮?

粮店里供应的粮食,经常是发霉的,生虫的。分明是粮库里清扫出来的库底粮。

城市人口中,对男劳动力的最高定量是三十六斤半(搬运工、伐木工、煤矿工享此优待)。一般工人三十二斤。脑力劳动者三十斤。家庭妇女们和中学生高中生们一样的定量——二十八斤半。

后来,在哈尔滨市,粮食不能保证定量供应了,每人每月减少三斤粮食,以霉质的地瓜干等量代之。连霉质的地瓜干都作为城市人的口粮供应了,足见已将农民的口粮收缴到了什么程度。

许多学生腹中空空地上学。许多学校因而取消了课间操。学生和教师饿昏在课堂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男工人和女工人饿昏在车间里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由此导致的伤亡事故频频。

素称鱼米之乡的江浙一带的农民,大批大批迁往山区,因为当山区农民,征粮指标低些。

“天府之国”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逃亡外省寻求活路……

陕甘宁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闯中原”或“走西口”……

事实上,饥饿从一九五八年起,在有些省份就蔓延了。也并未能全国齐刷刷地结束于六三年底。在有的省份,直至六五年六六年才略见缓机。而六六年中期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

那些年,全中国直接饿死,或间接死于饥饿、营养不良、野菜中毒的人数,想必是难以统计确凿的,比“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总数可能要多。当然,主要是连起码口粮定量都丧失了的农村人口。

那些年,城市里的许多中年母亲们,迅速地白头了,明显地苍老了。作为妻子,她们必得保障丈夫们不至于被饿倒。丈夫们一饿倒,家庭也就没了基本收入。作为母亲,她们必得保障儿女们维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因这是她们的起码责任。如果还有公婆,如果她是个孝顺媳妇,岂忍看着老人挨饿?

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口粮都是定量的。巧妇难做无米炊,她们往往也只有自己吃的比定量更少。

倘有丰富的副食,以上定量并不至于使人挨饿。

但那些年里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副食。连蔬菜也是按票证供应的。

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中国城市里的绝大多数母亲们以及中年母亲们,总体值得评说的乃是母性的毅忍和毫不顾惜自身的家庭责任感。如果她们自己不吃饭也能将就着活,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根本一口饭都不吃;如果她们身上的肉割下一块来半个月就会长合,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每隔半月就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给全家人炖汤。

除以上两点,实难再由她们评说出什么折射时代精神的风貌特征了。

那么在咄咄逼人的饥饿时代里,她们身上还能显示出别种的女性异彩么?

那些年参加工作了的“大姑娘”,大多数比较自觉地推迟婚龄。一是由于结婚成了很不现实之事。大多数小伙子那些年没心思结婚。整天饿得心慌眼花的,哪儿有结婚的心思呢?念头一闪,便自行的打消了。而小伙子们的消极,正中“大姑娘”们下怀。其实她们都不愿在艰苦岁月里嫁出门去。一嫁出门,工资也就带走了。她们低薄的工资,对于她们的家越发显得重要了。毕竟,在黑市上,花高价还是有可能买到粮食或粮票的。她们的工资也等于十几斤粮食啊!一个家庭每月多十几斤粮食少十几斤粮食,区别是很大的。何况,因为她们参加了工作,每月口粮比母亲高三斤半,比小弟弟小妹妹高六七斤甚至十来斤,自己每顿少吃,家人不是可以多吃几口么?

那些年,是中国城市结婚率最低的几年。二十四五岁了仍不考虑婚事的“大姑娘”多了,不足为奇了。与五十年代初期至中期相比,她们接近是“老姑娘”了。

饥饿比宣传号召起了更大的晚婚作用。

但在农村里恰恰相反。

为了拯救家庭,“大姑娘”或者甘愿牺牲自卖自身,或被无奈的父母所暗卖。因为她们没有工资,土地荒芜,工分也没了意义,只有自身还能换点儿吃的。又加中国农民传统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仍十分严重,卖了女儿,起码家里少了一口“白吃”。保命的重点,是倾斜于儿子的。当然,也有父母,愿望是好的。考虑得极为现实——女儿让一个男人领走,只要他能养活她一条命,总比饿死在家里强。“大姑娘”白白被人领走了,接着,二姑娘三姑娘也眼睁睁被人领走。只有儿子,要死,也得和自己死在一起。因为只要留住儿子,只要儿子不死,就有能传宗接代那一天……

我曾在一篇报告文学中,记述过一位叫张劭的男人。他年轻时留美,留英,获得过美国的医学博士和英国皇家医学院终生院士的专家地位。他归国后,一九五四年因受不公正对待,被判刑。刑满回了河南原籍某农村。六一年至六二年间,他“嫁”走了三个女儿。当然不是卖,当地农村也没人买。有男人肯以娶妻的名义领走就不错了。三女儿被领走时,刚十五岁。在六十年代,十五岁当属少女的年龄。

