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新凤霞的回忆录,时常觉得有趣。比如她写过一把小茶壶,好像说那是跟随她多年的心爱之物,有一天不小心被她给摔了。
新凤霞不写她是怎样伤心怎样恼恨自己,只写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赔我自个儿一把!”
后来大约她就上了街,自个儿赔自个儿茶壶去了。摔了茶壶本是败兴的事,自个儿要陪自个儿茶壶却把这败兴掉转了一个方向;一个人的伤心两个人分担了——新凤霞要赔新凤霞。
这么一来,新凤霞就给自个儿创造了一个热爱生活的小热闹。我觉得,能把一个自己变作两个、三个乃至一百个、一万个自己的人原是最懂孤独之妙的。
孤独可能需要一个人呆着,像葛丽泰·嘉宝,平生最大乐事就是一个人呆着。想必,她是体味到,当心灵面对人类的时刻,要比在水银灯照耀下自如和丰富得多。
又如海明威讥讽那些乐于成帮搭伙以壮声威的劣质文人,说他们凑在一起时仿佛是狼,个别的抻出来看看不过是狗。
海明威的言辞固然尖刻,但他的内心却有一种独立面对世界的傲岸气概。令我想到孤独并非人人能有或人人配有的。
孤独不仅仅是一个人呆着,孤独是强者的一种勇气;孤独是热爱生命的一种激情;孤独是灵魂背对着凡俗的诸种诱惑与上苍,与万物的诚挚交流;孤独是想象力最丰沛的泉眼;而海明威的孤独则能创造震惊世界的热闹。
一场场黄风卷走了北方的严寒,送来了山野的春天。这里的春天不像南方那样明媚、秀丽,融融的阳光只把叠叠重重的灰黄色山峦,把镶嵌在山峦的屋宇、树木,把摆列在山脚下的丘陵、沟壑一古脑地融合起来,甚至连行人、牲畜也融合了进去。放眼四望,一切都显得迷离,仅仅像一张张错落有致、反差极小的彩色照片。但是寻找春天的人,还是能从这迷离的世界里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再往前走,还能看见那欢笑着的涓涓流水。它们放散着碎银般的光华,奔跑着给人送来了春意。我愿意在溪边停留,静听水那热烈的、悄悄的絮语。这时我觉得,春天正从我脚下升起。
这样的小溪我见过不少,却不知有哪一条比温泉镇村边这条溪水更招人喜爱。虽然它流经的地方是那样偏僻,那样贫瘠,每到春天,还是吸引着那么多人。
温泉镇的溪水是条热水,温泉镇也是因此而得名。一座几省闻名的温塘疗养院就设在这里。我就是在春天,去那里看望一位住院的亲人。
一路上我设想过它的容貌。温泉,你是条泼辣的瀑布从高处一泻而下,还是一股柔软的热流从地下缓缓升起?水有多大?温度有多高?
“别闭眼,别磕着哪儿。”一位老大爷吆喝着他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抬起头四下望望,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着眼,脸上泛起一阵阵绯红。这使我又想起了山野里点燃起来的那些桃花、杏花,刚才的倦意也顿时消散。
“去温塘治病?”我问大爷。
“去洗桃花水。”大爷告诉我,一面攥起拳头捶打自己的膝盖。
桃花水?我虽不理解大爷的意思,却骤然感到大爷的话是那么新鲜、怡人,比刚才小姑娘的脸色所给予我的还要浓烈、美好。
我不愿再去追问洗桃花水意味着什么,也许这只是洗温泉澡的一种夸张了的形容吧,难道水里真会掺进什么桃花不成?
正午上车,黄昏前到达温泉镇。下车后,果然同车人大都走进了这座有着现代化规模设施的温塘疗养院。办完探视手续,我才想起寻找我的邻座大爷。但拥在住院处窗前的人群中却没有大爷和那位小姑娘,只有“桃花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在我耳边“流动”起来……
第二天我概览了这座疗养院的全貌,也懂得了并意外地享受了温泉澡的妙处。原来那是高压水泵把地下含有氡气的温泉抽进高入云霄的水塔,再从水塔内引进各治疗室。细腻、滑爽的温泉水注入洁白的澡盆,清澈见底。入浴时,如果不是耳边那涟涟的水声,你会觉得自己是坐在一团绵软的、暖融融的气体上,你失去了体重,你正无所依托地向一个地方上升……
这就是桃花水吧?它应该是。你看那水中泛起的一朵朵小浪花,恰似桃花开放——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臆想,去把那些美好的事物想象、形容得更美好,更理想化。否则,怎么还会有诗、演义和传奇?
