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小英:《红楼梦》中“书”之密码

文化   2025-02-11 00:02   湖南  
“书”在文学中的角色很特别,写书人一定是读书人,所以它既是文学的“果”,也是“因”。曹雪芹在写《红楼梦》的时候,家境没落,曾经诸多的身份荡然无存,那时内心对自我的价值认可可能只有书可倚,从读书人走向写书人,又在写书中反思读书的意义与矛盾。
《红楼梦》
书中有书。“书”在《红楼梦》里是很重要的线索,如同密码一般,交织进清末贵族家庭生活。“书”是特殊的文化形式、精神产品、生命载体。在小说里,什么是书,人与书的关系,书在人生境况中所处的特殊位置,这些问题如此重大,以至于关乎命运,关乎生死。在今天,它们仍是每个读书人要面对的“解码”。
“书从何来”的创作密码
《红楼梦》开篇问:“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曹雪芹作为书写者,自然明白此书从何而来,他在“凡例”里写道:“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书不是这样来的吗?当然是这样,但是此书非彼书,“此书”已经开启小说角色了。
书从何而来?小说告诉我们,书是“抄”来的——在成书之前,书的内容便已经存在,作者只是将文字抄录下来而已。有个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随后,空空道人将《石头记》检阅一遍,觉得内容“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红楼梦》将书的来源假托了这种奇说,已然提出了一个很锐利的问题:作家是什么?小说创作是来自天成,还是人为?
“天成说”并非毫无根据。有位作家说,小说本已在那里,只是借由某个作家之手传递而来。这话的意思是,现实中的人与事很精彩,写下来就如天工之作。对曹雪芹来说,他不过是用一支笔,将“半世亲睹亲闻的几个女子”记下来而已。
所以,小说家是什么?我认为就是那个“空空道人”。“空空”,无中生有也,故事只会在恰当的作家眼里呈现,所以独他能有机缘见到石上字。也就是说,小说家更要有“发现”的能力,并且真实再现。曹雪芹之于《红楼梦》,就是这种。所以几百年来,读者常有幻觉,觉得其中的人与事真实存在。
有没有发现,“太虚幻境”就是一座图书馆的样子。宝玉随仙姑进入“孽海情天”,只见两边配殿匾额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仙姑说:“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宝玉走进“薄命司”,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用封条封着,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等。——这些不就是书架分类、编目、书名吗?
宝玉打开册本,只见每册都有画有文。比如有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写着“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我们知道,这是对袭人的描画与评语。“太虚幻境”装满了这样文图并茂的书册,这每本书册就是每个人的人生。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所以写小说,不啻在抄写“人”这本书。
“读书观”是人物亲疏密码
黛玉未见到宝玉前,认为他如母亲所言,“顽劣异常,极恶读书”。但是,宝玉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妹妹可曾读书?”宝玉只关心过两个人读书,另一个是秦钟。他一见秦钟竟自惭形秽,直接将自己比得猪狗不如,想“高攀”人家交朋友,于是开口问他读什么书,还邀他同塾。可以看出,宝玉对倾心的、想亲近的人会不由自主问出“可读书?”“读什么书?”因为了解一个人最快的途径,无过于了解他的阅读趣味。能一同读书,能读同本书的人,心灵一定可靠近。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剧照
所以,《红楼梦》表面将“不爱读书”的标签烙在宝玉身上,但其实骨子里,他比任何人都在乎读书。读书能将人群分类聚,他在寻找同个世界的人,可以放松相处,以心交托。
“读书”一词,在我们的语境里有两种含义:一是看书,对书籍阅览;二是念书,学业的方式。宝玉一辈子大概都被这“两种读书”拉扯着,家族要求他为了功名而念书,他自己却希望以兴趣看书。宝玉自进大观园后,过了一段心满意足的日子:“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喜欢的读书,就是闲适地看书、品书。
《红楼梦》中,“两种读书”意味着两种人生观的分水岭,也是感情纯粹度的“试金石”。
宝钗、湘云有金项圈、金麒麟,都可配“通灵宝玉”,意味着她们在身世、才貌等世俗标准上,可以匹配宝玉。能结婚的人很多,但今生心灵相通的可能唯有一个。如何知道是哪一个呢?曹公的方法就是通过她们对“两种读书”的态度来分辨。
一是对看性情之书的态度。宝玉躲在桃花树下看《西厢记》(也有说《会真记》),黛玉来此葬花,问他看什么书?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接过书,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就看完了,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黛对“禁书”的阅读感受是相同的。可以说,他们有着相同的“读书观”,能够读到一块儿。
而宝钗的“读书观”便不是如此。黛玉游戏时,说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的词,宝钗对她一番教训,说:“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她还认为:“作诗写字等事,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在宝钗看来,书分正经书与杂书,正经书可以辅国治民,杂书会坏人性情。 
二是对念经世致用之书的态度。湘云有次在宝玉房内劝说:“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宝玉听后很不快,差点赶她走,袭人赶紧打圆场。从话里可得知,宝钗也说过类似话,讨了没趣;而黛玉从未说过这类话。
为了功名而读书,是宝玉非常反感的。在这次冲突中,他旗帜鲜明地站黛玉一边,表面看是为了维护他的读书观,实质是表明他与黛玉意气相投,有着共同的人生观,这是他所看重的。