城市里的少女们,半大姑娘们,以及中学生高中生们,比起农村的少女们半大姑娘们来,落不到那么悲惨的命运,似乎该算是苦难岁月中的幸运。

但她们中的许多,在身体正待发育着的年龄,由于极度的营养缺乏而中止了发育。如果将今天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和六十年代前三年的初一初二学生混编在一起,并且都来一个向后转,那么可能较难分出哪些是今天的小学六年级生,哪些是从前的初一初二生。如果将六十年代前三年的高中生与今天的初中生混编在一起,那么会比较明显地看出,后者们发育的良好程度远胜前者们。良好中的忧虑,倒是营养过剩现象。

许多六十年代的初中生高中生,身体发育在不该中止的年龄中止以后,再就永远的矮小了。排除个别遗传因素,共同的原因是三年饥饿。

一进入六十年代,中国城市女性人口的年龄比例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过去是家庭妇女多,后来是学生多。过去,街头巷尾发生件什么事,哪怕仅仅是出现了个卖彩线的小贩,满街急匆匆聚去的全是中青年母亲们的身影,后来,如果正巧是学生们放学的时候,被吸引的往往是许多女学生了。五十年代曾被母亲们经常抱在怀里,或经常左手牵着右手扯着的女孩儿们转眼间长大了上学了。并且,在她们长大着的过程,母亲们又为她们生出了小弟弟小妹妹。

五十年代初,全哈尔滨市仅六七所中学,包括高中在内。而六十年代初,全哈尔滨市的中学已增加到七十余所。十来年内城市添生了多少下一代不言而喻。

过去,早晨七点多钟下午五点多钟,女人们的目光迎送的是上下班的丈夫们,而后来迎送的是上下学的儿女们。成群结队的中小学生从街上络绎经过,情形往往颇为壮观。

六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与五十年代的中学女生相比,头脑中对于上学的思想大为不同了。她们已不满足于将来的自己仅仅不是文盲。她们已开始明白,学历的高低,不但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婚恋和人生的质量,而且足以直接扭转自己的命运。

绝大多数初中女生的志向是升高中。她们上中学不久,便开始了解到市里有哪几所中学是重点中学,而自己就读的中学之教育水平大致属于几等。在课堂上,老师们每每备感荣耀地告诉学生,本班本校的上一届上几届学生中,有多少考了重点高中。那些使老师谈起来很骄傲的学生中的女生,便渐渐成了她们心中的榜样。

在五十年代,就业或读书,对绝大多数中学女生而言,并非什么重大的抉择。往往服从于父母。倘父母替她们找定了一份工作,即使是做小商店的服务员,她们从此中止学业心里往往并无太大的遗憾和痛苦。甚至会觉得,早参加工作,早结婚,也好。因而在五十年代,中学女生中途退学的现象是司空见惯的。

但六十年代的她们想法已经变了。中止学业对于她们肯定是被迫之事了。她们会由于不情愿而伤心哭泣,而哀求,而抗议。做小商店的服务员已令她们感到委屈。她们自信如果继续上学,命运的安排很可能会是另一种。六十年代,城市里发生过由于在家长的逼迫之下退学的中学女生自杀的事件。也有过参加工作不久而因终日郁郁寡欢精神分裂的。不消说,她们都是生活极其贫困的家庭的女儿。六十年代初,大多数中国人虽在忍饥挨饿,但中国的工业却在一如既往地发展着。工业的发展形成了新的行业。新的行业似乎类分了人的命运区别。一个在小商店小粮店小饭店上班的女青年,看到别的女青年身穿的工作服上印着令世人向往的大工厂的厂徽,她心里的自卑和羡慕是难以形容的。而那样的大工厂,不可能招收中途退学的中学女生。

绝大多数高中女生的志向当然是升大学或大专。那些重点高中的女生尤其如此。她们对于全国的名牌大学口熟能详。

“三六一十八,清华北大哈工大。”

这是六十年代初开始在哈尔滨初高中生们之间流行的话,代表着他们和她们的学习理想。

“三六一十八”——当年指哈尔滨的四所重点中学三中六中一中十八中。

中学生考入此四所中学的高中,意味着离踏进全国名牌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的哥哥原在哈二十九中读初中,初中毕业后被保送到一中,前街和后街的“大姑娘”们都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一九六三年我升入中学,哥哥考入大学,前街后街为之轰动。连派出所所长和公社的干部都纷纷到家里祝贺。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那一居民社区几千户人家中,还没出现过大学生。他到外地上大学前,预选定亲的媒人终日不断。许多“大姑娘”和她们的父母,认为我哥哥将来必是工程师无疑,都愿早结良缘,等上四五年也心甘情愿……