紧挨疗养院是真正的温泉镇,这是个二百来户的山村。一条陷在干燥黄土里的红石板小路顺坡而下,街里几家旧板搭门脸,和门内作为营业标志的幌子,装点了这座旧镇的古风。尤其一家理发店内伸出的白布牙旗,更能使人想到古代那些古道驿站。几家烧饼铺是近两年新开张的,门上大都用主人的姓氏写着“王记烧饼铺”“何记烧饼铺”……有的挂出一只柳条笊篱,意思是店内还兼营炒、焖、烩饼。不论新店老店,门框上都贴着吉祥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些属于生意经的传统对联,现在不知为什么似也有了新的立意。新店和老店很容易区别:新店的绿油漆、玻璃门窗不仅有别于旧式板搭门,木风箱旁边还接上了电动吹风机。顾客进门一坐,只消一拉开关,三两分钟之内你就可以吃上油汪汪的炒饼、味道浓郁的豆腐汤,而那木风箱只是偶尔遇上停电时才有用场。一位姓邢的掌勺大爷,一边提刀切着饼丝,一边告诉我,半小时之内他做过四十份炒饼、四十碗豆腐汤,速度和质量都得到顾客的盛赞。这样好的生意,可惜一个倔儿子不愿接班,愿意买台小拖拉机往附近水库大坝送沙子。一天两个来回,一趟收入五块半。就这样,扔下烧饼炉走啦。
“四十份炒饼,有那么多吗?”我问。
“怎么没有?眼下正洗桃花水。”
“桃花水?在哪儿?是不是疗养院?”我一连串地追问着,虽然早已意识到我理解上的错误。
“那算什么桃花水,把水抽上天再放下来,没劲。你顺街往西走走。”
吃完大爷的炒饼,我出门一直向西走去,不多远已是村口。土山脚下那是什么?似霞,似雾,似流动着的火焰,莫不是一片桃林?我终于又看见了那点燃在北国春天里的熛红,这才是春的信息。可桃花和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决定再向前走。不断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迎面而来,有男有女,但大都是腿脚不利索的老人。老人们边走边用精湿的毛巾擦着脸,拧出毛巾中的水珠。他们腿脚虽欠佳,个个面容却很舒展。水,水,我好像闻到了水的芬芳。
一条坚硬、光明的小路直通桃林,原来桃林的那一边才是温泉的源头。刚才远处所见并非雾,那是温泉源头的蒸汽。那些面容舒展的老人便是从这里走出来的。穿过桃林,那边果然是一片温暖的浅滩,金黄色沙粒上蒸腾着热气。洗桃花水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人们在浅水里围着一个个涌出地面的泉头,高挽起裤腿,双膝跪入水中,默默地接受着大自然的陶冶。人们没有言语,只有对水的虔诚。
热爱自然,也许是人类的天性。大自然有时热烈,有时冷漠;有时温存,有时残忍。但它带给人的永远是生机,是生命的延续再延续。大自然孕育了人类,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更加渴求大自然的抚慰。
对于这个温泉的记载是从战国开始的。一年一度的桃花水,千百年来你抚慰过多少黄帝的子孙,又有多少人向往着你的抚爱。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几个小小的温泉源头,一片浅浅的温沙滩,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温泉镇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就更愿走出浅滩去享受那淋漓尽致的温泉浴。
温泉镇人用桃花来形容春天。我注意到,他们不仅爱种桃花,剪桃花窗纸、桃花门挂来装点春天,连娶进家门的新娘子也用桃花来形容。新房炕头上,新娘所坐之处都用红纸墨笔写上:桃花女在此。然而,这才是真正的桃花水。是水,是春天的水洗开了一树树面容姣好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