与宝玉关系紧密的人里,多是些虽有情,但无法在精神层面理解他的。袭人对宝玉随顺体贴,就像是对他读书的态度:“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而贾政更是理解不了宝玉对读书的态度,父子之间精神疏离。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剧照
唯有黛玉真正在乎与理解宝玉的内心需求。为什么说宝、黛是灵魂伴侣?因为读什么书,为什么读书,这些问题关联着人生志趣,而他俩的回答是相同的。
“书的暗示”是情节推动密码
《红楼梦》写人物成长。如何让读者在日复一日看起来没有变化的时间流动里,看出人物身心悄然发生了变化,从而推动情节发展呢?“书”成为很重要的暗示手段。
一是暗示宝、黛步入青春期,情思萌动。茗烟从书坊搜罗古今小说传奇给宝玉,里面不乏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也就是说里面涉及性描写,宝玉一见“便如得了珍宝”,这预示着他长大成人,情窍在打开。宝、黛共读《西厢》,宝玉后来被人叫走,黛玉回去的路上,在梨香院墙外听见有人唱曲。“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直到后来听得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原先不留心的现在留心了,原先听不懂的现在听懂了,这说明什么?其实也是暗示黛玉的情思萌动了。从此,宝、黛之前原本朦胧的青梅竹马感情,渐渐开始有了明确大胆的显露。
二是暗示宝、黛关系特别,有了私密性。宝玉会借由“禁书”里的话向黛玉表白:“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后满脸通红,嘴上怒嗔,但看到宝玉着急,转而也用书中语笑他:“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两人顿时默契而笑。
黛玉与宝钗关系好起来,宝玉很纳闷,找到黛玉,不是直接问发生了什么,而是以书作为引子,说:“我虽看了《西厢记》,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那句就是“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黛玉笑着将缘由告诉了他。宝玉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两人私下读的书,就这样并不顾忌地“活学活用”。这是独属于两人之间的暗语,只有他们才能懂,所以无形之中,构建了属于他们之间的情感表达的隐秘之所。这种特殊的私密氛围,无疑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秘密,也是他们“排他性”的相处模式。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剧照
三是暗示黛玉的决定,表明坚定的心意。林如海过世,黛玉奔丧回来,特意点明“带了许多书籍来”。黛玉初次进贾府,显然不会带什么书,这次为什么其他东西没说带来,只说带许多书来呢?
林家是书香家族,林如海是前探花,书无疑是他们家最重要的东西,对爱书的黛玉来说,可能这些书就意味着“家”。书很重,长途跋涉带着很困难,但她仍是将它们郑重地带来。这暗示了黛玉做了重要的人生决定。如果第一次还只是做客性质,那么这次是要真正落户贾府了——与宝玉的相爱,让她有信心在这里建立新家庭。
总之,《红楼梦》中,写“书”往往有着隐秘的用意。连后四十回的作者,也知道这点。其中写宝玉想通要求取功名时,也写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将“杂书”收了起来。 
读书人“困惑”的命运密码
曹雪芹为什么对“书”的情结这般深?史载,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康熙年间奉旨总理扬州书局,主持校刊《全唐诗》《佩文韵府》等,并刻印自家藏书《楝亭五种》《楝亭十二种》,还捐资刊刻顾景星《白茅堂全集》、施闰章《学馀全集》等。
曹家开过书局,对书的感情与理解自然不一般。《红楼梦》中,贾母选择将最心爱的女儿贾敏嫁到“书香之族”林家;当她见到心心念念的外孙女黛玉,开口也是关心她在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闺房摆设如同书房,贾母带外人参观都抑制不住的骄傲;尤其是贾母关于书的长篇大论,见解不俗。她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一般的贵族妇人哪有如此见地,在贾母身上折射了曹家办过“官书局”的背景。
《红楼梦》中,宝、黛都有类似“读书成果检验”的情节。黛玉的体现在教香菱写诗。她对香菱说:“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从诗歌“小白”到写出佳作,离不开黛玉一步步的指点。虽然黛玉写出大量拔得头筹的诗也能代表“读书成果”,但是能将一个不通文墨的侍妾调教成能写出“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的诗人,更能说明她不但博览群书,深得其味,而且对香菱指导到位。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黛玉教香菱作诗片断截屏
宝玉的“读书成果汇报”,体现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给各处题名,他融进了自己很多读书心得,俗与雅,真雅与假雅,编新与述旧等,都有与众不同的见识。众人赞他“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其实作者曹公内心何尝不是真骂有些人是读腐了书的。
倘若如宝、黛,不将读书换功名利禄,任由纯粹读书,结果会怎样呢?《红楼梦》说,没有出路。小说的结局是他们二人不仅难结连理,无法携手浪漫的诗书生活,而且命运都很凄惨。
黛玉是纯粹读书人的化身。她的生命大约就是两件事:一是读书写诗,二是爱宝玉。这两件事实质又是一件事,那就是至真至诚、至情至性,这是她从书中与从爱情里得到的,并呕心奉出的。但也可以说,正是因为这样的至真至诚、至情至性,才导致她的早亡。宝玉也是如此,无法妥协,最终出家遁世。
曹雪芹一生大概也困于这“两种读书观”的撕扯。没有功名的他,生活清贫,家人无饱,儿子夭亡,可能他也会困惑读书有何用?就连他写《红楼梦》,于当时的他也换不来任何实际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免要问,书到底要我们如何对待?为什么即便无用,我们也总会将生命沉浸其中?
曹公在《红楼梦》中没有回答,但其实这部伟大的著作存在本身,已经是答案——这就是书与人的命运。
《文学自由谈》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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