六十年代初,城市里的人们开始无比崇尚起知识和学历来。既然人们的收入水平几乎是一样的,那么知识和学历成了唯一被看重的区别。正如今天大学生硕士生多如牛毛甚至显出社会无法消化的过剩现象,那么在青年人知识和学历已不足为奇的情况下,收入成了唯一被看重的区别。

六十年代学生们的好学以及城市里的人们,尤其“大姑娘”们对知识和学历的崇尚蔚然成风。如果她们料定自己难以成为拥有高等学历的知识女性,那么做一位拥有高等学历的知识男性的妻子,乃是她们认为的终生幸福。

这一崇尚知识和学历的社会“思潮”,尤其体现为六十年代初的女性“思潮”,饥饿的黑翼虽然笼罩中国大地,虽然饿瘦了她们的身体,却“饿”不死她们头脑中每天都会产生的种种新观念的细胞。

六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她们已不怎么乐于被视为“大姑娘”了,人们已开始顺应她们自己的意识称她们为“女青年”了——无论是学生还是参加了工作的她们,依然是娴静的。

但与五十年代相比,她们已外静内不静,态静心不静。

是的,她们不再如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一样娴静得头脑空旷心思简单了。

一九六三年后,饥饿的黑翼从城市里渐退,人们又能吃饱肚子了。“女青年”们择偶的标准在吃饱了肚子以后开始悄悄形成。

“蓝制服、白大褂、枪杆子、舵把子。”

这是当年“女青年”们之间流行的顺口溜儿。如果嫁给有大学文化的男人无望,她们退而求其次的择偶标准。

“蓝制服”指公安干警。社会的许多方面,都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男人们礼让三分,故他们在“女青年”们的心目中地位颇高。

“白大褂”指医生。中国百姓看病是件麻烦事,有时甚至是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事。嫁给医生,或只不过是在医院工作的男人,全家人包括亲戚朋友都会受益匪浅。

“枪杆子”指排长以上现役军人。军官月薪高些。成了军人家属,不但生活有保障,光荣,还会受些优待。但嫁给军人有一点不中她们的心意,那就是将忍受婚后长久分居生活的苦闷。而随军不但须经部队批准,又有可能离开城市。离开城市是她们所不情愿的。故“枪杆子”在国家那儿虽然排在第一重要的位置,在她们心目中却只能屈尊第三。

“舵把子”指司机。无论开卡车的还是给官员开小车的,总之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能沾点儿方便。

看来,归根结底,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不是由任何其他的条件和因素所决定的,首先是由工业的发展所决定的。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广泛的城市就业机会。广泛的就业机会增加了许多家庭的收入。收入提高了的家庭有能力承担儿女们的学费。而较普遍的文化教育,使普遍的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受改变的过程和阶段是有区别的——它使男人开始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它使女人开始思考与自身相联系的事情。好比展开一幅画在男人们眼前,使男人知道世界比自己所了解的广大得多;而展开一幅画在女人们的头脑中,使女人知道女人的命运比自己所以为的丰富得多。那幅画原先就存在于女人的头脑中。只不过它卷着,还捆着。非靠时代的咒语而不能展开。只有极特殊的女性,能凭自己的觉醒先于时代的默许而展开它。她们是在任何时代都具有叛逆精神的女性……

五十年代中后期的许多“小媳妇”,在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不但早巳是母亲,而且可能已是两三个儿女的母亲了。那时“计划生育”还没实行。她们的某些母亲们,在十来年内,尤其在饥饿威胁每一个家庭的三年内,巳被年老扯拽得趔趔趄趄,过早地随之而去了……

她们可算是共和国的第二代母亲,她们生下的是共和国的次子次女们。

由于她们本身已是有些文化的母亲,她们对儿女们的企盼,比她们的母亲在她们小时候对她们的企盼高得多。她们每每因还没上学的儿女居然也会写她们教过的某些字而非常惊喜。而她们的母亲们,当年往往只因她们的脸蛋漂亮小嘴儿乖甜笑逐颜开……

尽管,共和国的许多次女幼小时吃过“代乳粉”,但智力却比第一代开发得早,接受文化的年龄也比第一代小。她们学龄前就已经培养起了学习的兴趣。甚至连她们的入学年龄,也比第一代提前了一二岁……

然而,饥饿的黑翼刚刚敛去,中国人刚刚又能吃上两年饱饭,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了。用“爆发”一词形容“文革”是并不夸张的。尽管它在领导人那儿的准备是较周密并是经过了较长期运筹的,但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它来得还是太突然了。尤其对于中国的初高中学生们,它突然得使他们一时懵懂。四月份“黑云压城城欲摧”,五月份席卷全国,六月份宣布“停课闹革命”,六月中旬公告各省市,“废除旧的教育制度”,取消当年的中考、高考。

全中国初高中学生们的学业,都终结在那一月份里。像许多他们和她们的身体发育,中止在三年饥饿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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