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两国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两国人民自古以来,一衣带水,友好往来。
日本历史(包括文化史、美术史)大致可分这么几个阶段:
1,绳纹时代(距今一万年---公元前3世纪,相当于中国原始社会以及夏商周三代)
2,弥生时代(公元前3世纪---公元3世纪,相当于两汉)
3,古坟时代(3---6世纪,相当于六朝)
4,飞鸟时代(7世纪前半,相当于隋及初唐)
5,奈良时代,又分白凤时代(7世纪后半,相当于初唐)和天平时代(8世纪,前半相当于盛唐,后半相当于中唐)
6,平安时代,又分弘仁(贞观)时代(9世纪,相当于中晚唐)和藤原时代(10、11、12世纪,相当于北宋)
7,镰仓时代(13、14世纪,相当于南宋、元)
8,室町时代(15世纪,相当于明前期)
9,桃山时代(16世纪,相当于明后期)
10,江户时代(17、18、19世纪,相当于清)
11,明治维新(19世纪后期,相当于清末)
12,现代(20世纪)
日本文化一直受中国文化影响,南朝时(5、6世纪)两国文化交流更加频繁,互派使者,互赠礼品,很多南朝工匠移居日本,带去中国先进文化、技术和佛教美术,例如522年南梁佛像雕塑师司马达一家东渡日本,带去梁朝流行的陆探微样式的中国佛像(当时陆探微样式风行全中国),成为日本佛教美术始祖。
说起佛教美术,最早(东汉,1世纪)是中国学印度,六朝四大家曹不兴(3世纪)、顾恺之(4、5世纪)、尤其是陆探微(5世纪)、张僧繇(6世纪)开创了中国佛教美术,从此中国、印度两大佛教美术并行发展,后来(5、6世纪)中国又将中国佛教美术传给朝鲜、日本,朝鲜、日本佛教美术属于中国佛教美术体系。
日本学习中国文化有两个途径,一是直接向中国学习,一是通过朝鲜间接学习中国文化。飞鸟(7世纪)以前日本通过朝鲜间接学习,飞鸟以后直接派遣隋使、遣唐使来华学习。
日本佛教美术始于飞鸟(7世纪前半,隋、初唐)、白凤(7世纪后半,初唐)时代,盛于天平(8世纪,前半是盛唐,后半是中唐)、平安(9世纪是弘仁(日本贞观),是中晚唐,10、11、12世纪是藤原时期,北宋)时代,衰于镰仓(13、14世纪,南宋、元)、室町(15世纪,明)时代。
如上所述,日本最早(6世纪)的佛像是陆探微样式,飞鸟时仍风行陆探微样式。白凤时流行张僧繇张家样和初唐古典主义风格。8世纪天平时代,前半期流行盛唐吴道子吴家样。后半期就流行中唐周昉周家样。周家样影响深远,也影响到日本平安、镰仓、室町佛画。这一点与中国情况相似,周家样一直影响到明清壁画、水陆画,甚至更远。
唐 周昉 《簪花仕女图》
唐 周昉 《簪花仕女图》局部
如果说飞鸟是古风(陆探微样式),白凤是古典(张家样,初唐古典主义),天平前半期是巴洛克(吴家样),那么天平后期、平安、镰仓等就是洛可可,都是受周昉周家样影响,这也符合艺术发展的普遍规律。
唐 周昉 《调琴啜茗图》局部
周昉《挥扇仕女图》局部
唐时日本大规模地、全面学习大唐文化,从630年(初唐贞观年间)首次派遣遣唐使,到894年(晚唐)废止遣唐使,日本共派出遣唐使15次,贯通唐代初、盛、中、晚四个时期,每次来唐百人或几百人,其中有使臣、留学生、学问僧、医生、画家、音乐家、工艺美术家等,不一而足,全面学习大唐文化,对日本经济、文化、艺术、佛教美术全面腾飞起了极为重要的引导作用。唐朝也多次派使者去日本,可见中日文化交流之频繁。
《唐人宫乐图》局部
敦煌绢画《引路菩萨》局部
中唐(8、9世纪之际)周昉周家样就已开始影响日本,周家样影响日本画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吉祥天女》,吉祥天女原为婆罗门教、印度教中的女神,是大神梵天的妻子,吉祥天女掌管命运、财富、美丽、吉祥等美好事物,很受欢迎,后佛教将其收编,成为佛教护法神。
