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发在家人群里的一张大合影,成为我们一家这几天谈论的主要话题。
照片是她参加喜宴时拍的,是所有赴宴的十中老师孩子的合照。
周大爷与我父亲系十中同事,且私交甚笃。喜主是其小儿子,宴请的主要是同学和同事。妹妹和他是同学,又是招待所和自来水公司的双料同事,自然在邀请之列。
父亲都是教师,我们这些人的人生轨迹便有诸多重合之处。二三十年未曾谋面了,望着照片中那一副副老态乍现的面孔,我调动所有记忆辨认着他们,极力把眼前的图像,跟依稀模糊的少时旧影吻合在一起,心下未免凄凄,岁月又曾饶过谁?
美龄活脱脱一年轻时的吕丽萍,淑奎、洪慧、王氏三姐妹,卞卡当属最自信的那一位。一袭粉红色的旗袍,将其本就圆润饱满的躯体,勾勒得更加凸凹有致。看到海英的那一瞬,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隋大叔的音容笑貌。
大叔跟我父亲是同窗兼同事,两人都是一中八级的学生。父亲稳居班级前五,大叔则更胜一筹。距离高考17天时,“文革”爆发,父亲他们及其后的两届学子,也便多了个特定称谓“老三届”。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后来二人皆耕耘杏坛,映怀圭璋。
高一时,大叔教过我一段时间,其时他已身染沉疴。彩云易散琉璃脆。不久,人生三大不幸之一便降临到海英头上,那时她正读初中。好在姐弟二人现在都发展得不错,英年早逝的大叔九泉之下也该安息了。
目光上移至那些曾经的大男孩身上。年少的懵懂、青春的张扬与他们已不沾边,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稳重,沧桑尽显。
董大叔家的伟峰即诸城网红董方鸿,那不就是“东方红”的谐音吗?志强兄弟二人年少时就胡子拉碴,面容粗犷,闫大爷又特显年轻,搭眼一看,爷仨儿一个年纪。如今年已半百,志强看起来反倒比同龄人要年轻很多,看来少年老成也大有裨益。延勇、宇霆头顶上皆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邱大叔家的科学,我只闻其名却从未打过照面,印象之类的事,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作为准岳父的周家兄弟,脸上皆洋溢着掩藏不住的喜悦。李大爷的小儿子,我则完全认不出来了。我们是同班同学,彼此间却无交集,跟大爷倒熟络得多。
对于李大爷,我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熟悉他,源于对联。父亲从辛兴中学调到昌城以后,我家的对联皆出自他的大手笔。不只是我家,好像全体教工家的对联都由其承包了。
大爷为人随和,无论跟谁就没有不行的事。听父亲说,一季春联写下来,其胳膊都要疼上一阵子。“元鹤苍松双献寿,玉麟丹桂两呈祥”,“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时日久远,大爷的墨宝如今只记得这几副了,可惜少时的我并不懂得欣赏。现在想想,在拥有百十名校工的十中,大爷能独占鳌头多年,其书法造诣虽不敢媲美酒后生狂草的张颠,却也非常人所及。别忘了,那可是在十中考清华的年代,接连向高校输送了孙洪海、隋术田、李玉斌这些精英,更有刘永胜老师等外援高手助阵。在十中江湖上,刘老师留下了永久性传说。且不说自身的出类拔萃,单就其弟子那一口纯正的发音,让那些广闻博见的高校老师频频追问师从何门这件事,当是对一名基层教育工作者最大的认可及褒奖了。
言归正传,还得续谈李大爷。很喜欢孩子,是大爷留给我的特殊印象。每次问候他时,都会博得一句“好孩子”的夸奖,从初中一直夸到了高中。弹指一挥几十年。有次在菜市场,我们偶遇了。
大爷目光炯炯,声若洪钟,从不时响起的朗朗笑声中透露着来自内心的愉悦。看那股精气神,再指挥一次大合唱,当不在话下。曾经,在十中一年一度的元旦晚会上,大爷指挥全班同学演唱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轰动了整个校园。与其说唱得好,不如说是指挥得棒。大爷那夸张的肢体语言,生动诠释了何为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笑。那一刻,台上台下心意相通,雷鸣般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掺杂任何捧场的成分。尤其是谢幕时那独具特色的“李大爷式”微笑,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
要说对这张照片感触最深的莫过于父亲。在妹妹一一介绍后,他又端详了一会儿,良久,悠悠叹息一声:难怪俺这些人都不中用了,这才几天的些小孩,如今孩子都要结婚了。父亲的感慨我颇为理解,当年我们一家离开十中时,他正是我这个年纪。
而今,我们的父辈正在老去,我们的孩子已长大成人。
“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真实写照。对此,梁实秋老先生在其散文《中年》中给出了精妙且不乏幽默的表述。
他称早逝的那些人是: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很煞风景。对于那一大批一大批的年轻人则作如是说:从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着的,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晃,磕头碰脑的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样子。对于年轻人的自恋及中年人的无奈,他更是以戏谑的语气作了妙趣横生地描写,让人不禁莞尔。
我已过知天命之年,文中提及的种种都或多或少地有所体会,只是以前没有认真想过。经他一写,再一对照自己,还真是那么回事。尤其是一个月之内接连参加了四次婚宴,更是在无声地提醒我一代人已长成。
就说周大爷的小孙女,待嫁的琪琪吧。记忆中的琪琪,永远是那个正上幼儿园的乖巧小女孩。她家跟我父母曾对门而居,二老搬家后,我再没见过她,对其动向却时有耳闻。琪琪很省心,一直就是大家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十年寒窗,蟾宫折桂。在大学时即光荣入党,毕业前夕参加事业单位考试,又一举夺魁。去单位报到之前,回校参加了毕业典礼。简直是无缝对接,完全没浪费一分一秒。
养正一个孩子,兴旺一个家族,这句话在周大爷一家再次得到了验证。两个儿子事业皆经营得风生水起,两个孙女都有可心的工作,且已先后成家,大爷和大娘只怕做梦也会笑醒。
因了父辈的关系,隔些日子,我就会在父母那里见到大爷和大娘。大爷时不时地跟父亲聊一些过去的事情以及当前形势,也不忘去父母引以为傲的小菜园欣赏一番,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沧桑的印记,却也赋予了其智慧与从容。较之父亲的深居简出,大爷的晚年生活堪称精彩。作为老年大学茂腔社团的京胡演奏员,他经常有演出任务。唱歌则让大娘和母亲的生活变得更加活色生香。
她们这些十中老姐妹都是微信好友,只要在群里一喳咕,第二天的外事活动就敲定了。或是相约到某一家去聚聚,或是带着播放器去公园唱歌,当然,做这一切时,绝对以误不了回家做饭为前提,在她们心目中,那是天职。
看到父辈已是耄耋之年,仍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抒发着对生活的热爱,当是上苍对我们这些为人儿女者最大的眷顾了。
人到中年,开心地过,糊涂着活,与生活达成和解,意难平总会释怀。照顾好生养我们的,尽力帮助我们生的,或许自己不被理解,但求问心无愧。在奔向新生活的路上,我们始终在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