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播如一为你读诗
▎黄昏
我在黄昏经过那片田野
秋天最后的金黄正慢慢暗沉
稻草人身上，停落着归鸦、斑鸠、麻雀
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
它们张望，跳跃，攫啄
时不时，稻草人橙灰色的双手
随风轻摆，引来
野猫的凝视与扑打
哼着曲调的老人经过时
停了一下
微弱余晖掠过他寂静的帽檐
很快，他在倒伏的夏枯草里暗沉下去
比他的影子要快一些
——没有更远的了
很快，我的影子就会在黑暗中
转过身
回去做一个稻草人
▎旧纸条
这个冬日下午，暖阳斜照
世界迟缓温和，像一个通透的老人
风吹开书页，掉出一张
旧纸条
上面是父亲好看的毛笔字：
春雨惊春清谷天……
想起那个夜晚
父亲在病榻上把二十四节气歌谣
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他背一句
哥哥就在纸上记一句
父亲走后
那纸再也找不见
▎盔甲
你说：每天下班
我要把自己关在车里坐很久。
那时，我在八楼天台坐着
坐在在黑暗中
凛风吹过，像刀一样
像刀一样，划过尚未散尽的尘嚣
你的话嘎吱一声
犹如凛风于瞬间吹倒枯朽栅栏
从一地鸡毛中逃离的影子
一个又一个，在我面前晃动
拉着我的影子晃动
我哭了起来
一只白色的流浪猫走过来
在我身边绕圈
它柔软的毛发拂过我，贴近我
黑暗中，它琥珀色的眼睛
像童年珍藏的玻珠
我把潮湿的手伸到它面前
它舔着，一下又一下
人类的泪水。
随后它跳到我身上，安静地
卧下来
我说：一件柔软温暖的盔甲
在此刻，在黑暗中。
▎拥抱
拥抱是好的。
那天黄昏
我在学校门口拥抱了一个陌生的高中生
那个来自外地的女孩
跟我借电话
她一边打一边低声哭泣：妈妈
我难受。
一日将尽的余晖
映照着她满脸的泪水
犹如细浪在微暗海面上起伏
一阵又一阵风过后
她低头递还电话，跟我道谢
她转身要走时
我把她拉进怀里，轻拍她
单薄的后背：再坚持一个月就放假了。
她伏在我肩上
我闻到试卷食堂操场的味道，听到
日历被迫切撕掉的声响
那个黄昏
一个住宿生沉于心底的强烈隐忍
如细浪在微暗中拍打海面
▎盛宴
初冬，陌生小乐镇摆起盛宴
我们从四面八方奔赴而去
记得一场马拉松封住了来路
有人双手提鞋
赤脚过了江又过了河
记得雨不曾停歇
敲打着青石板红屋檐，啪嚓
啪嚓
诗人的灰衣衫被风吹荡时
那棵黄槐的细小花瓣在微微晃动
记得下午的豆腐摊油滋滋炸响
哎呀，这热烈的烟火
我们忍不住扑上去
黄昏时分，灯火一盏盏亮起
街巷、店铺、铁皮长椅
私奔咖啡馆里那双棕色眼睛
开始变得斑斓
斑斓而悲伤
记得三两人离场，在楼道口
踉跄了一下
四五人洗干净茶杯，与黑夜长谈
初冬，陌生小镇风吹雨落
盛宴慢慢散场
有人说灰衣衫空空荡荡
有人说特别美好
▎间奏
把一别十年的朋友送下
台阶
暮色明显沉了许多
他背对着我
挥手
——长亭外，古道边
口哨声贴着台阶
一级一级缓慢上来
在风中
忽高忽低，和
十年前一样。和
每次一样
我在台阶上坐下来
已经看不见更多东西了
灌木丛中
虫鸟鸣奏，忽高忽低
像我们
曾经热烈的交谈
很快，台阶、灌木丛，以及
那个越来越小的影子
就要变成黑色的无边的海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就像生命中
每一次必然的间奏
▎神秘的剧情
想象有那么一天
想象那样的一天终于到来
你或我
抢先斩断了尘世的姻缘
你或我，看着悼念的影子缓缓走来
看见真实的哀痛，敷衍的拥抱，麻木的沉默
还有极力抑制的笑容
接下来，是神秘的剧情
直到墓碑上孤单的姓名旁
落下最后的纠葛
这时可以重新开始了——
一场梦，一条隔世的狭路
两个灵魂，可能是兴奋的
也可能是倦怠的
余下的，是神秘的剧情
▎那条河流
那条河流，我从未见过。
父亲总是在黄昏时分走向它
一根鱼竿，无数个
寂静的黑夜
有时，父亲带回几条小鱼
更多的时候
父亲两手空空，但
心满意足
父亲曾经说过那条河流——
夏天哗哗的大雨
如何迅速地在它上面消失
月光下，它如何缓缓地
漾动柔软的水草
守着黑夜的河流
父亲见过很多神秘的事，比如
身披蓑衣的无脚影子
比如河流深处的窸窣言语
父亲一一把它们写下来
—— 一条河流，带着消逝的事物
在乡村剧场开口说话
父亲去世前，风一般地走出家门
为自己选了一块墓地
“面北，正对着那条河流。”
但那条河流，我从未见过。
▎斑马
早上
一个穿病号服的人
从阳光深处慢慢走出来
最后，他背着阳光
停在第五人民医院的马路上
好像是沉睡的斑马
突然在阴影中站了起来
▎墓志铭
姓名。性别。年龄。爱好
以及她突然的消失
都可以忽略
在巨大的空白里
只须写下:
“她一直爱着一个人
但她至死也不说。”
诗 | 黄芳诗集《黄昏里》，已获出版方北岳文艺出版社授权
图 |Sammi Lyn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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