传入中国后,又经中国,传入日本。此画画在麻布上,用工笔重彩画法,画于8世纪后半(中唐),现藏奈良药师寺,是天平佛画的经典。
女神丰腴华美,哀婉闲逸,描绘精致,色彩浓丽,一看就是周家样,面相与日本正仓院《鸟毛立女屏风》一样,都是粗眉,细眼,小嘴,《鸟毛立女屏风》属盛唐张萱画风,说明《吉祥天女》与张萱画风一脉相传,这也符合周昉学张萱。
《吉祥天女》上红下绿,衣饰华丽,披挂摇曳,雍容华贵,内穿宝相花(唐代典型纹样)锦,外披透明薄纱,又与周昉《簪花仕女图》一样,也是绮罗仕女。说明此画深受周昉画派影响。
此画与《鸟毛立女屏风》一样,都作于张萱(8世纪前半)、周昉(8世纪后半)在世之时,唐画传到日本速度之快,令人惊讶。总之此画精致华丽,哀婉闲逸,格调高雅,在周家样中也属上品,甚至于可作为周昉画作来看。
《吉祥天女》 局部
这种周家样绮罗仕女精致华丽,雍容华贵,正是洛可可艺术的特点,如果说六朝艺术是古风,初唐艺术是古典,盛唐吴家样是巴洛克,那么中唐周家样就是洛可可,这也符合世界艺术发展规律。周家样绮罗仕女影响深远,直到明清壁画、水陆画上还能看到,最典型的例证就是北京明代法海寺壁画《水月观音》(15世纪)。
若将上述几幅周家样《簪花仕女图》、《吉祥天女》、高丽佛画《水月观音》和法海寺壁画《水月观音》联系起来看,绮罗仕女一脉相承,可见周家样影响之深远。药师寺《吉祥天女》工笔重彩精致华丽,直接影响了藤原时的彩绘木雕《吉祥天女》,例如法隆寺(11世纪)和净瑠璃寺(13世纪)的《吉祥天女》雕像,都在奈良,此二像优雅唯美,富于日本情调。
再如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的《灵鹫山说法图》,原来在奈良东大寺法华堂,也是画在麻布上的工笔重彩,也画于8世纪后半期,差不多与《吉祥天女》同时,也是天平佛画的经典。此画画释迦牟尼佛在山中说法,两侧有二菩萨听讲,二菩萨周围还有一些小菩萨。
《说法图》局部
《说法图》局部
此画也是曲线造型,委婉柔美,精致华丽,雍容华贵,格调很高。类似《说法图》敦煌中唐壁画中很多,中唐以后也有不少,都受中唐周家样影响(参见拙作《中唐周昉周家样影响敦煌艺术》,中国文化基金会网站)。
如上所述日本遣唐使全面学习大唐文化,对日本经济、文化、佛教美术全面腾飞起了极为重要的引导作用。最后一次(第15次,838年(中唐)遣唐使,其中常晓、圆行二和尚就各带一幅周家样《水月观音》回国(可惜这两幅画都不见了),这时周昉去世不久(周昉大概是9世纪初离世),周家样正在风行。
可见唐画影响日本之快,一般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传到了日本。史载9世纪初新罗商人也高价收购周昉(或周昉画派)的画,可见朝鲜、日本(还有胡商(西域、中亚)都喜欢周昉周家样。
上述两画都是天平经典,都受周昉周家样影响,而这时(8世纪后半)周昉还健在,正在孜孜不倦地创作,真是不可思议。
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年,9---12世纪,相当于中晚唐、五代、北宋),是以平安京(京都)为中心的贵族政治时期,可分两个阶段,前期9世纪是弘仁(即日本贞观),相当于中晚唐,后期10、11、12世纪是藤原时期,相当于北宋。
前期弘仁(贞观,9世纪)多次派遣唐使,大唐文化继续风行日本,9世纪大唐佛教天台、真言二宗(密教)传入日本,遣唐使带回大唐密教佛画,第14次(804年,中唐)遣唐使中有空海、最澄二位高僧,他俩(807年)带回真言、天台二宗及其佛画,即大唐密教佛画样本,此外还有李真等人画的真言祖师肖像。
日本国宝《胎藏界曼荼罗》,现藏京都教王护国寺,绢本设色工笔重彩,描绘细致,略有渲染,红绿对比,色彩鲜明,重彩加金,富丽堂皇,整个看上去,雍容华贵,娴静优雅,完全是大唐周昉周家样画风。
正如张萱不画佛画,却影响佛画一样,周昉不画密教,却影响密教佛画,可称之为“密教周家样”。此画很有可能是空海从唐带回的密教佛画样本,也有可能是日本人依据空海带回的佛画样本临摹的。
同样是日本国宝的《真言五祖像》,同样藏于京都教王护国寺,作于9世纪初(中唐),也是绢本设色工笔重彩,描绘细致,略有渲染,写实传神,细致严谨,格调很高,很有可能是空海从唐带回的李真画的祖师像。李真与周昉差不多同时,也是中唐人物画家,是尹琳的学生,也是个佛画大师,可能还画密教佛画。
画史上说他“往往得长史(周昉)规矩”,说明他受周昉影响,也属周昉画派(周家样),例如《五祖像》肉体用曲线,衣纹用直线,衣纹简劲,很像周昉。画史上说周昉也画过高僧像。这些都说明遣唐使带回了大唐周昉周家样,周家样影响日本佛画。
藤原时期(平安后期,10、11、12世纪),藤原家族专政,宫廷贵族文化发展,风花雪月,柔丽文雅,充满贵族趣味。894年废止遣唐使,虽然官方外交中断,但民间交流一直没停,佛教净土宗、临济宗传入日本,受到更广泛的欢迎。
藤原时日本民族文化大发展,日本文化在大唐文化的基础上,对大唐文化进行民族化改造,出现了假名、和歌、物语(小说)、大和绘、和书(书法)等日本民族文化艺术,藤原贵族300年艺术建设,为日本艺术后来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藤原美术是日本美术的基石。
藤原绘画不论佛画,还是世俗画,都在走向日本化,在唐绘的基础上,创立了大和绘,精致华丽,略带悲伤,充满贵族气,富于装饰性。这与周昉周家样(影响中晚唐、五代、北宋)也是精致华丽,哀婉闲逸,异曲同工,不谋而合。如果说张萱画风影响了日本唐绘,那么周家样就影响了大和绘,张萱、周昉为日本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藤原美术最伟大的作品就是平等院凤凰堂,平等院凤凰堂在京都郊区宇治,我有幸一游,凤凰堂建于平安时代(1053年,11世纪),原为藤原贵族府邸中供奉阿弥陀佛(净土宗)的佛堂。其布局类似贵族府邸中的和式(样)“寝殿造”,采用歇山顶、架空地板、出檐深远。
建筑临水而筑,外形秀丽,内部雕饰、壁画极为精致,整个看上去,富丽堂皇,集当时建筑、雕刻、绘画、工艺等艺术于一堂,是日本国宝。其中阿弥陀佛像(木雕金箔)、木雕华盖、飞天奏乐、金铜凤凰、梵钟、壁画’等,都是国宝级文物,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世界文化遗产’,日元上也有凤凰堂图样,说明平等院凤凰堂对大和民族的重大意义。
藤原时代,11世纪,平等院凤凰堂佛像
凤凰堂壁画,画在木板墙(扉壁)上,木板先做地子(底层),然后在上面画工笔重彩,描绘阿弥陀佛及大小菩萨圣众前来迎接人间亡灵往生极乐净土,即圣众来迎图,属净土宗壁画,作于11世纪,画上人物,尤其是菩萨雍容华贵,娴静优雅,工笔重彩,精致华丽,完全是大唐周昉周家样画风,极乐净土青山绿水完全是大唐李家(李思训父子)山水,可谓周家人物,李家山水,非常抒情,很有诗意,当然也隐约可见精细小巧,宁静文雅,富于装饰性的日本情调,如前所述是在唐绘的基础上,开创了大和绘。此画当是藤原宫廷中的一流画师所画,是日本国宝。
凤凰堂壁画
凤凰堂壁画
凤凰堂壁画
类似净土宗佛画,高野山巡寺八蟠讲收藏的那幅《阿弥陀圣众来迎图》最精彩,作于12世纪(比上述凤凰堂壁画晚100年),绢本着色工笔重彩,也是日本国宝,画得很成熟,其中菩萨画得极美,也是雍容华贵,娴静优雅,描绘精致,赋色华丽,完全是大唐周家样画风,在周家样中,也属上乘。此画也有精致唯美的日本情调。
《阿弥陀圣众来迎图》局部
《阿弥陀圣众来迎图》局部
类似净土宗佛画,中国敦煌壁画中很多,初唐、盛唐就有,中晚唐、五代更多,说明中唐以后净土信仰广泛流行。日本称“来迎图”,中国称“往生图”(很多是说法图),都是净土信仰。9世纪日本高僧圆仁入唐求法,学天台、密宗,也将净土念佛法门传入日本,很受日本人欢迎。
如上所述,敦煌中晚唐、五代宋初壁画深受周昉周家样影响(参见拙作《中唐周昉周家样影响敦煌艺术》,中国文化基金会网站),同时也影响到日本藤原时期(10、11、12世纪),上述那幅高野山《来迎图》就是证明。比较中日两国净土佛画,敦煌壁画不论规模,还是气势,都比日本大得多,敦煌壁画上有天宫,下有水池,场面大,人物多,内容也比日本丰富得多,表现出一派大国气象,而日本画小巧玲珑,重视细节,精致唯美,富于装饰性。
藤原时还有很多普贤骑象图,大多作于12世纪,多为半侧面,也有正面像,可以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那幅为代表,绢本设色,工笔重彩,而且描金,显得富丽堂皇,菩萨雍容华贵,沉静优雅,精致华丽,是典型的大唐周家样画风。类似普贤骑象图,敦煌绢画中就有,而且还是与文殊骑狮图相对应,而日本多见普贤骑象,少见文殊骑狮,其中原因,作者不解。
普贤菩萨,12世纪,东京国立博物馆
普贤菩萨,12世纪,东京国立博物馆
普贤、文殊二菩萨,敦煌壁画中就更多了,尤其是中晚唐、五代宋初,而且规模气势大得多,侍从前拥后呼,俨然贵族出行,雍容华贵,富丽堂皇,下面控兽(象、狮)番奴叱咤风云,与上面菩萨慈悲文静,互相对比,互相衬托,相得益彰。如前所述中晚唐、五代宋初敦煌佛画深受周昉周家样影响,可见当时中日佛画都受周家样影响。
和歌山高野町金刚峰寺收藏的《涅槃图》,画于1086年(11世纪),绢本设色工笔重彩,也是日本国宝。也是描绘精致,色彩富丽,写实传神,富于装饰性,尤其是菩萨,画得极美,丰腴圆润,沉静默哀,显得华贵典雅,完全是大唐周家样画风。敦煌第158窟中唐壁画《涅槃经变》也是周家样画风,但画得激烈动荡,弟子悲痛欲绝,外道幸灾乐祸,不像此日本画那么文静。
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罗汉图》和奈良药师寺收藏的《慈恩大师像》都是日本国宝,均作于11世纪,为绢本设色工笔重彩,《罗汉图》有16幅,其中第12幅(那迦犀那罗汉)罗汉坐在石头上,正在给一只小鹿喂食,和蔼亲切,非常慈善,身后还有两棵花树,使画面很美,整个看上去,描绘精致,色彩艳丽,装饰性很强,艺术水平很高。
《慈恩大师(窥基)像》很像前述空海带回的李真画的密教五祖像(9世纪,中唐),也受周昉影响,但此画比五祖像更成熟,更精神。这些高僧画像不是中唐画家画的,就是日本画家临摹的,都属周家样。画史上说周昉也画过罗汉、高僧。这些都说明大唐周昉周家样影响日本藤原佛画。
镰仓、室町室代(13---15世纪)地方富农和贵族靠经营农业发家致富,势力逐渐强盛,形成了新兴的武士阶级,武士们不喜欢上述那种风花雪月,优雅温柔式的藤原贵族趣味,他们喜欢直截了当、真实可信、简洁有力的艺术。与此同时中国禅宗和水墨画传入日本,正中日本武士下怀。禅宗和水墨画兴起,直接导致了日本佛画走向衰落,周家样的影响也减弱了。
中唐周昉开创了周家样,描绘精致,色彩艳丽,丰满圆润,文静优雅,柔美温和,繁密厚重,高贵典雅,充满了女性美和贵族气,富于装饰性。周昉周家样影响广泛,西至敦煌、西域,东到朝鲜、日本,周昉堪称具有国际影响的艺术大师,像这样伟大的艺术大师,在中国画史上凤毛麟角,实在不多,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盛唐吴道子了。伟大的周昉深远地影响了中国画史,直到明清壁画、水陆画、工笔重彩画,甚至影响到20世纪家父祝大年的画。